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萧左手抓着释天风,右手舞剑拨打箭枝,一时也腾不出手来抛掷木板。眼看难以支撑,花生将擂台木板扳断一块,运足“大金刚神力”,喝一声:“去!”那木板贴着湖面飞转,瞬间落到梁萧身后,梁萧翻身纵上,花生第二块木板又已掷来,这么乍起乍落,花生掷到第十六块木板时,梁萧已携释天风返回台上。凌水月眼中喜现泪光,连声道:“梁公子,生受你了。”扶起释天风替他拔出羽箭,心中气痛难当,方要骂上两句,眼泪却已落了下来。
释天风正觉丢了面子,忽又见她流泪,不禁烦躁道:“老太婆,你哭什么,不就挨了一箭么?离肠子远得很!”凌水月气道:“死老头子,我跟你四十年便操了四十年的心,你……你就不能安分一些让我多活几年么?”释天风瞧她泪水涟涟,真情流露,只得嘟囔几句再无它言。
这一回未挫元军威风,反倒折了一个绝顶高手。群豪正自气馁,忽见元军阵中驶出一条小船,船上站了一名元将,头戴铁盔,身着便袍,高叫:“梁萧,兄弟土土哈在此,但求一晤。”两个士卒摇橹如飞,片刻已至湖心。
梁萧眉头微皱,了情道:“梁萧,此事蹊跷,只怕内有阴谋,还是不去为妙。”九如道:“管他什么阴谋阳谋。梁萧,机会难得,此人送上门来,就抓他作质,迫使元人退兵。”梁萧思索一阵,回头道:“晓霜,我去去就来。”花晓霜点头道:“小心一些。”两人深深对视一眼,梁萧转身荡起小船驶到湖心。两船相靠,一个元兵拿钩挠将船固在一起。
较之当年,土土哈容貌未改,髥须却浓密许多,顾盼间目光逼人。两人对视片刻,土土哈手指船头:“坐。”梁萧颔首。两人相对而坐,土土哈提起一袋马奶酒,道:“请!”梁萧接过,拔塞便喝。
两人默不作声,连尽四袋马奶酒,土土哈忽将空皮囊掷入湖中,笑道:“梁萧,你若要抓我做人质现在最好不过!”梁萧摇头道:“你先说来意。”土土哈叹了口气道:“梁萧,三狗儿、杨小雀、王可的父母兄妹俱都安好,富贵荣华享用不尽,你只管放心。”梁萧道:“很好。”土土哈神色一黯,又道:“囊古歹在漠北与叛王们交战,被叛王大军围困,兵尽粮绝,自刎而死。”梁萧眉头一颤,半晌道:“他马革裹尸也算了了夙愿。”
两人相对无言,土土哈抓过两袋马奶酒,抛给梁萧一袋,两人仰天饮尽。两边人马听不见二人说话,只瞧他们不断喝酒,心中都很疑惑。
顷刻间,二人又尽三袋烈酒,土土哈朗声道:“叙旧已毕,且说正事。”梁萧道:“请说。”土土哈道:“天机宫为江南义军巢穴,镇南王早已有心攻打,只是一则要攻打安南、占城,二则此地鬼斧神工,以明先生推断,非有数万精兵无法攻破。”
梁萧插口道:“明先生便是明归?”土土哈道:“不错,他如今是镇南王的军师。西北诸王已败,窝阔台汗海都遣使称臣。圣上此时命我南来,便是要协助镇南王肃清南朝余孽。”梁萧冷然道:“阁下威震宇内,彪炳当世,当真可喜可贺。”土土哈听出他话中讥嘲,苦笑道:“梁萧,你别取笑。说到沙场对垒,我远不及你。但此次经明先生筹谋,镇南王与我有备而来,天机宫破在旦夕。抑且狮心龙牙说了,云殊等人都在此间,是以今日一战,势所难免。”
梁萧默然许久,忽而叹道:“土土哈,你的汉话流利了许多。”土土哈不防他说出这句,微微一怔,说道:“梁萧,我并非说笑,早则今夜,迟则明天,天机宫必遭攻破。多年来,我为圣上东征西讨,立下不少功劳,只要你一句话,土土哈愿以所有功劳富贵换取你的性命。”
梁萧摆手道:“土土哈,你心意很好。但你不知道,我这身本事大抵来自天机宫。人生天地间,饮水思源,不可忘本。天机宫有难,梁萧自当拼死力战,与之偕亡,岂有苟存独活之理!”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如掷金石。
土土哈久久无语,半晌起身道:“好,梁萧,你要拿我作质,只管动手。”身后两名士兵应声一惊,呛地拔出钢刀,土土哈举起手来,沉声道:“不得动手。”二人一呆,钢刀复又退入鞘中。
梁萧淡淡一笑也起身道:“土土哈,你以兄弟之礼见我,我自当以兄弟之礼待你。”挥袖震断钩挠,朗声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土土哈雄躯一震,虎目中泪光闪动,躬身抱手,涩声道:“好,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二人均是果决之辈,话一说尽,各自撑船返回己阵。
梁萧登上木台,释天风顿足怒道:“梁萧,你怎么不把人抓回来?”众人均是脸色疑惑。梁萧摇头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此事甚为抱歉。但我既然回来,自当与诸位同生共死守护天机宫!”靳文冷笑道:“我看你是与鞑子商量好了,回来做奸细,想把天机宫卖了……”话未说完,云殊忽地厉声道:“住口。”靳文被他一喝,不觉怔忡。云殊两眼望天,沉声道:“文儿,你记住了。他虽是强仇大敌却不是奸险小人,这等卑鄙之事,别人纵然会做,他却做不出来。”他嘴里这般说,却自始至终没瞧梁萧一眼。
云殊一言既出,旁人自无多话。靳文恨恨瞧了梁萧一眼,悻悻退下。梁萧也不料云殊会出言为自己开脱,心中满不是滋味。公羊羽点头道:“不错,大敌当前,别中了鞑子的离间计。”梁萧不觉苦笑,寻思道:“或许真是离间计也说不定,但他人无情,我决不能无义。况且土土哈说得不错,今日一战,势所难免,抓他也没甚用处。”
众人静静观望,不一时,只听战鼓雷动,元军战船纷纷驰出峡口向栖月谷驶来,船头士卒扯满强弓硬弩,箭镞在阳光中闪闪发亮。花无媸忽道:“清渊,你率宫中弟子拆去这座木台,而后藏身石阵,守好入口,其他人随我退入宫中。”花清渊应命,待得拆去木台,元军已然逼近放箭,众人只得退入石阵。
在宫中守候片刻,众人均有愁容,云殊忽道:“师母,依照兵法,天机宫一旦谷口被战船封锁,后无退路,怕是一处死地。”花无媸摇头道:“无妨,即便明归居中引路,但我谷内尚有枢纽,鞑子倘若入阵,我操纵枢纽,改变阵法走向,叫他们欲进不得,欲出不能,生生饿死在阵中。谷内存有二十年粮草,种有菜蔬,养了牲畜,咱们就和鞑子比比耐性。”云殊叹了口气道:“但如师母所言!”愁眉不展,退到一旁。
到得夜里,谷外元军呼声如雷,遥遥传入谷内,众人无人能够合眼,全都静静聆听。枯坐到次日凌晨,花清渊遣人来报,只说元军仍未入阵。花无媸眉间隐现焦虑,负着手踱来踱去。其余人俱都沉默,就连释天风也觉出气氛有异,不好大声叫嚷。
辰时左右,忽听元军发一声喊,跟着一声巨响好似晴天霹雳。众人一跃而起,梁萧、云殊同声叫道:“来了!”花无媸停下步子,面若寒冰,身子发起抖来,公羊羽缓缓起身握住她手。
片刻间又是一声巨响,不一时,连响三次,最后一声格外震耳,似有什么随之倒塌。忽见叶钊一道烟奔入厅中,面无人色,颤声道:“不好了,鞑子用火炮将‘天璇’轮击毁了。”花无媸身子一晃坐在椅上,目光呆滞,脸上失去血色。
云殊腾地站起,断然道:“与其坐以待毙不若奋力出击。”手臂一挥,喝道,“是好汉的都跟我来!”群豪哄然应诺,随之奔出,诸大高手也紧随其后。释天风不顾伤痛也要跟上,好歹被凌水月劝住。
群豪出了石阵,只见元军将战船排成一列,瞧见众人出谷,乱箭射来。群豪手持盾牌兵刃,齐声大喝,奋力冲上。元军发出硬弩火箭,劲急绝伦,铁盾也是一击而裂。一时间,群豪惨呼大起。梁萧、云殊、九如、花生、公羊羽五大高手勇冒矢石,冲近战船。九如师徒手持巨木,奋起神威,左右横扫,所到之处,战船无不粉碎。公羊羽师徒双剑齐出,纵横军中,无人可当。梁萧手持天罚剑,直透敌阵,奔到铁铸火炮前,掌心紫电乍闪,金铁交鸣,一剑之威将铁炮连着炮手齐齐斩断。他毁了一炮,旋风般绕过箭雨蹿上另一战船,天罚剑荡开人群,紫光迸出又毁一炮。
不一时,梁萧将五门铁炮尽数摧毁,只听身后惨呼大起,回头一望,群豪死伤遍地,鲜血染红湖水。公羊羽身中一箭由云殊护着且战且退,九如师徒仗着兵刃粗重将近岸处的战船尽皆捣毁,但元军战船不断从彩贝峡驶出,散成一圈,隔水发箭,劲箭如雨,好似不休不歇。九如一边挥舞巨木,一边高叫:“梁萧,退了罢。”梁萧暗叹一声,纵身跃下战船,顺势一剑划落,剑锋所及将战船劈为两段。继而奋力杀出重围,踏水上岸,护着伤者退入石阵。
回到宫中一点人数,居然死了三成,剩下的也大多带伤。公羊羽和花生俱都中箭,公羊羽伤势尤重,但他性子倔傲,纵然血染衣衫,也是神气不改。花晓霜与赵昺忙拿来伤药给众人裹伤救治。
释天风呆得气闷,远远瞧见公羊羽,不觉笑道:“老穷酸,你也挨箭了?妙极,妙极。”凌水月怒道:“老头子,这时候你还说这些浑话。”释天风怒道:“你还说我,若让老子去了,保管杀得鞑子屁滚尿流,老穷酸武功虽然不济,有老子看着,也不至于伤得这么厉害。”公羊羽听得恼火,冷冷道:“姓释的,你只会说嘴,方才怎地没见你的影子?哼,灵鳌岛的高手都是缩乌龟壳的高手么?”
这话好似火上浇油,释天风跳将起来,高声道:“他妈的,我想在这儿闲待么?好啊,我挨箭儿,你也挨箭儿,咱俩扯了个直,谁也不占便宜。来来来,就此大战三百回合,不迎战的就是乌龟。”公羊羽一拂袖,冷笑道:“奉陪到底。”凌水月见梁萧就在近旁,忙道:“梁公子,帮个忙。”梁萧摇头苦笑,仗剑隔在二人之间。释天风道:“梁小子,你要帮哪个?”梁萧道:“我谁也不帮,大敌当前,二位前辈何必争这些闲气。”
释天风生平只认输赢,自忖眼下伤重敌不过梁萧,怒哼一声,气呼呼地坐在一旁。公羊羽见他退了也不再相迫,但觉伤口疼痛,当下坐到一边调息。
到了未时,元军重新调来火炮,也不靠岸,只是隔水轰击天枢、天机轮。梁萧连冲三次均被箭雨迫退。
申酉时分,巨响声中,天枢轮终于颓倒。天机宫诸人遥遥望见不禁泪如雨下,花无媸也一失镇定,放声痛哭:“祖先四百年心血毁于一旦,我们这些不肖子孙还有何脸面苟活世上?”众人听了,各各惨然。
沉默半晌,云殊忽道:“天机三轮一破,‘两仪幻尘阵’威力大减,元军有明归指引,入宫便已不难,而今之计当是如何突围。”公羊羽冷笑道:“还有什么计谋,元人守住峡口已成瓮中捉鳖之势。”
凌水月叹道:“只要突围,一切好办,我儿海雨停了八艘海船在钱塘江口,咱们突围以后乘船出海,鞑子也没奈何。”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许久终无定论。远处炮声震耳,元军炮石依旧不断轰击天际轮,花无媸已止住哭泣,咬着嘴唇,脸色阴沉。
梁萧始终一言不发,沉思许久,忽向花无媸一拱手道:“花前辈,若我猜得不错,这宫中另有出路!”花无媸冷冷瞧他一眼,花清渊的眉头却是一颤。众人本已绝望,闻言精神一振,目光落到花无媸身上。
花无媸冷冷道:“天机宫四面环山,哪有什么出路?”梁萧道:“天机宫历代智者辈出,绝不会没人想到今日局面。这宫中一定留了退路。”花无媸木然不语。花清渊忽地上前一步,低声道:“母亲……”花无媸厉声截断他道:“清渊,你记得创宫先祖的训诫么?”花清渊微微一震,低头道:“记得,书在人在,书亡人亡。”
花无媸神色稍缓,颔首道:“你记得就好。四百年来,我花家始终守护这亿万藏书不曾丢失一卷,今日事到临头,唯有拼死护书,绝不能半途而逃?”话说到此,众人俱都明白。宫中确有出路,但花无媸明了死志,宁可战死也要守护宫中藏书。许多绿林豪杰不由心中动摇,有人叫道:“你花家要誓死守书,何必拉我们陪葬?”此言一出,有人出声赞同,也有人怒声呵斥,大骂此人没志气。那人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守着这些书卷也没多大用处,还不如留下有用之身,与鞑子慢慢周旋。”群豪心中暗暗称是,斥骂声渐渐稀落了。
花无媸冷哼一声,阴阴说道:“鞑子是你们引来的,就想这么走了?”她目光冷如冰雪扫过众人,忽地停在梁萧脸上,恨声道,“倘若你不助元攻宋,就算大宋灭亡,我天机宫也不会出世,引火烧身。”梁萧一时语塞,心想:“我攻城破阵的确用了天机宫的本事,若不给世人一个交代,他们实在说不过去。”花无媸哼了一声,目光一转又落到云殊身上,厉声道:“还有你,若不是你一味与元人为敌,哪有今日之局?”云殊低头无语。
花无媸眼看天机宫亡在眉睫,心意大变,但觉天下人人可恨,忽地发出一声尖笑,笑声凄厉,令众人心生寒意。花无媸一声笑罢,咬着一口细白牙齿,恨声道:“今日既然来了,谁也别想逃走,全都给我留在这里。”此话一出,人群中生出一阵骚动,有人怒道:“花无媸,你这话算什么?我们买的是云大侠的面子,又不是你天机宫的面子。你凭什么让我们留下等死?”花无媸冷笑道:“那条秘道只有老身知道,你们杀了我也休想出去。”
群豪大怒,纷纷鼓噪起来。天机宫子弟挡在花无媸身前,双方势成僵持。凌水月皱眉道:“花家妹子,就算别人不好,我夫妇二人总没开罪你吧?”花无媸冷道:“那又怎样?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只怪姐姐来得不是时候。”
凌水月苦笑道:“你说得好。既然来了,我也不后悔。何况我和天风俱已年迈,死不足惜。不过你的孙儿呢?他年纪幼小,也要跟着陪葬不成?”花无媸身子微颤,瞧了花镜圆一眼,心肠一硬,高声道:“他年纪再小也是天机宫弟子,书在人在,书亡人亡。”此话一出,天机弟子热血尽沸,禁不住齐声道:“书在人在,书亡人亡。”肃杀之气弥漫谷中。
忽听一声巨响,天机轮终被击毁。众人心神一凛,纷纷握紧兵刃,群豪中有人叫道:“再不走便来不及了,大伙儿并肩子上,抓住这老虔婆,逼她说出秘道。”不少人应声起哄,花无媸只是冷笑。
白不吃忽地怒起来,涨红了脸,指着起哄的人骂道:“操你祖宗,你们好歹也是个鸟汉子,死便死了,有什么好怕的?他妈的,白某怎会与你们这些孬种为伍。”贾秀才朗声道:“白二哥说的是,当初咱们来救援天机宫便是存了必死之心,怎地事到临头却恁地没种。”金翠羽也道:“不错,你们对梁萧时的豪气去哪儿了?以众凌寡个个都是好汉,遇上鞑子人多,连我这个娘儿们都不如了吗?”池羡鱼也踏上一步,道:“你们要与天机宫动手,除非从姓池的身上踏过去。”云殊立在池羡鱼身边,淡然道:“加上云某一个。”一时间,群豪分作两群,看似壁垒分明,实则人人心中都很矛盾。
此时间,遥听得元军的喊杀声,众人俱都明白,元军已经开始闯阵。“两仪幻尘阵”一旦无法转动,威力将会大减,加上明归指引,元军破阵只是早晚间事。
梁萧眉头一皱,忽道:“所谓‘书在人在,书亡人亡’委实荒谬绝伦。”花无媸怒哼一声,道:“你怕死便怕死,不要辱我天机宫的祖训。”梁萧叹道:“正因你食古不化所以空守着祖上留下的基业,却不明白天机宫的精神。”花无媸怒道:“我在天机宫呆了数十年还不如你明白么?”梁萧摇头道:“你呆上一百年也是枉然!我问你,你算得出天机十算吗?算得出元外之元吗?”说到算学之精,梁萧已是天下第一人,花无媸听了这话,顿时无语。
梁萧目视众人,缓缓道:“书是死的,人是活的。世间书籍都是人写出来的,何况若无善学善解之人,纵有亿万书卷也与废纸无异。”他望着花无媸,目中精芒闪动,“书不在了又如何?天机宫不在了又如何?但使人还活着,天机宫的智慧便不会失传。”
花无媸一生守护天机宫,这个道理却从没想过,听到此处不觉口唇微张,一时痴了。公羊羽这时叹了口气,说道:“无媸,梁萧说得有理,人在书在,人不亡,则书不亡。”花无媸扁了扁嘴,心弦陡然崩断,靠在他肩头放声痛哭。
元军喊声越来越响。“苍鹤”杨路半身是血,带着两支羽箭跌跌撞撞奔了过来,急道:“鞑子快通过石阵了。”梁萧双眉一挑,沉声道:“先挡一阵。”提剑奔出。云殊等人也紧随其后。
花无媸神色数变,忽地咬牙道:“随我来。”带着众人走到一片光秃秃的石壁前,搬开一块大石,露出一节异常粗大的铁柄,柄上生满铁锈。花无媸将铁柄拉出来对九如道:“相烦大师神力。”九如走上前来扳动铁柄,转了数匝,便听嘎吱声响,石壁向上升起,露出一座三丈方圆的千斤铁闸。九如将铁柄再转数匝,千斤闸也轰然升起,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一股寒风从中扑出,阴森森地砭人肌骨,洞中一级级石阶向上延伸,也不知通向哪里。
花无媸苦笑道:“这个秘道通往谷外,是家父元茂公暗中建造,当初我还认为他谨小慎微,如今想来,家父才是不拘成法,深谋远虑!”她回顾众人道:“各位请吧!”公羊羽皱眉道:“你不走么?”花无媸惨笑道:“我不留下来怎对得起列祖列宗。”话未说完,公羊羽和花清渊不约而同,一左一右,忽地点中她的穴道。花无媸不防丈夫儿子同时算计,不由惊怒叫骂。
花清渊躬身一揖,苦笑道:“母亲得罪了,你年事已高,即便留下也当是孩儿。”公羊羽两眼一翻,怒道:“放屁,要走都走,不走都不走。”
花清渊额上汗出,嗫嚅道:“可是……”公羊羽截口道:“我做你老子,还是你做我老子?立马召集所有男子女眷,统统离开。”花清渊本无主见,公羊羽又气势逼人,只得匆匆应命,召集众人去了。
此时“两仪幻尘阵”前已成修罗屠场,元军士卒不断从石阵中涌出,箭似飞蝗,刀枪如林。梁萧四周尸体越积越多,同伴越来越少,以他百战之身也杀得手软。正当此时,忽听身后花清渊高叫:“梁萧,云殊,大伙儿都撤了,你们也快退吧。”
群豪听了纷纷后退,元军穷追不舍。众人且走且斗,不消片刻,已到秘道之外。花清渊指挥天机宫弟子以弩箭守在秘道两侧接引群豪。梁萧见状,忽施反击,直蹈敌阵,斩了两名百夫长,将眼前敌人杀散,正欲退回秘道,忽听花慕容惊叫:“云郎。”回头望去,云殊肩背腿上各中两箭,被数百名元军围在阵心,四周同伴早已死尽,云殊独剑迎敌,身法渐渐滞涩。
花慕容惊骇欲绝,提剑冲出秘道。花清渊想要阻拦,忽见梁萧纵身赶至,抓住花慕容肩头,柔劲涌出,花慕容不由自主向秘道倒飞回去,她心中惊怒,厉声喝道:“好呀,姓梁的你落井下石么?”梁萧听惯了詈骂,一时懒得辩驳,挥剑冲入阵中直抵云殊身后。云殊已杀得红眼,发髻纷乱,瞧得眼前人影晃动,不顾敌我,举剑便刺,梁萧挥剑挡住,喝道:“是我。”云殊神志一清,怔然道:“是你?”梁萧点头道:“并肩杀出去。”云殊心神一阵恍然,全不料今生今世竟会与这生平第一大仇人联手对敌。
元军越来越多,弓弩手结成阵势,羽箭纷纷射来,梁萧刺倒一人夺过一把单刀,见云殊魂不守舍,大喝道:“呆什么?我守,你攻!”云殊还过神来,只见梁萧左刀右剑,抡得好似两轮满月,将射来弩箭纷纷荡开,刹那间,他豪气顿生,长啸一声,纵剑杀出,两人背靠着背,云殊挥剑开路,梁萧则阻挡弩箭,一正一反,如影随形,片时间已离秘道不远。此时花清渊敌不住元军的强弓硬弩,向秘道内缓缓退却。
厮斗间,忽听远处惨呼连连,梁萧举目望去,却见远处五个天机宫弟子在树林边被一队元军围住,这一瞥的功夫又倒了两个,余下三人苦苦支撑。云殊振剑欲上,但觉创口鲜血疾涌。梁萧略一沉吟,忽道:“云殊,你先退吧!”云殊冷笑道:“你有胆气,我就没种么?”梁萧苦笑道:“你有妻儿,我却没有。”
云殊不觉回眸望去,花慕容眼中含泪,脸上满是焦虑,再回头时,梁萧已越过众人奔向那三名天机宫弟子。云殊胸口一热,正要随上,忽见花慕容、花生、九如齐齐杀出,上前迎接。此时元军潮水般绕过梁萧向秘道大门奔来。云殊心知守住秘道紧要,一咬牙,转身刺倒数名元军,与众人合在一处,将数百名元军杀散,守在秘道口处。
梁萧赶到时,三名弟子只剩两人,回头看时,元军封住退路,箭如潮涌,将秘道口众人射得抬不起头来,一队铁甲步兵手持利刃,居中突出扑向秘道口。再过片刻,秘道就有失守之虞。
一刹那,梁萧的心中已有决断,他抓起一名弟子,大喝一声,猛力一抛,那弟子腾云驾雾似的飞过人群头顶落到秘道前方,花生飞步抢上将那弟子接住。九如则挥棒击打箭矢,师徒联手,一进一退,快逾闪电。梁萧又抓住剩下那名弟子如法炮制,这次却是了情与云殊奔出,一个接人,一个挡箭,转眼又将那名弟子救了回去。
梁萧回头一望,再无被困之人。风怜手持盾牌,迎着箭雨从人群中挤出来,高叫:“师父,快些回来。”花晓霜在人群之后,瞪大眼睛望着梁萧,面色苍白如纸。梁萧眉头一耸,挥剑劈翻两人,长吸一口气,扬声道:“云殊,放闸!”
众人均是一怔,忽听梁萧又喝一声:“云殊,放闸!”这时秘道前方已聚了千余元军,喊声震天,一部围攻梁萧,一部发箭射入秘道,众人抵挡不及,有人中箭叫出声来。云殊望着梁萧,脸色惨白,一只手按上闸阀,这闸阀拉下,千斤闸落地,外面再也休想打开。风怜一边叫唤梁萧,一边回望,不由尖声叫道:“姓云的,你敢落井下石,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花生也叫道:“别放闸,梁萧,俺……来帮你。”低头便想冲出,却被一阵箭雨逼回,刹那间,花生忽觉一只纤手颤抖着搭上肩膀,回头望去,花晓霜满脸都是泪水,双唇微微颤动。此时间,花生才发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花晓霜的身上。
梁萧又喝一声:“放闸。”声音里透出无比焦虑,此时他身边四面八方都是元军,流矢乱飞,刀枪并举。花晓霜望着梁萧,双颊白得近乎透明,她的身子晃了一下,艰难地转过头,哑声道:“姑父,请放闸。”风怜怒道:“师娘,你疯了吗?师父还没回来,臭女人,你……你根本不是我师娘,好啊,你们都不管他,我去救他。”正欲奔出,鼻间忽地嗅到一股异香,只觉天旋地转昏倒在地。
花生一惊,急道:“晓霜,你……”花晓霜几乎虚脱,全靠花生支撑,只觉那声音细微难辨,好似来自天外而不是从自己嘴里吐出来:“放闸!”
云殊双眼一闭,伸手拉下闸阀,千斤闸轰然落下,随着一阵嗤嗤的细响,将无数箭矢隔在外面。花晓霜呆呆地瞧着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闸底,心中的光亮也随之泯灭,唯有无穷无尽的黑暗拥上来,将她徐徐吞没殆尽。
梁萧眼看闸落,心头再无牵挂,人剑相御,出没无端,在楼台巷道间与元军游斗,天罚剑饱吸人血,散发出妖异紫芒。
不一时,一伙元军抬着撞木奔向千斤闸门,梁萧逆着箭雨奔到撞木近前,人剑如一将撞木劈成三截。元军纷纷叫骂发箭,梁萧躲闪不及,肩背交处中了一箭,痛入骨髓。他咬牙杀出重围退上灵台,将二十八个浑天仪踢落台下,砸得元军嗷嗷惨叫。斗了片刻,元军攻上灵台,梁萧纵身跳落,翻翻滚滚,辗转杀过“冲虚楼”、“春秋庐”,在“药王亭”又吃了一箭,气力渐衰。梁萧心中明白,自己多支撑片刻,余人就可逃得更远,是以拼死苦战。
斗到午时,梁萧连毙大将,始终不让元军有暇破闸。他纵然无敌于天下,以一敌万也是勉强,只瞧元军越来越多,渐渐气力难支。正斗得艰苦,忽听东方传来一声长啸,元军阵势一乱,梁萧趁机脱出重围,举目望去,不胜惊疑,忽见萧千绝黑衣飘飘冲开一条血路,一路杀到近前。
萧千绝瞧见梁萧,扬声便叫:“小丫头和小和尚呢?”梁萧一转念,明白他说的是花晓霜与花生,当下道:“都走了。”萧千绝眉头一皱,道:“谷中只你一个?”梁萧道:“不错。”说话声中,两人汇合一处,可是对望一眼无话可说。
萧千绝一言不发,转身只顾伤人,他手无兵器,要么空手杀敌,要么夺取他人兵刃,任何兵器到他身边均成夺命凶器,所向全无一合之将。梁萧心中万分纳闷,不知这大仇人为何此时出现,又为什么一见面就问晓霜花生,可是顽敌四伏,一时无暇多言。
两人默默杀出一程,前方一队元军挺枪扑来,两人正待抵挡,冷不防后方飞来一蓬箭雨。梁萧觉出箭来,正要反剑扫落,怎料两处伤口牵扯剧痛,转身稍稍迟缓,箭镞迫在眉睫,这时眼角处黑影一闪,萧千绝横身掠出,轻轻一掌将他送出三尺来远。
梁萧险死还生,掉头望去,萧千绝紧抿嘴唇,目光游移不定。两个元军挺枪扑来,萧千绝转身扬手,抓住双枪反送回去,那两人哼也未哼,登时倒地毙命。
他这一转身,梁萧赫然看见他背后插了两支羽箭,心头急往下沉。萧千绝身被重创,使出这一招已很勉强,毙过二人禁不住步履踉跄。忽地一记流矢射来,正正贯穿他的左胸。他眼前一眩,不由倒退三步,几个士兵抡刀挺枪趁势向他杀来。
刀枪未到,紫芒星闪,天罚剑横天划来,三个元军登时了账,其他人发一声喊,纷纷狼狈逃开。梁萧一跃而上扶起萧千绝,且战且退,退到一边的“天元阁”上。这所阁楼是他向年学算之地,地处天机宫中心,高达九层,窗开八面,楼道逼仄陡峭,十分易守难攻。
两人居高临下,元军急切间不敢冲上,只向阁中放箭。一直退到顶层,羽箭才难射到。萧千绝坐了下来,闭上双眼微微喘气。梁萧望着他,心中百味杂陈,万不料自己孤危独绝的时候,与自己并肩杀敌的竟会是萧千绝,更不料生死关头,老魔头居然舍身相救,代他挡下夺命羽箭。
一刹那,无数念头涌上心头,梁萧望着这个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心中恍兮惚兮,不禁痴了。
萧千绝忽一抬头,口角淌血,目视梁萧道:“小丫头与小和尚真走了吗?”梁萧默默点头。萧千绝双目一亮,傲然道:“好得很,老夫欠他俩一条命,今日到底还了。哼,老夫生平恩怨两清,从不欠人。”说罢目中威棱毕露,纵声长笑。
萧千绝为人极重恩怨,当日被花生和晓霜所救,之后一直遥遥跟随二人。花晓霜三人多年来闯荡江湖,安然行善,全赖萧千绝暗中护持,将恶事凶事尽都包办。后来花晓霜遇上了情师徒,又听到梁萧的消息,结伴南来到了括苍山前。萧千绝不便相随,觅地饮酒,谁知不过一日,又听说元军攻打天机宫。萧千绝杀入宫中欲助花晓霜、花生二人脱身,孰料遇上了梁萧。
方才他见梁萧难逃箭射,本可袖手旁观以求自保,谁知紧要关头仍是挺身而上,事后想来,也觉莫名其妙。他得知恩人脱险,心中快慰,笑了两声,气息稍弱,脸色越发灰败,瞅了梁萧一眼,淡淡说道:“小子,你不是恨我得很吗?如今要杀老夫十分容易,干吗还不动手?”
梁萧默默注视萧千绝,老魔头双目如炬,生死在即也不退让。突然之间,梁萧怨恨烟消,心中只余悲悯,叹道:“罢了,萧千绝,我不杀你了。”
萧千绝冷笑道:“让你杀你不杀,你这小子倒也古怪!”梁萧冷冷道:“你老怪物做事又何尝不古怪?”萧千绝八字眉向下一垂,点头道:“说得好,我是老怪物,你是小怪物。”梁萧点头道:“不错,你是老怪物,我是小怪物。”
萧千绝一愣,看了梁萧一眼,忽地纵声大笑,笑声未歇,他双目陡张,拔出胸前羽箭忽地挥手掷出。这时一名元军正从窗外走廊边冒出头来,这一箭正正刺穿他的胸口,将他带得飞下阁楼,长箭穿胸而过,劲急不减,嗡的一声又将楼下一名千夫长钉死在地。元军齐发一声喊,惊得纷纷退下阁楼。
萧千绝掷出这天雷霹雳似的一箭,放声长笑,只笑了半声,脖子一歪,盘坐而逝。
元军密层层地围住阁楼,均为萧千绝临终一箭所慑,一时无人胆敢上楼。忽见一顶八人大轿分开众人,急急赶来。轿上跳下一人,盔甲镶金错银,极尽华贵。一名千夫长匆忙上前,跪道:“镇南王,梁萧与一名反贼藏在楼顶,居高顽抗,还请王爷下令。”
脱欢额上青筋暴突,此次损兵折将却没逮住一个俘虏,他惊怒欲狂,深感对朝廷无以交代,盯了天元阁一眼,恨声道:“放火烧楼,逼他们下来。”千夫长迟疑道:“可是,明先生说了,不许用火。”脱欢瞪他一眼,冷笑道:“他是镇南王,还是我是镇南王?”
千夫长心头打了个突,匆匆发令放火,刹那间,火箭如蝗向天元阁射去。不一阵,天元阁火光熊熊,烧得毕剥作响。
火烧得正盛,忽有一道人影越过人群飞掠而来,黄衫白须,正是明归。他奔到脱欢身前,惊道:“大王,为何放火烧楼?”原来明归守在石阵,指挥诸军出入,望见天元阁火起,大吃一惊,匆忙赶来。
脱欢正在恼怒,闻言怒道:“本王做事要你多说?哼,一个逆贼也没拿住,你叫我如何向朝廷交代?诸军听令,将这劳什子天机宫烧个精光,出出本王这口鸟气。”明归大惊,不及阻拦,又见千箭齐发射向其他房宇,火借风势,天机宫烧成了一片火海。
明归看着冲天火光,不禁呆了,他十多年来处心积虑要从花无媸手中夺回天机宫,甚至不惜委身外族、引兵攻打,谁料到头来所有心血付之一炬。他又心痛,又愤怒,望着冲天烈焰,心头也似被火烧灼。
明归一咬牙,跪拜下来,沉声道:“大王,还看明归多年追随的份上,速速下令灭火,救出屋内图书。”脱欢冷冷道:“本王决断的事从来不改。你好好指挥军队去,烧几座房子,几本图书有什么了不起的……”正说着,忽见明归抬起头来,眼里迸射凶光,不觉惊道:“你做什么?”
他惶急起来抽身想要后退,明归早已跳起,双掌齐出,正正击中他的胸口。这一掌全力发出,将脱欢的肋骨打塌了大半,脱欢口吐鲜血,俯下身子欲要拔剑,却被明归抓住头颅,向右一拧,脱欢喉骨碎裂,哼也未哼就委顿在地。
明归击毙脱欢,众军无不愕然,继而刀枪齐上。明归大吼一声,挥掌拨打,片时间,连毙十名元军,可背上也中了一箭,深入肺腑。他奋起神威,挥掌震死一名元兵,跌跌撞撞蹿了数步,忽觉后心锐痛,一根长矛刺入后心,明归回掌击断矛身,头也不回,发疯似的向“天元阁”扑去,尚未奔到便已伤重不支,一头扑倒在地。
明归早已觉不出疼痛,两眼也被鲜血迷糊,恍惚间,耳边似乎传来一个女孩儿脆生生的嗓音:“明归哥哥,你又在天元阁看书么?嗯,我问你,咱们为何要守护这些书呢?”“小媸,是你啊?这些书么,都是祖先们用性命保下来的。爸爸说过了,书在人在,书亡人亡。故而不管花家还是明家,但使活着一天便要誓死守好这些书……”
“书在人在,书亡人亡。”明归的神志一清,奋力挣扎起来向天元阁走了两步,双手虚抓,似要将火光拨开从中拿出什么。此时间,他的身边呼声大作,刀枪如雪花飘落,明归一个趔趄,顿被湮没在下方。
远处响起一串马蹄声,土土哈骑着战马迤逦而来。一名百夫长面如土色,上前涩声道:“大将军,明归阴谋弑主,镇南王已殉国了!小人护驾不力,还望大将军责罚。”土土哈冷冷瞧了脱欢的尸体一眼,并不说话,抬眼望着天元阁,烈火明亮,只一阵的功夫已然烧到阁顶。
忽然间,只听阁楼上有人高声歌道:“草木青青,远来友人,山花绽笑,明月开怀;春光过眼,只是一瞬,你我情谊,可传万载;白云悠悠,只是须臾,你我情谊,千秋如恒;草木青青,远来佳宾,心如金玉,振振有声,佳人绽笑,少年开怀,友人是谁,说与你听,西方巍巍,大哉昆仑!”歌声雄浑高旷,一刹那,众军眼中都似有了幻觉,在熊熊火光中瞧见一座大山,绵亘东西,巍峨异常。
唱罢此曲,那人一声长笑,冲天而起,土土哈端坐马上,凝如磐石,徐徐高举右手。
笑声忽歇,一道离离紫电飞泻而下。土土哈眼中闪过一抹痛色,钢牙一咬,手臂挥落。一时间,千箭齐发,密如飞蝗。
出乎众人意料,梁萧避开箭雨,反身钻入火焰,炎炎大火,竟成绝妙屏障,火势冲天,无人敢于冲进阁楼。梁萧算计精准,天罚剑一路向下,斩梁断柱,摧枯拉朽,天元阁受力应力的所在尽被截断,顷刻间摇摇欲坠,活是浴火的怪物,发出吱呀呀的悲鸣。
梁萧身子落地,一掌送出拍中一根立柱。天元阁早已岌岌可危,只听一声巨响,整栋阁楼应手倒塌,势如天崩雷动,披火带风直向西北方压下。楼下的元军躲闪不及,一时死伤惨重,梁萧借此声威向前猛冲,剑光与火光相乱,断是难分彼此。
纵如土土哈也没料到他出此奇计,他正当其锋,侥幸逃脱性命却被一根火木击中战马,摔落马下,浑身欲裂,仓促间不及发令,眼望梁萧分江辟海,一口气突出数里,直奔栖月谷口而去。
土土哈猛可明白了梁萧的居心,挣扎起来下令追击,可已迟了一步,梁萧几个起落钻入了天机石阵。
明归一死,元军中再也没了深谙石阵的能人,这一座石阵是华夏智慧所聚,纵无天机三轮,依然厉害无比。梁萧一入石阵,如鱼得水,每一尊石像都成了他的帮手,随他破敌,任他躲藏,宫内的元军无人指点,一旦入阵,纷纷陷身其中,想要找出梁萧好比大海捞针。
梁萧借着阵势神出鬼没、杀伤无数,他算定元军精锐进宫,阵外的元军势必虚弱。不待更多元军追来,他翻翻滚滚一气杀出石阵。到了阵外,背上又中一箭,所幸未中要害。他咬牙苦战抢到一叶小船,逼迫船夫顺流向下,到了彩贝峡口,元军矢石乱下,小船惨被打翻。梁萧藏身船下,船底反成盾牌,上方矢石击中船底,要么嵌入,要么弹开。有人乘船逼近,均被他由下戳穿船底。
梁萧历经巨鲸之劫,水性天下无双,换在平时必能安然脱险,此刻身中数箭,更有许多刀枪创口,一入水中,创口鲜血涌出,渐渐头晕眼花,后力不济。
这么苦苦支撑出了彩贝峡,经过六龙瀑,一抬眼,怨侣双峰遥遥在望。他心知穿过这两座山峰藏入深山大壑,当可从容脱身,谁知潜到岸边,忽见前方甲杖鲜明,站立一支人马。
梁萧心中一凉,一口水灌入口鼻,几乎窒息沉没。他鼓起余勇,跳出水面,冲入元军阵中。一阵箭雨射来,梁萧挑开数箭,忽觉胸口一凉,一支冷箭穿胸而过。他一个踉跄,几乎摔倒,只觉身子空虚,血肉消泯,眼前金星乱迸,四肢无比软弱。奇怪的是,这一刻,他的脑海空明出奇,许多人影一闪而过,父亲、母亲、阿雪、柳莺莺、花晓霜……人人冲他微笑,似乎伸手可及。
梁萧拄剑于地,耳边的喊杀声呼啸而过。他想要起身可已没了力气,想要发笑但已发不出声音。他感觉四面刀枪拥来,耳边传来惊怒的叫骂。一股疾风扫过响起金铁交鸣,惨叫、悲泣、人体与钝物相击……声音模糊起来,仿佛一阵轻风,渐渐离他远去。莫名的解脱涌上心头,梁萧倒了下去,失去意识的一瞬,他似乎听见有人呼喊,像花生,也像云殊……是谁也好,接下来,他再也听不见了。
残阳落尽,寒烟沉沉,钱塘江浩荡流入大海。入海口扬起几张白帆,各自绣了一头金色鼍龙,苍烟落照间,平添了几分血色。
花晓霜站在岸边,定定望着远处,身后站着天机宫的女眷弟子。
过了许久,暮霭中出现了几个人影。花晓霜心头一紧,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得。只见那人影渐渐清晰起来,花生满身是血,双手横抱一人,蹒跚走在前面,云殊手持长剑,一瘸一拐地跟在一旁,九如、释天风、公羊羽、花清渊、秦伯符默然相随。
花晓霜欲要上前,可又挪不动步子,想要流泪,却早已没了泪水。花生走到她面前,将手上那人放下。四周静悄悄的,落针可闻。花晓霜俯下身子,抱起那个熟悉的男子,抚摸那张冰冷的脸,十年来,她不止一次在梦中见到这张脸。她真想这又是一场噩梦,一觉醒来,只见不尽长夜,什么都没发生。
花晓霜抬眼望去,花生伏倒在地,哀哀哭了起来,一拳一拳敲打泥地。花晓霜见他哭过多次,可是从没见他哭得如此悲恸。赵昺也跪在地上,龇牙咧嘴,满脸是泪。云殊望着天,他在瞧什么呢?爷爷低头盯着地上,又有什么好看?九如大师好平静,脸上瞧不出一丝喜怒;释岛主的样子真奇怪呢,又像是哭,又像是笑。一时间,花晓霜仿佛置身事外,除了怀里的人儿,一切都与自己没有干系。
女眷纷纷啜泣,可都竭力压抑不敢大放悲声,只有风怜僵直站立,眼光怨毒,一个个扫过众人,似要把每一个人都记在心里。
花晓霜的手从梁萧的脸上一点一点往下滑去,抚过嘴唇,抚过颈项,这一天一夜,她早已哭干了眼泪,明明想哭偏又哭不出来。或许,今后她再也不知道什么是哭,也不知道什么是笑,就和怀里的这人一样,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她的手指向下滑着,停在梁萧的心口上,突然间,她震了一下。她给千万人把过脉,天下没有哪个大夫的手指比她更巧更灵。她分明感觉得到,梁萧的心脉深处还有一点暖意,似断还续,绵绵若存。
花晓霜如梦方醒,失声叫道:“萧哥哥,我一定救活你,一定救活你……”她用力抱起梁萧,向那白帆海船奔去,沿着河岸,她摇摇晃晃,越奔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急:“救活你,救活你……”众人听得一呆,哗然而惊,纷纷发足随她奔去。
不知过了多久,花生从地上抬起头来,江口的海船早已不知去向。四面万籁俱寂,只有岸边的衰草丛里偶尔传来寒蛩鸣声。
九如喝了一口酒,叹道:“你清醒了么?”花生摇头道:“师父,俺也不知是清醒还是糊涂,总之心里难受。”他默然半晌,问道,“梁萧呢,他活着还是死了?”九如笑了笑,说道:“和尚也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死了。死了万事皆空,活着呢,你难道要跟着人家夫妻过一辈子?”
花生怔忡半晌,眼中又流下泪来,说道:“师父,俺心里好苦,为啥世上总有那么多辛苦?俺若不长大该多好,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白天喝酒,晚上睡觉。看不到流泪,看不到死人,什么都看不到。”
九如看他一眼,叹道:“痴儿,你在红尘中厮混了十多个春秋,还不明白么?世事便是如此,你要看时,众生百态,光怪陆离,引人哭,引人笑,你不要看时,哪有什么芸芸众生?哪有什么大千世界?不过是荡荡虚空罢了,或许,连虚空也没有的。”
花生悚然一惊,刹那间,十多年的所见所闻在脑海中一闪而没。他怔忡时许,慢慢起身,仰望那一轮满月,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九如看他神色,站起身来,合十道:“善哉善哉!”花生一拂袖,也合十说道:“喜似悲来悲还喜,流着眼泪笑嘻嘻,菩提树下呆和尚,雨过山青搓老泥。”
九如叹道:“善哉,你已入道,还未及深,和尚赠你一偈:‘百尺竿头不动人,虽然得入未为真,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是全身。’”
花生理也不理,九如尚未说完,他已拂袖而去,边走边自大笑,笑声中已然听不出悲喜。九如不由赞道:“好和尚,恁地了得!”目送花生远去,转过身来,将葫芦中的残酒一饮而尽,系在腰间,抬头瞧瞧天色,木杖就地一顿,大笑道:“去!寒鸦掠过乱云去,咫尺茫茫是醉乡。笑!一笑寂寥空万古,三分明月照大江!”说着步履潇洒,望东而去。其时间,头顶小月一盏,洗得江水流白,几羽晚鸦漫舞云中,不知飞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