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惠才在江西求学时,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了家乡的好朋友刘文枝。
文枝一家一九五八年搬去了江西A县,那一年惠才也考取了长沙的一所中专学校。两人三年多没见过面了,此刻的相遇令惠才喜出望外。
文枝比惠才大两岁。两人都是完小毕业生,也算是有点文化。在老家时,她们白天一起出工,晚上一起教扫盲班,睡也睡在一起,好比亲姐妹一般。
文枝体态停匀,肤色红润,圆脸上有一双大而亮的眼睛,一对柳叶眉直插鬓角。她头路中分,梳着两根长辫子,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自然美。
文枝已在A县落户,还有了一个两岁的女儿玲玲。文枝在县医院食堂负责煮饭,她的丈夫在木器厂上班,与在老家连饭都吃不饱的日子有了天壤之别。
有一次,学校维修教室,放了几天假。惠才便每天去文枝那里玩,除了和文枝聊天,也帮忙照看下小玲玲。
第一天中午十一点上下,惠才和文枝正头并头地看一些女孩子的照片,突然听到一阵木拖鞋的踢踏声,随之走进来一个男青年。
这青年单瘦,中等个头,上穿米色暗格纺绸衬衣,下着藏青色东风呢长裤,衣服伴随步伐微微晃动,显得很是飘逸潇洒。只听文枝招呼道:“吕医师,快过来,这里有好多照片,你看哪个好看,找个做老婆吧。”
被称作吕医师的男青年接过照片,略看了看。“都好看,都好看,只是我没那个福气。”他一边把照片递还文枝,一边说,“这个星期我当中班,十一点钟就来吃饭。”
吕医师一直没正眼看旁边的惠才。文枝怕惠才尴尬,便主动介绍:“这是我的老乡,一个村子的,住两对门。本来她在湖南读中专,三年中专读到第六个学期了,可学校说停办就停办。没有书读了,又不想回乡下,就一个人跑到江西来了,现在在共大分校念师范班……”
他这才转过脸来看惠才,憨厚地一笑。惠才也笑笑,彼此都没讲话。
吕医师走后,文枝对惠才说:“这个吕医师是县医院的医生,从部队转业到A县的。他父母都过世了,一个人赚钱一个人用,条件蛮好,人也蛮好,只好像出身不好……”
惠才的心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虽没和那个吕医师讲过一句话,可因了出身不好这一条,她心里似乎同他拉近了距离。
第二天吃过早饭,惠才就去了文枝那里。中午十一点,木拖鞋的声音再次响起,惠才无缘无故有些紧张,便埋着头一门心思跟玲玲玩。只听那木拖鞋径直朝自己走来,惠才这才抬起头。视线相触,她脸上不由一阵发烧,连忙低下头去。
吕医师搭讪道:“你来了好久了?”
惠才又抬起头,发现他正望着自己。她慌乱地说:“没多久。你来吃饭?”
吕医师答了声“是”,接着便前往厨房,找文枝打饭去了。
第三天吕医师见到惠才,一副见到老熟人的样子,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惠才也没那么拘谨了,她原本就个性活泼。
吕医师对惠才说:“等吃过饭,带你去我办公室坐坐。”
饭毕他来邀惠才,惠才好奇地跟着去了。看到办公室门上钉着“内科”的牌子,惠才心想,他是个内科医师。走进办公室,看到桌上放着一本医学杂志,封面上写了个“吕”字。
惠才问:“你姓这个‘吕’?我还以为你姓木子李呢。”
“我姓这个‘吕’,以后你就叫我老吕吧。”
“怎么好意思这样叫你?”
“没关系的,这样叫更随意。”他停了停,又问,“你明天还会来吗?”
“来的,明天是最后一天假期,后天我就上课了。”
“那明天出去走走吧,我有话对你说。”
“有话你现在就讲。”
“太多了,一下子讲不完。等一会儿别人就要来上班了,不好讲。”
说罢,吕医师用热忱的眼光望着惠才。尽管有些难为情,但她的确有些喜欢他,便说:“好吧。”
“明天傍晚六点钟,我在医院门口等你。”
2
惠才把吕医师约她去散步的事告诉了文枝,问文枝自己要不要去。
文枝说:“当然要去。这人蛮好的,看他和你讲些什么,大概他喜欢上你了。”
“你同我去吧,我长这么大还没在晚上单独和男的走过路,我有点怕。”
“怕什么,只管去。”
六点左右,惠才朝医院门口走去,远远便看到吕呆呆地望着来路。吕发现惠才时,眼里闪亮了一下。他换了件浅蓝条纹的纺绸衬衣,下面还是藏青色东风呢长裤,脚蹬皮鞋,十分精神。
吕对惠才做了个走的手势,惠才便跟在他后面走到街上。乘凉的人群刚刚出动,几个老太太坐在街边小板凳上摇着蒲扇,见到吕,她们像揉皱了的纸似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吕也不停地向她们打着招呼。
惠才问:“你认识她们?”
“经常来看病的,熟人,认得。”
两人慢慢朝河堤走去。定江河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河水一波一波永无休止地荡漾开去。薄薄的夜,习习晚风给脸上、手上、衣服上送去阵阵新凉。
吕默默不语。惠才跟在后面走了一会儿,不声不响地走路很快使她紧张起来,她忍不住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吕这才转过身来,说:“我真的有话跟你讲,我正在想从哪里讲起。我要如实告诉你,我的家庭成分是地主。”
他神情严肃,一副“我不打算骗你,一开始就要把话讲清楚”的架势。吕是两岁多时送给养父母带的,养父母待他不薄,省吃俭用供他读了书。因为有点田地,解放后养父母被划了地主,经不起斗争,双双跳进塘里自杀了。一夜之间,吕成了孤儿。
惠才心中充满了怜恤,还有同病相怜带来的暖意——她自己也出身不好,一直吃出身的亏。
惠才问:“你现在怎么又有了工作?”
“这得感谢抗美援朝。村干部把征兵的名额给了我,他们知道这一批兵都是要跨过鸭绿江上前线的。让我去,我真是巴不得,反正我一个人,养父母死了,亲生父母、村子、屋子都和我无关……”
吕让村长帮他把年龄报大两岁,顺利地参了军。他们那批新兵正待开赴朝鲜时,前方传来停战的消息,他没能上前线。吕读过一年高中,算有文化,部队送他去北京学了两年医,转业后分到A县医院,当了一名内科医师。
两个人陆陆续续把各自的经历都告诉了对方。河堤上散步的人越来越少,而惠才九点必须赶回学校。她知道自己该回去了,便说:“吕医师,我该回去了,还有五里路要走呢!”
吕说:“好,好。”
他们匆匆往回走。到了街上,惠才说:“我先走了。”
吕停住脚步,没有说话,木木地站在那里。
惠才急忙往学校赶去,心里有点感动。出身不好是让人忌讳的话题,他毫无保留地告诉她,定是出于对她的信赖。他是这么憨厚、诚笃,第一时间就想到要把最不利的实情告诉她。
下个星期天,惠才去找文枝,吃过午饭后,在门诊部前面和吕不期而遇。吕露出喜悦不已的神情。而惠才呢,总有点羞涩。
这次,吕对惠才说:“去我的住处看看吧。”
吕的住房是一长排单人宿舍中的一间,就在门诊部的楼上。走进屋里,黄白色杉木板墙壁散发着清香。一张单人床上挂着雪白的蚊帐,右边床头放了一个木架子,架上搁一只棕色皮箱。靠窗摆张书桌,桌上有几个饼干筒,吕一一打开,里面有花生、瓜子、饼干。
吕说:“我不抽烟不喝酒,就是喜欢吃点零食。零食也不是我一个人吃,来了同事,大家一起吃。”说着他便热情地招呼惠才吃东西。
惠才注意到窗边拉着根绳子,绳上晾着花裙子和花衬衣,便问:“你来客人了?这花裙花衣都蛮好看呢。”
“没来客人,都是楼上的单身护士的。她们几个人住一个房间,衣服晾不下,就晾到我这里来。”
惠才想,这人真是个好人。又待了一会儿,她起身打算离开。
“等等等等,”吕急急地说,一边转头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一个显然早已准备好的信封递给她,“你回去吧。”
惠才一出门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信封,原来是张吕的四寸黑白半身照。一张英俊的脸呈现在眼前:浓浓的眉,厚厚的唇,双眼亲切地看着她,脖子上的灰白格子围巾隐约可见。他特地送自己的照片给她,这意思很明显,是要跟她交朋友吧?惠才欢喜得不行,心中的甜蜜像潮水般涌来。
惠才把吕的照片夹在一本书里,上课时都要偷偷拿出来看几次,幸福得快要发疯。想想自己年纪轻轻便背井离乡,辛苦求学,在异地他乡居然遇到一个对自己钟情的人……惠才觉得她再不是一片浮萍了,是个有依有靠的人了。
3
万万没想到,还有不到三个月就要毕业的惠才,竟被学校下放了。当她看到张榜公布的下放名单上第一个名字就是自己时,突然一阵悸颤,像被什么东西刺中了心脏。
命运究竟是由什么支配的呢?她屡屡与学习、工作失之交臂,每次总是差那一点点契机。难道她这个品学兼优、出类拔萃的学生,硬是不能被社会认可?也许这次要怪她自己过于忠厚天真。
在下放动员大会上,老师反复强调要如实填写家庭出身,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则由自己选择;学校是要搞外调的,如果没有如实填写,一旦调查结果与实情不符,就要开除学籍。
惠才听信了这话,把自己不光彩的出身——父亲是旧官吏——如实地填上了,结果就出现在下放名单的首位。其实学校根本没去外调,惠才的老实害了自己。
别人和惠才一样觉得不可思议,全校有名的好学生、所有老师都喜欢的学生,怎么首当其冲轮到她下放?当有同学投来异样的目光时,惠才感到自己的矜持与尊严都没了。
惠才在人前没流一滴眼泪。等天黑了,趁宿舍没人,她拿着一点简单的行李悄悄地离开了学校。她怕有同学、老师来安慰她,她有种无脸见人的感觉。
走过斜坡,踏上木桥,悲哀如潮水般涌来,痛苦如恶魔般袭来,似乎有条大蛇在心中翻腾,搅得人痛不欲生。
晚上的河水显得格外温柔、恬静,她真想纵身跳下,了却此生。可是河水很浅,连水下的石头都清楚可见,跳下去绝不会淹死,只会伤筋动骨。想死也没那么容易呀。
一个无家可归的女孩能去哪里呢?只有去投奔文枝了。绝望中的她急匆匆地往文枝家跑,一路上眼泪都流成了河。
见到文枝,惠才立刻抱住她泣不成声,一边语无伦次地说:“我被下放了,我被下放了。”
文枝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说:“你就是为这事哭呀,把我吓了一跳,我以为你家里又出什么事了呢。下放就下放,怕什么!有手有脚,还怕找不到事做?了不起又去农村种田。我们什么苦都吃过,什么都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文枝,如今我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啊。再说我从湖南跑到江西,不是来种田的,要是种田,我宁愿回去。”
“我这里难道不是你落脚的地方?你回得去吗?你爸爸饿死了,你妈妈带着弟弟逃跑了,你哥哥被打成了黑帮分子,你家的房子连好一点的门板都被撬走了……是我哥哥写信告诉我的,我不忍心告诉你。家乡也没有你落脚的地方,倒不如在这边落脚,这边的人更善良。”文枝停了停,好像想到什么,又说,“下放的事,你还是要告诉吕医师,看他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我是真不想告诉他,怕他看不起人。我们毕竟是初交。”
“要是他愿意管你,证明他是真心的。要是他不管你,我们再想办法,你就安心在我这里住下来。”
第二天傍晚,吕应约来到文枝家。
文枝热情地招呼他,一边递上茶水,一边说:“吕医师在我这里吃晚饭吧,正好我买了条活鲫鱼,鲫鱼煮豆腐蛮好吃的。”
“我吃过饭了。”
“怎么会就吃过了?真不用客气。”
“真吃过了,今晚食堂的油豆腐炒豆芽、荷包辣椒都好吃。”
“都是我炒的,好吃就好。”
文枝说着又拿起一个苹果,手里的水果刀动得飞快,青红相间的果皮一卷卷耷拉下来。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吕,说是一个出院的病人送给她的,让他尝尝。吕笑着接了过去。文枝又说:“你们聊吧,我去做饭。”
惠才感激地看着文枝,知道这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自己。
惠才对吕说:“我下放的事,文枝告诉你听了?现在我是学习工作都没了机会,今后的路不知该怎样走。”
“出身不好的人难得不下放。慢慢来吧,走一步看一步。”吕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十分平静。
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安慰话,但惠才很感动,旋即伤心的泪水便恣意地流淌在脸上。
惠才说:“我年纪虽不大,苦却吃够了,事也做怕了,唯有书没读够,总还想读点书。还差两个多月就要毕业,没想到又被下放了。”
“想读书就再考学校。”
“谈何容易!像这种半工半读的学校不知哪里还有,这个学校是再进不去了。要钱的学校,我连想都不敢想,家里负担不起。家里要是能供我上学,我也不会跑出来。”
“我倒是没有负担,我可以帮助你。”
吕此言一出,惠才的眼睛霎时一亮。难道她真的碰见了好人,愿意送她读书?这简直像做梦啊。她欢快地问:“你讲的是真话,不是信口开河吧?”
“不管你考取什么学校,我都送你读书。”
这就像是在某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摸了一夜,突然看见光明。惠才顿时容光焕发,绝望一扫而光。
吕走后,惠才把两个人讲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文枝。文枝说:“我真为你高兴,你碰到了贵人,命里有贵人相助。我真不忍看到你那副没着落的痛苦样子。”
柳暗花明又一村。惠才抑制不住地高兴,快乐得像只小鸟,帮着文枝忙东忙西。
4
整整三天没见到吕了。
惠才难免有些忐忑,她告诉自己:“不可能有这么好的事落到我身上,我是个背时人。”
这天文枝下班回来,对惠才说:“吕医师托人跟我讲,他送你读书或帮你找工作都可以,但要先结婚。作为他的爱人,他才好帮你出面。更有人提醒他要提防上当受骗,说湖南人里骗子多,况且你年纪小,人又好看。”
A县离湖南近,尤其是浏阳、平江等地,步行就能过来。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湖南虚报粮食产量,饿死了很多人。相比之下,江西要比湖南好得多,于是很多湖南人都往江西跑。
一些刚到江西地界的湖南人,在路上看到菜地里的辣椒都会摘来吃,吃得嘴角流着绿绿的水,被捉到了还不无得意地说:“比观音土好吃多了。”饥寒起盗心。湖南人在江西确实做过不少坏事,主要是偷盗。一次,惠才在厕所里看到一首打油诗:“别看小小城,都是湖南人,没有湖南人,班房建不成。”
如此看来,别人对吕的提醒也算其来有自。但惠才还是感到一阵羞辱。而且她最怕听到“结婚”二字,不满二十岁的女孩就要结婚,又是在这种情况下,不如干脆说收留好了。
惠才说:“我还是回去,死也死在家里。我不愿意过早结婚,我不想让人收留我。”
文枝说:“吕医师也是好意,他是实心想帮助你。结婚也不是什么坏事,即使你回湖南,也要结婚的。再说吕医师年纪不小了,该结婚了。你不和他结婚,他不会放心送你读书或找工作的,他怕上当呀。江西人对湖南人印象不好,每次开宣判会,我都不好意思参加,那些偷盗、抢劫的十有八九是湖南人。湖南人真作孽,都是被逼的呀……”
摆在惠才面前的路,只剩了结婚,结了婚才有可能继续读书或工作。当时擅自跑出来,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如今才知道外面的世界虽大,也不是随便就能容下她的。去与留都落在这两个字上,不结婚又能到哪里去?
婚礼安排在一个周末,开个茶话会,桌上摆些喜糖就能对付了。惠才和吕并排站在桌子旁边,医院的职工来了许多,住院的病人也来了不少。大家都很开心,唯独惠才这个新娘子高兴不起来,她只想地下有个洞能让她钻进去。
新房就是吕的单身宿舍。婚礼结束后,惠才低头坐在床沿上,如坐针毡。左右两边都住着单身男女,他们都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生活。而她从今天起便要和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了,尽管这个男人她喜欢,但毕竟才认识两个多月,实在没做好结婚的思想准备。没人拿棍子或用绳子逼着她和他在一起,逼迫她的是一种无形的力量。
此刻,惠才仍不知他年纪多少、性情如何,只知道他和她一样出身不好。不过,他的长相是她喜欢的,何况他还答应送她读书。惠才对自己仍抱着希望,希望今后能考取学校,若是大学就更好了,毕业了就和他在一起,一辈子对他好,不离不弃,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用行动来报答他……她只是不想这么快结婚。
可怜的惠才呆呆地想着心事。再过几小时就是明天了,到时该如何见人?瞥一眼吕,他面壁而睡,没有一丝动静。她本想和他商量,但又不忍心吵醒他,再说这木板房深更半夜又如何能讲话?
最坏的结果是仍去当农民,惠才想起文枝的话。回湖南当农民是一点出路也没有的,在这里一边当农民,一边考学校,总还有个盼头。她觉得自己先要找个地方落脚,免得住在这医院宿舍里,朝夕碰到上下班的人。她怕碰到他们,总觉得自己是别人眼中的寄生虫,这种滋味就像是一个正在行窃的小偷,时刻为门外经过的每一阵脚步声而提心吊胆。
5
惠才思量了大半夜,迷盹了一会儿,天就亮了。吕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惠才站起来,毫不犹豫拿起桌上的笔飞快地写了几个字给吕:“我年纪轻轻,不想当个寄生虫,我到附近乡下去找个地方住。当个农民比当个寄生虫要光彩,你说呢?中午我会回来,请等我。”
她拿着毛巾,却不敢去公共水龙头边洗脸。她怕丑,怕碰见人,只梳了下齐耳短发就出门了。她往县郊的农村走去,有一种慷慨赴义的悲壮。
在离医院顶多一里路的地方,有个樟树生产队。从前上劳动课时,惠才曾和同学到这个队的山上为学校砍过毛竹。队长姓黄,是个本分、随和的农民。黄队长带他们去砍柴时,讲一口客家话,“是”是“嘿”,“干什么”是“搞马格”,“到哪里去”是“到赖子去”……同学们都听不懂,一个个面面相觑。
惠才对那口客家话印象极深,却没想到自己会再次来找黄队长。
打听到黄队长的住处,惠才便朝那方向走去,正巧碰到黄队长挑着一担木桶去挑水。惠才叫了声“黄队长”,鼓起勇气问:“你还认识我吗?”
“认得认得,你来砍过毛竹。”
“黄队长,我想到你队上落户,来当个江西老表,江西是个好地方。”
“你一个人?不是开玩笑的吧?”
“当真的,我在这里读书,被下放了。你放心,不可能有老的少的来,就我一个正劳力。”惠才心里的苦只有自己清楚,但她在人前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
黄队长爽快地说:“好哇,我同意。”
A县闹过一次人瘟,其实是霍乱,死了很多人,有的一家子都死光了。此时正需要劳力。
见黄队长同意,惠才便说:“我想要间房子,今晚就住过来,还要有个做饭的地方。”
黄队长倒是个热心人,立刻就挑上空桶,带惠才去看房子。先走至一个禾坪,穿过那开阔的场地,再踏上两块麻石垒起的阶梯,阶梯上面有扇大门,门板上的油漆脱落得如鱼鳞一般。
开了锁,门吱呀一声朝两边打开。黄队长指着屋里说:“这里有四间房,两间做了队上的仓库。有一间将门封了,朝外面开了扇门,住着一对从长沙来的兄妹。还有一间空着,你就住那间吧。”
一股陈旧的霉味从房间里飘出来。黄队长将窗子上发黄的报纸撕掉,屋里豁亮了许多。一线阳光从木格窗里挤进来,淌在泥地上。
黄队长说:“这是间正房,你看还有楼板。这张床虽不好,但能用,这张桌也能用,你看要不要得?”
“要得要得,就住这里吧。”惠才忙说,“我想找你借个扫把,还要块烂布,要使劲打扫一下,你看这角角落落的蜘蛛网都要扫掉。”
惠才跟着黄队长去拿了扫把、水桶和抹布,马上就动手打扫起来。这一打扫,堂屋里就有了响声。一会儿走来个年轻姑娘,讲着长沙话,她就是黄队长口中在这里落户的长沙兄妹中的妹妹。
打扫完毕已是正午,阳光猛烈,惠才顾不得那么多,又急急地朝医院走去。她想尽快告诉吕,她在樟树生产队找到了房子,离医院也挺近,应该是件开心的事。
到了门诊部,惠才快步奔上楼,走至吕的宿舍门口,恰好看见吕笑嘻嘻的脸,屋里有人正和他讲话。惠才好怕碰到人,又一溜烟地跑了出来,冲到楼下的大门拐角处,没来由就一阵委屈,流下泪来。
一会儿吕下楼来,惠才跟他走回宿舍。吕高兴地说:“上午好多同事都想去看你,说我找了一个又年轻又漂亮的老婆。”
惠才脸上一阵发烧,这么快就被人称为“老婆”了,她觉得这两个字十分刺耳。她对吕说:“我决定去乡下住,房子搞好了,今晚就要住过去,希望你同我去认识一下地方。”
吕说:“你还没吃饭吧,饭买好了,等你吃了饭同去。”
惠才这才感到饥肠辘辘,她连早饭都没吃就出了门。她匆促吃罢饭,麻利地整理好自己的东西,便和吕一起拿着简单的行装,前往樟树生产队她的住处。
路上,惠才说:“我到这里来住,你不会有意见吧?我想参加队上的劳动,赚点工分养活自己,替你减轻负担。我会一边复习功课,你平时要替我多留心点,有什么学校招考,一定要告诉我。”
“当农民也不错。单位上有我赚钱,农村有你,栽栽种种,还能养点鸡鸭,顶好的。”
惠才急了:“那你根本没打算让我考学校或帮我找工作,只是说说而已?”
“这些事都不能急,只能等机会。目前只怕没有学校可考,找工作就更难了,到处都在下放。”
听了这些话,惠才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她也知道眼下就是这样,他没讲假话。
吕走后,惠才上了趟街,置办了些生活必需品。
一个泥巴炉子搁在堂屋左边角落一张又长又宽的凳上。这长板凳坑坑洼洼、满身伤痕,但异常结实,估计是张木工凳。它给惠才带来许多方便:水桶可以放在凳子的一头,洗好的菜放在另一头,泥巴炉子在中间,做起饭来得心应手。
惠才站在屋里,四处张望,发现木格窗虽不大,但也得有块窗帘遮挡。她又速速上街去扯了块毛蓝布,买了针线,把布的上下底边一缝,再缝上几个纽襻,穿上铁丝,然后在窗子两边各钉了一枚钉子,把窗帘挂了上去,收放都很自如。
堂屋里扫得干干净净,除了能派上用场的木凳和一张破桌外,没有别的东西,宽敞而豁亮。
惠才暗暗感慨:“我居然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了。”
6
平生第一次一个人住在这么大而空旷的地方,惠才不免有些害怕。
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她就关上门,躲进房里,独自坐在桌前,聆听着外面的声响。除了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和蟋蟀的叫声,再也听不到别的。日光慢慢消失,闭上眼睛也能感到屋里暗了下来。一股脆弱的情绪蓦地袭遍全身,她真想哭。
终于听到了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敲窗子的咚咚声。惠才一阵紧张,霍地站起来问:“谁?”
窗外传来吕的声音:“是我。”
惠才来不及点灯,借着屋里的一点微光,摸索着开了大门。走进房里,她立马拿出火柴点燃了煤油灯。那一穗金黄的火苗照亮了一张含笑的脸,她心下顿时一松。
睡眼蒙眬中,惠才被什么声音吵醒了。真正清醒后,她才意识到头顶的楼板上,成群结队的老鼠正在奔跑乱叫,犹如大部队在那里操练。那叫声温柔、凄惨、尖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吕也被老鼠吵醒了。惠才对他说:“要是每晚都这样,以后睡觉可成了个大问题。”
吕不以为意地说:“老鼠有什么可怕?明天买些老鼠药放到楼上,保证就安静了。”
一早起来,两人同时望向楼板。这楼板尽管陈旧得如老人的脸,但仍是严丝合缝,也没有门,如何能上去放老鼠药?
惠才说:“你晚上要回来呀,这么大的房子,一个人还蛮怕的。”
“我还真不能经常回来。院里陆续有人下放,我要掌握点动静,万一有什么不测,也好早想办法。”
惠才觉得这话不无道理,吕应该先保证他的工作,他若是下放了,对她也没有好处。
两人再没讲什么,吕匆匆忙忙回单位去了。
那天早晨,惠才煮了点饭,拌点酱油吃了,就和社员一起出工去了。
惠才整日都和邻居兄妹在一起做事。兄妹俩那一口长沙话,使她感到特别温暖。哥哥李全寿二十几岁,中等个头,长长的脸,端正的五官,一副干干净净的模样。妹妹李全秀苗苗条条,脸有点凹,皮肤干巴暗黄,但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把这些瑕疵都遮掩了。
全秀比惠才大两岁,她热情地挽着惠才的胳膊说:“你还没种菜,要吃菜就到我们菜土里去拔。晚上到我们那里吃饭,一个人就不要开伙了。”
望着全秀亮晶晶的眼睛,惠才有一种姐妹般的感觉。
幸亏有这兄妹俩做邻居,闲时可以在一起讲讲话,白天倒不寂寞。不过他们知道惠才是新婚,晚上就不来串门。
这是惠才搬来这里住的第二个晚上,吕今晚不会来了。
小时候,家里虽穷,但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惠才从不觉得孤单害怕。读书时住集体宿舍,也有人做伴。如今独自守着这么大一个空荡荡的屋子,注定要和老鼠、孤独、黑暗为伴了。
天将黑时,惠才不由自主地将堂屋和卧室的每个角落都看了个清楚,确保没有异样才关上大门。可她还是害怕,她也搞不清自己究竟是怕人还是怕鬼。她走进房里,坐在桌前,打开一本书翻看,这是掩饰恐惧的最佳方式。
天慢慢暗下来,几乎全黑了,惠才飞快地点上煤油灯。煤油灯的玻璃罩抹得雪亮,一柱橙色的火苗带来了些许生气。但她又不想让人知道这房里有人住了,便立刻吹灭灯,爬上床,用被单将自己紧紧裹住,睁大眼睛望着楼板。
寂静中,惠才听到楼上的老鼠开始活动,撕咬、追逐、尖叫声不绝于耳,捂住耳朵也无济于事。夜深了,瞌睡随之而来,哈欠一个接一个。她咬咬牙,自言自语道:“它叫它的,我睡我的,只要睡着就好了。”不知什么时候,她终于沉沉睡去。
梦中,惠才觉得有个人紧挨她躺着,对着她的耳朵喋喋不休地讲话。她感到窒息,想喊叫出来,可用尽全身力气也张不开口,嘴唇犹如两块沉重的钢板,被螺丝拧在了一起。她想抬手打过去,但手似僵住一般没了知觉,怎么也举不起来……
折腾到天麻麻亮,惠才醒了过来。那荒唐的情景、奇特的人物,依然在脑中萦绕,挥之不去。她呜呜咽咽起来,眼泪顺耳流下,将枕头洇湿了一片。
早上,惠才本想把昨夜的梦告诉全秀,但她又不敢讲,担心全秀笑话。一个荒唐的梦,无须如此大惊小怪。
7
由于头天晚上的遭遇,次日夜里惠才紧张得无法入睡。她辗转反侧,想合眼的企图被梦里那可怕的一幕抵消了、压制了。
她几乎一整夜都大睁双眼盯着楼板,偶尔望向窗子,虽疲倦已极,眼皮却纹丝不动,眨都不敢眨一下。直到夜色在曙光的照耀下一点点变稀变淡,室内物什的轮廓渐渐显现,她的眼皮才像铡刀一样沉重地切落,一下睡了过去。
阳光透过有裂痕的大门直射进屋子,落在泥地上,白白亮亮的。惠才在刺眼的光线中醒来,原本还想再睡会儿,但转念想想,她总不能做个恋床的瞌睡虫,必须按时起床才好。于是她无精打采、满脸倦容地起床梳洗,心中充满了怨恨。
此后几天,一到睡觉时分,惠才便如临大敌,她开始恐惧夜晚、恐惧黑暗。她百般劝慰自己:“一个噩梦而已,没什么奇怪的,没什么好怕的。”然而,她还是害怕得不能自已。
每到夜幕降临,惠才便擎着灯将屋里四处照一遍,连床底下都不放过,随后才能在桌前坐下来。周围一片死寂,她拿起一本书,有意将书翻得噼啪作响,用来壮胆。枯坐无味,书又看不进去,眼睛怎么也不得消停,不由自主地望向各个角落。
这天晚上,惠才将灯移至床边的凳子上,一边对自己说:“还是熄灯睡觉吧,睡着就好了,但愿今晚平安无事。”脱鞋上床的一刹那,她又本能地感到畏缩,床铺就像个黑暗的陷阱。她不断给自己打气:“昨晚通宵没合眼,什么问题都没有。今晚一定要好好睡个觉,绝不能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
吹灭灯后,屋里一片漆黑,一种更大的空虚和不安袭来。惠才连忙爬起来,点亮了油灯。然而油灯无法将一间偌大的屋子照得豁亮,暗处总有影子晃动,况且深更半夜点着一盏孤灯更没安全感。她又将灯灭了,觉得把自己裹在被窝里更安心,可马上又发现屋里太黑了……这样三番五次地点灯熄灯,折腾了好几个回合,末了还是决定灭灯睡觉。
她正迷迷糊糊地入梦时,那可怕的情景又出现了:一个人睡在她身旁,滔滔不绝地对着她讲话。她仍是不能动弹,不能张口,受尽煎熬,苦不堪言。
醒来后,她伤心得无以复加,半天抽噎不止。梦中的她总是连叫都叫不出来,不过即使叫出来了,又有谁能听到呢?她的心脏仿佛遭遇攻击的蚌壳那样紧紧地合拢,血液似乎流不动了。
惠才沮丧地走至窗边,拉开了窗帘。从木格窗里望出去,天已大亮,天空湛蓝,晨风拂过树木,树叶婆娑作响。她回过头,无意间望见桌上镜子里的自己:一个丢魂失魄的憔悴女子。她下定决心要去找吕,把这事说给他听。
吃过晚饭,惠才走上通往医院的大路,充其量一里多路,一会儿就走到了。她远远就望见吕穿着白色汗衫、白色长裤和木板拖鞋,正和几个同事有说有笑,手还不时地比画着,神态悠闲,兴致很高。
惠才就像做贼似的心虚,立马回转了身。她不想让吕和他的同事看到她一副落魄的样子,也不想让他觉得她是个负累。她装着满腹委屈,边往回走,边凄凄地哭。
走到家门口,惠才无论如何也没勇气推门进去,便沿着屋檐走到全秀家门前。她仔细地抹干眼泪,敲开了全秀家的门。全秀兄妹非常热情地请她坐。
惠才说:“全秀,我想请你和我做伴,我一个人住在里面好害怕。”
全秀望向哥哥。全寿说:“要得要得,让全秀和你住,只是你那口子不要紧吧?”
“他不会回来。”
星期日,吕吃过晚饭后回来了。
惠才本以为自己会生气、愤怒,可一见面,又不想生他的气了。她丝毫不掩饰对他的喜欢,跟他讲话的欲望十分强烈。她和他讲述夜里遇到的事,说她是如何害怕,还有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滋味。
吕说:“不要胡思乱想,世上哪里有鬼?要是有鬼,医院里一年死那么多人,活人还能安生?”
“我也懂世上没有鬼,但晚上遭遇的事无法解释。这件事搞得我无法安生。”
“住久了就好了,不要疑神疑鬼,自己吓自己。”
两人讲了一会儿话,吕说:“我该回去了。”
“你还要回去?”
“要回去,怕院里有事。”
“院里有事,还有值班医师,无须你牵肠挂肚。”
但吕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朝外面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惠才心想,这人怎么会这样?结婚不该是这样的。悲伤和茫然使她泪流满脸。
后来,吕就固定在每周日晚饭后回来,坐上一会儿,又回医院。他仍习惯于单身生活,每时每刻都离不开他的工作、同事。
幸亏有全秀做伴,惠才总算能够熬过漫漫长夜。
8
一日,惠才跟吕商量:“你结婚了,应该让你父母知道,我们一起回趟家吧。”
吕说:“我不去。”
吕对亲生父母一直怀有怨气。养父母双双自杀身亡后,吕成了孤儿,一时衣食无着。他是两岁多被养父母收养的,亲生父母就在同村。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便去找亲生父母。因为怕受牵连,他们拒绝收留他,只是给了他一缸子米。
惠才说:“你这人真有些不讲理。当时那种局面,他们一定也十分害怕。都多少年了,你就别记恨了,他们毕竟是你的父母。”
吕说:“我就是不愿意回去。要去你一个人去,我告诉你怎么走。我老家离县城有二十里路,不通车,靠步行。你在县城下了车,就问去江口的路,到了江口,就问邓家在哪里。邓家有我做童养媳的姐姐在,见到我姐姐,再要她带你去找我父母。”
惠才把这些都记在心里,第二天就买好早班车票出发了。
A县距离吕老家的县城有八十九公里,三个多小时就到了。一下车,惠才就向路人打听去江口怎么走。
县城通往江口的是条宽阔大路,两旁是无止境的大丘大丘水田,看不到山。田里的水稻差不多收割完了,偶尔也能看到没收割完的稻谷,黄湛湛如流苏般在风中摇曳。农民们正挥汗如雨地在那里劳作。这场景,惠才并不陌生。
八月的太阳仍很毒辣,挂在空中纹丝不动。走近邓家这个屋场时,惠才的脸晒得像熟透了的苹果,嘴里干得要冒烟了。
离屋场不远处,有几棵三人合围都抱不住的老樟树,粗大的树身鼓爆着歪歪扭扭的疤痕。每棵树下都躺着几头水牛或黄牛,它们眯缝着眼睛,悠闲地咀嚼着从胃里反刍上来的食物,尾巴时不时甩打几下,驱赶前来骚扰的苍蝇蚊虫……看那模样,此刻是牛们最幸福、最享受的时候。
邓家大屋重重叠叠的门楼像个迷宫,灰色的墙壁和褪色的木门使大屋显得庄严而陈旧。门前丛生的杂草翠绿麻密,直长到大门的门槛边。门楼前鸡狗成群,鸡粪狗屎随地皆是,进出的人们对此视而不见,走起路来大步流星。惠才没有这般勇气,便低着头仔仔细细地下脚。
在一个中年妇女的带领下,惠才在大屋某处找到了吕的姐姐。一见面,无须介绍,惠才就发现亲骨肉到底很像,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只不过姐姐颧骨更高,个子更矮小。
惠才告诉吕的姐姐,自己从A县来,是她的弟媳。姐姐先是愣住,随即欢喜得不知所措,从心窝里发出响亮的笑声。
消息像风一样传了出去,大屋里一下来了好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把惠才团团围住,像看西洋景似的,一边嘁嘁喳喳抢着跟她说话。此地方言又全然不同于A县的客家话,惠才听不懂,但从表情上看得出来是在夸她。
很快,姐姐煮来一碗米粉,上面盖着两个荷包蛋,洁白光滑的蛋白包着完好无损的蛋黄。
中午,姐姐做了很多菜,还杀了只大母鸡。那一大海碗鸡肉芳香四溢,只是怎么也咬不动,不要说用筷子夹,即便是放下矜持、双手使劲,也难撕下一片肉。
惠才发现,她们做饭、烧菜都用同一口直径八十公分左右的大铁锅,叫牛五锅。米饭是用木饭甑盛着放在锅里蒸熟的,吃起来极香。鸡也是用这铁锅炒出来的,不可能花上好久把肉炖烂。猪潲也放在这锅里煮。
吕的姐姐吃苦耐劳,里里外外一把手,还要赚钱供三个孩子上学。姐夫是个极老实的庄稼人,吃饭不上桌,也不敢正面看人。惠才始终没能看清姐夫的五官,脑中只留下一个中等个头、黑黑瘦瘦的男人形象。
做晚饭时,惠才主动坐在灶前帮姐姐烧火,烧的是杂柴,用一个竹夹子夹着柴火往灶里塞。除了午饭剩下的鸡肉和猪肉,姐姐还炒了长带和泥子,也就是茄子和丝瓜。
姐姐不停地和惠才讲话,惠才勉强听懂了一句,原来姐姐比吕大十岁。由于语言不通,交流起来很难,惠才沉默的时候居多。不过因了茄子叫“长带”,丝瓜叫“泥子”,两人笑了好一阵儿。
说笑间,惠才感到脚背有些刺痒,低头一看,一条比米粒稍大的黄色小毛虫正趴在她脚背上,那黄毛上还有几个黑点。她赶紧用竹夹子把虫子夹进灶里。此时小腿也痒起来,火辣辣的,有些痛。她卷起裤管才发现,油菜籽大小的红点点竟在小腿上密密麻麻铺了有一公分宽,而且长了脚般飞快地爬过小腿,蔓延到了膝盖。
惠才吓出一身冷汗。眼看着红点就要爬至大腿,她心急如焚,忽然想起临来时鬼使神差装了一支肤轻松软膏。她立马起身从袋子里拿出软膏,从上至下一顿猛涂。好在一支肤轻松涂完,红点也慢慢消失了。
惠才心有余悸,再也不敢坐到灶前烧火了。
在惠才心里,这一天过得特别慢。
先是想方便一次都不易。茅厕是一个由三根树干支起来的三脚架子,四周挂上稻草,就成了个小棚子。稻草被风雨侵蚀得稀稀拉拉,阳光透过稻草投进茅坑,照见粪池里的蛆成坨地蠕动。进门那一侧有个用木条钉的方形框框,上面挂着稻草,人进入茅厕后,再将木框搬过来遮住身体。茅坑上搁着两块并不厚实的板子,踩上去后脚下一颤,似乎时刻都有可能断裂……每次方便都要吓出一身汗。
还有那成群的狗,一见生人就狂吠不止,绝不忽略它们的义务,而且一声比一声高,犹如比赛各自的嗓门。
好容易太阳落山了,夕阳黄黄的光线照在土墙上。惠才站在大门口,发现不远处有个很大的水塘。劳动归来的男男女女,纷纷下到塘里洗脸洗脚。男的往往会脱掉上衣洗澡,女的就在塘里洗头发。那湿漉漉的头发贴着头皮,发出汗馊味,倒是油亮乌黑的。
各家的饮用水也是从这水塘里挑的,只不过在另一边。塘里的水是死水,可想而知有多脏。难怪盛水的碗底总有一层灰色的沉淀物。此地没有井水,历来如此。
惠才有了度日如年的感觉。她好想回家,尽管那是个寂寞的家,但至少可以放心地吃饭喝水。睡觉时有全秀在旁,也不怕。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
次日吃罢早饭,惠才就缠着姐姐带她去吕的父母家。翻过几个小山丘就到了。这也是一片大屋,一家挨一家,地形错综复杂。
走至禾坪,正遇上吕的父亲掮把锄头往外走。六十多岁的吕父高大、挺直,容长脸上五官端正,穿着件白棉布对襟褂子,长袖整齐地卷至手腕,黑长裤卷至膝盖。他虽是个农民,样子却很精致。难怪吕说他父亲年轻时长相十分好,别人给他取的绰号叫金菩萨。吕的长相则偏向母亲,尤其是鼻子,他的个头也没父亲那么高大。
自见到惠才起,吕父脸上便一直挂着笑,显得很慈祥。惠才怎么也想象不出他年轻时是个好赌的、毫不顾家的挖煤人。
吕的母亲生了十一胎,因养不活,不是送人就是夭折。生产后也得不到休息,还没满月就去拾田螺换米,一碗田螺肉只能换上一碗大米。后来,她就落下了哮喘的病根,整日好像拽着风箱的炉灶,呼哧呼哧直喘气,脑袋则像个货郎鼓似的不停摇摆。望着这个矮小的老太太,惠才有种说不出的心痛。
顶着个摇摆不停的脑袋,却不妨碍吕母做事,她养鸡、养鸭、洗衣、做饭……忙个不停。家中那些预备用来招待客人的东西都放在阁楼上,像花生、南瓜干、茄子干、红薯干之类,惠才从进门起,就见吕母来来回回地往阁楼上爬,动作敏捷,犹如猴子上树。她每上去一次就抱下一个小坛子,从中掏出种种吃食让惠才品尝。
这天中午桌上也有鸡肉,也是用牛五锅炒的。肉香弥漫了整个灶屋,只是依然吃不动,双手左右开弓也难以撕下一块肉。
家里只有两个老人,屋子打扫得很干净,青灰色的地面显得十分洁净。两只供母鸡下蛋的小箩筐整齐地靠墙摆着,里面的稻草也垫得整整齐齐,成了两个窝。因下蛋的时间长,稻草被母鸡蹲得有些放光。可那苍蝇就像晚间禾坪里的萤火虫般到处飞舞,喝水的碗只要放一阵子,就有几粒苍蝇屎粘在碗边上。
吕的母亲兴致很高,热情地带着惠才出门转悠。这一转,就碰上了两个乡村小孩。那情景触目惊心,仿佛嵌在惠才的脑子里,几十年都抹不去。
先是望见一个不会走路的小男孩坐在一把竹椅里睡着了。他嘴上落满了苍蝇,就像黑黑的一圈胡子;两只眼睛的四个眼角,每一处都爬着几只苍蝇;胸前和裤裆那里,也有不少苍蝇飞飞停停……为了争夺最佳位置,苍蝇在孩子身上不停地蹭来蹭去。可怜的孩子睡得那么熟,活像一具小小的僵尸。可即使他没睡着,一双小手又如何打得过四面八方袭来的苍蝇啊!
随后又看到一对父子。年轻的父亲拽着五六岁的儿子。小男孩的额头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红白痱子,仿佛沾了一头的小沙粒。父亲拿一个锈迹斑斑的瓶盖子,横着在儿子额头上一刮。只见孩子一阵痉挛,嘴巴瘪了几瘪,眼泪掉在胸前,也没哭出声来。父亲用拇指和食指刮掉了瓶盖上的脓物,又重来一次。背上、胳膊上也如法炮制。
人的生命力真是顽强,在怎样恶劣的环境中都能活下来。惠才暗自感叹。
此地田多劳力少,妇女和小孩都很可怜。女的和男的一样下田做功夫。小孩小时候没人带,长到十三四岁就得跟着大人做事。读书的极少,多数人一辈子只知道种田。
夜里,惠才睡在吕父母的床上,也不知老两口睡在哪里。睡觉时,她发现床头放了两只大尿桶,那尿骚味直往鼻子里钻,几乎要窒息。她用毛巾将鼻子嘴巴捂住也不管用,一整晚翻来覆去,不知如何是好。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惠才鼓起勇气找到吕的父母,说她打算回家。吕的父亲是个明白人,知道惠才住不习惯,也没有勉强。
临走时,吕父从鸡笼里抓出一对大白鸡,一公一母,用竹笼子装好,要惠才带回家。这对白鸡浑身没一点杂毛,油光闪亮,白得耀眼,惠才十分喜欢。
走到大门口,老两口满脸失落,惠才都不忍心看他们。吕母不停地念叨:“怎么不能多住几天?”虽听不懂方言,但惠才知道她是这个意思。
他们把惠才一直送到江口。三个人站在大路上,迟迟不愿分离。吕父抽着用旧报纸卷的烟,烟气一丝不外露,全部吞进肚里。停了一会儿,一根线似的烟雾才从他鼻子里溜出来。
尽管是初次见面,惠才却体会到浓浓的亲情。望着吕母那稀疏的头发在晨风里颤抖,惠才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过她还是想回家。
晨风吹在脸上,惠才感到很舒服。她时不时看看手里的鸡,匆匆往县城的车站赶去。
9
终于坐上了车,回到了家。干净的禾坪、空空荡荡的堂屋和卧房,一切都那么通透、宽敞。惠才想,这就是她自己的家,多好哇。
惠才给鸡喂了些米,又拿一个箩筐垫好稻草,暂时把鸡放在里面,再用一块板子盖住。
吕的母亲给她装了好些南瓜干、茄子干、苦瓜干。惠才觉得这些菜干蛮好吃,自己又不会做,该送给文枝尝尝。经过门诊部门口,惠才的脚步自然慢了下来。要不要进去看看吕?但自卑刺激得她的傲气又在心里抬头,她望而却步,怕碰到他的同事。
看见文枝自然再高兴不过了。惠才把在吕老家的所见所闻详细地讲给文枝听,还特别提起那条小毛虫,感慨要是没带肤轻松就不堪设想了。
后来,文枝问惠才:“吕医师对你好吗?”
“谈不上好还是不好。他还恋着他的单身生活,每次都是吃过晚饭后去我那里坐一会儿就走,连饭都没吃过一口。他也不太喜欢同我讲话,只和他的同事才有讲不完的话。他过惯了单身生活,没有家的概念,我也不去打扰他,两人相安无事。唉,我总觉得结婚不应该是这样。”
那日,惠才在文枝家里吃了晚饭才回去。
周日傍晚,吕照例吃了晚饭过来。惠才端着饭碗站在大门口吃,不如说是在等吕。一见到他,她就满脸欢喜,心里那点怨念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惠才拿把靠背椅放在屋檐下让吕坐,自己三口两口扒完饭,也拿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她滔滔不绝地将老家的情况一一告诉他,讲那里的生活环境,讲那里的女人、孩子,讲他母亲顶着个摇晃的脑袋很是可怜……
吕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惠才想,其实他心里有所触动,只是不愿承认罢了。“等我们条件好点,要把你父母接来住住。你放心,我会对他们好的。”她边说,边从大门后搬出那两只鸡给吕看。
吕的脸上这才有了笑容。他不停地抚摸着鸡的羽毛,说:“好好养着,等下了蛋,孵上一窝小白鸡,那才好看呢。”
晚霞越来越浓艳,又渐次暗淡下去,终至消失。眼前仍有一点模糊的光亮,暗处的花脚蚊子嗅到了人肉味,忽明忽暗地在人前晃动。
惠才说:“进屋去吧,有蚊子。”
“不进去了,我该回去了。”
“你还要回去?”惠才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去心里踏实。”
“今晚还是别回去了,一晚不在,医院不会有什么事的。”
吕坚持要回去,说罢便没有丝毫留恋似的提脚走人。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惠才禁不住想,这就是她几个月前认识的那个人吗?
她呆呆地流了一会儿眼泪,最后把泪水一抹,又笑呵呵地去叫全秀做伴。她无法向全秀倾诉,全秀还体会不到这种凄惨的心境。
10
下个周日,吕又过来,依旧是坐了一会儿就走。
看到天色尚早,惠才说:“我送送你吧。”她边说边锁好自己房间的门,顺手带上了外面的大门,但没上锁。走了没多远,她不放心地说:“我还是回去算了,大门没锁,心里不踏实,仓库里放着队上的东西呢。”
第二天早晨,惠才像往常一样去将鸡放出来。可当她揭开木板时,箩筐里空空如也,两只白鸡被人偷掉了。
惠才不会骂人,更不会像一些乡下女人那样用恶毒的话去咒人家,顶多上工时和人讲讲,说她的两只鸡都被人偷了,真是伤心死了。
等到吕回来,惠才告诉他,别人把鸡偷去了。“要是我锁了大门就好了,这是让小偷钻了空子呀。我和你出门时被人看见了,我们前脚走,别人就立马去偷鸡了。多好的两只鸡呀,真可惜。”她懊恼至极地说。
吕一句话也没讲,脸色阴沉得可怕。无论惠才怎样和他讲话,他都不搭理。她一点都不怪他。这对鸡是他父母送的,他又是那么喜欢,丢了自然难过。
接下来的日子,吕仍是几天回来一次,只是不搭理惠才,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她总是热脸去贴冷屁股,怎么也讨不到他一点欢心。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惠才扪心自问,鸡被偷了是她的责任,可她也不想别人偷她的鸡呀。为了两只鸡,总不能夫妻反目吧。
一日吕回来,站在屋檐下,连门都不愿进。
惠才问:“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你这么久都不理我?是不是在医院里遇到了烦心事?你尽管告诉我,我们一起来分担好吗?”
吕将脸望向别处,说:“医院里会有什么事?”
惠才等着他说究竟是为什么,可他再不肯言语。
快两个月了,吕仍是那副爱搭不理的德行。惠才感到无所适从,一见到他就想哭,曾经那么爱说爱笑的人变得可怜巴巴的。但她一哭,他走得更快,脸上还添了愤恨的神态。
终于有一次,惠才忍不住拽住吕的手,边哭边说:“请你告诉我,你要恨我到几时?”
他一言不发,甩手走了。
惠才无法从吕那儿获得温暖,便越发想有一门事做,希望能独立生活,不依靠他人。她办了图书馆的借书证,努力看书,努力找工作。
县城边上有个西湖垦殖场,离县医院五里路。垦殖场是全民所有制,职工虽做着和农民一样的活计,但每月都拿工资。他们种水稻、芝麻、花生、豆子,也养蚕。惠才找到垦殖场的领导打听,得知二中队需要一个会计。惠才能写会算,领导同意她去当会计,一个月发二十七块钱。
来不及告诉吕,惠才立马决定搬过去上班,免得夜长梦多。搬家那天,她站在大门口环顾四周,毕竟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看着眼圈红红的全秀,真是难舍难分。
这时,一个八十来岁的婆婆走到惠才面前,说:“妹子呀,你是个有正气的人。你住的那个屋,不到一个月,死了十一个人。有一对做饼的浏阳夫妻,住不到三天就双双死在床上。搬走好,搬走好呀。”
听婆婆这么一说,惠才心里一颤。她想起天黑时一走进屋里,就莫名其妙地害怕,感到阴气逼人,难道是冥冥中的一种警示?一个人睡觉时,总有人在耳边絮絮不休,难道真是阴魂未散?最初那几夜,她被搞得心力交瘁,后来若不是全秀在旁,也许会被活活折磨死。
再望一眼屋子,惠才有了种死里逃生、还魂阳世的感觉。她知道队上遭过人瘟,但没想到这屋里竟然死了那么多人。队上有不少空房,偏偏让她住在这里。她深觉自己这条小命生来多舛,有点欲哭无泪。
末了,惠才紧紧地搂住全秀,说:“谢谢你,这段时间幸亏有你做伴,否则我早就吓出病来了。请你替我转告吕,说我搬到西湖垦殖场去了。”
11
惠才搬进了垦殖场的一栋二层小楼,住在二楼挨着楼梯口的一间房里。
大队干部属于有编制的国家干部,他们都有自己的办公室,但中队会计是没有的。队里给惠才配了一张书桌、一个算盘和一些账本,她就在自己屋里算账。此外,她每天还要给中队职工记工分,按工分发工资。
惠才隔壁住着罗篾匠一家,篾匠老婆姓陈,还有一个七岁的女儿球球。再过去一户是个四十多岁的单身汉,黑黑胖胖的,长着一对小眼睛,成天笑嘻嘻的。
由于要替全中队的人记工分,惠才屋里总是人来人往,晚上也有人来。吕回家时,只要看到房里有人,转身就走。
罗篾匠见过几次,就问惠才:“你的那位是家的还是野的,怎么见人就走?”
惠才说:“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怕见生人。熟了就好了。”
有一次吕回来,惠才便说:“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来回也有十里路,你不要看到屋里有人就走,好像见不得人一样。别人都问我这老公是家的还是野的。晚上我要帮人家记工分,屋里总会有人的。你可以坐在旁边和人家讲讲话,慢慢不就熟悉了嘛,他们都是些非常好的人。”
这么说过之后,吕好些了,但依然木讷寡言,跟人没什么话说。
不久,惠才发现自己怀孕了。
这是个晴天霹雳,它砸碎了惠才残存的读书念想。求学梦虽然越来越渺茫,但小家伙的来临算是彻底宣告了终结。怎么可能拖着孩子去念书呢?有了孩子,她从此就算是捆在这个一点也不像家的家里了。
自从离开学校,惠才就觉得自己像水上的浮萍,漂来荡去,过着不牢靠的生活。但她没有绝望,她还有追求,还有信念,那就是读书和找工作。为了追求知识,为了追求一个立身之地,她愿意不顾一切地咬紧牙关苦干。
而现在孩子来了,念书、前程这些都与她无缘了。她还这么年轻,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三四岁,不久以后却要挺着个大肚子出现在人前了。
惠才觉得怀孕真是丢人不过的事,她不好意思跟任何人讲,连吕都没告诉。
一天傍晚,惠才去罗篾匠家串门,他们一家人正在吃晚饭。
饭桌上有一大钵豆腐汤,上面撒了些葱花,还有一碗辣椒炒小虾。小虾是自己在田里捞的,绿绿的青椒和红红的小虾配起来很是好看。两个菜都非常诱人,一家人吃得有滋有味:豆腐汤喝得哧溜哧溜响,辣椒吃得头上直冒热气,球球更是辣得龇牙咧嘴,舌头伸出来半天都缩不进去。
惠才对那钵豆腐情有独钟,双眼直勾勾看着,暗暗地咽着口水。那贪婪的眼神被老陈瞅见了,她连忙说:“你也尝尝我做的豆腐吧,味道不错。”惠才赶紧推辞:“不要不要,你们吃,我该回去了。”
惠才逃也似的跑回了家。到了晚上,她辗转难眠,肚里好似长了馋虫,特别想吃口豆腐。那碗放了葱花的豆腐在眼前晃来晃去,使她无法入睡。她想,为了吃到豆腐,这次非求吕不可了,等他回来,一定要他给她买几块豆腐。
盼啊,等啊,吕终于回来了。惠才迫不及待地对他说:“我想吃豆腐,下次请你帮我买四块豆腐回来。不要拖得太久,我实在太想吃了。”她特意讲四块,是怕他只买两块或三块,她真想一次吃个够。她突然变得这么馋,还以为吕会问一句“是不是怀孕了”之类的,但他没问,她也没讲。
过了一个星期,吕提着四块豆腐回来了。惠才欣喜地接过豆腐,一边表示感谢。这是结婚以来吕特意为她做的第一件事,她有种发自内心的感激。
随着时间推移,惠才的肚子慢慢地大起来。到外面摘菜、挑水、做饭,她都得腆着肚子走进走出。每当别人看着她的肚子,她就会忸怩不安,总是略略弯腰,把肚子一点一点地往后藏。
12
惠才一直是自己砍柴种菜,箪食瓢饮,怀孕期间也不例外。她向来独立,自己能做的事就尽量自己做。
吕回家后会帮忙整土,他整出的菜土像一本书,有棱有角,土块均匀,无一根杂草。他锯柴时,锯了第一根,还要拿第二根去比长短。他码起的柴火就像泥工砌的墙壁那么平整。邻居开玩笑说:“你们家的柴火不能烧,烧掉可惜了,摆着多好看。”每做完一件事,吕都要花上很久欣赏,对着自己的活计看了一遍又一遍,似乎很有成就感。至于家务,扫把倒地了,他都不会扶一下。
一日,惠才刚洗完澡,穿好衣服,就听见了敲门声。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上,还来不及抹干,她立马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镜中有张红扑扑的脸。打开门看见吕,她又天真得像个小女孩,眼里发出喜悦的光。她开心地说:“嗨,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帮我抬下脚盆,把水倒进隔壁的尿桶里去。”
吕木木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说:“自己的事自己处理,不要搞得娇生惯养。”
惠才气得连话都讲不出来。在吕眼皮底下,她用脸盆一盆一盆舀了水去隔壁倒掉。最后一点水舀不出来,她只好吃力地端着脚盆去倒,脚盆边沿正顶着她的肚子。
惠才再走进房里,已是泪流满脸:“想不到你会对我不好。”
吕二话不说,拔腿就走。
吕再回来时,惠才肚里的毛毛已经八个多月了。
惠才对吕说:“我都八个多月了,你要多回来一两次,给我壮壮胆。”
“命要紧。”
“什么意思呀,命要紧,难道我会把你吃掉不成?挖土、种菜、锯柴火,你不想做就不要去做。你喜欢种菜,可我一个人能吃多少?红萝卜、白萝卜都是一篮一篮地送掉。其实我只想你多回来几次陪陪我。”
吕不吭声。再念叨,他还是那句“命要紧”。
惠才完全不知就里。
13
一日下午,惠才的肚子突然痛起来。她决定不告诉任何人,把门闩紧,一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轻柔的风透过窗帘的缝隙吹进屋里,顺便钻进几缕淡白的阳光,还有丝丝春寒。
傍晚五点多,隔壁的老陈没看到惠才下楼做晚饭,起了疑心。她走到楼上,边敲门边喊:“惠才,怎么还不去搞饭吃?”
听到敲门声,惠才哗哗地流下泪来,说:“我不想吃饭,我已经睡觉了。”
“才五点钟,睡什么觉。开门,让我进来看看,莫不是要生了?”
“不是要生,我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更要让我进来看看。”
惠才不得不去开门。老陈一眼就看见惠才那张煞白的脸,忙问:“肚子痛得好厉害吧?这是要生了。”
“还好。”
“这个时候还要逞能,看你的样子就看得出来。得赶紧去叫吕医师和妇产科医师来接生,生人可不是好耍的。”
“千万不要去叫吕,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这副样子。即使他来了,我也不会让他进门。”
“好好,我听你的。我先去煮点东西给你吃,等下你才有力气生毛毛。”
天色渐黑,来了好几个邻居。老陈说:“你们都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在,有事我叫你们。”
民间有个说法,多一个人在场,就要多生一个时辰。大家都懂这个规矩。
天完全黑了下来,吕同妇产科的华医师进来了。
老陈立马给他们泡上茶,说:“医师,辛苦了。”
华医师在旧社会就是妇产科医师,漂亮又温和。她笑吟吟地问:“什么时候痛起的?”
老陈说:“谁知道?她把自己关在屋里,要不是我非得进来,她还不让人进来呢!”
“惠才,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要当妈妈了,还耍小孩脾气。我来摸摸你的肚子,看宝宝什么时候会跑出来。”华医师一边说,一边把软软绵绵的手贴在惠才的肚子上。惠才感到一阵熨帖。
“快了,惠才今晚就要当妈妈了。”华医师不停地摸着惠才的肚子,一边和她说着话,“我知道,惠才是个坚强的人。生毛毛是很痛很痛的,等毛毛一生出来,你就会高兴得忘了痛。等下你要好好配合我,我喊你使劲,你就使劲;不喊你用劲,你就闭着眼睛抓紧时间休息。”
约莫过了两个多小时,华医师说:“惠才,乖,用劲,快要生出来了。”
惠才双手扳着床架,不停地用劲、休息、用劲、休息……一用劲,看到毛毛的头发了,一不用劲,毛毛又进去了……如此反复到凌晨四点,毛毛仍没生出来。
此时,惠才已经奄奄一息,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床架子被她扳得不停地抖着。她满脸是泪,望着华医师说:“华医师,我使不上劲了,我不生了,让我死吧。”
不知何时吕进来了,他对华医师说:“我去叫王院长来开刀吧,剖腹算了。看样子,怕是难生出来。”
华医师说:“你也是个医务工作者,懂得能不剖腹就不剖腹的道理。能生出来的。”她脸上出奇地平静——几十年来见了太多难产妇女,换来今天的镇定自若。
吕念叨着:“这样下去会不会出事?”
华医师说:“你放心。”
天空从东边开始亮起来,太阳破雾而出,一抹阳光照进屋里,窗里窗外同时明亮起来。
赶来为惠才动手术的王院长刚踏进房子,就听见华医师大声说:“惠才,使劲!”惠才屏住气,浑身汗如雨下,双手将床架子扳得咔嚓咔嚓响。只听华医师高兴地喊了声:“惠才,毛毛生出来了!”
“华医师,我想睡觉。”惠才筋疲力尽地说了声,眼睛一合就睡了过去。后面发生的事,像是把胞衣弄出来,给伤口缝针之类,她就像累死过去似的全然不知。
刚生出来的毛毛不会哭,脑袋被夹得长长的,眼睛肿泡泡的。华医师倒提着毛毛的脚,用力地对着脚板一阵拍打,毛毛这才发出轻微的哭声,如小猫一般。
华医师将毛毛包好,放在惠才旁边,又对吕说:“对毛毛要细心一点,要是发现她嘴唇发紫,要赶紧倒提起来拍打脚板,直到打哭为止。”
14
那日,吕总算在家待了一天,替惠才和他自己煮了面。
晚上临睡前,惠才对吕说:“你睡在我脚头好吗?我下身好痛,起来一次很困难。要是毛毛哭,你起来帮帮我。”
“我怕血腥味,不睡床上。再说也不能搞得你娇生惯养。”说着吕便搬了床被子,睡在床边的躺椅上。
“床上没有脏东西,老陈全部拿去洗了,不会有血腥气。你睡在躺椅上,也怕感冒啊。”
吕还是坚持睡在躺椅上。
不知毛毛是哪里不舒服,一个晚上哭了好几次。但小家伙居然能大声哭了,证明她闯过了初到人世的第一关,不会有危险了。惠才十分高兴。
可那哭声在夜深人静时格外撼心裂肺,弄得惠才惊慌失措。面对啼哭的婴儿,母亲的本能使她觉得拥抱是唯一的安抚。因伤口疼痛,她没法用坐姿,只能跪在床上抱起毛毛,不停地呢喃着、抚慰着。一晚上下来,整个人累得支离破碎。
吕在躺椅上呼呼大睡,没朝床上望一眼。
惠才又疲累又心寒,一边安抚毛毛,一边数落道:“真想不到你会对我不好。关键时刻你总是袖手旁观,不肯帮一点。不知道我们算不算夫妻,你对我连个熟人都不如,还动不动就怕我娇生惯养。我跟你一起生活,何时得到过娇生惯养?你对我的关心不会超过对一支钢笔。认识你时,看着你的眼睛,觉得顶有柔情的,想不到你会对我不好……”
吕默默听着,不吭声,不反驳。惠才说了一会儿,便再也说不动了。
第二天早上,吕煮好了面条放在书桌上,说:“面条煮好了,我要去下医院,怕有事情。”
惠才生孩子,吕有七天假期,但他每天上午一趟下午一趟地朝医院跑,在家里根本待不上几个小时。
幸亏平日里惠才和邻居关系好,大家都常来帮她。她心灰意懒地想,有他没他都差不多,随他去吧。
惠才的奶水很多。她那时还不懂分娩前要用淡盐水擦洗乳头,使乳头的皮肤变粗糙,吮吸时才不易开裂。结果,小家伙把乳头吸得四分五裂,横一道竖一道地裂着血口子。每次毛毛吸第一口奶,惠才都痛得全身发抖。吕拿了点紫药水回来,惠才把药水涂在乳头上,想让伤口早点愈合。可是隔不了多久又要喂奶,毛毛的嘴巴给弄得乌紫乌紫的。
七天假期一过,吕便上班去了。惠才还没恢复,不能跑去楼下做饭,就把饭食搭在老陈家里。
老陈她们对坐月子有特别的讲究,其中一个就是伙食里不能见一点青。据说产妇要是吃了蔬菜,便会落下拉肚子的毛病。于是每餐送来的饭菜不是蒸干菜,就是干豇豆、干刀豆,干得难以下咽。吃了一个星期,惠才就开始便秘,屙一次屎简直要一次命——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掉在地上,濡湿一片。没多久,她便生出了痔疮。
惠才只得向母亲求援。母亲赶来后,每天都变着法子给惠才煮一碗汤,什么小白菜汤、菠菜汤、鸡蛋汤……慢慢地,惠才的大便问题解决了,总算熬出了月子。
在精心呵护下,女儿的脑袋慢慢长圆了,漆黑厚实的头发盖满了后脖颈。按老规矩,婴儿都要剃满月头,也就是剃成光头,不留胎发。但惠才没这么做,留下了女儿的一头黑发。女儿的肿眼泡也消失了,代之以一双大大的双眼皮眼睛。
不过,吕对这孩子总有点隔膜,也许是他回来得太少,没跟女儿建立起感情。
15
有女儿相伴,惠才觉得人生有了依靠,也有了责任和幸福。
天气好时,惠才就带着女儿站在禾坪里和大路上玩。路两边是水田,田埂上长满青青的草和不知名的小花。高一点的地方还长着几蓬迎春花,一串串金黄金黄的,煞是好看。她会折几根枝条,编成一个花环,戴在女儿的头上。九个月大时,女儿的头发就能编小辫了,惠才总要摘些小花插在女儿头上。
周岁那天,尚在蹒跚学步的女儿从惠才身上下来,一下子迈开步走了起来。一双小脚踩在粗糙的沙地上,显得结实稳当,沙子在脚底发出清脆的响声。小家伙发现自己会走路了,高兴得咯咯笑,走来走去,心花怒放。
看到女儿如此欢快,惠才也被感染了,心头那无法言传的沮丧也被驱散了不少。
一日,惠才带着女儿在大路上玩。越过大路右边的水田便是一片茶林,一蓬蓬茶树延绵到她们望不到的边际。雾气在叶片之间浮动,使那绿意忽而浓郁得耀眼,忽而又缥缈如烟。视野当中不见任何杂色,纯是绿色的海洋。
正是采茶的季节,女人们各背一个背篓,穿梭于茶树与茶树之间。远远望去,看不到人的具体轮廓,只有一个个身影在那里移动。惠才呆呆地望了一阵儿,觉得这个场景美极了,很想把它写下来。
晚上女儿睡了,惠才心里痒痒的,想写点什么的感觉盘旋不去。她悄悄地爬起来,点上煤油灯,又怕影响女儿睡觉,便用一本书将那方亮光遮住。随后,她轻轻地移过一张凳子坐下,居然有股欢快在心头涌动。她挥笔就写,钢笔在纸上唰唰唰地走过,一篇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抒情诗还是打油诗的文稿一气呵成。
惠才看了几遍,自觉还行,就用一个信封把稿子装好,写上地址,第二天请在县商业局上班的邻居代她邮寄了出去。
不到十天,惠才收到了县文化馆的一封信,告知她采茶的诗稿已被录用,发表在本地一本杂志上,请她去文化馆领稿费。
一种意想不到的快乐降临了。第二天,惠才早早吃过饭,向邻居借了根背带,将女儿绑在了背上。她容光焕发,喜滋滋地朝县文化馆走去。
那是个美好晴朗的日子。朝阳在薄雾中慢慢露出脸来,阳光穿透了母女俩的头发。女儿的小脚随着惠才的步伐前后晃动,小手不停地拍打着妈妈的肩膀,嘴里时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而惠才呢,总是情不自禁地去摸口袋里那封信,这小小的信封是多少物质都不能替代的呀。
这是惠才结婚以来头一次变得如此愉悦,她觉得世界是美好的,生活也是美好的。
在文化馆顺利地领到了钱,惠才便带着女儿去逛街。她替女儿买了饼干、棒棒糖、山楂片等零食,又去扯了几尺花布,准备给女儿做衣服,还买了一斤猪肉……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正午时分,惠才走在街上,她估计吕在办公室休息,决定不去打扰他,背着女儿快步朝家里走去。走至小楼附近,只见几个邻居都在那儿守着。见了惠才,他们个个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老陈走到惠才身边,帮她解开背带,把毛毛抱在手里,这才张口说:“你走后屋里着火了,烧了点东西。莫急,没烧掉房子就好。”
“我屋里着火了?”惠才急了,边问边往楼上走,还没到家门口就闻见一股焦味。
门是虚掩着的,惠才推门进去,一张光秃秃的床出现在眼前,被子蚊帐全没了。吕给她的那只真皮箱烧掉了一半,吕那条藏青色呢子裤的半只裤管暴露在烧焦的箱子上。
惠才像截木头样站在屋子中央,似有万重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她连忙靠住书桌,这才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眼泪簌簌地淌到脸上、胸前。
女儿被哭声惊醒了,老陈抱着孩子挨着惠才站着,还有几个邻居也来了。大家纷纷劝慰惠才:“没有多少东西,就是一点铺盖和几件衣服烧掉了,不必这么难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千万别急坏了身体。”
火是从床边的火炉里燃起来的。火炉底下还有点余火,窗子没关严实,风将蚊帐下摆吹进了火炉里,蚊帐被点燃了,接着点着了被褥,连带烧到了床另一头的箱子。幸亏有人发现窗子里有烟冒出来,赶紧把门打开,及时扑灭了火,这才没有殃及房子。
老陈说:“我们不知上哪里找你,就叫球球她爸找吕医师去了,说不定他很快就到。你肯定还没吃饭,先去我那里吃饭。”
惠才呜咽着:“我哪里还吃得下饭,气都气饱了。”
“那不行,人是铁,饭是钢,碰上再不得了的事也要吃饭。”老陈边说边挽着惠才,要她去吃饭。
两人刚跨过门,就见吕扛着一个大纸箱回来了。惠才连忙帮他把纸箱从肩上卸下来。打开一看,里面是被褥、床单、枕头,垫的盖的一应俱全。
吕没看惠才一眼,自顾自地将东西一件一件拿到床上,说:“这是医院帮我们买的。这下好了,我们吃救济了。”
望望吕的脸,他面无表情,一时看不出什么态度。惠才向来心思敏感,顿时觉得很对不起吕。着火由她一人造成,是她害他做不起人。他曾是个有钱的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穿的是高级衣服,盖的是湘绣被面的被子,连院长外出开会都要向他借身衣服来充阔气……如今却要单位来救济,他这么要面子的人,心里一定不是滋味。
惠才又想到自己的命是如此不好,活得如此窝囊:学没上成,也没找到个正经工作,若有个温馨的家,倒是莫大的安慰,却不承想吕对她如此冷漠。
她真的绝望了,再也受不了了。她冒出一个念头,不想活了,懒得活了,她要解脱。
16
有那么几天,惠才在心里不断对自己说:“死掉算了,死掉算了。”但一想到女儿,又迟迟下不了决心。
终于有一天,她似乎想明白了,有些小孩一生下来,母亲就死了,不也同样长大成人了吗?她把心一横,决定付诸行动。她要把女儿托付给老陈夫妇,老陈人善,又喜欢女儿,她可以放心。
不过,结束生命毕竟是件大事。在最后的时刻,她想好好回顾下自己短短的人生,看看是什么促使她走向绝路的。
那晚,惠才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看似平静,内心深处却在为是死是活而苦苦挣扎。她觉得命运太捉弄人,每次看到一点点希望,结果却都像肥皂泡那样消失了。
她渴望有个温暖的家,有个善解人意的丈夫,可是偏偏遇到一个如此冷漠的人。跟他讲夫妻需要互相体贴爱护之类的话,他就像鸭子听雷一样浑然不觉。但又不能说他是个恶男人。他不骂人、不打人、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更不会和别的女人搞暧昧。只是他那种冷漠的性格,实在让人无法忍受。
其实吕也是个可怜人。他告诉过她,他十岁那年得知自己不是母亲亲生的,痛苦得说不出话来,躲到一堆稻草后面整整哭了一下午。童年、少年岁月在他内心留下了伤痕,才让他对家庭如此冷漠。
除了女儿,她什么希望都没有。可女儿还小,如今只是生活吊着她罢了。精神的饥饿才是她的致命伤,伤在灵魂。非要苦苦撑下去,活着受罪,又是何必呢?她一个弱女子,无须在这炼狱般的婚姻里磨炼自己……
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个究竟。天快要亮了,月牙斜斜地挂在天边。
惠才脑袋晕乎乎的,脸色比月光还要惨淡,五脏六腑好像都放错了位置。她轻轻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书桌前,拿出一张纸,给吕写了几句话。她请求他把女儿交给老陈好生照顾,有球球做伴,女儿也不会寂寞;看在夫妻一场的分上,千万不要把女儿送到他老家去。末了她写了一句:“如我在天有灵,会保佑你们父女。”
写好纸条,惠才将眼睛移向晾衣服的棕绳。她拿过绳子,踩着凳子爬上窗边的书桌,然后把绳子系成一个圈,挂在窗框上。只要把头套进这个圈里,让脚离开书桌,生命就可以了结了。把头伸进绳圈的那一刹那,她忍不住望了一眼床上的女儿。只见女儿睡得正香,红扑扑的圆脸带着微笑,嘴角淌下一线晶莹的口水。
这一看,惠才心底的母爱瞬间苏醒了,怜悯震撼心弦,强忍的泪水噗噗噗地滴落。她心底暗叫一声:“女儿无辜呀!”每天女儿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甜甜地叫声“妈妈”。要是今天醒来,妈妈已不能应答,这幼小的心灵将如何承受得起!
“我生了她,就该养她。”惠才念叨着,失去了勇气,无论如何不敢将头再伸进绳圈里。她爬下桌,轻轻回到床上,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我怎么能做这种蠢事!丢下女儿不管,只顾自己脱身,还能算个母亲吗?”她狠狠骂着自己,下定决心以后不管再苦再累,也要将女儿好生养大。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惠才正抱着女儿看一本小人书,邻居带了个公安干部来到家里。
那干部坐定,先确认了她就是陈惠才本人。“我是来给你落实政策的,现在有个新政策,你正好能用上。第一,夫妻双方都不是本地人;第二,在本地农村无依靠;第三,家中无劳动力。这三条都符合的话,就不应该是下放对象。”他边说,边从挎包里拿出一份表格递给惠才,“你仔细填好后交给我。机会难得,希望你不要错过。”
眼前这个五十多岁的公安干部,他讲的每句话都透着关切和温暖。惠才感动得泪眼模糊,她立马用手揩掉眼泪,说:“我会好好填的,谢谢您。”
惠才原以为自己这辈子注定只能当个农民了,不料喜从天降。政策很快就落实了,她领到了购粮证,吃上了商品粮,成了非农业人口。
17
惠才吃到了商品粮,可工作却没了。中队会计是没有编制的,既然她不是农业人口,就不能在队里拿工分。
暂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惠才便常常背着女儿上山砍柴。她将砍好的柴火捆好,从山上滚下去,再背着女儿慢慢下山,山路崎岖不平,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
一日,惠才正在山上砍柴,远远地望见吕回来了。她立马背起女儿,说:“我们回家去,爸爸回来了。”每次见到他,惠才总像初见那般高兴,走至身边,却见他脸色灰暗,嘴唇毫无血色。
吕说:“我照了个X光,医师说我的肺部穿了三个孔,右边两个,左边一个。下次救护车去省城时,我要跟着去那里的大医院,重新拍片子确诊一下。”
惠才说:“从没听说你有肺结核,怎么一下子就穿了三个孔呢?是不是搞错了片子?”
吕说,他是在部队得的病,当时还不满二十岁,是连长传染给他的。连长喜欢吕,老叫吕去吃他的菜,吕不知连长有肺结核,或许连长自己也不知道。后来吕大吐过四次血,差点没了命。那阵子,治疗肺结核的特效药尚未问世,幸亏部队一直为他提供鱼肝油,保证他的营养。转业后,吕尝试过无数中药和土方子,有的管点用,多数疗效不佳。直到有了青霉素和雷米封,他才算是得救了。
惠才终于解开了生活中的一个谜团。她从前不解为何吕总是说“命要紧”,原来是讲他有肺结核,不能劳累。肺结核在旧社会叫痨病,病人要吃好的,且不能太操劳。惠才将养的两只半大鸡和一只兔子请人杀了,弄给他吃,又向邻居买了鸡蛋,替他增加营养。
吕跟着救护车去了省城,吉凶未卜。惠才在家度日如年。她在日记里写,要是吕有什么不测,她也不会再结婚,就带着女儿过日子;她恨透了婚姻,更害怕婚姻,她的命就是这么苦,注定一辈子得不到幸福……
三天后,吕回来了。省城医院和本院的检查结果正好相反,他的肺结核病灶完全钙化了,也就是说肺结核好了。医师还说,他去考学校都没问题。吕又变得有生气了,一心一意投入到工作中去了。
吕有天告诉惠才,医院买下了拖拉机站的几套平房,他可以分到两间。房子离医院很近,他今后可以回家居住和吃饭了。
过了几天,吕满面春风地回来了,进门就对惠才说:“我拿到钥匙了。吃了饭,我们就去看房子。”
惠才喂饱女儿,自己胡乱扒了几口饭,就背起女儿和吕一起去看房子。
那是一排平房。吕分到的两间房,门是并排的,但彼此不连通,好似两户人家。房子地基垫得高,门前台阶有一米半宽,各家各户都用来堆放柴火杂物。一间房后面带了个小厨房,厨房后面是片空地,可以用来种菜。厕所是公用的。
惠才花了两个上午把房子打扫干净,就搬了过去。
如此惠才算是真的脱离了农村。吕也觉得自己有了个家,从此除了值班,都回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