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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重返美丽新世界 阿道司·赫胥黎 8383 2024-01-11 21:04:24

门打开了一半,他们进来了。

“约翰!”

从浴室里传来一声难听而奇特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了?”亥姆霍兹问道。

并无回答。难听的声音重复了两次,然后沉寂下去。

忽而,咔哒一声,浴室门打开了,野人脸色苍白地走出来。

“我说,”亥姆霍兹关切地叫道,“约翰,你看起来像是病了!”

“你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伯纳德问道。

野人点点头。“我吃下了文明。”

“你说什么?”

“文明有毒,我被玷污,然后,”他用低沉的声音补充道,“我还吞下了我自己的邪恶。”

“啊,你说清楚些?……我是说,刚才你在干……”

“现在我净化了自己,”野人说,“我吃了点芥末,喝了点热水。”

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你是说你故意这么做的?”伯纳德问道。

“印第安人想净化自己的时候,他们就这么做。”说完,他坐下来,叹息着,用手抹一下额头。“我得休息个几分钟,”他说,“我太累了。”

“这点我毫不惊讶。”亥姆霍兹说。沉默了一会,他继续说道:“我们来跟你道别,”说完声音突然变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了。”

“是的,明天我们就出发。”伯纳德说。从伯纳德的脸上,野人察觉到一种新的表情,那是一种坚定和弃绝。

“顺便说一下,约翰,”伯纳德继续说道,从椅子上倾过身子,一只手放在野人的膝盖,“对于昨天发生的一切,我想说,我非常抱歉,”他脸红了,“这实在太丢人了,”说话间,他的声音都开始颤抖,“实在是……”

野人打断了他的话,热情地握住他的手。

“亥姆霍兹对我很慷慨,”伯纳德顿了一顿,又说道,“幸亏有他在,否则我……”

“行了,行了。”亥姆霍兹插话道。

众人又沉默了。尽管他们很悲伤——甚至可以说,正因为他们很悲伤,才显示出彼此热爱之情——但三个年轻人却很快乐。

“今天早上,我去见了元首。”野人终于打破了沉默。

“去找他干什么?”

“我想问问他,能不能跟你们一起到岛上去。”

“他怎么说?”亥姆霍兹热切地问道。

野人摇摇头。“他不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

“他说,他想继续拿我来做实验。可是,真他妈的该死,”野人突然暴怒起来,“真他妈的该死,还要拿我来做实验。世界上所有的元首,全他妈见鬼去吧。我可不干,我明天就走。”

“到哪里去?”另两人一齐问道。

野人耸耸肩,“任何地方都可以,我无所谓,只要能独自一人。”

空中有两条飞行线路。一条是下行线,从吉尔福德始,沿韦谷、戈德尔明、米尔福德、威特利,一直往黑斯尔米尔、彼得斯菲尔德、朴茨茅斯;一条是与之平行的上行线,从沃普斯顿始,经汤罕、普顿汉、埃尔斯德和格雷肖特。在“猪背”和“鹿头”两地之间的好几个航站点,两条飞行线路相距不到六七英里,对于飞行员来说,这间距太小,尤其深夜飞行或当飞行员索玛吃多了的时候,曾经出过很严重的事故,为此,上头决定将上行线路往西偏上几千公里。于是,在格雷肖特和朴茨茅斯之间,留下四个废弃的航空灯塔,标志着从朴茨茅斯到伦敦的旧线路。如今,这些灯塔上面,天空宁静、荒凉。而在西面的塞尔本、博尔顿、法纳姆,直升机则嗡嗡轰鸣个不停。

野人选择一处旧航空灯塔作为自己隐居之地,那灯塔位于普顿汉和埃尔斯德两地之间,建在一处山峰之上。这灯塔是钢筋混凝土建造的,保存良好,野人第一次进去查看它的情况时,甚至以为这灯塔简直太过舒适、太过文明、太过奢侈了。为了平息良心的不安,他决定过一种艰苦卓绝的自律生活,更彻底地净化自己。在隐居处的第一夜,他刻意在无眠中度过,于是他长久地跪着祈祷,一会儿向着克劳狄斯[1]曾经吁求宽恕的苍天,一会儿用祖尼语向着阿威纳威罗纳,一会儿向耶稣和普公,一会儿向他的保护神兽雄鹰。一次又一次,他铺展双臂,似乎他自愿被钉上了十字架,就这么长时间不动,于是疼痛不断增加,直到胳膊疼得颤抖,汗如雨下,从那咬紧的牙关里,他不停吟诵:“啊,宽恕我!啊,令我纯净!啊,助我为善!”一遍又一遍。终于,他疼得几乎要晕死过去。

来日早晨,他感到自己已有资格隐居此灯塔中,虽然绝大部分玻璃仍是完好,而平台风景殊胜。他选择此灯塔隐居原为的是风景好,但这却立刻成为他想要另寻居所的理由。从他所居的位置看去,他似乎面对着神圣之存在。但他又是谁?竟能每日每时都徜徉美景之中,竟能直面上帝之显灵?他本该居于污秽的猪圈,或地下的暗穴。一夜自苦之后,他麻木而疼痛,但正因此,他内心反获自信,便爬至塔顶平台。耀眼的朝阳之下,世界如其所是,而他已经重获生存于这世界的权利。

往北看,视线却被“猪背”绵延不绝的白垩山脉所阻,群山东边尽头处则矗立着七座摩天大厦,那里便是吉尔福德。看见摩天大厦,野人露出苦笑,但随着时光流逝,他终将适应它们的存在。而在夜晚,它们明媚闪烁,应和着天空中几何形的星座;或者,当泛光灯明亮的时候,它们如同举起的发亮的手指(这手势的意义,在这英格兰,除了野人之外已经无人能懂),庄严地指向杳冥莫测的苍穹。

隔别“猪背”与灯塔所在的砂质小山的是一个峡谷,普顿汉村即在峡谷中。普顿汉村有一幢九层的高楼,有粮仓,有家禽农场,还有一个小型的维生素D工厂。灯塔的另一面,往南去,沿着一条长长的长满石南花的陡坡,土地逐渐下倾,然后是星罗棋布的池塘。

过了池塘,越过丛生的树林,可以看见一座十四层高的塔,那是埃尔斯德。在英格兰朦胧的雾气中,隐约可见“鹿头”和赛尔本,它们将人的视线引向冰蓝绮丽的远方。但是吸引野人留居这灯塔的原因,不止是远景之美;其实近景之美,也非常诱人。树林、铺展盛放的石南和黄色的金雀花、赤松林、桦树之下闪亮的池塘、池塘中的睡莲、丛簇的灯心草,凡此诸物,对于一个习惯了干旱的美洲沙漠的人来说都是迷人的,甚至是精彩绝艳的。莫忘了孤独!长日流逝,他未见到一个人影。其实,此处灯塔距离碳化T塔不过一刻钟的航程,然而,连玛尔普村的山丘也比不上这萨里郡的苍凉冷清。那些每日离开伦敦的人群,原只是为了打电磁高尔夫球或网球,普顿汉没有高尔夫球场,最近的黎曼曲面网球场在吉尔福德,而这里唯一吸引人的不过是鲜花和风景。因此之故,此地被认为不值得光顾,也就无人来往了。于是,在最初的日子里,野人便不受打扰,离世独居了。

初到伦敦时,野人曾领过一笔零花钱,绝大部分早已用于购置设备。离开伦敦时,他买了四张纤维胶毛毯、绳索、钉子、胶水、一些工具、火柴(但是他做好了钻木取火的准备)、一些锅碗瓢盆、二十四包种子、十公斤小麦粉。“不,不要合成淀粉或废棉代用面粉,”他当时是这么坚持说,“即使它们更营养。”可是,到了购买泛腺质饼干和维生素代用牛肉时,他就没能抵抗住商家的游说。现在看着这些马口铁罐,他对自己软弱的个性强烈自责。这些令人憎恶的文明货!他下定决心,绝不吃这些,即使饿死也不动一口。“这会给他们一个示范。”他报复性地想。其实,这也教育了他自己。

他数着自己的钱。他希望现在手头剩余的,足够他度过这个冬天。到了明年春天,他的田园将出产众多,他将因此自立于外部世界。同时,此地还有很多乐趣,他已经看见过成群的兔子,池塘里还有许多水鸟,他立刻着手制作弓箭。

灯塔旁边,有一些梣树,可以做弓;还有一丛灌木,内里满是漂漂亮亮,长得笔直的榛树幼苗,可以做箭杆。他于是砍倒一棵小梣树,砍下一根六英寸长无枝杈的木干,剥下树皮,削啊削啊,刮掉了木质白色的部分,这些可都是当年老米辞玛教给他的呢,最终他制作了一根等身高的弓体,中间部分坚硬粗实,两端则较细,甚是轻便。这手艺活给了他巨大的喜悦。在伦敦几周,他完全是闲逛,无事可做,当他要什么东西,都是按个按钮,或转个把手,因此,做一件需要技巧和耐心的事情真是纯粹的快乐啊。

快要做成弓体的时候,他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唱歌!仿佛精神游离体外,他骤然发现自己正在干坏事,真是罪大恶极啊!他不觉脸红了。他来到此地,可不是为了唱歌或自得其乐的,乃是为了逃避文明世界诸种污秽对自己更深的玷污,是为了净化自身重为善人,是为了积极赎罪。他失望地意识到,因为沉溺于制作弓箭,他居然忘记自己曾经所发的誓言,他本来要时刻记住自己所见所闻的。啊,可怜的琳达,是他的残忍谋杀了她;还有那些令人憎恶的孪生子,虱子一样麇集玷污了她亡灵的神秘之所,他们的在场,不仅侮辱了他自己的悲伤和悔恨,还亵渎了神明。而现在他坐在自己的弓体上,唱歌,竟然在唱歌……

他走进房内,打开一盒芥末,又生火烧水。

半小时后,隶属普顿汉波氏胚胎组的三个副δ族农场工人恰巧开车前往埃尔斯德,在山顶之上,他们惊恐地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废弃的灯塔外面,上身赤裸,正用一根打结的绳鞭抽打自己,他的背上,一条条深红的鞭痕平行排列,鞭痕之上,渗着丝丝鲜血。卡车司机停下车,和他的两个同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匪夷所思的场面。一、二、三——他们数着,数到八,年轻人停止了自罚,跑到树林边,猛烈地呕吐起来。呕吐完,他又抓起鞭子,开始鞭笞自己。九、十、十一、十二……

“主福特啊!”司机喃喃自语。

他的两个孪生兄弟也是一样的感受。“主福特哟!”他们说。

三天之后,就像美洲鹫扑向腐尸一般,记者们蜂拥而来。

生材的火苗很小,却正适合烘弯弓体,待弓体烘干、变硬,弓就成型了。野人便忙着制作箭,他砍了三十根榛树枝,烘干,用锋利的钉子做箭头,又细细刻好搭弦处。有天晚上,他在普顿汉家禽农场搞了次偷袭,所以有足够的羽毛武装一整支军队。就在他忙着给箭杆安上羽毛的时候,第一个记者到来了。穿着充气鞋,他无声无息地走到野人身后。

“早上好,野人先生,”他说,“我是《每时广播》的通讯员。”

似乎遭蛇咬了一口,野人跳起来,踢乱了箭、羽毛、胶锅、刷子,弄得到处都是。

“请原谅,”记者说,后悔之情溢于言表,“我不是有意……”他碰了碰自己的帽檐——那是铝制的型同烟囱管的帽子,内里安装了无线电收发机,“我就不摘帽子了,请你理解,这东西有点重。好吧,我刚才说过了,我是《每时广播》的通讯员……”

“你想要什么?”野人皱着眉问道。记者则报之以最最谄媚的笑容。

“啊,当然了,我们的读者将感到极大的兴趣……”他头歪到一边,其笑容看去近乎卖弄风情似的。“野人先生,我只想问您几句话。”于是,仿佛仪式一般,他迅速解开系在腰间的手提式电池盒上的两根电线,把电线连到铝制帽子的两侧;拍了帽顶的一个弹簧,啪的一声,一根电线弹出来;又拍了下帽檐上另一个弹簧,只见好比打开魔术盒一样,一个麦克风弹了出来,在他鼻子前方六英寸的地方悬挂着,一抖一抖的;又拉下一对耳机盖住耳朵;然后他拍了下帽子左侧的一个按钮,只听帽子里传来一阵微弱的嗡嗡叫声,好似黄蜂在哼;又转了下帽子右侧的一个圆钮,嗡嗡声便被打断了,传来的是听诊器里才能听到的那种喘气声、咯咯声,还有打嗝的声音、间歇性的叽叽声。

“你好,”他对麦克风说,“你好,你好……”

他的帽子里突然响起了铃声,“是你吗,埃德赛?我是普里莫·梅隆[2]。对的,我找到他了。野人先生马上会拿麦克风说几句话。对吗,野人先生?”他再次抬头看着野人,露出胜利般的笑容。“你就告诉我们的读者,你为什么来到这里,为什么突然离开伦敦(不要挂断,艾德泽!),当然,还有,那鞭子是怎么回事。”(野人一惊,他们是怎么知道鞭子的事情的?)“现在所有人都对你的鞭子感到疯狂。另外,再就文明世界谈谈,你知道,就是那种话题,比如‘我是怎么看文明世界的姑娘的。’只需要几句话,非常少的话……”

野人确实说话了,却用了令人愕然的文字,他说了八个字,绝不再多,那是他在评论坎特伯雷社群首席歌唱家时对伯纳德说的那句话。“哈匿,怂斯哎索帖那!”他一把抓住记者的肩膀,把他的身体扭过去(这位年轻的记者甚是丰满,转起来很动人的),对准他的屁股,以一个足球冠军的全部力量和精准性,狠命踹了下去。

八分钟之后,新一期的《每时广播》已经摆到伦敦的大街小巷,头版头条标题是:“本报记者被神秘的野人先生踹伤尾椎骨,萨里郡全郡轰动。”

“恐怕连伦敦城都已经轰动了。”当那位记者回去之后看到报纸时,心里想。而且还是一次非常疼痛的轰动。他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吃他的午餐了。

同行尾椎骨的淤青并未让其他人提高警惕,当天下午,又有四名记者拜访了灯塔,分别来自《纽约时报》、《法兰克福四维连续体》、《福特科学箴言报》和《台达之镜》,但这四人遭遇了变本加厉的粗暴对待。

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福特科学箴言报》的记者一边揉着屁股,一边大叫:“你这个蠢货、混球!为什么不吃索玛?”

“滚!”野人晃着他的拳头说。

其他几人退了几步,又转回身来。“索玛药在口,邪恶变乌有。”

“呼哈咵吖嗦咯咦!”野人的声音既有威胁意,也有嘲笑意。

“痛苦皆虚幻。”

“哦,是吗?”野人说,拿起一根很粗的榛木枝,大步走过去。

《福特科学箴言报》的记者一个箭步跑向了自己的直升机。

众人走后,野人总算安静了一会儿。可是又有飞机好奇地绕着灯塔盘旋,他索性向最靠近的那架飞机射了一支箭,穿过了机舱铝制的地板,只听一声尖叫,那飞机以最高的加速度冲上高空。其他飞机见状后,便敬而远之,却仍在不远处盘旋。野人不再管他们(他把自己想象为处女玛萨琪的求婚者之一,虽被这些飞着的害虫们缠扰,却坚定如初、毫不动摇),只忙于开垦自己的园地。过了一会儿,这些害虫明显开始厌倦,陆续飞走了。于是,他头顶的天空,连续好几个小时都别无他物,要不是云雀飞叫,简直可以说是静谧无声。

天气炎热,喘气都困难。空中响了一声雷。他一整个上午都在忙着开垦,此刻,他躺在地板上,四肢摊开,歇息了。突然,列宁娜栩栩如生的形象出现在他眼前。她赤裸着,风姿如真,呼唤着他:“亲爱的!”又说:“抱紧我!”啊,她其实只穿着鞋袜,一身喷香。无耻的娼妓!可是,啊呀,啊呀,她的手臂缠绕在他脖子上,那挺拔的酥胸,还有那张诱人的嘴哟!“永生就停留在吾辈之双唇与双眸。”列宁娜……不,不,不,不!他突地站起来,半裸着冲出房间。屋外石南花丛边,有一片灰白色的杜松灌木丛,他猛地扑上去,拥抱的不是那丰盈的欲望之肉体,而是大片绿色的尖刺,它们锋利,从无数个点刺痛了他。他迫使自己去想念可怜的琳达:她身体僵硬,呼吸已无,握紧双手,眼里满是恐惧。啊,可怜的琳达,他曾发誓牢记你在心中。可是现在,他一心所想的,只是列宁娜——他可是曾经发誓彻底遗忘她的。尽管松针刺痛,他那抽搐的肉体却依然感到她的身体,那般的真实,难以回避。“亲爱的,亲爱的,……如果你也想要我,你怎么就不……”

门后钉子上本来挂着鞭子以备记者进来时触手可用。此时野人狂暴非常,便跑回房间,拿下鞭子,挥舞着,鞭鞭入肉。

“娼妓!娼妓!”每打自己一鞭,他就这般叫喊,仿佛他打的人是列宁娜(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疯狂地渴望鞭打列宁娜):雪白肉身、温暖胴体、芳香四溢、淫邪无耻。啊,他的鞭子尾随着她!“娼妓!”然后,在绝望中他叫道:“啊,琳达啊,原谅我吧。原谅我吧,上帝啊。我是一个坏人,我是邪恶的,我是……不,不,你这个娼妓,你这个娼妓!”

三百米以外,在树林中藏身的达尔文·波拿巴[3],这位感官电影公司的摄影大咖,全程记录了这一过程。他的耐心和技术终于得到回报。三天以来,他待在一颗假橡树的树干里。这三天的晚上,他则匍匐在石南花丛中,把麦克风藏在金雀花丛里,把电线埋在柔软的灰砂里。整整七十二个小时,极其不舒服,但现在伟大的时刻终于来临,不,是最伟大的时刻。当达尔文·波拿巴在仪器旁挪动时,他仍然有时间回顾,自从拍摄《大猩猩的婚床》这部全场号叫的著名的立体感官电影以来,这次拍摄确乎是他拍摄生涯中最伟大的时刻。“精彩绝伦!”他自言自语道,当野人开始他令人震惊的表演的时候。“精彩绝伦!”他小心翼翼地确保他的望远镜头摄像机紧跟着移动的目标,不时调整到更高的分辨倍数,展现那张疯狂的、变形的脸的特写(令人五体投地)。然后是半分钟慢镜头(妙极了的喜剧效果,他敢担保)。同时,凝神静听那一声声鞭打、呻吟、狂野的词句,这些声音都被记录在电影的录音带里,他还试了试略微放大声音的效果(是的,这样好多了)。在间歇的平静中,他很高兴可以听到一只云雀清利的歌声。他很希望野人转过身来,这样他能给他背上的血印子做个特写,结果这野人极其配合,几乎立刻就转过了身(他的运气真是好极了),他于是做了极其出色的一个特写。

当一切记录完毕,他告诉自己:“很好,完美无缺!”他抹一抹脸,再次自言自语:“完美无缺啊!”一旦在制片室加上感官电影特效,这将会是一场完美的电影,他想,可以媲美《抹香鲸的情爱一生》了,主福特啊,那可真是了不起啊!

十二天后,《萨利郡的野人》放映了,在整个西欧第一流的感官电影院里,人们可以看到、听到、触摸到野人的生活。

达尔文·波拿巴的电影立刻产生了轰动效应,电影首映之后的第二天下午,约翰那田园般的孤独又被打破了,成群的直升机在他的住处上空飞个不停。当时他正在园地里挖土,其实也是在做着思想上的深挖,努力提炼他的思想的精华。死亡——他踩着铁锹,一铲,一铲,又一铲。“我辈之过去,不过是回光,照耀着愚笨之人走向尘埃与死亡。[4]”仿佛一声雷霆,很有说服力,响彻那词语。他又扬起了一铲土。可是琳达为何死亡?为何任由她慢慢变得似人非人,直到……他打了一个寒战。“不过一具腐尸,神竟来亲吻。[5]”他踩下铁锹,狠狠踩进坚硬的土地。“仿佛苍蝇在嬉戏的孩童之手,吾辈也任凭神灵之玩弄,神灵杀死吾辈,只当是游戏。[6]”又一声雷霆。词语宣示其自性为真,某种程度上比真理更真。就是那个格劳斯特[7],曾经称呼神灵们为“永恒温柔”。此外,“你最好的休息乃是睡眠,故此你时常召请;却又恐惧于你的死亡,虽然死亡是永恒的睡眠。[8]”是的,死亡不过是睡眠罢了。睡眠,“还能做梦呢。[9]”铁锹碰到了一个石头,他弯腰捡起。“但在死亡的长眠中,又有什么可以去梦想呢?[10]”

头顶的嗡嗡声渐渐变作咆哮,突然,他发现自己身处阴影之中,有什么东西遮蔽了阳光。他吓了一跳,从挖土与思考中停下来,抬头一看,所见景象令他眼花缭乱。一面,他的思绪仍然游荡在另一个“比真理更真”的世界里,仍然聚焦于无限宽广的死亡与神性;一面,他抬头看到就在他头上面,麇集着盘旋的飞机。它们来如蝗虫,悬停自若,或直接降到石南花丛上。从这些庞大的蚱蜢的肚子里,身着白色纤维胶法兰绒衣服的男人们走了出来,还有那些女人们,因为天热,她们穿着醋酸盐仿绸的宽长裤,或者是仿天鹅绒短裤、拉链半开的无袖单衫。他们是一男一女为一组。几分钟内,就聚集了几打这样的男男女女,他们围着灯塔站成一个大圆圈,望着、笑着,照相机咔咔直响,一边扔着花生(像是喂猿猴)、成包的性激素口香糖、泛腺质奶油小饼。每一分每一秒,他们的人数都在增加,目下,整个“猪背”地区的交通可说是川流不息。仿佛噩梦般,人数变成成百上千。

野人后退寻求遮护,但是退路已无,他摆出困兽犹斗的姿态,背靠灯塔的墙壁,以无言的恐惧直面人群,仿佛一个陷入疯狂的人。

突然,一包口香糖准确击中他的面颊,使他从恍惚中苏醒,立刻意识到身处何等境界。他是何等的震惊与痛苦,现在他完全清醒了,清醒而暴怒。

“滚开!”他吼叫道。

这猿猴居然说话了。众人大笑起来,鼓起了掌。“好一个老野人!好哇!好哇!”在一片嘈杂中他听见叫声:“鞭子,鞭子,鞭子!”

受此提醒,他从门后抽出了鞭子,对着那些折磨他的人摇晃。

却只是赢得一阵讽刺性的掌声和叫喊。

他朝众人走近,做出威吓之势。一个妇人吓得叫了起来。直接受到威胁的人群,队列不稳了,但最后还是定下来,站稳了脚跟。意识到自己人占据压倒性的力量优势,围观的人群有了勇气,这可是野人不曾想到的。他后退了数步,停住了,看看四周。

“你们为什么不能离我远点?”在他愤怒的声音中却有着悲哀。

“何不吃点镁盐杏仁呢!”那最靠近野人攻击范围的男人说。他拿出一包来。“那可是非常好的东西,你知道的,”他加了一句,脸上的笑容甚是紧张,却是息事宁人的态度,“镁盐可以让人永葆青春。”

野人对他的建议置之不理。“你们想要我的什么?”他问道,从一个个咧嘴而笑的脸上望过去,“你们想要我的什么?”

“鞭子,”有成百的声音杂乱地说,“耍耍那套鞭子的把戏!我们要看鞭子把戏!”

慢慢声音汇合了,缓慢然而沉重的节奏:“我们——要——鞭子,”背后那群人叫道,“我们——要——鞭子。”

其他人立刻呼应了这叫唤,他们重复着这句话,鹦鹉学舌般,一遍又一遍,声量不断增高,直到喊了第七或第八遍,此时灯塔旁已无别的声音。“我们——要——鞭子。”

他们一起喊叫,因这响亮的声音而沉醉。这种同一性,这种节奏上产生的赎罪的共鸣感,使他们似乎可以持续叫上几个小时,几乎可以永不停歇地叫下去。但是在喊到第二十五遍时,这整齐的节奏突然被打断了。穿过“猪背”又飞来一架直升机,在人群头顶停住,最后在人群和灯塔之间的开阔地降落,离着野人就几码之远。螺旋桨的轰鸣暂时盖住了人群的吼叫。但当直升机着陆,关闭发动机后,那洪亮、固执的单调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我们——要——鞭子;我们——要——鞭子。”直升机的舱门打开,有人走了出来,起先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皮肤白皙、脸色红润;然后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绿色的仿天鹅绒短裤、白色衬衫,戴了一顶轻便的鸭舌帽。

看到这个年轻的女人,野人惊住了,他退缩着,脸色变得苍白。

那年轻的女人站着,朝着他笑,那是一个拿捏不定的、恳求的、几乎有点可怜的笑容。时间一秒秒过去了。她的嘴唇嚅动,要说什么,但她的声音却被人群重复单句那响亮的声音淹没。“我们——要——鞭子!我们——要——鞭子!”

年轻的女人双手捂住左肋,在她那鲜桃一样明亮、布娃娃一样精致的脸庞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与她的脸不协调的表情,那是一种渴慕,是一种折磨。她那双蓝色的眼睛,似乎变得更大了,更明亮了。突然,两行泪水沿着面颊滚落。她再次说话,却无人听见,然后,她迅速地、充满激情地伸出双臂,朝向野人,她向他走过去。

“我们——要——鞭子!我们——要……”

突然间,他们果然看见了他们想看见的。

“娼妓!”只见野人像疯了一样朝她扑过去。“臭鼬!”像一个疯汉,他挥起鞭子,朝她抽打过去。

她恐惧了,转身想跑,却摔了一跤,跌在石南花上。“亨利,亨利!”她叫着。但是她那脸色红润的同伴却早转身跑到直升机后面躲避风险了。

狂欢一般,人群叫喊着分开了,又更加紧凑地涌至那富有吸引力的中心。疼痛何尝不是一种迷人的恐怖。

“烂货,荡妇,烂货!”野人狂怒地鞭打着。

他们饥渴地汇集,推搡着,抢着位置,就像猪埋头水槽抢食。

“啊,肉欲!”野人咬牙切齿道。这次,他从肩头挥下鞭子。“杀死肉欲!杀死肉欲!”

被疼痛的恐怖魔力所吸引,加上内心深处协调一致的习惯,渴望同一、赎罪的欲望——这是他们驯化过程中已经深深根植的东西,他们开始模仿他疯狂的动作,互相攻击。而他则鞭打着自己叛逆的肉体,或者鞭打着在他脚下翻滚于石南花中的那具丰满的肉体——实在是淫邪的化身与象征啊。

“杀死肉欲,杀死肉欲,杀死肉欲……”野人不停喊叫。

突然,有人开始唱歌:“咬兮炮兮。”一会儿之间,所有人都跟上了这调子,大家唱着,然后开始跳舞。咬兮炮兮,一圈又一圈旋转,用八六拍的节奏拍打着彼此,咬兮炮兮……

直到午夜过后,最后一架直升机才升空离去。野人被索玛弄得迷狂,加之长时间的肉欲的放纵,他已经筋疲力尽,便在石南花丛上睡去。当他醒来时,太阳已经老高。他躺了一会儿,像只猫头鹰一样眨眼,仿佛不理解光线的存在。突然,他想起了所有的事情。

“哦,上帝啊!我的上帝啊!”他双手捂住了眼睛。

第二天傍晚,离着“猪背”地区十里之外,成群的直升机像一朵巨大的浓云嗡嗡地席卷而来。昨夜关于赎罪狂欢的故事已然遍布报纸。

“野人啊!”第一批到达的人刚出飞机舱,就大喊起来。“野人先生!”

无人回答。

灯塔的门半开着。他们推开门,走进里面,黄昏光亮被百叶窗挡住,屋内很暗。从屋子深处一个拱门,他们可以看到楼梯的底部,这楼梯通向上面。拱门的顶部,悬挂着一双脚。

“野人先生!”

缓缓地,缓缓地,像罗盘上两个指针般,不急不慢,从容不迫,那双脚向右边荡去,先是北边,然后是东北方向,然后是东边、东南、南边、西南,然后停住。几秒之后,又是不急不慢、从容不迫地向左边荡去,西南、南边、东南、东边……

* * *

[1]《哈姆雷特》中的丹麦国王,弑兄欺嫂。

[2]普里莫·梅隆,原文Primo Mellon,此处暗指两人。一个是指独裁者米戈尔·普里莫·德里维拉(Miguel Primo de Rivera),作者写作《美丽新世界》时他正在西班牙掌权;一个是指时任美国财政部长的安德鲁·威廉·梅隆(Andrew William Mellon)。

[3]达尔文·波拿巴,原文Darwin Bonaparte,此处暗指两人。一个是英国生物学家查尔斯·达尔文(Charles Darwin)。而作者的父亲、《天演论》的作者托马斯·亨利·赫胥黎是达尔文的支持者;一个是指法国军事家、政治家拿破仑·波拿巴(Napoleon Bonaparte)。

[4]语见《麦克白》第五幕。

[5]语见《哈姆雷特》第二幕。

[6]语见《李尔王》第四幕。

[7]《李尔王》里倒霉的伯爵。

[8]语见莎士比亚戏剧《恶有恶报》第三幕。

[9]语见《哈姆雷特》第三幕。

[10]语见《哈姆雷特》第三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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