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陀罗在舱中调息片刻,内力复元,拍开一坛酒,喝了两口,精神大振,心想:“梁萧武功大进,可也未必胜得了洒家,但若小和尚伤愈,二人联手,很难对付。洒家必须先发制人,杀掉一个,才能万事大吉。”正自思量,忽听船头传来一阵欢呼,跟着就听花生闷声闷气地说:“快些上岸……”话没说完,忽地打住,似乎被人堵住了嘴。
贺陀罗亦惊亦喜:“莫非他们瞧见了陆地?”一跃而起,正要闯出舱外,忽又停步,心想梁萧诡计多端,其中难免有诈,可小和尚憨直,应该不会说谎。他拿捏不定,瞅了阿滩一眼,寒声道:“你去看看,见了陆地,便来报讯。”
阿滩无奈,忍着伤挪步出门。过了时许,贺陀罗不闻声息,又生疑惑:“这喇嘛近来对我多有不满,当真见了陆地,未必不会抛下我父子逃命。”他心性多疑,想到此节,再也按捺不住,对哈里斯道:“等我回来……”哈里斯着了慌,叫道:“宗师……别丢下我!”贺陀罗怒道:“没出息,看住小皇帝,我去去就回。”他钻出舱外,掉头一看,四下茫茫,哪儿有什么陆地,唯见阿滩直挺挺躺在远处。他心头一跳,不及返回,忽听破壁声响,慌忙冲入舱中,早见梁萧破壁而入,哈里斯急欲挣起要抓赵昺,却被梁萧一脚踏住胸口,目视贺陀罗,脸上似笑非笑。
贺陀罗脸色阴沉,冷冷道:“姓梁的,你要怎样?”梁萧笑道:“你占住这里也很久了,该挪挪窝了吧?”贺陀罗不假思索,大声道:“好,一言为定。”梁萧淡淡说:“我们四个人,你却只得一个,加上两个残废,你好自为之。”将哈里斯一脚挑了过去,贺陀罗伸手抱住,微一冷笑,转身出舱。赵昺见了梁萧,欢喜异常,叫声叔叔,正要扑上,忽地眼前一花,被人抱住,定眼一看,云殊脸色煞白,气喘如牛,吓得赵昺哭了起来。
梁萧不想自己螳螂捕蝉,云殊黄雀在后,更不料他重伤之余,还能如此敏捷,微一愣神,目有怒色。云殊这一纵一抱几乎耗尽气力,一时浑身发软,靠在墙边只顾喘气,心中却想:“我拼了这条性命,也不能让圣上再入恶贼之手。”梁萧见他模样,心知若要强夺,量他也抵挡不住,但见云殊倔强神气,又不觉叹了一口气,心想:“罢了,让他这一次。”
他沉吟一下,忽向花生道:“好兄弟,还能动手么?”花生连连点头。梁萧道:“老头儿安顿好他那断腿儿子,必来寻咱们晦气。待会儿你只管用尽气力,只攻不守!”又对柳莺莺道,“你护住晓霜与昺儿。”
柳莺莺瞧了云殊一眼,心想护住昺儿也就是护住他。忽听贺陀罗厉声长笑,舱门前人影一晃,“般若锋”化作闪电射了进来。花生谨记梁萧的话,施展“一合相”,一老一实,全力出拳。贺陀罗但觉劲力如山,不敢硬接,闪身避开,还没站定,忽见梁萧双掌天落,无奈又向后退。一时间,花生步履沉实,一拳一脚使了出来,梁萧恍若一道电光,绕着花生旋转不绝,双掌神出鬼没,无所不至。
兄弟两人一个至巧,一个至拙,相得益彰,打得贺陀罗遮拦不住,步步退却。不一时退到船舷,心知再不还手,势必落下海去。猝然大喝,“般若锋”虚晃一招,逼退花生,左拳飞出,打中梁萧左胸,腰间却挨了梁萧一脚。二人各自跌出,花生一愣,忘了追击,只见贺陀罗反手撑地,纵身跳起,三纵两跳,往船尾去了。
花生反身扶起梁萧,返回舱中,梁萧运功半晌,吐了一口瘀血,笑道:“一拳换一脚,想来他也吃亏不小。”柳莺莺道:“我与花生打落水狗去。”梁萧摆手道:“穷寇莫追,贺陀罗此去必有防范,不可冒失轻进。他以一敌二,伤得未必服气,只怕还会再来。”顿了一顿,沉吟道,“花生,你神力盖世却不善运用,我适才想出了一门阵法,你我同使,必能稳胜贺陀罗。”当下站起身来,口说手比,传授花生攻守之道。
次日凌晨,贺陀罗伤愈,想好克制二人的法子,再来挑战,不料兄弟两人的阵法已有小成。双方斗到两百余招,贺陀罗抵挡不住,脱身遁走。梁萧见花生旧伤迸裂,流血不少,也不便追击,扶他转回包扎。到了午时,众人正说话,忽听阿滩长呼一声,凄厉之极。柳莺莺惊道:“发生什么事?内讧么?”
梁萧脸色铁青,一拳击穿甲板,喝道:“不除此贼,天理不容!”柳莺莺心念一动,恍然大悟,也不由花容失色。花晓霜见他二人神色古怪,不由问:“出了什么事?”梁萧沉着脸一言不发。柳莺莺却凑到她耳边,轻声说:“白发老贼凶残无比,他杀了大喇嘛,喝血吃肉!”花晓霜惊得脸色煞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梁萧忽道:“阿滩似乎有病在身。”柳莺莺笑道:“都是晓霜伤的。”梁萧惊讶道:“晓霜武功大进了么?”花晓霜愧疚道:“都是我不好,若……若不是我,大师父或许不会死!”梁萧更觉惊讶,详加询问,花晓霜才将那日的事说了。梁萧叹道:“古人说祸福相依,果然不假。你若没有‘九阴毒脉’可就糟了。”花晓霜生起气来,大声道:“萧哥哥你还笑,我宁愿害病,也不用那害人功夫。”梁萧笑道:“水能载舟,也能覆舟。万事有利有弊,你也不要自责。再说你不伤阿滩,贺陀罗杀他也易如反掌。”
花晓霜落泪道:“我一运功,就会害人。”梁萧道:“看来是你功力不够,须以人畜为媒,才能泄去毒质。无妨,你将‘九阴毒’转给我,我再逼出去,只要泄尽阴毒,你的病好了就不会伤人了。”花晓霜想了想,担心道:“你逼不出来怎么办?”梁萧淡淡一笑,说道:“晓霜你太小瞧人了,‘五行散’我都能逼出来,‘九阴毒’又算什么?”
花晓霜这才放心,施展“转阴易阳术”,将“九阴毒”转给梁萧,梁萧再行逼出。两人二掌相抵,运功一个时辰,花晓霜只觉倦怠异常,忽地撤掌,自行把脉,却觉“九阴毒”并无减少,气血却亏了许多,不由沉吟道:“萧哥哥,我们白费气力了。‘九阴毒’与我同生共长,便如血液一样,流失之余,也在增长,若抽取太多,又无阳气补充,只会气血大亏,断送我的性命。”梁萧大觉灰心,叹道:“真的无法可医了吗?”
花晓霜笑了笑,摇头说:“不碍事,‘九阴毒脉’难治,全在于导不出体外。我最近研读婆婆给我的《神农典》,想出几种祛阴补阳的方子。再若将‘转阴易阳术’练到某个境界,‘九阴毒’流泻之速胜过生长之速,而后补以灵药,佐以针灸,不出十年,必能痊愈。”梁萧叹道:“十年之期,未免太长了一些。”花晓霜道:“师父那么大本事都无法治好我,而现今我却已找到了治愈的法子。”她微微一笑,说道,“萧哥哥,你说得对,‘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古人未必就胜过今人,今人也未必不能超过古人……”她脸上笑着,两行泪水却夺眶而出,忽地转过身子,奔到墙角,肩头轻轻耸动。梁萧吃了一惊,正欲上前宽慰,花晓霜却摆了摆手,哽咽说道:“萧哥哥……你……你别过来……别过来……”
梁萧莫名其妙,柳莺莺将他拉到舱外,低声骂道:“大笨蛋,还不明白么?”梁萧茫然摇头。柳莺莺定定地瞧着他,叹了口气,说道:“她的病好了,你就不用陪着她了!”梁萧眉头一耸,低头不语。柳莺莺不耐道:“小色鬼,三天早就过了,你打算好了没有?”梁萧还一言不发,柳莺莺目涌怒意,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顿足道:“你是笨蛋,她也是笨蛋,你们两个笨蛋,真是气死我了!”怒冲冲奔入舱内,忿忿坐着一会儿,又吐了口气,将花晓霜搂入怀里,细声宽慰。梁萧转身眺望大海,心中烦闷之极。
两日内,贺陀罗或明或暗,又来挑衅数次。初时凭“般若锋”之利,尚与二人有攻有守,斗到后来,但觉梁萧掌力一日强似一日,仅是一对肉掌已难对付,况且还有花生助阵,再斗下去,有输无赢。当下猛攻两招,抽身退出,装腔作势放出两句狠话,方才徐徐退去。他余威犹在,梁萧倒也不敢过分相逼。
贺陀罗回到藏身之所,暗暗发愁。阿滩尸身早已吃尽,贺陀罗拴了“般若锋”捕鱼,可是不知为何,船边的海鱼越来越少。贺陀罗当然不知这是洋流衰竭所致,费了半日工夫也未勾上一条。海中无鱼,海鸟没有食物,也俱都飞走。贺陀罗沉着脸坐了半晌,忽然站起,直勾勾盯住哈里斯。
哈里斯对这父亲十分了解,瞧他眼神,便知其意,浑身发起抖来。贺陀罗盯着他叹道:“哈里斯,你别怪我,为父也没法子。”他与哈里斯之间极少以父子相称,这话一出,哈里斯眼中惧意更甚,颤声道:“宗师……”贺陀罗打断他道:“你若要怪,就怪梁萧那厮,不过你大可放心,为父吃了你,有了气力,必定杀光鸟男女给你报仇!”哈里斯听他如此说话,情知必死无疑,浑身蜷作一堆,直向后缩,蓦然间,他眼神一亮,指着贺陀罗身后,急道:“宗师,你看,你看……陆地……陆地……”
贺陀罗摇头道:“这个计策,梁萧已经用过一次,为父不会上你当的。你放心,为父出手,决不让你痛苦。”他踏上一步,便要动手,哈里斯却哭了起来,号叫道:“阿爹,你信我一次,我腿没了,跑不掉的。”
贺陀罗见他如此惶急,不似作伪,回头一瞥,只见海天交接处,果有一道细细的黑线,不觉一阵狂喜,叫道:“不错,当真!”精神大振,扶起哈里斯,讪讪笑道:“我的儿,方才我跟你说笑呢!”哈里斯脸上干笑,心里暗发毒誓:“死老贼,你也有年老体衰、动弹不了的光景,届时我要你生死两难……”
父子俩各怀鬼胎,虚与委蛇。贺陀罗拖来一条小舢板,将哈里斯吊下海去,正要跳上,眼珠忽地一转,转到前船,回来时,哈里斯见他手提那只铁锚。贺陀罗跳上舢板,划出一程,发声沉喝,铁锚飞掷而出,呼啦一声,大船破了一个窟窿,海水汹涌灌入。
梁萧觉出船身震动,当先冲出舱外,大船沉没极快,顷刻已有倾斜之势。他举目眺望,贺陀罗父子已在数里之外,再看救生舢板,原有三艘,剩余两艘都被贺陀罗的掌力震毁。他人随后赶出,无不失色。梁萧略一思索,扯断一段长木板,插在腰间,又拾起两丈长一条缆绳,一头递给花生,反拽另一头,飞退数步,跳在空中,将缆绳扯得笔直,叫道:“花生,甩起来。”花生应声而动,使足“大金刚神力”,将梁萧凌空甩动起来,只听呜呜作响,梁萧化作一道淡淡的影子,以花生为轴飞速旋转。
柳莺莺双目一亮,喜道:“是了,这是套野马的法子。”她生长天山脚下,草原上多有野马,牧人捕捉时,就挟着绳套乘马追逐,追近时将绳套飞速甩动,自可抛得极远,套住野马。梁萧通晓格致之理,明白凭借这根绳索,可将花生的神力增长数倍。
片刻工夫,梁萧估摸力道足了,算准方位,忽地放手,身若脱弦之箭,飞过一里之遥,不偏不倚地射向舢板。半空中,他取出腰间木板,折断一块,抛出落上,踏浪飞奔。贺陀罗看见,折断船桨,左右开弓,嗖嗖嗖奋力掷出。
梁萧纵身闪避,一转眼,携带木板用尽,一断尖木迎面飞来,正中他的心口。梁萧捧心大叫,胸口溅血,身子歪歪斜斜,似要落入海中。众人见状齐声惊呼,贺陀罗心中得意,出手稍缓。不想梁萧略一下沉,忽又纵起,一抖手射出手中尖木,动若脱兔,飞身踏上,滑水一丈有余,身子一缩一伸,纵到舢板上方。
梁萧之前木板耗尽,再无借力之物,眼看贺陀罗尖木掷来,灵机一动,行险接住。尖木带了贺陀罗十成劲力,就近掷出,力道惊人,梁萧勉力接住却入肉三分,鲜血迸出。他长于机变,就势诈伤,骗得贺陀罗心神懈怠,而后掷出尖木,借其浮力蹿上舢板。贺陀罗后悔不迭,不待他落足,“般若锋”飞劈而出,梁萧也是拳脚齐用。舢板狭小局促,二人一上一下,苍鹰搏兔般用上全力。一刹那,梁萧腿现血光,贺陀罗左肩中脚,身形后仰,不及变招,忽见梁萧左掌按上哈里斯的后颈,厉声叫道:“掉头回去,要么大家没命!”
贺陀罗面色铁青,动弹不得,哈里斯死活倒是其次,如果梁萧足下一顿,立时船破水入。权衡再三,他无奈摇动木桨,原路返回。此刻大船沉没,众人抱了几块木板在海上漂浮。梁萧将二女援上舢板,柳莺莺伸手再援赵昺,贺陀罗怒道:“再上来人,船就翻了。”梁萧冷笑道:“嫌人多么?”抓起哈里斯,抛入海里。
贺陀罗大怒喝骂,忽见哈里斯情急求生,双手扣住船舷。梁萧笑道:“贺陀罗,你儿子挺机灵啊!”贺陀罗气得头发上指,偏又不敢发作,只有忍气吞声,微微冷笑。
云殊不肯放开赵昺,柳莺莺只得连他一起援上。花生扣住船舷向前,胭脂与白痴儿都会凫水,金灵儿站于花生头顶,幸免于难,只有快雪不会凫水,舢板到时,已经溺死。花晓霜眼望爱驴沉没,不觉潸然落泪。柳莺莺抱住她连声安慰,说要把胭脂送她,花晓霜慌忙推让,一时竟然忘了伤心。
傍晚时,舢板拖着众人抵达陆地。略一查探,却是一座岛屿。孤岛规模甚大,四面礁石嵯峨,其内竹木蓊郁,溪流淙淙,禽飞兽走。
梁萧腿伤不轻,贺陀罗肩头中掌处也十分疼痛,哈里斯断了腿,花生、云殊也不必说。五名男子无人无伤,只好暂且休战,各自觅地休养。岛上水甜食丰,较之船上真有天壤之别。当夜梁萧打了一只黄羊,柳莺莺与花晓霜采来清水椰果,钻木取火,美餐一顿。
次日清晨,梁萧搜寻全岛也未发现土著,怏怏回来,叫起花生,二人伐木取材,搭建房屋。梁萧心灵手巧,花生力大无穷,不一日,便在山谷中搭起了一座吊脚小楼,中有木塌三张,柳莺莺与花晓霜同卧。梁萧想方设法又找来草茎树叶,鸟羽兽毛,织成四张被褥,同时砌石为灶,烧土做陶,造水车引来山泉。经他一番经营,不出数日,小楼中大有家居气象。柳莺莺笑道:“这么过上一世,也不枉了!”花晓霜也笑着点头。
花生有吃有喝,自也无忧无虑。只有梁萧摇头道:“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住上几日,终究还是要回去。”花晓霜听了这话,收了笑容,低头回房。柳莺莺狠狠瞪了梁萧一眼,转身跟进。不一阵,就听二人在房中大声说笑,接着柳莺莺放开嗓子,唱起歌来。她歌喉极美,唱一句,花晓霜跟一句,歌声婉转,令人听而忘俗。
梁萧听了片刻,心中不胜茫然,他起身转出山谷,来到海边,攀上一块礁石,遥望茫茫大海,心中也如海波起伏:“如果没有仇恨,与莺莺、晓霜、花生兄弟活在这岛上,倒也不坏,但我身负血仇,总要与萧千绝一决生死。”想起这数月时光,真是恍若梦寐,“以前我喜欢莺莺,后来以为她变心,又对阿雪有情,只是与她有兄妹之约,不及表白,她已殒命。如今莺莺、晓霜均钟情于我,更加叫人为难。情之一物不似数术,要么我浑天一转,便知根底。唉,倘若始终难断,我便学花生做个和尚,了此残生。”他望着大海,蓦地心灰意懒。
忽一个浪头打来,撞上礁石,飞琼溅玉,尽都扑在梁萧脸上。他神智一清,举手圈在嘴边,纵声长啸,啸声远远传出。三声啸罢,吐出心中块垒,胸怀大开。他一眼望去,海天相接,万里一碧,真真浩荡无极。瞧了一会儿,想起在海中所感知的阴阳海流变化,又思索当日与释天风交手时所创的各种招式,不由依阴阳之变,去芜存菁,化繁就简。如此沉思良久,心头忽动,当下微微蹲身,运转“鲸息功”,双掌吐个架子,掌风所向,满地碎石全都跳动起来。
梁萧遥想深海奇景,双掌绵绵圆转,势如波涛起伏。使得几招,突如海风惊起,浪涛陡疾,鱼龙潜跃,奔鲸长歌;忽而夜叉奋戟出水,推波助澜,怒蛟摆尾穿空,吞云吐雾;转眼云如浓墨,风似牛吼,白浪触天,日月惊坠,道道闪电撕裂长空,红光乱蹿乱迸,此时异变忽生,海水如沸,豁然中分,水精海怪不计其数,乘风御浪,呼啸而出……练到此处,梁萧周身劲气涌动,不吐不快,忽地双掌齐出,拍中一块礁石,轰然巨响,石屑飞溅,尘烟冲天,偌大礁石粉身碎骨。梁萧未料掌力一强至斯,也不觉收掌呆住。
忽听远处传来笑声,梁萧转眼望去,柳莺莺站在远处,拍手道:“好啊,小色鬼你不老实,偷练成这么厉害的武功,也不让我知道。”她来了许久,梁萧沉迷于创造武功,竟未发觉,听了这话,笑道:“我也是莫名其妙学会的。”柳莺莺轻哼道:“鬼才信你!”穿过一片礁石,跳了过来。梁萧见她专拣险僻处行走,怕她摔倒,伸手扶持,柳莺莺却甩开他手,撅嘴说:“你当我是风吹就倒的千金小姐么?哼,你武功是厉害了,却不要瞧不起人!”
梁萧见她娇嗔薄怒,越发堪怜,当即坐下,笑道:“冤枉了,你柳大神偷,飞檐走壁如履平地,小小的礁石算什么!”柳莺莺白他一眼,傍他坐下。二人并肩瞧了一阵大海。柳莺莺忽道:“梁萧,你那掌法看得我心惊胆战的,叫个什么名儿?”梁萧道:“这掌法是我从惊涛骇浪、阴阳海流中悟出来的,尚未圆熟,更不用说名字了。”柳莺莺笑道:“还没练熟就这么厉害,练熟了,还不把贺老贼打个一佛出世……”梁萧接口道:“二佛升天。”二人都笑起来。
柳莺莺笑罢,又道:“这么厉害的掌法,必要起个好名儿。既是你从惊涛骇浪里想出,那就叫做‘碧海惊涛掌’好么?”梁萧笑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不好也好。”柳莺莺啐道:“小滑头油嘴滑舌!”
两人又依偎一会儿,柳莺莺叹道:“梁萧,我问你,昺儿说的那个婶婶究竟是怎么回事?若不问明白,我心里始终不安。”梁萧沉默一阵,叹道:“那是我结义妹子,昺儿不知道,胡乱叫的。”柳莺莺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喜道:“她现在哪里?”梁萧抬起头,苦笑道:“在天上。”柳莺莺愣了一下,醒悟过来,见梁萧神色痛苦,便轻轻一叹,偎着他,良久道:“梁萧,晓霜若离开你,定然一生都不快活。”见梁萧低头不语,心中大为不悦,站起身来,冷冷地道,“回去吧!”
梁萧点头起身。二人并肩转回小楼,还未走近,就见贺陀罗站在楼前,花生拿了一根木棍,拦在花晓霜身前。梁萧急忙纵身赶上,贺陀罗见他过来,双手一摊,笑道:“平章别多心,洒家决无歹意。”
梁萧见花生、晓霜无碍,放下心来,冷冷道:“你来做什么?”贺陀罗左顾右盼,啧啧笑道:“平章不止武功高强,手艺也巧得很,瞧瞧这里,洒家那破山洞真如阎罗地狱了!”梁萧道:“你有话就说,何必这么多弯曲?”贺陀罗笑道:“好,爽快!洒家早就听说平章长于巧思,精通各类机关建造之学,向日南征之时,军中许多犀利战船,全是平章一手图画建造。”梁萧笑道:“贺陀罗,你想要我帮你造船?”
贺陀罗摇头道:“非也,不是帮我,是帮大家。海路凶险,若无坚固船只,实难通过,要造如此大船,非平章大人不能建造。若能造好船只,大家同舟共济,一起返还陆地,岂非天大美事……”柳莺莺不待他说完,冷笑道:“谁跟你同舟共济?这里有山有水,有鸟有鱼,舒服得很呢!姑娘我乐不思蜀,这辈子都不想回去了!”
贺陀罗双眉倒立,脸上腾起一股青气。梁萧摆手笑道:“大师不要听她说。你回去,待我想好,明日大家一起伐木造船。”贺陀罗一愣,拍手笑道:“平章英雄了得,见识高远。娘儿们有什么主意,咱们做汉子的,岂能受她们支使?”嘿嘿一笑,扬长去了。
柳莺莺气得俏脸发白,待他走远,揪住梁萧怒道:“大蠢材,你怎么不听我话!这个臭贼,哪儿会安什么好心?”梁萧笑了笑,还没说话,却见云殊抱着赵昺从远处赶来,走到近处,神色迟疑。梁萧眉头大皱,柳莺莺也怪道:“有事么?”云殊看了花晓霜一眼,支吾道:“圣上病得厉害,我带他来给你瞧瞧……”众人无不吃惊,花晓霜忙道:“请进屋里来。”云殊点了点头,足下依旧徘徊,柳莺莺不耐道:“婆婆妈妈!”伸手将他拽进屋里。梁萧也跟进来,坐在花晓霜身后煽火烧水。
花晓霜见赵昺面如白纸,气息微弱,再摸额头,热得烫手,不由变色道:“病了几日了?”云殊忙道:“三日。”花晓霜略一迟疑,长叹道:“你该早些带他来的。”云殊听了这话,如雷轰顶,目瞪口呆一阵,颤声道:“你……你是说他没救了?”花晓霜又犹豫一阵,低声道:“你若早来三天,或许有救,现今我……我只能克尽己能,减轻他的痛苦……”说道后来,声音细小,几不可闻,似乎就要哭出来。
云殊见她如此难过,浑身血流似也凝固,心想无怪自己如何输入内力,始终不见效果,原来竟是不治之症,一时悔恨莫及。花晓霜用手抚着赵昺小腿,叹道:“你不信,可以自己把脉。他的‘手厥阴心包经’与‘手少阴心经’之间,有一股阴郁之气,可见他患了心病,想来这些天他受尽惊吓,故而发病。若日夜救治,大约能活十天半月,稍不小心,只怕……只怕活不过今天。”云殊伸手把脉,两条经脉之间果然有一团郁结之气。一时间,脑子里连响了十几个闷雷,呆了许久,颓然放下赵昺,涩声道:“既然如此,请大夫聊尽人事,略减圣上痛苦,过了今日……我再来探望。”摇晃站起,踉跄走出门外。
花晓霜待他走远,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萧哥哥,这种事下不为例。以后,无论如何,我……我也不做了!”梁萧叹道:“晓霜,你做得很好。”花晓霜将赵昺抱入怀里,取出银针,给他灸治,说道:“我是不愿云大人带昺儿去打仗,才违心骗他,但愿从今往后,昺儿能够过上平常日子。”梁萧道:“一定能。”花晓霜道:“如果这样,我堕入拔舌地狱也不枉了。”梁萧苦笑道:“你下地狱,天下无人不入地狱。”
柳莺莺听得糊里糊涂,皱眉道:“你们打什么机锋?”话一说完,忽听赵昺哇地哭出声来,睁眼一看,喜极而泣。花晓霜伸手抚慰赵昺,对柳莺莺道:“昺儿不过受了风寒。萧哥哥在我身后,用‘传音入密’之术,教我骗过云大人,说这样可让昺儿远离战乱。我无可奈何,只好照做。至于‘心包经’与‘心经’那两团郁结之气,却是萧哥哥以‘转阴易阳术’传给我,我再如法传入昺儿体内。没想到真的骗到了云大人。”
柳莺莺沉默一阵,起身踏出门外,忽听梁萧问道:“你做什么?”柳莺莺不答,行出一程,遥见云殊站在一块礁石上望海号哭,不由心想:“云殊把这孩子当作复国之望,绝望之余,会否做出傻事?若他跳海,我不会水,怎么救他?当年他救过我一次,如今落魄至此,我怎能袖手旁观?”犹豫间,忽听贺陀罗的笑声传来,她心下一惊,藏在一块大石后面。
云殊停住哭泣,怒道:“你来做什么?”人影一晃,贺陀罗站在礁上,笑道:“听得云大人向隅而泣,特来瞧瞧!”云殊扬眉道:“你想打架?”贺陀罗摆手笑道:“错了错了,洒家此来是要助云大人兴复汉室!”云殊冷冷道:“你来消遣云某?”说罢神色一黯,怔然道,“兴复汉室?还有什么指望?圣上患了不治之症,活不了几天啦!”贺陀罗道:“那小孩儿济什么事?死了更好!”云殊怒道:“云某斗不过你,却也不怕你。”贺陀罗笑道:“我说过啦,今日不是来与你厮并。方才一时口快,你若生气,洒家给你道歉。”说着拱手作礼。云殊越发惊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贺陀罗微微一笑,说道:“常言说得好:‘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赵匡胤不也是从孤儿寡母手中夺来的天下么?姓赵的能做皇帝,姓云的就不能做天子吗?”云殊一惊,厉声道:“这话大逆不道!云某生为宋臣,死为宋鬼,岂是篡逆之辈、操莽之徒?”贺陀罗冷哼一声,说道:“就我们西域人看来,曹操、王莽杀伐决断,敢作敢为,倒是天大的英雄。再说,难道那小孩一死,你就眼瞧着宋人被元人欺辱么?”云殊一愣,半晌方道:“圣上活着一日,我便保他一日。”贺陀罗冷冷道:“那小孩死了呢?”
云殊沉默时许,无力道:“这与你何干?”贺陀罗笑道:“你们汉人有句话说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洒家眼下虽替蒙古人行事,但却并非蒙古人,哼,我们可是色目人。”云殊身子微震,冲口而出:“此话怎讲?”贺陀罗道:“蒙古以征战夺取天下,当年成吉思汗王钺一挥,伏尸百万,洒家的族人死在蒙古刀下的不计其数,你当我面上恭敬,心里也那么恭敬么?”云殊冷笑道:“但你们为虎作伥,灭我大宋却不假。”
贺陀罗叹道:“我们都是蒙古人的牛羊,为其驱使,只因力不如人,故也别无他法。若有机会,我们也非不想反抗。你也知道,蒙古人善于征战,却不善理财,大量的财富都交给我的族人打理,几十年下来,色目商贾个个富可敌国。非我夸口,洒家九代行商,但凡色目富商,大都与洒家沾亲带故,只是人口稀少,虽有财宝无数,却不足以在战场上与蒙古争雄。你们汉人却不同,人口众多,地域广大,只要精修兵甲,凭借南方水泽之地,仍可与蒙古人一战。我们色目人有钱,你们汉人有人有地,如果齐心协力,里应外合,十多年下来,难道就不能灭亡大元么?”
云殊血为之沸,好似溺水之人捞住一根救命稻草,尽管心生希冀,可对贺陀罗其人终怀戒心,半晌说道:“你不会白白助我吧?”贺陀罗笑道:“将来事成,阿尔泰山以西和蒙古乃蛮旧地都归我们,其他土地归你。还有一样,色目人在中土经商,不得征收赋税。”云殊怒道:“岂有此理?”贺陀罗笑道:“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价钱可以商量。”
云殊听得怦然心动,沉吟不语。贺陀罗又道:“不过,你我合作之前,须得先杀一个人。”云殊问道:“谁?”贺陀罗冷冷道:“梁萧那贼子非杀不可。他与你我不同,他有蒙古血统,更是伯颜的师侄,萧千绝的徒孙!”云殊双眉陡立,叫道:“此话当真?”贺陀罗道:“你与他交过手,还不知他的来历吗?据我所知,此人实乃蒙古人中的奇才。倘若有朝一日让他把持大元国政,定是第二个成吉思汗!”云殊怒哼道:“你也不必夸大其词,我早已立誓,非杀此人不可。”
柳莺莺听得云殊被贺陀罗说动,按捺不住,方想出头驳斥,谁料背心一麻,浑身僵硬,耳听梁萧叹道:“随他去吧!”柳莺莺无法动弹,心中大急。忽听贺陀罗笑道:“此事不急,他会造海船,洒家说好与他一起建造,造好以后,动手杀他不迟。而后你我乘船返回大陆,图谋复国大计。”他见云殊犹豫不定,便道,“你信不过我,我将儿子作人质如何?”云殊立即接口:“好,只要你真心诚意,我决不动你儿子一根汗毛!”贺陀罗嘿嘿干笑,二人说着话,去得远了。
梁萧放开柳莺莺穴道,柳莺莺怒道:“你来做什么?”梁萧道:“我怕你遭遇不测。”柳莺莺冷笑道:“你是不放心我来见云殊吧?”梁萧道:“我来,是不放心你;我不来,是不把你放在心上。”柳莺莺微微一怔,叹道:“我心中有些疑惑,云殊为何非要杀你?”梁萧苦笑道:“你不问,我也不想说;你问了,我也不会瞒你。”便将来龙去脉一一说了。
柳莺莺听得痴了,心想当年自己二人不曾分开,这些可怕事儿都不会有。她怔怔看了梁萧一眼,心中不胜黯然:“想有什么用?唉,怨只怨我们命苦。”
两人各怀心事,转回小楼,已是掌灯时分。赵昺发了一身透汗,睡得正熟。花晓霜燃起一盏羊脂灯,读《神农典》读得入神。只有花生似个热锅上的蚂蚁,背着手转来转去,看见梁萧,眉开眼笑,拉住他道:“大哥,俺饿了!”他平时直呼姓名,饿了才叫大哥。谁想梁萧心情大坏,全不理睬。柳莺莺也坐在床边,沉吟道:“梁萧,你真要给贺陀罗造船?”梁萧道:“当然。”见她疑惑不解,叹道,“我这是将计就计,实则虚之。给他们造艘假船,咱们造一艘真船,他们忙着造假船,就不会发现咱们造真船了。”
柳莺莺听得糊涂,道:“什么真船假船,假船真船?”梁萧将计谋说了一遍,众人喜上眉梢,齐声叫好。正欢喜,忽听咕噜噜一阵响,花生唉声叹气道:“你们说了半天话,俺的肚皮也要说话啦。”柳莺莺不由郁结尽消,嗤嗤笑道:“它说什么呀?”花生道:“它说,俺要吃饭,还要吃肉,岛上没有美酒,那也就算了。”众人又笑,梁萧道:“好,花生大爷,我这就去做饭。”花生心中欢喜,呵呵直笑,柳莺莺却踢他一脚,笑骂:“你是梁萧的大爷,却是我的小厮,不许偷懒,去砍柴烧水!”花生不敢违拗,连滚带爬地跟梁萧去了。
是夜无话,次日贺陀罗清早便来,约梁萧造船,并唤花生一路,梁萧却说:“他要看家,手脚又笨,去了反而误事。”贺陀罗本想借重花生的神力,但知梁萧戒心未去,只得笑笑作罢。
梁萧在沙地上画出图样,说道:“海上风高浪大,气候凶恶,我们人少,最好造海鳅楼船,有八部水车,风帆折断,还能以水车推动。”贺陀罗皱眉道:“八部水车太多,一两部就够了。”梁萧道:“这是海船,路程甚远,有备无患。”贺陀罗又问:“多高多长?”梁萧掐算道:“一丈六尺高,六丈长。”贺陀罗又想埋怨太大,可转念一想:“船一造好,洒家就动手杀人,人数减少,船儿自然不需如此庞大,但眼下不可流露这个意思。”
他心怀鬼胎,点头称是。梁萧猜出他心意,趁势口若悬河,将工程说得繁复无比,实则许多部件全无用处,但贺陀罗本是外行,被他头头是道,哄得晕头转向。
二人计划了足足一日,方才伐木取材。梁萧却又推说这棵树木质不好,经不得海水侵蚀,那棵树太过弯曲。仅是寻找龙骨,又花了几日功夫。贺陀罗笑在脸上,急在心里。
梁萧这边与贺陀罗虚与委蛇。柳莺莺却依梁萧所给的图样尺寸,让花生伐木取材,偷造龙骨船板,入夜之时,与梁萧另行架设一艘海船。这么昼夜赶造,贺陀罗的海鳅船龙骨未定,这边梁萧的桅杆已经架好;那边船板还是稀稀落落,这边梁萧已用树皮织好风帆,装在桅上。其间,云殊来看赵昺,小家伙装得要死不活,骗得云殊伤心不已,暗里苦练武功,准备一举击杀梁萧。
到了第十五日夜中,南风徐徐,夜空阴霾。梁萧见是顺风,找个借口骗过贺陀罗,早早返回住所,与花生用滑轮木板将船拖至海边,又将所需的物品尽数装上。花晓霜抱着赵昺率先登船,柳莺莺与花生随后,梁萧登上船头,方要拆掉跳板,忽听远处有人冷笑道:“平章好手段,骗得洒家好苦,既有现成船只,也不用造什么鸟船了吧?”说话声中,两团黑影如风如电,一路奔来。
柳莺莺识出是贺陀罗与云殊,惊道:“糟糕!”梁萧剑眉一挑,淡然道:“你将风帆升起来。花生,依我教你的法子,转动那个木轮。晓霜,你跟昺儿到舱里去。”柳莺莺急道:“你呢?”梁萧道:“我随后就来。”柳莺莺一怔,花晓霜忽地扑上,将梁萧死死抱住,颤声道:“萧哥哥,我们不走也罢,你……你别行险……”梁萧胸口一热,豪气奔涌,笑道:“幺麽小丑,何足道哉?”此时花生已运起“大金刚神力”,转动枢纽,海船行驶开来。这船一左一右,共有四部水车,以多种机关妙术,连接船心一个木轮,因有五轮,故名五行楼船。木轮一旋,水车同时飞转,仅是花生一人,便将这艘大船推得航行如飞。
梁萧眼见那二人越奔越近,忽将花晓霜推开,纵到岸上,身未落地,大喝一声,呼呼两掌,拍向两大劲敌。那二人只觉梁萧的掌劲如怒潮奔涌,心中暗惊,翻掌抵挡。刹那间,三人同声闷哼。梁萧一个筋斗翻出,双足深深插入海水,贺陀罗倒退三步,勉力站稳,掣出“般若锋”,叫道:“云老弟,你去截船,洒家对付这厮!”云殊斜刺里冲出,便要抢船。
梁萧笑道:“慢来,要上船,先过我这关。”左掌搅起一股水柱,劲急冲向云殊,水柱中带了“鲸息功”,云殊挥臂一挡,便觉有异,来得虽是水柱,撞到臂上却如铁柱。他身不由主,重又落回岸上,心头骇然:“这是什么功夫?”
贺陀罗猱身急上,梁萧双掌齐飞,又搅起两股水柱,一刚一柔,一前一后,迎了上去。贺陀罗震散一道水柱,手掌发麻,正自暗凛。另一道水柱却如活物,凌空挽了个平花,绕过贺陀罗的掌风,撞向他的腋下。贺陀罗大惊失色,慌忙后跃丈余,横劈一掌才将水柱击散,掉头与云殊对视一眼,忽地齐齐扑上。梁萧笑道:“来得好。”使开“碧海惊涛掌”,将两大高手一并截住。
原来,云殊白日里探过赵昺,眼见小皇帝气色萎靡,不免失魂落魄,返回住所以后,练功打坐都无心情,只想着赵昺那张小脸。挨到晚间,他忍耐不住,只想再看孩子一眼。当下前往小楼,遥见灯火依旧,哪知走进一看,空无一人。云殊隐觉不对,如何不对,却又想不出来,急寻贺陀罗商议。二人均是智谋之士,略一合计,便猜出梁萧诡计,在小楼附近一看,果然发现造船痕迹。贺陀罗气得暴跳如雷,云殊依据常理,推断梁萧去得不久。二人沿着岛屿四周一路寻来,终于找到。
三人苦斗半晌。“碧海惊涛掌”自大海万象中化出,本就厉害,梁萧更将“鲸息功”融入海水,化成水柱攻敌,更是令人防不胜防。两大高手被他挡在岸上,眼睁睁瞧着海船去远,当真气得七窍生烟。
花晓霜见梁萧跳下船,心中一急,奋身一跃,要随之跳下。柳莺莺将她抱住,锐声道:“别犯傻,你下去也没用的。”花晓霜这些天始终记挂诺言,不与梁萧亲近。她表面强颜欢笑,心中却痛苦难当,值此生离死别,再也忍耐不住,落泪道:“姐姐,我活着没法与他在一起,难道死也不能么?”柳莺莺正色道:“晓霜,你这样信不过他?”花晓霜道:“可敌人太强……”柳莺莺打断她道:“梁萧也很强。”她望着海滩上三道黑影,语声幽幽,“我信他这次,他回不来,我也不活。”
花晓霜听得一呆,柳莺莺掉头道:“我去升帆!”花晓霜急道:“姐姐,我……我能做什么?”柳莺莺笑道:“晓霜,你信佛么?”花晓霜点头,柳莺莺道:“那你用心念佛,保佑梁萧,千万诚心诚意哦!”花晓霜急道:“我一万个诚心。”当下坐在船头,凝神望天祷告。
风帆升起,船行更速,柳莺莺望着岸上,心如火烧。花晓霜从毗婆尸佛念到释迦牟尼,又从释迦牟尼念到弥勒佛祖,三世诸佛一一念罢,岸上的人影渐小渐暗,几乎再也看不清楚,花晓霜口中念诵,泪水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岸上三人斗至一百余合,贺陀罗沉喝一声,“般若锋”白光一闪,梁萧腰上鲜血迸出。云殊纵身而上,一拳挥出,梁萧闪身后退。贺陀罗与云殊眼见船只去远,追之不及,心中恼怒,不杀梁萧誓不罢休,当下快步抢上。只听三人足下哗哗啦啦,一进一退,全都踩入海水。云殊遽然而惊,忽地收足叫道:“当心有诈!”贺陀罗一怔止步。梁萧见云殊识破计谋,哈哈一笑,沉入水中。
贺陀罗还要追赶,云殊拉住他道:“不要追了,这厮当日被我打得重伤落海还能活命,水性可通鬼神。方才他诈退入水,正是要引诱我们入水。水中厮并,你我有输无赢。”贺陀罗出了一身冷汗,点头道:“多亏云将军机警,要么又着了他道儿。”心有不甘,抓起几块石头,向海中乱打一气。
柳莺莺见梁萧脱身,喜之不尽,忙叫花生停船。不一会儿,梁萧潜到船下,柳莺莺放下缆绳,援他上来,回头笑道:“晓霜你好诚心,果真感动了佛祖!”花晓霜脸一红,她先时觅死觅活,待得梁萧上船,却又无话可说。梁萧奇道:“佛祖怎么?”柳莺莺笑道:“这是我与晓霜的秘密,不让你知道。”梁萧嗤了一声,说道:“谁希罕么?”他只怕夜长梦多,以风向鸡辨向,扬帆转舵,朝北行驶。
行了数日,只因天公作美,顺风顺水。但第五日未时,风势忽变,几阵乱风打过来,只听“喀喇”一声,竟把桅杆上的风向鸡吹折了。梁萧举目遥望,彤云低垂,几乎压着海面,海水一个漩涡连着一个漩涡。一转眼,风声萧萧,巨浪叠起,楼船形似芥子,在大锅沸水中团团乱转。梁萧手中扳舵,口中发号施令,不久柳莺莺放下风帆,花生转动水车,一行人使出浑身解数,驾驭楼船,避开风尖浪口,在海水里左右穿梭。
天边云色更浓,好似团团靛墨,风声更厉,喧嚣震响,直如万马千军齐呼齐喊。忽地两个浪头连环打来,楼船经受不住,向右偏转。众人东倒西歪,一起摔倒,或是抱住桅杆,或是扣住船舷,大呼小叫,苦苦挣扎。花生翻肠倒肚,呕吐不已,赵昺虽被花晓霜抱着,也已两眼翻白,吓得昏了过去,柳莺莺连声尖叫:“梁萧,不成啦……不成啦……”
梁萧正在挣扎,听得这话,心头一灰:“纵我机关算尽,也终究抗不过天意!”直觉大船摇晃数下,似要翻转,一时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纵身跳起,抱住木舵连扳几下,楼船滴溜溜地连打两个旋儿,居然勉强稳住。不待他喘息,右方巨浪扑来,船身被带得转了两圈。梁萧力贯双足,陷入船板,一时浑如铸在船上,他抬起头来,仰天怒啸,啸声清越贯耳,浑似长风破浪。
这么苦苦支撑,风浪稍弱,四人正待松一口气,乍听巨声震耳,瞥眼望去,巨浪借着狂风层层堆积,高如雪山银城,凌空压来。众人瞧这势头,无不面如死灰。这时忽听近处传来一声鸣叫,梁萧听得耳熟,循声望去,只见楼船右侧升起一个庞然大物,浪头受它一阻,向后退却。
梁萧惊喜交迸,叫声“鲸大婶”,巨鲸昂昂鸣叫,宛如与他对答。一眨眼,楼船前后左右,四头巨鲸应声浮起,结为簸箕阵势,将船团团围住。只听狂风嘶鸣,巨浪排天,打在群鲸背上,飞珠溅玉,化作漫天白雨。
得到群鲸庇佑,楼船摇晃渐微,如处避风港中,说不出的安然恬适。众人望着鲸群,忘乎言语。过得许久,花晓霜问道:“萧哥哥,哪位才是鲸大婶?”梁萧瞧了半晌,摇头道:“它们都是一个模子,我也看不出来。”柳莺莺骂道:“没心没肺的家伙,连救命恩人也忘了吗?”
梁萧笑道:“说得是,该打!”边说边把脸伸过去。柳莺莺冷笑道:“边说边笑,全无诚意,再说你这么厚的脸皮,打得我手疼!晓霜你来,别用巴掌,用船桨才好。”花晓霜笑道:“我才不打他,只罚他找出鲸大婶。”梁萧苦笑道:“你还是打我的好。”二女都笑。
风浪越来越急,唯见巨浪起落,几乎不见天色。虽有巨鲸护持,船上众人还是无法入眠,一个个两眼大张,围坐舱中,轮流说起故事解闷。直说到次日辰时,天光渐白,风浪平复。又历三刻光景,巨鲸四面散开,众人心中一喜,涌到船头,手搭凉棚,极目眺望。但见海碧天青,白云疏淡,红日光华入水,海面上迸起万点火星。浪涛一如天际薄云,舒卷开阖,数尾银鱼如箭跃起,忽又刺入海中,激得水花四溅。
众人心旷神怡,恍若再世为人。忽听鸣声啾啾,转眼望去,巨鲸成群结队,摇头摆尾,慢吞吞地向远方游去,最末一头身边伴着两头圆乎乎的小鲸,梁萧喜得大叫:“鲸大婶!”
巨鲸母子似乎听到呼唤,又转过身子,绕着楼船盘旋,接连发出鸣叫。梁萧心中不尽明白,可也听出惜别之意,心知此番作别,再无见期,不觉胸中一痛,张口长啸,啸声激越,在云天中回旋不绝。巨鲸也发出长长鸣声,节律宛然,充满生机。
一人一鲸,或啸或歌,彼此唱和,久久不已。忽然间,梁萧止住啸声,目送巨鲸母子沉入海底洪荒,忽地一声不吭,转回舱内。二女知他心中难过,也伴他默默坐下。沉默良久,梁萧发令启程。其时风向鸡已折,幸喜日挂中天,梁萧在甲板上立起一根木棒,作为日晷,从日影中推算航向。他经此一劫,对这茫茫大海生出敬畏之心,只怕风浪不期而至,便将众人分作两班,昼夜兼程。白日为花生,入夜为自己与柳莺莺,轮流推动水车。
赵昺受足了惊吓,事后定下心来,神倦意疲,草草吃喝了一些,沉沉进入梦乡。这一觉睡到次日凌晨,他小孩心性,兴致一好,再也无法安坐,将花晓霜闹醒,缠着她出舱走动。
二人走出舱外,只见玉宇澄净,星光明灭,一钩明月西坠,照得楼船如银如雪。忽而一阵海风吹来,又咸又湿。赵昺只觉鼻间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忽听船尾传来柳莺莺的笑声:“昺儿你醒了么?”赵昺心中欢喜,一溜小跑奔过去,花晓霜怕他不慎落海,匆忙跟上。二人转到船尾,只见柳莺莺与梁萧相对而坐,梁萧正低头摆弄一堆方形木板。
赵昺叫声“叔叔”,坐到他身边,梁萧抚着他头,笑道:“小懒虫,睡得沉么?”赵昺咧嘴直笑,望着地上木板,奇道:“叔叔,这是什么?”梁萧笑道:“猜出来算你厉害!”赵昺挠了几下头,嘟起小嘴说:“我猜不出来。”掉头问,“霜阿姨,你知道吗?”
花晓霜正与柳莺莺拉手说话,应声笑道:“这是牵星术!”柳莺莺抚她脸蛋,笑道:“还是你聪明,一猜就着。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就会看他瞎摆。”花晓霜脸一红,轻声道:“我也只知大略,深奥的地方也不明白。”
赵昺瞪大眼睛,奇道:“什么叫牵星术?”花晓霜道:“听说这是夜里航行时,海客们辨别航向的法子。方木板叫作牵星板,共有十二块,最大一块长八寸,边距依次递减二分,故而最小一块仅二分来长。嗯,至于这个小石块,叫做缺刻石板,四面缺刻。用的时候,只须在夜空里找准北极星,手执木板中部,手臂伸直,木板上为北极星,下方是水平线。如此这般,以十二块木板及小石板替换计算,就可算出咱们身在何处。至于具体算法,我可不知道。”赵昺听得糊涂,望着梁萧连连眨眼。梁萧笑道:“待你大些,我再教你。”
花晓霜笑道:“昺儿,叔叔算学之精,天下无对,他肯教你,可是你的福气。”柳莺莺摇头道:“这些古怪玩艺有什么好学?昺儿,你还是学武功吧,学了功夫,天下也去得。”梁萧点头道:“那也好,一应拳术刀剑,弓马枪术,但凡杀人伤人的本事,我都可以教你。如果你想做皇帝,我还可传你韬略兵法、经济之术。而后十年生聚,十年征战,待得尸积如山,流血成河,你就可以中兴大宋,成为震烁古今的大英雄、大豪杰。从古到今的帝王将相,全都及不上你。”他侃侃而谈,赵昺却越听越怕,略一哆嗦,哭了出来。柳莺莺搂住他,怒道:“梁萧,你吹什么牛皮?”
梁萧摇头叹道:“我可不是吹牛。蒙古人征战不休,国势难久。只不过这一仗打下来,又不免生灵涂炭,死伤无数百姓。”他顿了一顿,凝视赵昺,“昺儿,我再问你一句,你真的不愿做皇帝么?”
柳莺莺听他大言炎炎,脸色却很严峻,毫无戏谑之色。正自惊疑,忽觉腕间剧痛,侧目望去,花晓霜凝视赵昺,浑身发抖,指甲不知不觉陷入她的肉里。柳莺莺心头一跳:“小色鬼来真的?”她知道梁萧极重然诺,既能为一承诺救出赵昺,未必不会因他一言,助他中兴大宋,一时间也不由心慌意乱。
赵昺被三个大人盯着,一时忘了哭泣,好半晌才说:“我不做皇帝,也不学叔叔的本事。昺儿要学,就学霜阿姨。”柳莺莺奇道:“为什么?”赵昺绷起小脸,认真地说:“我有霜阿姨的本领,就能为人治病,若能治病,哥哥也不会死了……”说到这儿,嗓子一堵,眼泪又落下来。
众人听得这话,无不呆住。梁萧仰首望天,心道:“可笑我梁萧白活了二十年,竟不如一个孩子。难得他有这种念头,很好很好,不枉我九死一生,救他出来。”只觉胸中快慰,纵声大笑。众人见他如此欢喜,都觉不解。
次日天光大亮,梁萧见海中漂浮许多木块,状如房屋檩柱,猜想此处离岸不远,当下叫醒花生,合力将楼船划得势如飞箭。近午时分,遥见迷蒙云雾中,亘了一道长长的暗影。柳莺莺坐在桅杆上当先瞧见,叫道:“是陆地呢!”众人出舱瞧见,皆大欢喜。
傍晚时楼船靠岸,众人弃舟登岸,寻找海边村落,哪知连寻两个村子,都只剩下瓦砾残垣。四人心中疑惑,又行数里,终于见到人家,才知此间从属广州,近日发生海啸,沿海村落均遭浩劫。日前那场大风浪竟是一场海啸,众人心有余悸,当晚借宿农家。
次日启程向北,其时大宋已亡,元廷重置州县,出榜安民,百姓劫后返乡,世道渐趋平定。
这一日途径惠州,花晓霜想起一事,对梁萧道:“昔年东坡先生在此为官,爱妾朝云染瘴气病殁,香冢在此不远。东坡先生晚岁流离困窘,朝云千里相随,其心不改,是个极有情义的女子,既到惠州,我想顺道拜祭她。”梁萧听了,肃然起敬,拍手应允。柳莺莺却冷笑说:“她给人做妾,也值得一拜么……”但见花晓霜神色黯然,转颜笑道,“逗你玩呢,罢了,算我信口胡诌,她有情有义,拜上一拜也无妨。”
众人午间出发。花晓霜一路愁眉不展,柳莺莺却兴致极好,忽而调侃花生,忽而逗弄赵昺,更与梁萧不住斗嘴。朝云墓地处湖畔,四面佳木成荫,一抔孤冢藏于浓荫深处,令人平生凄凉。墓旁有八角小亭一座,久未修葺,早已颓败。众人上前致祭,梁萧敬朝云重情重义,当先拜了一拜,花晓霜随后拜祭,花生与赵昺不明所以,见二人先跪,也随着拜了。只有柳莺莺并不上前,站在一株垂柳下,拈着柳条儿冷眼旁观。
祭拜已定,梁萧招呼花生修葺坟边小亭。花晓霜移步上前,只见亭柱斑驳,依稀可见一副对联,丰腴娴雅,正是东坡手迹。上联为“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下联却是“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她对此二联,吟诵数遍,念及身世,只觉人生譬如梦幻朝露,离合难料,悲欢易来,一时不由流下泪来。
花生瞅见,大惊小怪地道:“晓霜你哭什么?”花晓霜忙拭了泪,岔开话说:“花生,你知不知道,这副下联出自佛法,大有来历!《金刚经》里如来说法,曾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天下佛法,无一出此藩篱。”花生似懂非懂,嘴里嗯嗯,但他胸中不染点尘,既不明白,也就懒得细想。
梁萧默默看着对联,半晌叹道:“天下的道理大都相通。若能将武功练到‘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的境界,当可无敌于天下!花生,你武功出自佛法,若想进步,非得参透这十二个字不可。”花生眉头拧起,更觉糊涂。此时柳莺莺将祭品撤下,笑道:“花生,开吃啦……”
花生一拍额头,眉开眼笑,没口子答应:“是,是……”撇下他人,一手抓酒,一手拿肉,左起右落,右起左落,转眼工夫,嘴里已经塞得满满当当。柳莺莺瞅了众人一眼,忍住笑道:“你们一个说佛法,一个讲武功,都不及我一声吆喝。哼,小和尚听到这个‘吃’字,那才是跑得如露如电,喝得满嘴冒泡,吃得肉不见影,醉得如梦如幻呢!”众人尽皆失笑。
柳莺莺拉过花晓霜,给她拭去泪痕,柔声道:“傻丫头,又哭了么?多愁善感,总会伤着身子,既来游玩,就该开开心心,快快活活。”花晓霜点头道:“姐姐说得是。我太傻,本不该哭的。”拿起一壶酒,对着壶口就喝,她从不喝酒,只觉入口辛辣,不禁咳嗽起来。柳莺莺给她捶背,皱眉道:“你不学别人,却来学花生?”
花晓霜咳了两声,靠在柳莺莺肩上,又饮两口,她脸上本少血色,酒一入喉,好似涂上一抹胭脂,更添几分艳丽。柳莺莺望她片刻,笑道:“梁萧,晓霜脸色若是红润些,可是个大美人呢!”梁萧笑笑,自与花生对饮。
柳莺莺抚着少女秀发,怜惜道:“晓霜,你病若康复了,须得好好补补身子,长得珠圆玉润、娇娇俏俏的才好。”花晓霜点点头,忽地压低嗓子,轻声说:“柳姐姐,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柳莺莺道:“什么事?”花晓霜道:“总之不是坏事,好姐姐,你先答应我吧?”柳莺莺失笑道:“哪儿有这种道理,你先说了,我再斟酌,吃亏的事我可不干。”
花晓霜叹了口气,沉默时许,轻轻说道:“姐姐,请你一生一世,好好对待萧哥哥!爱他疼他,不论怎样,你也不要嫌弃他,让他孤零零的!”柳莺莺奇道:“傻丫头,你说这些话做什么?”花晓霜握住她手,颤声说:“姐姐,你答应我这回,好不好?”柳莺莺皱眉道:“傻丫头,他若对我坏,我凭什么对他好?”
花晓霜身子一颤,掉头望着地上,泪水点点滴落。柳莺莺心中不忍,婉言道:“你别哭啊,我答应你就是了。”花晓霜破涕为笑,拭泪道:“姐姐,我就知道,你会一辈子待他好!”斟酒举杯道,“晓霜敬你三杯。”柳莺莺一愣,失笑道:“你要与我拼酒?那可是鲁班门前弄大斧。”豪气顿生,与花晓霜对饮三杯。
赵昺吃了两个果子,见众人喝得有趣,便道:“叔叔,我也能喝么?”梁萧笑道:“好啊,喝大口些。”赵昺笑眯眯喝了一口,脸色忽变,皱眉吐舌,将满口的酒水都吐了出来。梁萧笑道:“好不好喝?”赵昺眼泪都流出来,哈着小嘴,使劲摇头。梁萧笑道:“你记好了,小孩子不能喝酒。”柳莺莺骂道:“你尽会欺负小孩儿,有胆过来班门弄斧,与我拼酒。”梁萧笑道:“你若是鲁班,我就是鲁班的师父。”柳莺莺骂道:“你是鲁班的灰孙子,尽会胡吹大气。”
梁萧提酒过去,二人一口一杯对饮起来。花晓霜三盅下肚,早已不胜酒力,醉倒一旁。梁萧与柳莺莺喝得兴起,指指点点,猜起拳来。梁萧精于算计,柳莺莺十拳九输,胜的一拳也是梁萧过意不去,有意相让。不一时,柳莺莺醉眼惺忪,骂骂咧咧地歪倒一边。梁萧又与花生对饮,赵昺熬不住,自在亭中睡了。二人喝到天黑,梁萧不支醉倒。花生奋起余勇,将所剩的酒肉一扫而光,这才心满意足,在六如亭边撒了一泡尿,而后抱着一根亭柱,昏天黑地,失了知觉。
明月皎洁,出于东山之上,云霾或浓或暗,流转不定。忽而一阵风来,花晓霜打了个机灵,缓缓坐起来,吐出一个黑色小丸,蹑足走近梁萧,低头望他半晌,幽幽地道:“萧哥哥,我要走啦!本想与你道别,但你一说话,我又走不了啦!唉,只好用这下等的法子。其实……我不想走,但不走,又有什么法子呢?你不能同时对两人好,姐姐会发恼,我也不快活。婆婆说,美貌的女子必然不好,可瞧起来,婆婆说得不对……柳姐姐不但美,为人也很好很好……”她说到这儿,微微哽咽,指尖轻轻划过梁萧的鬓角,一点水珠滴在他的脸上,晶莹浑圆,映着月光闪闪发亮。
花晓霜长吐一口气,又道:“柳姐姐答应了我,会一生一世好好对你。她是女中豪杰,言而有信,从今往后,我也不用牵挂你了,但……唉……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心里难过……但我不走,又有什么法子呢……”点点泪珠滴在梁萧脸上,复又滑入泥里。
花晓霜从怀里取出一块黄色物事,低声道:“酒里我下了迷药,你喝了会睡许久,但嗅了这醍醐香,两炷香后就会醒来……那时节,我也走远了……”说到这里,她站起身来,走到一旁,背起盛满医书的竹架,回头望了望众人,鼻间一酸,泪如泉涌。她咬了咬牙,定下决心,正要迈步,忽觉后颈一麻,动弹不得。
花晓霜大惊,却听柳莺莺叹道:“小傻瓜,你去哪儿?”花晓霜惊道:“姐姐,你没醉……”柳莺莺淡然说道:“我与你同吃同睡,你怎么骗得了我?我瞧着你买药、配药、下药,酒当然一口没喝,统统吐掉了。”花晓霜心慌意乱,支支吾吾,却听柳莺莺又道:“小傻瓜,你好好睡一觉,醒来时就不会痛苦,也不会为难了……”花晓霜叫了声“姐姐”,后脑忽震,昏了过去。
柳莺莺拍昏晓霜,迈步走到胭脂身旁,抚着细软的马鬃,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正要挽缰上马,忽听一个低低的声音道:“莺莺!”柳莺莺娇躯一颤,幽幽道:“你也醒了?”却听梁萧叹道:“我知酒里有诈,却不知谁动的手脚,本想将计就计,却不料……”柳莺莺回过头,见他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不觉心头刺痛,摇头道:“小色鬼,我不想哭,也不许你哭。”梁萧叹了口气,轻轻道:“好,我不哭。”
柳莺莺扬起头,攀住一枝柳条,笑了笑,说道:“小色鬼,你记得么?咱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弄坏我的斗笠。”梁萧道:“记得!那时候,你戴柳笠的模样,尤其好看。”柳莺莺嗔道:“这是什么话,我现今便不好看了?”梁萧道:“更好看了。”柳莺莺啐道:“就会油嘴滑舌。”嗤的一笑,又说,“你记得就好,你说,你弄坏了我的柳笠,该赔不该赔?”梁萧叹道:“一百个该赔。”伸手折下几根柳条,就地坐下,定了定神,正要动手编织,腰间突然一紧,但觉柳莺莺身子紧贴在背上,滚热如火,霎时间,梁萧衣衫湿了大片。一阵微风拂来,带起一丝幽香,萦绕身边,似有若无。
沉默时许,梁萧忍不住轻轻叫道:“莺莺……”柳莺莺压低嗓子:“你只管编斗笠,别说话……”梁萧缓缓点头,十个指头却抖个不住,他手巧心灵,从来编得又快又好,此刻屡编屡错,不时打散重来。
明月中天,透过顶上枝桠,撒下寥落碎银,雾气自湖面升起,白茫茫微微透亮。梁萧打上最后一个结,吐气说道:“这下子成了。”
柳莺莺轻哼道:“笨手笨脚,累我好等。”接过柳笠,戴在头上,丝丝柳条垂在面上,轻笑道,“如今好了,你看不见我,我却看得见你,这样才好说话。”
梁萧默不作声,柳莺莺也沉默一会儿,起身望了望天,叹道,“梁萧,我跟你说,晓霜是小傻瓜,你是个大傻瓜。”梁萧正琢磨她话中涵义,却听她又道:“我是个大大的聪明人,师父曾说:‘聪明人只能对付聪明人,不能与傻瓜计较。’你说是不是啊?”梁萧苦笑道:“难不成,我比花生还傻?”柳莺莺叹道:“你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他只是天下第二。所以啊,是我不要你,才……才不是你不要我……对不对啊?”说到这里,转到马前,飘然翻了上去。梁萧呆呆瞧着,喃喃道:“对啊,我配不上你……”柳莺莺没由来一阵恼怒,破口骂道:“对你个屁!”兜头一鞭,梁萧的额头上多了一道血痕。
柳莺莺一打便着,微微一怔,猛可掉头,抖起缰绳。胭脂马咴咴长嘶,撒开四踢,泼喇喇向北飞奔,奔了不出百步,柳莺莺忽地勒马,高叫道:“死梁萧,小色鬼,我恨你八辈子……”叫得这儿,转身伏在马背,化作一道淡淡绿烟,注入浓浓的夜色。蹄声渐去渐远,初如雨打残荷,片刻之间,不复再闻。
梁萧立在湖边,心中恍兮惚兮,似又回到鲸鲵之背,海天之间,茕茕独立,孤寂无依。又一阵风吹来,湖面荡起数圈涟漪,柳条随风舒卷,飒飒作响,片片枯叶散在梁萧肩头。他伸手拈起一片,抬头看去,一钩纤月正向西沉,四面夜色浓暗,冥冥不知究竟。
梁萧呆立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走到花晓霜身边,将内力渡入她的心口。花晓霜如梦初醒,失声叫道:“柳姐姐……”举目四顾。梁萧摇头道:“不用看了,她走了,回天山去了。”花晓霜一愣,哇地哭道:“她怎么走了呢?她……她答应我的,要一生一世对你好,她说了又不算数……呜呜……她骗人……骗人……”捏起拳头,敲打地上。
梁萧按着她的肩头,叹道:“晓霜,你就这么讨厌我么?”花晓霜一怔,摇头道:“我……我怎么会?”梁萧道:“你既不讨厌我,干吗老说要走的话?好吧,你们都走了,我与花生做和尚去……”花晓霜慌了神,伸手堵住他口,忙道:“我才不是……我……我怕你为难……”她又羞又急,语无伦次。梁萧微微一笑,说道:“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为难了!”花晓霜抬起头来,张大一双泪眼,定定望着梁萧。
梁萧道:“我并没有醉,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到,也都记得,一辈子都忘不了。”花晓霜以手掩口,将到口的叫声堵回去。梁萧看她一眼,苦笑道:“傻丫头,你连莺莺都骗不过,骗得了我么?你的把戏,只能骗骗花生罢了。”花晓霜面红如血,低下头去,心中乱糟糟的,几乎什么都听不见,好容易按捺心神,却听梁萧道:“你泪水滴在我脸上,我便拿定了主意,莺莺要走,我也没留她。”花晓霜忍不住抬头道:“萧哥哥,你这样不对……”梁萧不容她多言,摆手道:“对错是非,都已过去。从今往后,我都会陪着你,再也不会离开……”他紧紧握住晓霜双手,与她四目交接,目中透出毅然之色,“今生今世,再不离开!”
花晓霜只觉眼前微眩,几乎昏了过去。这一句话在她心中梦里也不知响了几千几万次,但在耳边响起却是第一遭。一时百感交迸,不知是喜是悲,是心酸,还是快活。呆了许久,纵身扑入梁萧怀里,涕泪交流,放声大哭。
不知哭了多久,她只觉这半生所受的委屈辛苦都随这泪水流出,身子好像变成一片羽毛,轻飘飘,倦乎乎,连话也说不出来,蒙蒙眬眬沉睡过去。
梁萧见她睡靥上泪珠未干,嘴角却噙着笑意,一时不好打扰,抱着她就地枯坐。不一时困了上来,迷糊一阵,忽听有人叫唤,张眼望去,却见花生醉眼惺忪,抱着亭柱挣扎道:“梁萧,梁萧!”迷药药性未消,他方才爬起,又一跤仆倒,嘴里念道:“梁萧……呃……俺打小喝酒,从来不醉……呃,再喝……”抱住空酒罐仰了一下,却没倾出半滴,当下抱着亭柱子,蹭来蹭去,“梁萧……呃……你的腿比木头还硬,蹭得俺好痛……”他顺着亭柱一路摸上去,道:“呃……头呢,怎么没头,呃……就像一根大柱子……”
梁萧又好气又好笑,花晓霜也闻声醒来,羞惭莫名,取了醍醐香给花生嗅了。花生惊醒,看着怀中亭柱,抓头怪道:“啊,俺抱柱子做什么?”花晓霜与梁萧对视一眼,低头苦笑。
他二人不说,花生也不知就里。不一会儿,赵昺也醒了。这两人问起柳莺莺,梁萧只说她回天山了。多日来,两人与柳莺莺同舟共济,听说她不告而别,都不免大生惆怅,所幸一个小孩儿,一个呆和尚,心情来去甚快,伤感半日,也就搁下。倒是花晓霜想着柳莺莺独返天山,路途艰难,不免心中挂念、愁眉难舒。
众人歇息半日,启程向北。经过刀兵之灾,粤地疫病又行,死者甚众。花晓霜采药救人,四处奔波,这么走走停停,在粤境中呆了一月有余。这一日,众人穿过梅岭,进入江西。正行走间,忽听前方传来两声惨呼。众人赶上前去,只见前方两个农夫躺在地上,锄头散落一边,双肘双膝全被折断。
花晓霜忙给两人接好断骨,她手段高明,包扎已毕,两人痛楚大减,不再呻吟。梁萧问道:“谁下的毒手?”二人对望一眼,神色茫然,其中一人颤声道:“我们走得好好的,手脚一痛,清醒时就躺在这儿了。”花晓霜奇道:“你们没见人吗?”两人同声叫道:“没见人,撞鬼啦!”梁萧喝道:“胡说!”
两人被他一喝,噤若寒蝉。梁萧心想这手法分筋错骨,分明出自武学高手,这人武功高强,为何与寻常农夫为难?他思索不透,又问几句,那二人懵懵懂懂,只说没见凶手。梁萧只得将二人搀扶回家,而后佯装离去,转身暗中潜伏,守了一夜,却无动静。
凶手不肯露面,梁萧也无法可施,一行人继续上路。怎料行了不足二十里地,又听一声惨叫,梁萧飞步赶上,却见一个樵子躺在山坡上呻吟,两捆柴草、一把斧头散落于地。他定眼细看,樵子也是四肢折断。梁萧细问原由,樵子也道未见凶手。梁萧略一沉默,皱眉起身,扬声喝道:“是好汉的滚出来!”
这两句话用上“鲸息功”,远远传出,许久才从山峦间传来回声。这时其他三人也到了,花晓霜道:“萧哥哥,怎么回事?”梁萧叹道:“我知道就好了!”花晓霜不再多问,低头给那樵子绑好手足,让花生背回家去。谁知走出不远,西北方惨叫迭起,似乎不止一人。经过先前两回,众人不再吃惊,上前一看,路上又躺了四个行商,手足折断,各自惨叫。
花晓霜菩萨性子,也大为生气,说道:“无故折人手足,好生可恶!萧哥哥,我们逮住凶手,非让他认错不可。”梁萧冷笑不语,心道:“岂止认错,逮住了他,非折断他的手脚不可!”
此后每走一二十里地,前方就有惨叫。或是逃难返乡的难民,或是走乡窜镇的货郎,或是村野农夫,或是市井百姓。一个个断手折足,号呼痛哭。梁萧一路走去,心情越发沉重,到得次日,忍不住道:“这事古怪得很,凶手十九冲我们来的。”花晓霜道:“他若与我们有过节,何不直截了当报复,却把怨气撒在别人身上?”梁萧道:“你寻思寻思,每每听到叫声,要么在西北,要么在东北,虽然忽东忽西,曲曲折折,终归不离北方。我们一旦偏离,就有叫声传来!看起来,他是要引我向北。”花晓霜发愁道:“那如何是好?”
梁萧想了想,冷笑道:“他要我向北,我却偏要向东,看他现不现身!”花晓霜犹豫道:“若他并无此意,只爱折人手足呢?我们向东去了,再有百姓折了手足,岂非无人救护?”梁萧无言以对,微微皱眉。花晓霜又说:“他要我们去北方,我们就去北方,顺了他的意,他想必不会伤人。”梁萧深感此法大违本性,不悦道:“这恶人鬼鬼祟祟,其中必有阴谋。只我一人,与他周旋也无妨,你与昺儿若有闪失,如何是好?”花晓霜叹道:“可是若向东走,今生今世,我心里都不会踏实。”二人对视无语,花生却焦躁起来,嚷道:“梁萧,太阳落山啦!错过了宿头,可没有饭吃。”梁萧怒道:“用不着你教训!”背起赵昺,大步向北。花晓霜见他答允,心头一甜,快步跟上。
众人一意向北,果如花晓霜所料,伤人之事大减。梁萧索性定下心来,看他有何伎俩。这么渡过黄河,忽忽月余。遥见大都轮廓,举目望去,一座巨城横亘北方,南有伏龟之形,北有腾龙之势,门若兽口,广吞八方之财,池比鸿沟,浩聚百泉之水。城南处一队士兵森然罗列,正在搜查入城行商。梁萧迟疑间,正欲上前,忽听有人叫道:“王老弟,你如何在这儿?”
卷四 祭我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