1
梅志勇是个温暖的人,这么多年过去,我仍旧十分想念他。那时他和他姐梅君在五爱地下卖童装,我们本无交集,因为行里有人为郭小慧做超度法会而同他结识。细想起眉眼来,其实并不惊艳。他只是高,跟他说话需要仰头至七十度才能正常对话,所以常是他俯了身体低就我们这些矮个子。
是挺体贴的一个人。
第一次照面是个匆忙的过程,之后彼此各忙各的。有时跟他姐姐梅君聚在一起,常听她吐槽其弟眼界高,对象左一个右一个换,但没一个能修成正果。而他是梅家唯一的男丁,更何况有千万家财需要有人继承,梅君对此便有诸多牢骚。
但这种事我们旁人能说什么?只有不咸不淡地劝两句罢了。
真正跟他熟悉起来是因为我家庭生了一场变故。女儿未满周岁时,丈夫搞大了另外一个女人的肚子。对方不肯作罢,孕肚到了八个月,非生不可,B超显示还是个男孩儿,但她有习惯性流产的前因,于是住进医院开始保胎。
丈夫还是想瞒的,婆婆却等不及出面了。
婆婆想必为此事筹谋了很久,从开场的单刀直入,到最后“女儿还是跟着妈妈好”的晓之以理。我沉默地坐在姑子家楼下小广场的公共座椅上静静地听着,直到心里发凉,意识到在那个家里,这该是一个只对我一个人隐瞒的公开的秘密——夫家所有人都知道了。
而婆婆之所以会选择那样一个场所来跟我摊牌,也是有路数的:一来离家楼下远,以免我张扬起来丢他们的脸;二来又有亲人在身边,如果真起了冲突,也有现成的人手出面来料理我。
我抬眼看她,她表情很复杂,极其微妙。我曾以为她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妪,时间只给过她皱纹。在此之前,再彼此看不顺眼,我们也从来没有正面交过恶。所以由她出面来通知我、跟我谈判,使我觉得格外无所适从。其实更为强烈的感觉是愤怒,再往上走一层,还有一种情绪,是屈辱。
我站着没动,婆婆小心地观察着我的面部表情,以便决定她下一步的策略,深色瞳仁由此变得闪烁而又充满了疑虑。
我还是没有表态。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要镇定,童年的经历在此时发挥了好的作用,我早就知道在面对突如其来的事件时,过早、过激的反应会使自己一览无余地暴露人前,更容易让对方捉到我的破绽。
沉不住气的婆婆声音便高起来,她头也昂得高高的,只拿苍老而多皱的下巴对住我:“这婚,你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想从我们家拿走一根针一根线?没门儿!你拖也没你一毛钱好处,我大孙子进了家门,滚的照样是你们。是你没本事,不然你老公能跟别的女人上床?早就看不上你了,是你自己死皮赖脸。再说了,你也得识点儿趣,人家怀的那是儿子,你有本事生出儿子来吗?我是看得起你来跟你谈谈,不然,直接就能撵你走!你以为你是谁?”
不得不承认,婆婆的每句话都像针一样戳得我痛,每一个字都能让人勃然大怒、失去理智。但我没有,竟笑了。
“我告诉你,”笑完后我对她说,“有你这样的老人才能养得出那样的儿子来。撵我?你们可以试一试。”我也朝她一挑下巴,顺便朝她走近一点儿,“你儿子有公职,我刚刚才辞职。不相信咱照量照量,碰一碰,看看谁怕谁。你儿子那工作证我都能让它作废你信不信?”我又朝她走近一步,她倒后退了一步,脚底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是。我确实独身一人在沈阳,没亲没故。但,你忘了,也因此,我才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来吧!”
说完我转身欲走,却见梅志勇不知何时过来的,正站在不远处惊愕地看着我。我又一笑,低了头。显然,他全都听到了,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这么戏剧化的场景,天晓得为什么要发生在我身上。
我抬起头看他,装作事前约好一般,走到他近边才轻声对他说了一句“带我走”。
婆婆在后面跳着脚地骂我。
骂吧!我心里头恨恨地想。气死你。
梅志勇走在我旁边,将我引领至他车前,替我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我坐了进去,这才意识到这位是个有钱的主儿——那时沈阳满大街跑的还都是拉达子和桑塔纳2000呢,他已经开上了越野。
婆婆在远处定定地看着我,仍旧在不住地咒骂,白头发被风掀起,枯瘦的手在半空中胡乱地挥舞,似要抓住些什么,也似要驱赶开什么。今天这一幕不知道在她回去后又会演变为什么样的版本,但我已经不在乎了。我还有什么可以在乎的吗?工作没了,家要散了,老公跟别人孩子都快要生出来了……
工作?生活?家庭?好像什么都是破碎的了,并且再也粘连不起来。想到以后变成彻底的未知,这才开始感觉到恐惧,神情便现出一点儿恓惶与无措。本来也是想哭的,但当着梅志勇的面毕竟不方便。我大呀,他小。再说,我也不惯于在人前流眼泪。
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最容易好强,就剩下好强了嘛。
梅志勇不知道该往哪里开,这个小我两岁的大男孩儿没敢问我,只能见路就走。有时明明原本想直行,但因为前面是红灯,他便灵机一动变了道,结果就拐了弯。
这样开下去也不是办法,后来我想起夏岩来,于是授意他如何走,七拐八折,到了夏岩家的楼下。
那是一栋陈旧的灰色建筑物,庞然矗立于大佛寺后身。因为是开放式小区,公共设施没人维护,入户门早就没了。我带着梅志勇上了楼,跟夏岩和盘托出我的情况。夏岩其实并没有替我的婚姻做结案陈词,她做那一行,听过太多这种故事,早就觉得不足为奇。不过她教给我一个可以使对方胎儿保不住的方法——半夜去某路口烧她画给我的符。
黄表纸画的,几下挥就。画完之后她装好递给我,嘱我于当天夜里十二点在十字路口烧掉。烧掉以后不要回头,进家门前拍打拍打身上,然后再进屋,但并不保证一定有效。
去不去烧,决定权在我。
我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那时我认为对方肚子里未出生的孩子是对我婚姻最大的威胁。其实后来想想,不尽然。
从夏岩家出来天色已晚,是下班的晚高峰,街上车和人都多起来,太阳已落到山后,只剩余晖,呈放射状斜斜铺在天际,血红一片。那一片血红里,城市的轮廓就显得有些暮气,落进失意人眼里,更添一点儿凄凉的味道。
“我的事,不要对别人说。”
我对梅志勇说。
他只点点头,没有看我。
“包括你姐。”
我追加了一句。
他又点点头,还是没有看我。他一直紧紧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脚尖上正有什么特别吸引他注意力的东西。
没什么好交代的了,我拎了东西转身就走。他却一把拽住我:“姐,我送你回去。”
我坚持不需要,因为夏岩家离我家不过两个路口,实在不太远。而且我不喜欢他事后的态度,那种小心翼翼的同情。我不需要同情。同情我干吗呢?又不是不能摆平。看,这张符不就可以把事情悄无声息地解决在萌芽当中,而且一点儿后患都不留,这手段是不够干净利落还是不够独辟蹊径?
精明的梅志勇看透了我受到伤害后脆弱却又故作坚强的那套小把戏——真有信心处理好,谁会把希望寄托在奇门遁甲上?
但他没明说,我又很倔强,执意不肯再上他的车。我一再强调我没事儿,张牙舞爪,说,这点小事儿在我这儿根本就不算事儿,老娘什么没见过?
他沉默地听,看着我,后来抓住我胳膊,几乎把我拖到车门口,拉开门,硬把我塞了进去。“姐,求你了。谁摊上这事儿都会难受。让我送你,不然你去我那儿住几天也行,我有空闲的房子。我怕你出事儿,那样我一辈子良心不能安。”
有意思不?他不安干什么呢?又不是他伤害了我。但事儿一经他点破,又使我再也绷不住了。毕竟忍得很辛苦,心其实如刀割。和丈夫谈恋爱时种种最甜蜜的场景电光火石般闪现,我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昨天有多欢乐,今天就有多疼痛。昨日之日不可留了,人要面对现实。但劝了自己很久还是忍不住又要去想,实在不明白我们之间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那些生生世世的誓言,牵手时的悸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相思,一一浮上心头。见不到时写给彼此的信我都还留着,他写给我的信,是要叠成心的形状的,每一封都洋洋洒洒一写就是几大篇。说好了要白头到老的,天崩地裂都不能分开我们的。怎么就会变?怎么就能变呢?
我无法理解,当然更加不肯去相信。但就算不相信,事实也已经在眼前了,还有活证,我想欺骗自己一下都不行。这又如此令我感觉到一种切肤之痛。因为在沈阳,除了他,我并没有旁的亲人。
被最亲的人兜头来了这么一下,其实当年,这是曾经要了我半条命的。
眼毒的梅志勇,他把一切看在眼里。那点儿理解、体谅、担心使我在他面前变得不堪一击,眼泪几乎唰一下就下来了。我别过头,风就吹干了刚下来的那层泪。但紧接着,另一层泪又跟着下来。我是有多么不想哭啊,于是一扬手,将那符扔出车窗外。
“砰”一声,我听到了重物坠地的声音。但很快,就被淹没在车辆迅疾行进的声音里。
2
那天晚上,丈夫很晚回来。我怎么睡得着?默默地坐在床边看外面的天,天黑下来,笼了全城。灯在黑里亮着,星星点点。想起从前读大学时晚上逛了夜市回宿舍,那时在路上也是抬起头来看万家灯火的。当时想的是,在这城里总有一天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那是这个城市里最为安全最为温暖的地方,不但可以为我遮风挡雨,且能驱散我独在异乡的冷寂、孤单与疲倦。
屋子里是昏黑的,只点了一盏小小的台灯,小瓦数,便于我起床看女儿是否蹬了被子。女儿睡得沉实,胸腔随着均匀的呼吸起伏,饱满的脸蛋儿上微有红晕。许是热了,我伸手将她的被子朝下拉了拉。她倒是敏感的,小小的身躯微微动弹了一下,红润的嘴唇本来是向上翘着的,这时却轻轻吧嗒两下,又满足地微闭,余下一条小小的缝隙。
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也许会发生改变呢?终究是要骨肉分离的。要么是跟着母亲,要么是跟着父亲,她只能从中择其一。如果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场劫数,我到底应不应该把她生下来?把她生下来究竟是对还是错?
这一夜注定是无眠的。丈夫回来时我不知道是几点,只听见他蹑手蹑脚地开了门,又进了房,他在门口静静地注视了我们一会儿。他的内心是怎样的呢?有被争夺的成就感?还是对婚姻和孩子有愧疚?跟我结婚,他后悔了吗?
他出去洗漱,很久才进来,之后沉默地躺下。我背对着他,听到了他轻微的鼾声,睁开眼,长久地与黑暗对视,一直到起床上行。
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坐在床沿,看了一会儿女儿,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走出卧室。洗脸时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显见得是憔悴了,便化了一点儿妆,觉得看起来仍旧是憔悴,到行里一定会有人问我,借口随即就想好了,就说孩子闹,睡不好。
出了门,楼道是黑的。摸黑下了楼,边下楼边流眼泪。黑暗里嘛,谁能看见我难过?楼道粗硬的水泥地面接住了我的悲伤。然而情绪到底还是复杂的,茫然、恐惧与失落交替上演,心里凌乱如麻,很想返身上去一把将他从床上拎起来,但是想想,还是算了。
下到二楼就见一楼隐有亮光,可以听见轻微的汽车引擎声。出了楼门,我看见了梅志勇的车,有一刹那,其实太想扑进他怀里号啕大哭一场。然而他太年轻了,他无法承载我的悲伤。
我站在楼门口与车里的他四目相对,低头开车门时,把眼泪抹干了。进了车,没作声。本是想问的,一直没走吗?不可能的。这么一大早的赶来干什么?怕我也像郭小慧一样寻死觅活吗?我怎么敢死?楼上有个不到一岁的女儿,数百公里外有我年迈的双亲。成年人活不成了也不会轻易去死。至于郭小慧?她是异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更什么都没有。
那天,到行上那点儿路,是几年来我走得最不提心吊胆的一次。从前上行,多少是有些胆战的。十几分钟的路,通常都是走得急急的,中间不知道要左顾右盼多少回,突然而至的声响,常把我惊得出一身的冷汗。想到这里,倒开始气自己不知道天高地厚地混作,为什么要辞职呢?坐着办公室,喝着茶水,看着报纸,领领办公备品,占占公家的便宜不好吗?这样想着,灯火辉煌、亮如白昼的五爱街已经近在眼前了。我没随梅志勇一起去地下车库,而是叫他在地下停车场入口处停了车,自己一个人跳了下去。
3
数日后,我动身去广州看新版。
说起来,人倒霉真是喝凉水都塞牙。没辞职前,我在五爱街做生意也做得个囫囵,不想下了狠心辞了工作,倒接二连三地赔。运气不在我这边,前途未卜,至此才真正晓得这是个什么滋味。但也不敢撤出来,撤出来以后更没抓挠了,我只能硬着头皮朝前头走了,哪怕前头是个万丈的悬崖,也只能是跳一跳了。粉身碎骨变得不再可怕,更接近一种解脱。那时才真正理解了郭小慧纵身一跃的决心,所有的烦恼与不安一跳几乎全都可以解决掉了。
梅志勇借了我二十万,没打欠条。这在现在可能令人感觉匪夷所思,但当时我们要好的姐妹之间,这种事情却常有,只是数额没有那么大而已。
梅志勇给我的是一张卡,在他车里,他说:“姐你先用,我知道你赔了。”
他做生意那么多年,谁赔谁赚,一搭眼就明了。其实身边其他人也知道我赔了,但他们不知道我赔了多少,也摸不清我的底细,以为我有丰厚的家底。其实我赔光了,也没有家底,并且没有退路。在另外一个战场,我更加一败涂地。
我把玩着那张卡,知道应该推辞一下,哪怕是客气一下也行。但是我不能,失去这个机会,我可能就万劫不复了。
“一有钱就还你。”我说。
“不着急。”梅志勇说。
我推开车门下去。
“明天不用再来了,我没事儿。”我告诉他。
“我只是顺便。”他说,“要不我也走这条道。”
“你能顺便进别人家的小区吗?”但我没问出这句话,我还是知道好歹的。心里想,如果有一天我翻了身,我决不会忘了你,为你,我也可以赴汤蹈火一回。
我去广州坐的晚班机,便宜。梅志勇半夜来接我,又送我。深夜街头,清冷二字足以形容。出了城,街道空旷得辽远,路的尽头是更加的无尽。穹顶天幕低垂,终与地平线相接,变为漆黑一片,上下混沌,无分彼此。
出城后车速很慢,他送我至登机口,长久注视着我,是牵挂的目光。人那时便易动情,心就恻然,鼻子自然一酸,却也不敢落泪。狠心挺直了后背往里走,晓得他再看不见我的背影时,才身体一垮,走路都显得彷徨起来。
然而这孤注一掷却并没有取得什么好成果,货还是不行。满档口的货,并不走量。我坐在档口里,有死的心。就在此时,透过丈夫的一个朋友,我知道了那个女人的孩子终究是没有保住。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吗?我不知道。
“七活八不活,其实是定数。”透露这消息的那个人对我说。我没说话。之后自己去医院求证,结果确实如此,我长出一口气。想来天还是可怜我,并没有把我的路封死。
那件事婆婆没再提过,丈夫也没提,我也没提,但从此我们之间却像有一堵墙拔地而起,是森然的壁垒。再忆当年,连惆怅都不剩,更像戏谑与嘲讽。
我并非一个极易释怀的人,但也不敢往深处去想,只好寄情于生意,然而生意却不见丝毫起色。那段时间我成为火罐店里的常客,隔几天就去拔火罐,后背全是黑紫黑紫的圆形印迹。那老板问我哪儿来那么大的火,我只好用开玩笑的口吻对她说,想见你,给你送生意嘛。
可能老板看到我还能开玩笑,认为我一定没什么大事,就坦然了,也不再刨根问底,这也让我轻松不少。
然而那些谈笑风生都是伪装出来的,至少有一个人知情——梅志勇。他静静地看着我扮演自己给自己设定的人生戏份,投入而忘情地演出。他不鼓掌,不叫好,也不喝倒彩。他只是安静而平和地于场边观看,如果我需要什么,他便沉默地递给我。
他一直无言地鼓励、默默地支持,如今想起,何等难能可贵,只是当时已惘然啊。
经济输血至五十万,我喊了停。梅志勇的表情很诧异,像推牌九本来拿到一副天九,但我非要扔牌。他不能理解,我则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已经开始浏览人才市场的招聘信息了,打算重新找一份工作,也许五爱街并不适合我。至少,不旺我。及时止损也是一种选择,未见得错。以我的学历,还有机会能找到心仪的对口的工作,充其量不是铁饭碗而已。
我想离场了。是有一些遗憾,但,人生哪能没有遗憾呢?人总是那样善于自己奉劝自己。
梅志勇拿来钱,这一次是现金。一扎一万,二十扎,“哗”倒在我面前。我心“怦”地跳了一下,眼睛粘在钞票上,就有些挪不动步了。梅志勇,这小子,他那么知道我。我抬头看他一眼,他热切地看着我,脸涨得通红。
我知道二十万于他不算什么,那时节他身家数千万,实打实的数千万。不像现在人做买卖靠银行,他都是靠自己,赚下的每一分钱都是真金白银。那时他买楼一高兴就买一层,几户全买下,再高兴上一层下一层也全买下。我看着他的脸,想因何命运就如此地眷顾他?真让人心生嫉妒啊。如果他的运气给我一半也是好的。
我仍旧没说话,沉默。我和梅志勇,我们是不说话也能够对话的两个人。这种默契仿佛天生,也仿佛在他知道我不堪那刻突然间产生,我俩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至此就具备了这种沟通能力。
我低下头,躲开了他的目光。一个念头突然而至,这种关系需要小心维护,退一步是辜负,进一步,其实也是辜负。我想到了我跟丈夫,我们从波峰至波谷,用了几年的时间?这种联想使我脸稍微发烫,不能再想下去了。
“是金钱发生了作用。”我对自己说。
我抬头看他,笑了,说:“你这是拿钱砸我啊。”
他也笑了,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如果我再赔呢?”我正色道。
“谁能保证挣?”
“钱拿什么还?”我听见胸口“怦怦怦”的心跳声。会有答案吗?会是什么答案?他——梅君的弟弟,我想到了梅君,头一偏。
“给我打工。”他很平静,“我有好几个档口,你也不是不知道。总要可靠的人。”
“我可靠吗?”
他点点头:“可靠。如果你欠了我的,你就不会跑。”
我一生怕欠人什么。宁可人负我,不想我负人。人负我,可以相忘于江湖;我负人,良心那关过不去。
我笑笑,欠那么多的钱,给他打一辈子工都还不起。后背却陡生凉意,是一种被看透的惊慌。被人看透不是什么好事儿,还是这个小我两岁的男人。那说明我嫩,说明我不是个老到的买卖人,我唬不了他。但他还是肯相信我能挣?!这也说明,我,或许,真是那块料?
我伸出手去,摸到人民币光滑的币身。触碰到钱的那一刻,我知道我投降了。
4
一场红门不期而遇,就这样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运气跑到我身边了。我很高兴,那段时间跟梅君、梅志勇走得很近。三人行,他管梅君叫姐,也管我叫姐。梅君说你现在有俩姐,多幸福。他低了头憨憨地笑。我俩在一起常欺负他。他很能迁就我们,背个包,拿个水,都是他的活儿。一个身家千万的小跟班,想想就令人心生自豪感。我们陪他一起去相亲,替他创造机会,在旁边看着他脸红耳热、抓耳挠腮。每至过年,我们都去对方的家里拜年,我给梅君孩子压岁钱,他们给我女儿压岁钱。
下行我们常一起出去吃饭,必是他买单。这成为一种习惯,没有人会掏钱,他像金主一样,我们当他冤大头。他见我爱看书,自己也买来看,但只有小学文化,常有不认识的字当拦路虎,就来问我。我伸脖子一看,见是自己认识的就装大,告诉他念什么。遇见不认识的,我就拿出初中体育老师那一套来,严厉地斥责他不知道应该自己去寻找答案,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赶紧查《新华字典》,查完了再见到他就问他,嘿,小子,昨天那字儿后来知道念啥了不?若他不知道,便再教训一顿,告诉他念什么。若他知道了,就问他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下行时如果需要在一楼等候梅君,我们就蹲路边或者大厅的边上。我怂恿他,说我死盯住一个男的看,让他盯住一个女的看。等他把一个女的盯得扭头瞪他,他再一脸无辜地扭头看向我,却发现我根本没盯住一个男的往死看。他追过来要打我,我说别打别打,这回我也看。我们把男男女女盯得发了毛,如同孩子恶作剧得逞般相视大笑,梅君下来看到这幅情景就知道我们一定又在一起犯了坏。
最坏的一次是在沙岭,他亲戚开小卖店,走开了一下,我们给看着店面。他说小时候就爱玩儿这个,便拿出一条空的烟盒,往里面塞些杂物,再小心封住,扔到不显眼处,看来往的人贼一样将其裹在怀里拾走,屡试不爽。
某日,我到下面梅志勇店里去,老远看到一个人,穿西装、白衬衫,袖扣很讲究,不像中兴的货。那时中兴在沈阳算是高端消费场所了,他那一身装扮显然比中兴高级。以当时的我,还摸不透价钱。走近,那人正跟梅志勇聊得开心,见我来,志勇给我介绍:“胡绍棠。”
“胡绍棠?”这名字雅。但也俗。我抬头看那人,显有四十,但保养得极好。利落的短发,方脸,至下颏处又略有一些收,便显脸部的线条柔和起来。但因为一双鹰眼,增加了这人感观上的攻击性,显而易见是一个厉害而精明的角色。
与梅志勇不同,他带有天然的男性领导者气场,是个吸引人的男人。他朝我伸出手来,一闪,一枚硕大无比的钻戒戴在手上。我眼朝下一瞄,柜台上一副卡地亚的墨镜,五爱街识货的恐怕都没有几个。
我伸出手去,由此认识了我人生当中另一个贵人。
2011年末,他倒灶后将手里一家医药公司低价转让给我,自此我脱离了五爱街。
离开五爱街后,我薄情的本性很快就显露出来,那些开心的旧时光,湮没在时间的尘埃里,如同大江东去,不复回头。有时想想,觉得那些浅薄的快乐多少带一点儿幼稚的成分,是不求甚解、得过且过的荒唐。我要的不只是那些。不断地让自己变得强大、更强大,成为对我来讲极其怪异也极其重要的证明题。我仿佛要一遍又一遍地论证,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感。对于快乐,似有隐衷,也可能是旧日伤痛作祟,总之我难以沉迷,也不能满足,甚而对于快乐是轻视的,觉得那虚假而又浮夸,更何况不能长久,总有一天还是要跌回谷底的,到时反而伤情更加惨痛。
因噎废食,说的其实就是我这一种人。
梅志勇早就知道。
但他觉得我或者可以改变。然而换了环境以后,天地不同,人的眼界心性又发生了潜移默化的变化,更何况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谁跟谁不终须一别呢?
在最好时别离,剩下的都是过去的辉煌。如果勉强维持下去,结果只能成为彼此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又觉得可惜。不死不活,对大家都是一种折磨。然而也不能背叛,因为曾经深恶痛绝这样的行径,所以绝对不可步后尘。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这是基本原则。这其实更像是一种抗议,对曾经背叛的人的一种无声的抗议。
5
再见到梅志勇,他的憔悴出乎我的意料。我内心是惊讶的,但习惯了不露声色。这标志着我的成熟与城府,另一面,却昭示着我的无情和冷酷。
那是一年过年,我去他父母家拜年。他也在。他沉默着,一言不发,安静地坐在我身边。等我走,他大包小包往下扛东西,塞满了我的后备厢。我说,别拿了别拿了,太多了。
他说,知道你不缺。
还是固执地往里装。
我站在车旁,看着他弓起腰身,把头探进后备厢,认真地整理出空隙,将之塞得满满当当,几乎扣不上。但他不肯罢休,再捣动一回,重新摆放所有物品,那样执着。
有些人,给你多少都嫌多。有些人,给你多少都嫌少。
装罢东西,他帮我拉开车门。我进去,他关上车门,告诉我路上慢点儿开,注意安全。没有多余的话。车子启动,他往后退了两步,等我开起来,他又跟着朝前走了两步。后视镜里,他渐渐成为一个轮廓。我一拐,他就消失不见了。
心突然间空落落的,回忆就冒了头,想起从前他开着车载着我,半夜在楼道前等着我,打着车前灯,把一楼的门洞照得明晃晃的;想起他一摞一摞将钱摆在我面前,脸上闪着兴奋而激动的光,看着我的眼睛,透亮得像是天上的星。
那段过往不堪回首,如今我已不同往日了。昨日之日不可留,不可留的呀。如今我何其圆满,家庭、事业、孩子,人家一提就会羡慕。“丈夫有公职,体面,你又那么能挣,孩子听话,好运气全跑到你一家子里去了。”
他们不知道,有些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人生如戏,全靠演技。成年人的世界,尽是无可奈何。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却不会再归来。走得远了,都找不着家了,不会再归来。只有归去,没有来兮。都是背影。
生而为人,多少遗憾。
那时在高高的写字楼上,我常凭窗下望。人不是一个个黑点,还是能看出来比较清晰的轮廓的,人们忙碌着,奔赴各自的前程。天仿佛跟我更接近一些,望出去,满天空却都是不能言说的心事。可我内心是深深地排斥这样的脆弱与矫情的,于是只好重新踱至办公桌前,看看还有些什么事情需要紧急去处理,或者未雨绸缪。叫来一个看起来蠢笨的员工,看着他惊魂未定的样子,也许会骂一顿。才知道,啊,原来我还活着。我活得挺好的,比他们都强。
后有一天,梅君叫我一起去看梅志勇。那时梅志勇几岁了?都已经忘记了,只知道他早过了该成家的年龄。别的人同他一般大,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他的孩子还不知踪影,女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没有一个合眼缘。
做生意老到的人,该是务实的,这种事情上,他倒务上了虚。遇见的皆说没有感觉。什么叫感觉呢?感觉是自己欺骗自己的机制,是基因需要复制粘贴了给的虚假信号,是荷尔蒙发展到一定程度需要挥霍掉的引子。人就那么回事儿,你还不明白吗?
我们恨铁不成钢。这三人行,你看看,只剩下你。你看我们多好,家庭圆满,儿女绕膝,事业有成。就剩下你,再有钱,终归是使人觉得遗憾。
去的路上准备好了说辞,到了,全没派上用场。开了门,是一层打通的房子,如今叫大平层了,那时没有这个概念。宽大的落地窗,挂着白纱帐子,纱帐垂下来,随着风舞蹈,恣意地诉说着什么。梅志勇着白上衣,灰色的到膝短裤,坐地中间,他对面,米高的佛慈悲地注视着他。周围还有大大小小的佛像,全部无言凝望室中人。他眼神中充满了不解。这一幕带着些许无解的玄妙,使我停止朝前的步伐,顿觉肃穆。我停下,又试探着朝他走过去,梅志勇仿佛入定,没有回头。我抬头看佛,你们给他答案了吗?你们的慈悲在哪里呢?如此地折磨他。
佛却回答我,是他自己折磨自己。
我很愤怒,愤怒于佛祖并不直接给他答案,而要他在这里苦苦参详。
我蹲下来,他没看我。他怎么了呢?我想起我们一起盯着五爱街的路人,他看女人,我看男人,把那些人看得手忙脚乱,有时竟不会走路了;想起我们把烟盒子掏得空了,扔出去,等人捡;想起做面膜,我们给他也糊上,他乖乖地躺着,我和梅君相视大笑;还有一次,梅君说,我弟化妆一定好看,你看他嘴唇多好看,我们非要给他画口红……
我把手伸出去,他是瘦了,脸上露出青色的胡茬儿,带着沧桑了。
“别回忆过去,”我在心里对他说,“所有快乐都是虚假的,禁不起时间的考验。乐过了,一定会有痛。瞧,你现在是不是就痛了?”
但脱口而出却是:“你咋的了?”
我一问,他一挑眼皮,看我一眼,泪就下来了。我心一缩,伸手搂住了他的头,抱在怀里。那是这辈子唯一一次。我用下巴贴着他的头发,一遍又一遍轻轻地摩挲着。
“你怎么了?怎么了?”
他的手拦上来,横腰圈住我,像孩子一般号啕大哭。我抬起头,对面是一幅文武百尊的像,挂在墙上,他们无语凝视,脸上看不出任何悲喜。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真有世外桃源,多少人趋之若鹜。闲云野鹤,那是神仙啊梅志勇,可我们是人,俗人。“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我们都没有那样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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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也不知中了什么邪,老是想要替他找个女人。似乎有一个女人,有一个孩子,成一个家,他所有的心魔、所有的郁闷都会烟消云散。我和梅君乐此不疲地物色,后来这名额落在我哥医院一个护士身上,护士叫王莹,他们也见过。
我跟梅君商量,安排见一面。
但梅志勇不同意,说不行。
“你处处。没处就说不行?感情都是处出来的。”
“处出来的感情又能怎么样呢?”
我跟丈夫也是处过的。想到这里,说话就没什么底气,但还是要硬着头皮朝下说。
梅志勇先有些厌烦了,我讨厌他那种厌烦,也撂下脸子,竟是一场不欢而散的谈话。
隔几日,梅志勇来我家,跑得气喘吁吁。是他?我有些恍惚,他是许久也没来过我家了。但确实是他。多少年了呢?我在心里悄悄地计算。
孩子在,丈夫不在。
女儿认得他,跟他打招呼:“叔叔好。”
他听了,一愣,再扭回头看我。
“进来呀,愣什么?”
他沉默地进来,脱了鞋。但没有换鞋,光着脚,穿一双灰色的线袜。彼此在客厅的沙发上落了座。
“去写作业。”
女儿去了。
“你就是太挑,人家有什么不好?查案子也要查一查,你可倒好,全没过程,跟谁能有戏?”
他答非所问。
“记不记得你跟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女儿过来,问我一道题。我说:“妈妈有客人,等会儿。”
“什么话?”
他没说话。他确实是客。丈夫回来了,他们彼此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坐一会儿,找话题。实在是找不到太多,于是没过多久,他起身告辞了。
在门口,他回过头来,看着我。
“叔叔再见。”女儿说。
“噢,再见,再见。”
他转身下了楼。
我看见楼下他的身影。我站在阳台,望下去。丈夫问我:“晚上吃什么?”
吃什么?我倒有一些茫然。没有他呢?我会什么样?我的家庭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我的事业会是什么样?
他是我的贵人。谢谢他。怎么个谢呢?不是给他介绍对象了吗?成了,算是还了他。算是吗?应该能算。到时候去他家里做客,可以说:没有我,你有这样幸福美满的小家庭?没有我,你有这么漂亮贤惠的媳妇儿?没有我,你有这么聪明可爱的大儿子?
打平了。
是不是?
打平了。
我拉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个西红柿。那时我会做两个拿手的菜,一个是西红柿炒蛋,一个是蒸鸡蛋羹。也做其他的,韭菜炒鸡蛋,蒜苗炒鸡蛋,各种炒鸡蛋。切好了西红柿,才发现,原来没有鸡蛋了。
于是做了一个汤,里面放了紫菜、虾米,还放了土豆片、火腿片,一定好吃。瓷的圆汤碗上冒着团团的蒸汽,丈夫、孩子在餐桌边上整齐地坐着。三餐与四季,岁月静好,这是人生。这是人生啊。最好的人生。不可能有更好的了,我们都心知肚明。我知道,丈夫也知道。我抬头看一看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福了。
低头喝一口汤,却发现竟忘了放盐。
因早前我已经跟王莹通了气,小姑娘还在期待着,所以我只好硬着头皮逼梅志勇去相亲。可他也是个犟种,我央求他看在我的面子上去看一眼都不成。于是定有争吵。他脸上的不耐烦越来越明显,令我觉得他十分讨厌我。他是讨厌了我了。意识到这一点,使我有一些开心,也有一些失望。
“好,如果你坚持,我们以后不要再来往了。”
他原本坐着,听了,呆住,愣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陌生地看我。
他偃旗息鼓了吗?这种错愕是不是我当时所期待的?
“你是说,如果我不同意,这是这辈子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倒没有这样想过,他这话说得,倒让我没来由打了一个寒噤,顿生不祥的预感,随即竟鬼使神差般想起一个成语—— 一语成谶。事后我知道那叫预感,但当时几乎马上本能地反驳了自己:不会,怎么会?除非……不会不会,我不会,他也不会。就是一句狠话而已。
我拿起包,他站起来试图拦住我。“起开!”他没动。“起开!”我声音高了一点儿。
他朝旁边挪一挪,我走过他身边时,他扯住我衣服,一个角,很小。
“你给我下过两个命令。第一次你让我‘带你走’。这一次你让我‘起开’。我——我起开不起开呢?如果我起开了——”
他顿住,这个“如果我起开了”以后,不知道他还要再说些什么。
威胁我吗?谁也不能威胁我。我拿出姿态来,以示自己的坚定,甩开他,朝外走去。我没有回头,因为我知道他没有收回目光。
这是一场博弈,我要逼他就范。如果他不就范,我们就能够决裂得顺理成章。于是我言出必行,严格地遵守了自己的诺言。本事得很。不像我最为落拓的时候,那时所有的誓言哪怕刚说出口,都可以被我一口吞掉。
梅志勇事后十分郑重地给我发了短信,告诉我,我在他那里拥有予取予求的特权。“你要我什么都行,除了这事儿。你知道,我不是一个轻许诺言的人。”
我知道。
其实是梅志勇不知道,我那时,已经不再需要他了。他的诺言对我来讲,有时已经是一种压力甚至是一种破坏力。我早已不是那个落魄到走投无路、险些被扫地出门、生意又接二连三失败的可怜女人了。我不需要再管他要什么。换句话说,他不能再为我提供什么了。
我是那样势利的吧?其实我也不知道。
那以后我果然不再见梅志勇,梅志勇又是一个极度自尊的人,所以他也不会主动来找我。
同样的情形于我们之间发生过,那时我刚离开五爱街,有一段时间我没有回去。后来回去善后,他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坐扶梯上来看我。他是跑过来的,说借过借过,拨开挡着他的人群。来到我面前时,他已经跑出汗来了,热切地看着我,说:“你回来了。”
我淡淡地看他一眼,回了一个字:“啊。”
他说:“你怎么总也不回来?”
我说:“忙。”
他说:“噢。”
就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
我收拾完,见他还立在我档口前。我说:“你不下去?这个点儿多忙啊?”
他说:“啊啊啊,是。”
他挠挠头,转了身,但是身体又旋回来,没有走。
“一会儿我送送你。”他说。
我笑了:“用你送什么?”
如今再想那段过往,我可以承认,从离开五爱街那一刻起,其实我就想好了要跟他划清界限。
这是一个令我自己也感觉十分微妙和疑惑的决定。开始我以为我是想脱离五爱街暴发户的标签;后来我以为我是真的忙;再后来,我觉得他们跟我可能已经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了;再后,我觉得我是薄情而自私的,梅志勇对我来说可能已经完全不具备利用价值,我是精明而市侩的。直到他彻底离开以后,我才发现,其实选择远离他,是因为我自己内心非常清楚,他对我来讲十分重要,而我是畏惧这种重要的。
就像我们在他大而无当的佛堂里抱在一起时,那个拥抱,一度,其实我是舍不得撒开手的。那种肢体间的直接接触,令我生出一种熟悉的、安全的、仿佛等待了很多年的感觉。最后推开他时,我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困惑。
如今再想,其实人生也好,男女也罢,何必只有一种可能?人是有着千种万种的可能性的。但那时不懂,真不懂,先就被吓得屁滚尿流了。
7
梅志勇离开五爱街,生意交由姐姐、姐夫打理。他是不辞而别的,但梅君告诉了我他的动向。
他先访了一位出家师傅,后又远赴台湾。
当他回到沈阳,两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回来后他先去了沙岭父母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晨起上行,于二环上遭遇车祸。肇事车辆是辆大型车,将他的越野骑在底下。他身体尚算完整,只整个人憋得乌青,没有瞑目。
得到消息那天天很晴,我不肯相信。“你开什么玩笑?”我跟对方变了脸。“不会的!”我说,“你一定搞错了。”
一夜过去,第二天清晨起床,如常。以后的每一天,其实都如常。我甚至没有去凭吊他。我不想凭吊他。他比我还小两岁呢。照理说,我死他还没死。
后来某天,跟女儿在家。她说,妈妈你怎么这么多白头发?我去照镜子,发现几乎一半的头发都白了,扎起来不觉得,一放开,上面雪一样。拔下一根,拿在手里,发丝如雪般通体白透,由根至梢。
就这样老了吗,我?
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问。
这时有人敲门,我走过去打开门,丈夫站在门外。他又没带钥匙,进来后脱了鞋就低头到处找拖鞋,问:“我鞋呢?我鞋呢?”
也就在那一刻,我突然间就原谅了他。转过身去,这么多年的耿耿于怀,终于算是放下了。
找了一本佛经,念。结尾是有回向的,弟子某某某愿将此诵经功德,回向亡友梅志勇,希望他——
停顿下来。那下面是有固定的祷词的:“离苦得乐。”
恍惚间看见从前的自己,倔强而悲伤地挺直脊背,向着一脸惊愕的梅志勇。
再往下看,是四个字:“早登极乐。”
极乐是一个什么乐?
再埋下头,是句偈。
“诵经功德殊胜行,无边胜福皆回向。普愿沉溺诸有情,速往无量光佛刹。”
开始是想念三年就得,后来,竟然是三年又三年。他帮我时我曾想过,这人,我是永远不会忘记他的,一定是要报答他的,要为他赴汤蹈火一回的。
为他赴汤蹈火一回,终成为一句空话。
当时下的决心,也曾经相当坚定。
“永远不会忘记他。”
现在,还没有到永远。永远有多远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当年底,父亲殁。父亲出殡那天下起来雨,我见姐姐的婆婆手里拿了件衣服,给自己的儿媳送过去。那一刻,我想起梅志勇来,也是心细如尘的一个人。好在终于有理由大恸一场,也终于有理由大病一场。父亲坟前的那场号啕,哭父亲,其实也是在哭他。
想,梅志勇啊梅志勇,其实是“此恨绵绵无绝期”的了。如果有机会再见到你,应该只能是来生了。来生——想想今生都没过好,还谈什么来生呢?
不过又不甘心。但有来生,简简单单,一定要一起好好走一程,闲云野鹤,共赴山水。
其实,那何尝不是我所向往的人生?
只是今生今世,是不能够了。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这一路,你要走好。
如果能等,等一等。
如果不能等,那就不要再等了。
写完志勇的故事,我听了一首歌,是用手机听的,《我是你的格桑花》:
还没等到高山上的雪融化
我就等不及要出发
在你离开前我要去采一束
最先盛开的格桑花
不能陪你去到海角天涯
就让花儿替我陪着你吧
如果太阳下山我还没回来
你走吧不用再等我啦……
我去染过一次头,结果起满头皮的包。后来就不再染了,芳华不再,实在也没什么好去掩饰的。
从此后没化过妆。
我曾经耿耿于怀欠下他的用什么去还,怎样才算跟他打个平手。
后来想想,其实走到一半我就明白过来了,这个账主子,可能这辈子我没机会再还清欠他的,也永远不可能跟他打平手。
能再见与不能再见都不能再打平手了。
算算,我们这一别又是经年,我从没有去坟前看过他。不知他可怪我薄情寡义、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猪狗不如?埋怨、诅咒、仇恨、报复,感觉怎么样都不为过的!
不惑之年,到底还是懂了一点事儿,终于明白,当初是我自己先着了相了。
黄泉路远,不能去撵他。
谨以此文为祭吧。
祭知己梅君志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