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里莫·莱维国际研究中心的宗旨是服务于这位都灵作家在世界各地的读者和研究者。该研究中心位于都灵——莱维曾经生活的城市。中心收集了莱维不同时期各种版本的作品、四十余种语言的译本、作品评论、世界各地对莱维的介绍,还有作品的接受情况,以及各种形式的评论。此外,中心也为世界各地进行和莱维相关研究的学者提供支持,每年举办“对话普里莫·莱维”活动,让作家最关注的主题走进当今世界的讨论。
普里莫·莱维国际研究中心成立于2008年,由皮埃蒙特大区政府、都灵市政府、都灵大学、都灵犹太人社区、普里莫·莱维中心之友协会、普里莫·莱维的子女联合运营。
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很多都有一种冲动,他们迫不及待想要讲述自己的经历。但也有些人,比如普里莫·莱维,他讲述的渴望尤为强烈,又不得不克服写作的困难:写出在奥斯维辛的经历,是为了让自己解脱,为了提供见证,但也意味着重温那段痛苦的回忆。
[1]指被流放到集中营。集中营解放后,莱维经过漫长的旅途,最后才回到都灵。 [2]引自《神曲》,但丁著,田德望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 短篇集《奥斯维辛:寂静的城市》(Auschwitz, città tranquilla),开篇的诗歌——《棕色的队列》,就体现了这种写作的困难。莱维当时在都灵,他是土生土长的都灵人,除了那段“非自愿的中断 ”外,他一直居住在这里。他富有洞察力的目光,投向了一个细微的场景,那就像他的朋友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描写的情景:蚁群正在繁荣的城市里建造它们的城市。莱维看到它们排成长长的队列,沿着电车轨道行进,电车很快就会开过来,蚂蚁的队列应该不止一条,因为它们来来往往,相遇时会彼此触碰一下头和触角。但莱维选择用单数,用“一支棕色的队列”来描述这些蚁群。这情景让他想起了但丁在《神曲·炼狱篇》第二十六章中描绘的一个画面:纵欲者的灵魂被一圈烈火围绕,他们排成长队,在火中行走,以这种方式赎罪,让他们十分欣慰。那些灵魂每次相遇,都会匆匆问候。但丁以纵观全局的视角,描绘了这一情景,并把他们与蚁群进行类比:“犹如蚂蚁在它们的褐色队伍中这个同那个碰头,或许为了探寻它们的路和它们的运气一样。 ”
如果说炼狱中的灵魂是走向救赎,那么铁轨上的蚂蚁正排着队走向死亡,观察者在高处看得一清二楚。莱维不由自主想起的,不仅是《神曲》中的诗句,他还想到了另一个情景。这情景并非出自文学典故,而是来自现实:在集中营黯淡的黎明里,囚犯排成队向前行走。诗句写到这里,莱维没有再写下去,意象也发生了断裂,好像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另起了一行:“我不愿描述这些/我不愿描述这条队列/我不愿描述任何棕色的队列。”
《棕色的队列》这首诗创作于1980年夏,几个月前,也就是这一年的3月,莱维完成了《灰色地带》的初稿。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本书《被淹没和被拯救的》(I sommersi e i salvati)中写起来最艰难的一章,时隔四十年,这是莱维对奥斯维辛的质问。和之前一样,这次他需要克服写作的困难,同时也付出了痛苦的代价:《棕色的队列》最后几行诗句,通过无声的呐喊,展露出这种痛苦,与诗句忽然的中断相对应。《奥斯维辛:寂静的城市》——这本选集的成形,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普里莫·莱维首先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受害者、见证者,他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度过了十一个月,除了是受害者,也是集中营的观察者。他的精神日复一日遭遇苦难,但他能够抽身而出,像旁观者一样清醒,一直保持观察和质疑的能力,他试图了解那个地方的运作机制,了解狱吏、狱吏同伙、受害者的行为。
普里莫·莱维一直在讲述集中营的故事,在讲述的同时,也一直在探究发生的事情。对于他的写作来说,1958年是一个重要节点,在这一年,埃依瑙迪出版社出版了《这是不是个人》(Se questo è un uomo)的最终版本。就在那时,莱维明白,对奥斯维辛的讲述还没有结束,他也明白,从那时起,在某种程度上他要从头开始。仅仅过了一年,他就写出了《卡帕纽斯》,也就是这本选集的第一篇。
我们收录在此的《卡帕纽斯》是第一次发表的版本。因为莱维在1978年修改了这篇文章,1981年,修改后的新版本收入了短篇集《莉莉丝与其他故事》(Lilìt e altri racconti)。而《卡帕纽斯》的最初版本于1959年11月在佛罗伦萨月刊《桥梁》上首次发表后,就没有再版过。这份杂志在十二年前,即1947年夏天,曾刊登过《这是不是个人》中最阴暗、压抑的一章《1944年10月》,讲述的是筛选“囚犯”、将他们送进毒气室的过程。因此《桥梁》的读者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读到了那篇让人难忘的文章,后来《这是不是个人》才由意大利知名的埃依瑙迪出版社出版。莱维再次开始讲述奥斯维辛,这是他以第一人称开头的几行文字:“我嘛,你们都认识。虽然那时我和现在的样子大不相同。之前在集中营的时候,我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条纹衣裳,胡子刮得比平日里还要糟糕,头发也剃光了;但外表无关紧要,根本的东西并没有改变。”
这本书选录了1959年版的《卡帕纽斯》,因为这是《这是不是个人》之后,莱维再次讲述“那时候、那地方”的事。他用挑衅的语气,以一个“被拯救者”的口吻来讲述这个故事。他承担起传递记忆的任务,既包括维达尔这样卑贱的“被淹没者”,也包含拉伯波特这样不肯屈服的“被淹没者”。他的语言很直接,带着讽刺,甚至是轻蔑(首先,他讲述自己时是如此,讲述维达尔这个人物时也一样。只是在最终版本里,维达尔的名字变成了瓦莱里奥)。这篇文章开头使用的语气在莱维的其他作品中很少见。《卡帕纽斯》中引用了很多文学作品,包括直接、间接、暗含的引用:拉伯雷、史诗《尼伯龙根之歌》、维庸(“在我疯狂的青年时代”)、帕韦塞(“写完了一些东西,你觉得自己像一把射光了子弹的枪”,出自帕韦塞1946年6月27日的日记),但最主要的引用出现在这篇文章的标题——《卡帕纽斯》中:莱维期待读者记得卡帕纽斯这一人物,他出现在《神曲·地狱篇》第十四章,卡帕纽斯用高雅而枉然的话语宣泄怒火,辱骂天神。
[3]引自《神曲》,田德望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 在《这是不是个人》中,到处都有《神曲》的痕迹。这部经典至关重要,其影响并不仅限于书中《尤利西斯》这一章,关于《神曲》的内容是莱维讲给集中营的一个同伴听的,他努力回忆在学校学过的内容,把《地狱篇》第二十六章的古意大利语文本翻译成现代法语讲给同伴听。按照我们的这本选集的排列次序,前三篇都涉及了但丁的作品,甚至连标题都与《神曲》有关,《天使蝴蝶》这一标题就来自《炼狱篇》第十章:“你们没有意识到我们是幼虫,生下来是要成为天使般的蝴蝶,毫无防护地飞去受审判的吗?”
莱维的作品经常引用但丁,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他的引用不仅限于《地狱篇》的内容。的确,到处都能看到但丁的痕迹,但这本书与《这是不是个人》中提到但丁的方式不同。因为开篇诗歌,还有前两个短篇,经过了记忆的沉淀,莱维对但丁的引用更深思熟虑,他这时不再是一位初次尝试写作的集中营见证者,而是试图借用但丁的范例,找到一种能够描述奥斯维辛的语言、语气、词汇。显然,在《这是不是个人》之后,莱维是作为一位当代大作家引用但丁,目的是为了创作出精致、复杂的作品。《棕色的队列》《卡帕纽斯》《天使蝴蝶》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描绘、讲述、追问奥斯维辛,但时过境迁,作者采用了不同的语言风格。
这本选集包括十个短篇,开头和结尾各有一首诗歌,创作时间跨越三十年,涉及多种文学体裁。《奥斯维辛:寂静的城市》是一位专业作家的作品,也许在很长时间里,莱维自己也很难承认这一点: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作家,同时也是一位见证者。直到今天,说普里莫·莱维是位作家,依然不是一个确凿的定论,尤其是,他的很多作品依然不为众多读者所知。这本选集中的十个短篇可以展现出:莱维如何运用不同的方式来讲述奥斯维辛,同时也涉及其他很多体验;或者情况正好相反,莱维构思出了一些奇幻的情景,通过其他故事影射出集中营的情况。虽然莱维必须抵抗这段记忆的侵袭,但奥斯维辛的经历,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见《棕色的队列》),这段记忆还是会不断放大,一直蔓延到他所写的虚构故事中。从这些故事中,我们可以直接看出当时的记忆,或是隐约看到与奥斯维辛有关的内容,在不同时代、不同背景中闪现。
在《卡帕纽斯》中,莱维出现在舞台的最前面,他用寥寥数语进行自我介绍,一下就抓住了我们的注意力。如果说《卡帕纽斯》是在离开奥斯维辛十五年后讲述的故事,那么接下来的三篇虚构的故事,就像是奥斯维辛脱离了本来的位置,寂静无声、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其他地方,像气体一样在空间中弥漫,在时间里延续了下来。
《天使蝴蝶》《冰箱里的睡美人》《反向胺》选自作者1966年出版的一本短篇集。这本选集题为《自然故事》(Storie naturali),标题透露出苦涩和讽刺。当时埃依瑙迪出版社建议莱维用笔名出版,因为这本选集与他前两本书反差过大(“前两本书”指《这是不是个人》对“地狱之旅”的讲述,还有1963年出版的《休战》,描写了莱维从集中营回到都灵,漫长而艰难的经历)。莱维虽然不完全赞同这一点,但还是遵从出版社的建议,出版《自然故事》时,用了“达米阿诺·马拉拜拉”(Damiano Malabaila)这个笔名。埃依瑙迪出版社灵机一动,给这本书配了一个明黄色的腰封,上面只有几个字:“科幻小说?”
[4]奥地利当时的货币单位。 实际上,虽然《自然故事》中收集的十五个短篇,大部分可以定义为生化科幻小说,或是技术科幻小说,但并不能说它们是传统意义上的科幻小说。一个很明显的原因就是,只有《冰箱里的睡美人》中的故事发生在遥远的未来。无论如何,在这个故事中,虽然时间很遥远,地点却离我们很近,且具有象征意义。《冰箱里的睡美人》是一个剧本,故事发生在“柏林,2115年”。《自然故事》的三个短篇,组成了一个真正的“德国系列”,就像《冰箱里的睡美人》一样,《天使蝴蝶》的故事也发生在柏林,但时间上是世界大战刚刚结束,第三帝国曾经的首都分成了几个区域,由四方指挥部管理,而《反向胺》的故事发生在维也纳(我们可以看到,文中提到了先令 )。
在这篇引言里,如果长篇大论谈论这几篇小说,显然有点儿不合时宜,此处只是想点明主题。在《冰箱里的睡美人》中,人被彻底物化,那位被物化的女人开始态度暧昧,似乎默认这种处境:帕特丽霞是位年轻女性,在一个有教养的资产阶级环境里,她很快沦为满足他人性欲的工具、一个被争夺的对象。《天使蝴蝶》是一个欲言又止的故事,揭露了在第三帝国走向灾难的最后时期,曾经有过改造人类的尝试,试图把“智人”转变成一种新物种、一种超级生物。最后《反向胺》里描写了一类化学药剂,它能够颠倒人的感觉,把生理上的痛苦、道德上的堕落转化为愉快的感受,小说还揭示了这种转化带来的具体后果。《反向胺》写于1965年,虽然“反向胺”这种物质是虚构出来的,但这是莱维以化学物质命名的第一篇作品。
[5]原文为法语。 在短篇集《自然故事》的卷首语中,莱维引用了拉伯雷的话,说这些故事写的是“奇特、反自然的东西” ,这一特点在“德国系列”的三个故事中尤为明显。莱维进行构思,以科幻的形式对这些主题进行加工,但没有完全脱离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他揭示了纳粹对人类犯下的三大罪行:物化人类,把种族主义作为意识形态的基石和参照,试图控制人类灵魂最深层的东西。所有这些都通过科学、工业的手段进行精准实验,人类沦为物品,根据种族不同,分为统治者和奴隶。最终人的处境被彻底颠倒,外表面目全非,精神世界也被搅乱。
这本书的标题源于短篇小说《奥斯维辛:寂静的城市》,同样也属于“德国系列”,这是一个自相矛盾、令人不安的标题。但其实也并不矛盾,因为它描述了一个制造大量痛苦的地方,这些痛苦没有任何作用,就像集中营产生的工业废料。狱吏无休止地制造痛苦,他们从来都不会满足,集中营的机制像病毒一样在传播,传染了整个世界。作为受害者、目击者、证人,莱维觉得他对集中营的描写、讲述、调查远远不够。尽管他的文字很清晰、准确、犀利,但无论如何,他说出来的都太少了,因为集中营里的痛苦太沉重了,超乎人们的想象。因此在接下来的多年时间里,莱维尝试通过不同角度,用更全面的方式展现奥斯维辛。
《元素周期表》出版于1975年,大部分内容是莱维的“化学自传”,其中有两个短篇与奥斯维辛相关:其中一篇(《铈》)和那段经历直接相关,另一篇(《钒》)则与之有间接关联。《元素周期表》包含的二十一个故事,只有《铈》发生在奥斯维辛,这本选集出版时,奥斯维辛的经历已经过去了三十年,普里莫·莱维感觉有必要介绍一下自己,或者更准确地说,介绍一下1944年秋天被关在集中营里的那个自己。与《卡帕纽斯》相比,《铈》的语言更平和,同时也更复杂,有更多的明暗变化,好像要暗示他和朋友阿尔贝托在夜里偷偷干的事情:他们成功了,但最终的结局却并不美好。关于铈,他们获得了想要的结果,但1945年1月,阿尔贝托跟其他囚犯一起,要撤离到德国的其他集中营,后来死在了路上。二十多年过去了,化学专家普里莫·莱维成了油漆厂的技术员,他通过商务信函中出现的独特拼写错误,找到了之前在集中营里认识的一个人。莱维曾经作为技术员,以奴隶的身份,在奥斯维辛化学实验室里工作。莱维找到了洛塔尔·穆勒博士,一个德国人,是“对方”的人——是当时实验室里他的上司。《钒》是莱维精心设计的故事,在十五页的篇幅中,就像在《这是不是个人》和《休战》中一样,莱维既是叙述者,也是故事中的人物,充分展现出了自己写作才能。他对穆勒简短的评价是:“既非穷凶极恶,也非英雄,典型的灰色地带的人。”
我们都知道,《钒》是基于真实的故事写就的,洛塔尔·穆勒的真名是费迪南·梅耶,他通过海蒂·施密特—马斯与莱维开始了书信往来。海蒂·施密特—马斯就是《被淹没和被拯救的》的第八章——最后一章《德国人的来信》中出现的“海蒂·S.夫人”。在《这是不是个人》,还有《休战》的前几章,莱维严格依照现实中的事实为奥斯维辛作证,而写作《钒》时,他故意改变了一些细节,到1975年《元素周期表》出版时,这个始于集中营的故事已经延伸到三十年之后。他之所以这么做,有一点值得注意:在所有莱维已发表的作品中,《钒》首次提到了“灰色”的范畴,由此出发,他进一步深入思考这一问题,不久后把它定义为“灰色地带”。
在这个模糊的地带,充斥着各式各样的人物,他们处于受害者与穷凶极恶的狱吏之间。后来在《这是不是个人》中,莱维用《灰色地带》一章对这个地带进行描述和分析。《灰色地带》是全书篇幅最长的一章,也是有原因的。哈伊姆·卢特考斯基——罗兹犹太人区的长老的故事,最为淋漓尽致地勾画了这一地带。1977年秋天,莱维写了《犹太人的王》,发表在《新闻报》上,他当时常为都灵的这份日报写文章。如果把《犹太人的王》与《被淹没和被拯救的》中对应的部分对照来看,会发现这个最初的版本语言更流畅,更口语化,没那么严肃,但内容却同样可怕,说明在历史、叙事、道德方面,莱维从未停止思考。
《被淹没和被拯救的》出版之后,莱维依然在继续思考这个问题。1986年7月27日,在该书出版两个月后,莱维在《新闻报》上发表了《不可抗力》,这是他写的最神秘也最让人不安的故事。这则短篇小说不太为人所知,这里也不宜透露太多内容,可以预先说明的一点是:这是一篇带有实验性质的小说,从中可以辨认出奥斯维辛的逻辑、价值观,暗含它运作的方式。也可以这么说,《不可抗力》揭露了一种暴力,这种暴力具体、无情、机械而高效,它不冷不热、淡定自若,然而不可阻挡,它发生得无缘无故,毫无道理,但也不会浪费精力:它想得到一个特定的结果,最后也确实得到了。在另一方面,这种简洁干净的风格,也符合莱维的美学和道德原则。他在奥斯维辛当然见证过极为残忍的事件,但他把那些血腥事件排除在文字之外。这本书的故事都不包含那些血淋淋的元素。他更喜欢向我们展示一种力量,还有它发生作用的轨迹。某些人施加了这种力量,另外一些人在承受,这会带来不可磨灭的屈辱。
[6]原文为德语,Oberingenieur。 这本书的标题来自《奥斯维辛:寂静的城市》这个短篇,和《冰箱里的睡美人》一样,这个故事也属于“德国系列”,某种程度上来说,它也像是一部戏剧。在《钒》写到的事件之后,莱维又遇到了“对方阵营”一个搞化学的同行,这次相遇也源于莱维与德国人的书信往来。通过书信交流,还有一些共同认识的人组成的圈子,莱维耐心地收集那些故事的碎片,并把它们拼贴在一起,讲述了一个“多声部”的德国人的故事——中间夹杂着沉默和含糊其辞的声音,但最终还是描绘出一个残酷的现实,那就是奥斯维辛的轮廓。年轻的工程师 莫滕斯搬到奥斯维辛工作生活,他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无视发生的所有事。
最后一篇文章《集中营的“侦探故事”》与《奥斯维辛:寂静的城市》在内容上是对称的。这本选集结束于两篇“多声部”故事,如果说前一篇是想尽一切办法驱散往事、抹除记忆、掩埋发生过的事,还有那些地方,那么,围绕着戈德鲍姆这个人物展开的后一篇故事,就是收集所有碎片,莱维把这些碎片和自己掌握的信息拼接在一起,让一个人的故事浮出水面。戈德鲍姆和阿尔贝托一样,是一个“被淹没者”,1945年1月,他在撤离集中营的途中死去。
[7]安娜·布拉沃(Anna Bravo,1938—2019),意大利历史学家,学者,都灵大学社会史教授。 《奥斯维辛:寂静的城市》这本书是叙事体,而不是随笔,它就像《被淹没和被拯救的》一样,从不同角度观察、讲述、分析纳粹集中营的方方面面。就像《被淹没和被拯救的》一样,这本书里提出了很多问题,但得到的答案却很少,历史学家安娜·布拉沃 将其评价为“标注问题的记号”。从这本书中,我们可以看到,莱维以作家和诗人的身份讲述奥斯维辛,并没有进行说教,也没有提供一套解决方案,让人可以投入使用。莱维向我们展现了他的态度,帮助我们观察、学习,尤其是有益于分析新出现的事物、新发生的事件。这些事情随着时间出现,它们是新的,也意味着是陌生的。他向我们具体展示了:如何看待那些我们还不认识的事物,他教我们如何考察它们。如果说莱维真的教给了我们什么,那么他教给我们的:不是找到结果,而是寻找的过程,让我们直视自己的无知和懒惰,教会我们如何更好地提问。
正是基于这一点,这本选集的第一篇文章《卡帕纽斯》,与全书最后的诗歌——写于1985年的《无辜死者之歌》彼此呼应。在《卡帕纽斯》中,莱维以一种很少使用的“被拯救者”的声音,向读者厉声呼喊,语气坚硬,好像扯着听众的耳朵,要求他们倾听。《卡帕纽斯》里保存了两个故事、两种完全相反的性格。甚至会让人想到,但丁笔下的卡帕纽斯可能真正对应的人是他——普里莫·莱维,而不是躲过了无数轰炸,高声嘲讽希特勒的拉伯波特。
[8]引自《这是不是个人》,普里莫·莱维著,沈萼梅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 读到《无辜死者之歌》时,读者可能脑中也会闪现这种矛盾的思想。在这首诗中,莱维想象着:世界上掌握大权的人聚到一起,把他们关进会议室,直到他们取得一致意见,同意永远停止战争、取消核武器。在这首诗里,莱维做了在《被淹没和被拯救的》中提到的一件不可能实现的事:用第一人称复数“我们”说话,让“被淹没者”“无辜的死者”亲自发声。这种声音之前主要在《这是不是个人》的开篇诗歌中出现:“你们在温馨的家里/无忧无虑地生活着” ,同时也是《卡帕纽斯》开头,莱维在向读者介绍自己时使用的沉重声音。
[9]卡波罗纳是比萨境内的一座城堡,1289年8月被卢卡和佛罗伦萨军队围困,在敌方答应保证生命安全的情况下,守城者投降。 文集最后的诗歌《无辜死者之歌》中,有最后一处对但丁的引用,诗中的“布拉格协定”源于《地狱篇》二十一章的“卡波罗纳协定” ,对应了《被淹没和被拯救的》的结语:时至今日,“肆无忌惮的政治游戏”依然左右着世界的命运。1985年,作者笔下的“无辜死者”名单为这本选集画上了句号,但同时也是为我们,为这个时代打开一个文字的世界。这本书中的声音,会激起我们内心的波澜,因为它想讲的并不仅仅是过去的事,它告诉我们,不断提醒我们,这个世界一直在发生出乎我们预料的事。
法比奥·莱维、多梅尼科·斯卡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