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阳功三字一出,全场一时哗然。要知武当纯阳功号称道家隐仙派第一内功,修行者三花俱顶、五气朝元,发功时明堂穴金光照耀,威力远在太和功、松鹤心经之上。只是练法艰涩异常,张三丰身后早已失传,却又怎得重现江湖?
吕应裳满心畏惧,不知元易是何时练成这等神功。他慢慢转过头去,眼里没见到元易,却见了一位少年,高大英俊,背负青锋,看那柄剑长约四尺,正是武当三剑之一的紫清纯阳剑。腰上另悬一把宝剑,却是武当本门的最高符印太极真武剑。
太极真武剑、紫清纯阳剑、太乙浮尘剑。这三口剑皆是道家隐仙派历代所传信物,其后一一收归张三丰之手,供奉于真武观中,遂给人称为武当三剑。
隐仙派早已没落,如今精华全在武当一派。看来人腰悬真武,背负纯阳,一身而系武当双剑,那气势委实锐不可挡。一时之间,全场都静了下来,上从宋公迈、高天威、吕应裳,下至海川子、玉川子、崆峒山的三棍杰、人人都打量这个不速之客。
来人面如水晶,五官甚是俊美,偏生体格长大,约有八尺五。垂首顾盼之际,隐隐带着几分冷峻之意。众人与他的目光相接,竟不约而同退开了一步。良久良久,谁也没说话,猛听一声暴喝响起,却还是高天威率先发难:“小鬼,方才我和这姓吕的比武,可是你出手干预么?”
高天威向来依老卖老,岂料那少年听得前辈训斥,竟是置若罔闻,只管迈步离开。高天威惊怒交迸:“臭小子!你耳聋了么?爷爷在问你话啊!”
那少年身形长大,虽给高天威挡着,却仍双眼平视,大步离去。高天威身材矮小,虽说挡到了面前,脚下却给一步步逼开,可怜他拼命挥动双手,却还是入不了人家的法眼。他气往上冲,蓦地飞身起跳,怒吼道:“臭小子,你找死么?”
也是他怒到极处,一脚便朝那少年下颚踢去。那少年猛地双眼圆睁,怒发冲冠,“明堂穴”金光大现,浑身衣袍竟有宝光隐隐窜流。
一片骇然间,元易总算赶来了,他把高天威半空抱住,慌道:“对不住,对不住,孽徒初入江湖,目无尊长,当真是失礼了。”
“什么?”众宾客大惊道:“这少年是道长的徒弟?”元易赔罪道:“是,是,这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到让几位前辈见笑了。”
高天威怒道:“是该好好教他!没半点样子!”元易拼命赔罪,忙带着徒儿上前,一一为他引荐:“枫儿,你山居野人,不知天下之大,今日且让你拜见几位高人。这一位呢便是国丈的左右手,人称‘若林先生’的吕大人,学问极高。”
元易适才与吕应裳动了手,自有歉疚之意,此时便说尽了好话,吕应裳知道他要与自己重修旧好,便也诺诺称是。他凝目打量那名少年,只见此人约莫与大儿子得礼年岁相若,身材却远为长大。与之说话还得仰头,不免有些不习惯了。他向后退开一步,从怀里取出一只红包,正要给晚辈当作见面礼,哪知那少年却把脸转了开来,冷冷“嗤”了一声。
几年不出江湖,什么都不一样了。眼看吕应裳满脸错愕,海川子也是频频干笑:“这位小兄弟性子……不大一样啊,倒不知如何称呼?”元易满面尴尬,还未回话,那少年却已自报姓名,冷冷地道:“某姓郁,双名丹枫。武当门里行六。”
众人听他自称叫什么“郁丹枫”,便都嗯了一声,却听高天成嗤嗤讥笑:“没听过。”
那少年听得笑声,立时沉下脸来,道:“谁在发笑?站出来了!”众人见这少年狂得不成话,自是惊得呆了。高天威大怒道:“你他妈的是什么东西?连我高家的人也敢惹?告诉你!方才说话的便是‘淮西天将府’的高天成,你亲爷爷‘神将’高天威的老弟!你听过咱们的名头吧?”
郁丹枫嘴角微斜,把头仰了起来,道:“没听过。”
高天威气得发狂,便要上前撕打。郁丹枫懒得理他,双眼一闭,左掌一挥,正要将这矮小老人打飞,猛听元易怒道:“枫儿!你才刚从黑风里放出来!又想给师父关回去么!”
这“黑风洞”八成是武当山的地牢,想来这郁丹枫必是其中常客,听得喝骂,不由有些犹豫了。元易怕他成为武林公敌,立时将他押到吕应裳面前,喝道:“这儿每一位前辈,武功都远胜于你!听好了,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若林先生’吕应裳……”这话先前便说过了,郁丹枫自是闭目养神,猛听高天威暴怒道:“臭小子别太嚣张了!告诉你!这姓吕的不是普通人!他有个大名鼎鼎的师弟,便是当今‘天下第一高手’宁不凡!这你总该听过了吧!”
“宁不凡”三字一出,果然郁丹枫咦了一声,道:“三达门徒?”说着上下打量吕应裳,眼中竟然现出兴奋之色,正要逼近而来,却听师父厉声道:“枫儿!跪下!给前辈磕头!”郁丹枫凝视着吕应裳,眼中满布异光,猛听他深深一个吐纳,随即抖开长袍,俯身而拜。
吕应裳明白这少年来历甚奇,不愿无端受其跪拜,忙道:“少侠请起,初次相见,不须行此大礼。”
说也奇怪,那少年先前倨傲不拜,喊都喊不动,此时一旦执意下跪,却也一样劝不听。吕应裳不得已,只好托出双掌,搀着那少年的腋下,正要将之扶起,猛然一股巨力压下,力道竟是大得异乎寻常,猝不及防间,吕应裳膝盖弯屈,竟要随那少年一起跪倒了。
此时群雄一旁见证,几百双眼睛瞧着,吕应裳倘使双膝着地,与一名少年相互跪拜,却是成何体统?他心下焦急,忙使出“过桥”秘法,盼能卸下对方的气力。奈何那少年体内真气充沛至极,自己虽已运功卸力,却如小舟载巨象、破船负巨鼎,随时都要倾覆沉没。
吕应裳又惊又怕,自知丢不起这个人,忙向“三棍杰”频使眼色。“三棍杰”互望一眼,便又向“海川子”打了个眼讯,四大高手同出一掌,奋力来拉,可才与郁丹枫的内力相触,四位前辈虎口一热,竟都腾腾腾地退开了三步。
这少年的内力宛如正午太阳,日丽中天,炽热难当,寻常气劲与之相触,全要给融化反震,难以为继。眼看吕应裳屈辱难免,忽然一名老者迈步上前,使劲往吕应裳手臂上一提,劲力到处,便让他站起了身子。
众人惊喜交加,回头急看,不由齐声大喊:“宋爵爷!”正统朝辈份最高的老前辈,便是这位宋公迈,所练的“神刀劲”以心驭气,意涌而力生,存念越炽,气力越大,端的是江湖罕有的独门绝学。果然便一举建功了。
宋公迈是丹桂之性,老而弥辣。他不喜这少年的无礼,冷冷便道:“小兄年纪轻轻,便已身负绝顶内力。看你如此目中无人,想必是学过一些‘纯阳功’的皮毛吧?”
那少年斜目瞧了宋公迈一眼,道:“错了。”
宋公迈皱眉道:“我错什么了?”
“欲整青锋敢惮劳,凌晨开匣玉龙嗥!手中气概冰三尺,石上精神蛇一条。”
那少年仰望天际,双手插腰,吟罢了吕洞宾的“剑诗”,随即环顾全场,淡然道:“诸位前辈,在下身奉三丰祖师遗教,已于去岁腊月功行圆满,接下第九代‘隐仙之令’。”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宋公迈也是脸色微微一变:“你……你已是‘纯阳功’第九代传人?”
郁丹枫深深吐纳,只管凝视兵部大门外的万里夜空,一时全身满布气劲,隐散金光。
道家隐仙宗第一内功,便是“纯阳功”,此功并非张三丰手创,而是道家北祖“纯阳子”吕洞宾所传,经历代易主,而后归于武当。全篇分作筑基、胎息、泥丸等十二关,练法艰涩异常,与丹鼎宗的“元元功”并称为道教武术两大瑰宝。自张三丰后,武当阖派再无第二人习成,岂料这少年竟然自称练成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纯阳功”?
一片议论声中,海川子急急拉过元易,附耳道:“你这徒儿是疯了么?说话这般狂?”元易歉然道:“劣徒生性如此,我回去会重重罚他的。”
他怕徒儿犯了众怒,忙厉声喝道:“枫儿,别在这儿自吹自擂了!立时给我跪下,否则休怪师傅回山罚你!”
听得师傅生气了,郁丹枫无可奈何,只得跪倒在地。宋公迈嘿嘿笑道:“不敢当啊!老朽无德无能,岂受得起‘纯阳传人’一拜?”说着率先让了开来,吕应裳、三棍杰等人也都避了开来,惟独高天威哈哈大笑,坦然受其跪拜,不忘挥手怒喝:“他妈的!跪姿端正些!”
眼看徒儿自尊自大,无端得罪了天下同道,元易自是满面歉疚,到处赔罪。郁丹枫却是不知不觉,静静磕完三个头,便自行站起,走回武当弟子的行班之中。
好容易小魔星走了,海川子擦着冷汗道:“元易道兄啊,你……你这徒弟是打哪收来的?可真希奇了。”
元易叹道:“实不相瞒,这孩子是湖北人,幼年时投入武当,自四年前开始修行‘纯阳功’,直到上个月底功德圆满,方才艺成下山。”
“什么?”听得元易也坦承此事,海川子不由双眼圆睁,骇然道:“他……他真个练成了纯阳功?”元易自知失言,忙改口道:“练成二字,岂敢自道?至多不过小有成就罢了。”
高天威从来见不得人好,立时报以冷笑:“我就说嘛,这纯阳功何其艰深,几百年来也没见人练成过。这小鬼无人指点,单靠自己瞎子摸象,哪里练得成?”众人听这话颇有道理,纷纷说道:“是啊,别的武功还能自习,这纯阳功却是不行。他是怎么起练这功夫的?”
元易叹道:“老实说吧,这孩子是怎么练成纯阳功的,其实我也不知情。”
众人讶道:“怎会如此?你不是他的师傅么?”元易叹了口气,朝徒儿招了招手,道:“枫儿,前辈们都在问我,你是怎么和纯阳功结缘的?”
“徒儿也不晓得。”
郁丹枫双手抱胸,后背靠墙,淡然道:“总之看过经文后,自己就会了。”
“什么?”海川子颤声道:“你……你是无师自通的?”郁丹枫没说话了,只管俊眉斜挺,负手望天,气宇极显孤高。众人见了这副模样,心下更感骇然,一时之间,人人都想起当年那个震动天下的名号:“剑神”卓凌昭。
自从宁不凡退隐,卓凌昭仙逝,正教武林着实沉寂了好一阵子。如今英雄出少年,又来了一个武学天才,人人相顾忌惮,均知武当门派复兴在即,“天下第一”之号,恐怕也在不远了。
宋公迈冷眼旁观,忽道:“小兄弟,你是湖北人,是么?”郁丹枫淡然道:“是又如何?你不服气么?”少年人说话专从鼻孔出来,难听之至,宋公迈却也没动气,只静静问道:“你和湖北的颜家的颜四爷如何称呼?”郁丹枫身子微微一震,目光便向师傅转去。元易咳了一声,道:“前辈何出此问?可是认得这孩子的家长么?”宋公迈摇头道:“你别担心。颜家是当今湖北武林世家,门中多有英杰。我听这孩子是湖北人,忍不住便多问两句。”
元易见他并无恶意,便松了口气,道:“宋爵爷所料不错。这孩子的母亲姓颜,正是颜惟藩老先生的掌上明珠。说来咱们枫儿家学渊源,正是颜四爷的外孙。”
宋公迈道:“如此说来,颜惟真便是他的姑婆了?”元易低头咳了几声,道:“没错。”
宋公迈欲言又止,元易也隐带不安,似有难言之隐。余下众人则是心下纳闷,一不解颜惟真是谁,二也不知这家人与“纯阳功”有何渊源,一时都在交头贴耳,打探内情。
没人晓得的,这“颜惟真”的丈夫其实也是武当弟子,这郁丹枫之所以与“纯阳功”结缘,说来正是这位姑婆的功劳。
郁丹枫早年丧父,随母亲寄居湖北娘家,其后在外公的安排下,便投上了武当学艺。只是这孩子资质平庸,生性又是狂妄自大,偏偏学武又极不用心,是以入门以来始终庸庸碌碌,除了长相比常人体面些,并无过人之处。谁晓得四年前他返乡探亲,替母亲收拾一个旧房间,无意间竟从床下翻出了大批书信,署名“元冲”,全是写给一个名叫“颜惟真”的女子的。
这“颜惟真”按资排辈,其实便是郁丹枫外公的三姐,算是他的姑婆,据说很年轻时就死了。当时郁丹枫也没多想什么,反正乡居无聊,见到三姑六婆的裹脚布,便也拿来胡乱翻阅,打算消遣时光。只是瞧来瞧去,信文实在无聊,都是那个叫“元冲”的无病呻吟,有时写他在武当山居的点点滴滴,有时又不忘对姑婆嘘寒问暖,要不提醒她天寒时记得添衣,要不便劝她吃药进补之类,总之满纸废话,鸡毛蒜皮,让人气闷无比。
郁丹枫是少年人,对三姑六婆之事毫无敬意。他见这批书信乏善可陈,本想将之扔弃,谁晓得翻到了第三封信,却在内文里瞧见“内丹”、“泥丸”等字样,他吃惊之余,这才定神细读,方知这个“元冲”受掌门之命,正在起练一套极艰涩的功夫。看他好似烦恼之至,便在每封信里记载了许多练功疑难,似要对姑婆诉苦,可这人也真聪明,每每翻到下一封,他便又找到了破解之法。如此周而复始,整整翻到了第十四封信,赫然便现出了“纯阳功”三字。
郁丹枫一见“纯阳功”的大名,登时惊疑不定,自知这是道家第一神功,方今武当的“太和功”、“太极功”、“松鹤心经”等等,莫不是从“纯阳功”脱胎换骨而来。他知道这批书信非比寻常,便将之藏起,悄悄带回武当,其后更大胆禀明师尊,说自己有意来练“纯阳功”。
武当教徒弟是有顺序的,入门弟子先练基本功。约莫五年后,方能起练“松鹤心经”。待到炉火纯青了,便可循序渐进,另择“太极”“太乙”“天伤”等内丹玄功来练,这一关少说得耗时三十年。倘能练到功德圆满,已算万中无一的高手了,自也能起练武当真武观的护教神功:“太和功”。
“太和功”是没有止境的,上品,中品,下品,每品都要耗上二十年。至于高过“太和功”的武功,则是百年来没人见过的“纯阳功”。想这郁丹枫什么都不会,入门不过三年,却妄想来练“纯阳功”。元易听说之后,便将他重重责打一顿,要他学着本分。可郁丹枫并不死心,竟然半夜里溜到了紫霄洞中,找到“纯阳功”的石刻,自行修练起来。
短短一个月内,郁丹枫自觉身轻体健,耳聪目明,气力更变得极大。三个月后,他与一位师叔练招,一个不小心,竟将人家打成重伤了,至此方才惊动了掌教真人元清。他将郁丹枫召来查问,方知这孩子竟然瞒着本门上下,自行修练起绝世神功“纯阳经”,而且已有小成。
这一惊委实非统小可,要知“纯阳功”难如登天,自三丰祖师以降,武当派再无一人练成。谁知这少年竟能无师自通?元清惊喜交加,自知门里来了个天才,便如当年华山拣到宁不凡相仿,当下便谕示师弟元易,让郁丹枫破格起练“纯阳”。
此后数年,这少年连破玄关,内力越来越深,竟尔跨入武当派百年来难以想望的境界。只是他心里明白,这一切全是姑婆床下那批书信的功劳,他怕此间秘密为人所觉,便将相关信文记牢了,随后暗中销毁。只因此事做得十分隐秘,连业师元易也不得而知。
正因郁丹枫心里有鬼,他始终不敢打听“元冲”的来历,只道此人是本门的一位前辈高手,与自己有缘云云。却不晓得当年姑婆趁夜私奔,嫁的便是这位武当道士“元冲”。而这位“元冲”也因不守清规,遭长老破门出教,从此尽弃所学,转赴天山,开创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他便是方今怒苍创建之祖,西北怒王的生身之父:“秦霸先”。
一片静默间,人人都在猜测郁丹枫的来历。元易环顾全场,眼见众高手或咳嗽,或皱眉,都是一脸的不以为然,他怕徒儿成了武林公敌,忙道:“几位前辈,小徒末学后进,自也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实话一句,他此番随我上京,正是来谦冲受教,拜见几位心仪的前辈,也好请人指点武学迷津。”高天威冷笑道:“怎么?你这徒儿不是已经成仙了?怎么世上还有人可以指点他?难道太上老君已经下凡来啦?”
这话本是讥嘲,哪知郁丹枫听在耳里,冷冰冰的脸上居然露出了笑容。高天威越看越火,正要多挑拨个几句,元易却急忙赔罪了:“高爵爷取笑了,取笑了。”
他晓得高天威难缠,忙拉住了海川子,道:“道兄,你可知我这徒儿生平最仰慕的高人,却是哪一位?”
海川子干笑道:“那还用得说么?能让郁少侠倾慕的前辈,自是贵山祖师张三丰啦!”
元易叹道:“三丰祖师人神共仰,那是不必说了。只是当今武林人物中,我这徒儿最佩服的前辈,却是华山掌门苏颖超,苏少侠。”
吕应裳本在与三棍杰说话,陡听天外飞来横祸,不觉魂飞魄散,颤声道:“什么?他……他钦佩咱们家颖超?”
元易捋须笑道:“正是如此。苏掌门剑法通神,世称‘三达传人’。劣徒每回听人提起他的事迹,心里仰慕得不得了,只不知若林兄这几日能否从中安排,也好让孽徒得以拜会苏少侠?”
听得此言,郁丹枫嘴角泛起冷笑,元易则是一连诚恳,眼看师徒俩一搭一唱,海川子等人干笑不已,心中都想:“苏颖超要倒大楣啦。”
这元易专来扮猪吃老虎,想他这回从武当地牢里放出一只怪物,自是专门来对付苏颖超的。看这少年既已练成了“纯阳功”,内力底子之厚,怕还在业师之上,仗此绝顶内力,自足与苏颖超的“智剑平八方”较量。等三达传人一倒,华山满门一垮,“立储案”岂不也成了一半?
眼看郁丹枫森森而笑,只等着订出约会日子,吕应裳心头惨叫,一时推辞也不是,应允也不是,正头痛欲死间,忽听兵部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一声“阿弥陀佛”过后,随即转进了大批和尚。看为首两名高僧带路,左为灵如,右为灵识,中为灵玄,正是方今少林“真如玄识”中的三位金刚驾到。再看队伍最末则是一名老僧,矮小枯瘦,貌不惊人,却是达摩院首座灵音大师。
少林高僧现身,吕应裳宛如遇上了救星,忙急冲而上,喊道:“灵音大师!久违了!”
灵音近年少在江湖走动,此际才一现身,场内便是一阵哗然。看这老僧人缘真好,每个江湖人物都上前见礼了,连高天威也收起了气焰,陪上了几句好话。那少林武当分庭抗礼百年,元易又是一派之长,便也带了门人过去拜见。只是那郁丹枫年纪轻,对谁都不服,眼见灵音孱弱矮小,其余秃驴也是平平无奇,双方会晤之下,少不得又有几分惊奇了。
正寒暄中,忽听堂上传来呼喊:“诸位高贤,洪捕头有话与各位说。”
少林高僧果然地位不同,前脚才到,朝廷立时有人出面了。只见一名壮硕汉子行上前来,想来便是那位“洪捕头”。只是场内喧哗,人人都在与少林僧众说话,那洪捕头先等候了半晌,待得场内声响稍歇,方才致歉道:“深夜之间,打扰诸位高人清梦,当真一万个对不住,下官为表歉意,来日定当奏禀朝廷,为诸位表功。”看他礼数周到,说着说,便向众高手做了个四方揖。
都说“穷文富武”,在场高手无数,若非一方之霸,便与当朝权贵结交,个个皆是江湖大豪,谁有希罕一个小捕头上奏表功?听得此言,宋公迈默然,海川子干笑,吕应裳则是皱眉低咳,一旁便转出了个高天威,暴吼道:“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子等你大半夜,聊得口干,站得腿疼,你到底有啥屁事?赶紧给我说出来!”
高天威身分极高,那洪捕头自也认得他,忙道:“高爵爷稍安勿躁,先请坐下用茶。”
此时整个衙门站了两三百人,哪有空位可坐?便连宋公迈、高天威也是站着。众高手满心不耐,便有人吼骂起来:“混蛋东西!这儿有椅子可坐么?你给我指出来啊!”
洪捕头啊了一声,欠身赔罪道:“对不起,对不起,这前厅确实窄了些,来,请大家席地而坐。”这话不说还好,才送出口来,群情激愤,人人都随着高天威怒喊叫嚣:“操你祖奶奶!你当我们是乞丐啊!赶紧把屁放了!老子还等着回去睡大觉哪。”
这洪捕头虽也是个官儿,可来到武林大豪面前,却似媳妇有了八个娘,动辄得咎,忙道:“是,是,诸位前辈教训得是,下官还是长话短说吧。今日傍晚时分,旗手卫官送来急报,说有个百姓在红螺寺门口持刀抢劫,意图不轨。”
话声未毕,又有人叫骂起来了:“什么?有人持刀抢劫,你便以为是咱们几个干的啦?洪铭卫!你可是活得不耐烦了!”这说话之人也不知是谁,脾气当真暴躁。骂着骂着,便运起了掌刀,直朝墙壁拍落,轰地大响之中,直震的屋瓦摇动。
那洪捕头颤声道:“误会,各位误会了,嫌犯已然收押了,此事决计与诸位无关。”众人骂得更凶了:“与咱们无关,那你传我们近衙门做啥?可是想栽赃么?”“走了!走了!别理他!大伙儿回去睡觉啦!”
“回家咯!”高天威存心捣蛋,第一个从人群里挤将出去,其余峨嵋掌门,青城掌门也即呼应。吕应裳看看左右无事,便也跟着走了,只想回家抱老婆去也。
大批武林人物转身便走,洪捕头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一旁海川子便笑道:“老弟啊,我看你也别拐弯抹角啦,到底朝廷找咱们做啥?敢情是为了‘立储案’的事儿来着吧?”
立储便是立太子,此事朝廷童叟皆知,若非无知小吏,怎会不知?众高手怒道:“走了!走了!这人是个草包!别跟他啰嗦!”众人或叫或骂,脚下却有志一同,便朝大门走去。管差们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劝阻,奈何诸人武功差,人品次,却又怎么留得住人?
眼见场面大乱,洪捕头苦笑两声,便朝身边一人低低言语,猛听怕啪地脚步大响,一人踏步上前,郎声道:“圣旨在此!命汝等留步听命!谁敢抗旨不从,现下便给我站了出来!”
旗手卫都统到了,此人乃是六品朝官,远非北直隶捕头可比。再看他手持皇榜,好似真有圣旨在身,众高手微微一惊,只得停下了脚步。
“回去站好!”旗手卫都统怒目而视,戟指咆哮,众高手一个个暗怒在心,想翻脸不敢,想随从不愿,时或抱胸,或倚墙,或眯眼,虽说忿忿不平,却也不敢叫嚣了。
那洪捕头松了口气,便转身向后,捧出了厚厚一大叠文状,先朝照壁正中粘了一张,又朝左右两侧各补了一张,说道:“诸位高贤,这儿有几张海补公文,书了朝廷几位通缉要犯的模样,还请各位大侠过目。”
直至此时,众人方知朝廷召集各方人马的用意,想来这帮官差劳师动众,便是为了捉拿这几位通缉要犯。吕应裳心里暗惊,就怕儿子的尊容给贴在了墙上,忙抬起眼来,急朝照壁望。
墙上贴了三张通缉榜,各自画影圆形,好似“得礼”,“得义”,“得廉”三兄弟一起上榜。浑身发抖中,只见左侧通缉榜文绘了一人,却是个戴斗笠的,其次是个手帕蒙脸的,再一个则是长发垂面的,全没一个看得见五官。
众高手全傻了,看这通缉榜如此画法,这歹徒没头没脸,无面鬼也似,却是要找谁归案?吕应裳也是一脸茫然,不知高低,四下寂静无声,人人都感惊疑。最后还是高天威说话:“诸位官爷,你们大半夜找咱们过来,便是为了抓这三个人?”
洪捕头陪笑哈腰:“正是。”
高天威朝地下吐了口痰,骂道:“混——”蛋字未出,却听旗手卫都统冷冷地道:“圣旨在此,谁想触犯当今,尽管骂出来。”
高天威吃了一惊,看这旗手卫都统自称握有圣旨,谁敢当众发作?只得把那颗蛋吞了回去。正强忍闷气间,忽听一个嘹亮的嗓子喊道:“贼厮鸟!贼厮鸟!”
旗手卫都统心下狂怒,厉声道:“大胆!谁在说话?”
“你亲爹,你亲爹。”
哄堂大笑中,只见一只八哥鸟儿昂首振翅,正自夹七夹八的骂人。吕应裳凝目一看,只见那鸟儿栖停在一人肩上,那人攥着三节棍,掩嘴偷笑,却是湖北阮家的长子阮元镇来了。
这阮元镇的父亲名叫阮世文,与华山上下颇有交情,当年归隐大典时还曾亲来观礼,是以与吕应裳也算熟识。看这八哥鸟刚巧不巧,却选在此刻捣乱,定是这阮元镇背后教唆无疑。
“大胆妖禽!”那旗手卫统领气得眼冒金星,怒道:“竟敢在此忤逆圣旨,狂言犯上,不怕罪夷九族么?来人!快将这只畜生拿下了!”阮元镇闭目含笑,不言不动,肩膀上的八哥却飞了起来,不住替他叫骂:“贼厮鸟,你亲爹!你亲爹,贼厮鸟!”众高手笑得打跌,那旗手卫都统满面恼怒,正要亲自上前来抓,那八哥却飞出了大门,逃逸无踪。
那都统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正要转头,那八哥鸟又偷偷探头进来,补上了一句:“贼厮鸟。”
霎时之间,堂内再次爆出了打雷似的笑声,人人擂胸顿地,连宋公迈这等正经人物,也不禁感到莞尔。
“静静!大家先静静!让几位大人把话说完!”堂前站出了一位魁梧和尚,却是方今少林“真玄如识”四大金刚之一,法号叫作“灵识”的。他运起了内力,盼能压下众人喧闹的势头,可场中满是武林豪杰,内力深厚者自也不乏其人,一时间笑骂喧哗,肆无忌惮,不少人更把灵识的祖宗也牵扯上了。
“阿弥陀佛……”轻轻的佛号声,从满堂争执吵闹中穿了过去,这声音并不响,可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众人心下一凛,自知有绝世高手来了,转头急看,只见灵识身边站了一位瘦弱老僧,貌不惊人,却是少林寺德高望重的“慈悲金刚”灵音大师。
看灵音好深的功力,稍稍开口说话,便把全场叫骂盖了过去,吕应裳等人一旁听着,各自暗赞在心。众家好汉更是安安静静,再无一句妄言,足见灵音望重武林,实非常比。
灵音压住了场面,少林僧中立时走出一人,却是方从荆州战场归来的“灵玄大师”。听他朗然道:“这位洪捕头,究竟朝廷要抓什么人?你可否把话说清楚些?这般没头没脸,没名没姓的,却要我等如何找人?”
少林领袖群雄,这番话一出,登时博得满堂彩。自来通缉逃犯,榜上必然书写姓名,绘画五官特征,有时更会标示籍贯爵里、身材高矮,哪有这般画顶斗笠,把面貌遮掩的?众人纷纷附和声援:“是啊!这般藏头露尾的,却要咱们抓谁?莫非要抓你洪捕头的亲爹不成?”“抓他亲爹?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抓我?”“这姓洪的老娘给你搞大了肚子!咱们不抓你抓谁?”
众人大半夜的给朝廷召来,早已一肚子火,此时便一股脑儿发泄了出来。只听堂上高手频频叫骂,各运神功怒吼,有的乱捶桌椅,有的奋力拍墙,只震得公堂喀喀作响。那洪捕头更加怕了,颤声道:“诸位朋友,非是小人有意戏耍诸位,实是逃犯的打扮真是如此,各位若能依此查访,必能有所斩获……”
灵玄蹙眉到:“也罢。只是这人姓什么、叫什么,您总可以说吧?”洪捕头回头朝旗手卫都统望去,待见他频频摇头,便赔罪道:“对不起各位,那人姓名是机密,暂且说不得……”
“放屁!”说话间不知是谁扔出了一顶大氅,便朝捕头的顶门飞落。洪铭卫吃了一惊,待要闪躲,奈何对方的暗器手法其准无比,竟已算准了他的去路,竟将他的脑袋罩住了。
“哈哈!抓到人啦!”眼看洪捕头戴了顶斗笠,模样与逃犯十分相似,众高手哈哈大笑,正要一轰而散,却听拐杖声响,官差里转出了一人,静声道:“诸位朋友,请你们坐下。”
众人毫不理睬,正要朝大门奔去,却听那人道:“在下兵部尚书马人杰,有几句话与众位说。”
听得兵部尚书在此,众杰心下一凛,纷纷回头来看,只见堂上多了名男子,身着官袍,手持拐杖,果然便是方今兵部第一把交椅,尚书马人杰到来。
那马人杰年岁也不怎么老,约莫四十三四,手上却拿着一根拐杖,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三棍杰低声问起吕应裳:“若林,他的腿怎么了?”吕应裳低声道:“给廷杖打的。”
三棍杰啊了一声,瞬时之间,大堂里一传十,十传百,竟已鸦雀无声。
朝廷第一难坐的位子,便是这个兵部大臣。正统朝历经十年,自首任尚书顾嗣源撞死狱中以来,历经殷文和、万吉祥、祝国元等六位大臣,诸人匆匆上任,草草下台,无人能熬到第三年上,唯有马人杰撑了下来了,此人在位五年,长立不倒,堪称本朝第一异数。
马人杰是个硬骨头的人,他曾触怒正统皇帝,硬撑四十刑杖而不死,赢得天下敬重。此时亲自出面,场里顿时安静下来,便连几个最不识相的也给扯住了袖子,要他们稍安勿躁。
万籁俱寂中,拐杖一沉一沉,主人也是一拐一拐,慢慢行到堂上。一旁官差奉来了圆凳,正要服侍入座,却听马人杰道:“把这劳什子拿走,大家都是自己人,不必讲究礼数。”
说着把拐杖交给了随从,提起官袍,摇摇晃晃的坐到了地下。
兵部尚书何等身份,一旦降尊纡贵,席地而坐,全场那里还有架子?但听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众高手纷纷解开兵刃,就地坐下。眼看马人杰出来了,高天威自高身份,便咳了一声,道:“马老弟,究竟朝廷有何大事,您可以说了吗?”
众高手苦熬整夜,等的便是这句话,一时人人安静,个个无声。马人杰叹了口气,默然半晌,道:“诸位大侠,本官这儿有个消息奉告,请各位听了以后,莫要惊慌。”话声一出,全场大惊大慌,有的满头冷汗,有的交头接耳,都在打探内情,连吕应裳这等见识阅历,却也暗暗心惊。料知马人杰如此慎重,必有大事奉告,怕就怕是正统皇帝龙御宾天,那可真要天下大乱了。
海川子最是胆小,他吞了口唾沫,颤声道:“马大人,这……这消息是关乎于立储案的么?”马人杰轻轻一笑,道:“当然,这消息不只关乎立储案,也关乎天下每一个人……”众人屏气凝神,正忧虑间,却听一个声音道:“贼厮鸟。”
众人闻声回首,只见阮元镇满面涨红,正自瞪着肩上的八哥鸟,想来又是这鸟闯祸了。那马人杰修养颇佳,虽给打断了说话,却也没暴跳如雷,只转过身来,微笑道:“这鸟儿好生聪明,可是阁下饲养的么?”那八哥鸟什么时候不飞回来,却选在此时胡闹。阮元镇脸红过耳,忙道:“对不住,这……这贼厮鸟口无遮拦,时常胡说八道,马尚书您大人大量,莫要与之计较。”
那鸟好似听得人话,一听“口无遮拦”四字,立时夹七夹八,没口子的操爹干娘,说话十分难听。那阮元镇又羞又窘,忙从怀里取出了点心,喂着那八哥鸟吃了。马人杰静静瞧着,忽道:“你喂它吃些什么?可否让我瞧瞧?”
阮元镇不敢违逆,忙取了一只出来,恭恭敬敬的送了过去。马人杰低头来看,却见手中躺着一只干虫,便道:“这是蚂蚱?对么?”阮元镇干笑道:“是,是,正是油炸蚂蚱,这玩意儿不只贼厮鸟嘴馋,连小人也爱吃哪。”
说着抛了两只入口,痛快大嚼起来。
这蚂蚱是山东话,此物于闽粤土语中称作“草螟”,官话里则称之为“蚱蜢”,油浸酥炸,甘香可口,在朝鲜菜里有“飞虾”美称,无怪这八哥鸟如此嘴馋了。眼看一人一鸟大快朵颐,马人杰望着掌中的虫尸,忽道:“这位大侠,听我一次劝,以后别吃这玩意儿,免招灾祸。”
听得“灾祸”二字,全场都觉愕然。看这蚱蜢无臭无毒,食之无害,从来都是乡间佳肴……却为何要忌口?阮元镇赔笑道:“大人误会了,这虫子没有毒的,我吃这蚂蚱几十年了,越吃越带劲,有啥灾祸?”说着又抛了一把入嘴,咬得满口油汁。不忘送来满满一把虫尸,笑道:“大人试试吧,好吃得很。”
众人在一旁听着,均知马人杰养尊处优,自是嫌弃虫儿肮脏,这才不敢来嚼。满场哈哈笑声中,那马人杰却是殊无笑意,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本官出身庄稼,炸毒蝎、吞蚯蚓、嚼蜂蛹,无所不吃,不过我这辈子出来不碰蚱蜢,你晓得为什么?”
阮元镇讶道:“为什么?”马人杰叹道:“蚱蜢会报仇。”
听得此言,众人全都笑了起来,三棍杰一旁听着,却各有不耐之意,吕应裳是个晓事的,附耳过去,轻声道:“马人杰不普通人,他说话是有深意的。”
“纸糊三阁老,泥塑四尚书”,这便是正统朝民间俗谚,转说朝廷阁臣昏庸朽迈,难堪大用。只是在这群无能老叟之中,仍有两个少壮精明的,一个是“中极殿大学士”杨肃观,另一位就是面前的“马人杰”。此人正统二年同进士出身,历任开阳知县、大同知府、调转户部主事,资历之齐整,可说正统复辟以来所仅见,此际话中有话,想必是借题发挥,另有深意。
吕应裳等人窃窃私语,其余众人听得蚱蜢有报仇之说,却不由笑了出来。看这蚱蜢本是食草小虫,性子大大不同于“虫虎”蟋蟀,既温驯、复食草,专为群虫果腹,如此羊儿般温柔之物,却能报什么仇?阮元镇干笑道:“大人,你……你这是说笑吧?这蚱蜢又不是蝎子虎蜂,连螯人都的刺儿也没有,却想报什么仇啊?”
马人杰叹了口气,道:“这位大侠,你少在田里做活,大概没见过蚱蜢起飞吧?”
小蚱蜢,跳得高,摔在地下起个包。这蚱蜢专爱在地下蹦跳,却没有听过能腾空飞行的。众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阮元镇也是满心疑虑,皱眉道:“大人……您……您到底要说什么?”
马人杰轻轻得道:“这蚱蜢与蟋蟀不同,原本天性害羞,独来独往,专在草里跳,可你要闲来无事,到草里踩死它几只,剩下来的便会开始哭了……”阮元镇以为他有意说笑,不由哈哈笑,凑趣道:“虫子还能哭啊?那我多踩死个两只,他们就会笑了?”
马人杰摇头道:“笑是不会的,逃命倒是会的。这些虫儿原本独来独往,不喜群居,可一旦受了委屈,他们便会聚集一块,相依相偎,倾诉心中苦,这时候,它们就不再哭了,它们会开始变了,不只颜色由青转黄,渐渐加深,连形状也跟着不同了,待得脱壳而出的那一天,它们全数头顶大皇冠,长了两只怒眼,连翅膀也长全了……”
阮元镇愕然倒:“连翅膀也有了,那不是成了峰儿么?”全场哄堂大笑中,只听马人杰叹了口气,道:“说是蜂儿,那也差相仿佛吧。这时候的蚱蜢不只能飞,连性情也不同了,彼此间不再独居,不再独往,反而紧紧相偎,万众一心,便如蜂儿随蜂王……”
“蜂王?蚱蜢也有王?”众人笑得更凶了。阮元镇也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相信的问道:“大人,您到底说真说假?世上真有这种东西么?”
马人杰叹道:“当然有,不然你以为蝗虫是打哪来的?”
听得此言,众人不禁“啊”了一声,方才听懂了道理。
头带皇冠,身呈褐黄,这便是遮天蔽日、吃尽十余省庄稼的亿万大蝗虫。每逢天干物燥、民不聊生之时,便有蝗虫聚集起飞,数量之大,几可横扫中原千余里,只没想如此慑人魔物竟是由小小蚱蜢蜕变而成,倒真让人始料未及了。
阮元镇心下有些慌了,忙道:“大人,您……您好端端的,为何来提这事?莫非……莫非要闹蝗灾了?”满场惊疑声中,马人杰招来了一名随人,附耳说了几句话。听得“啪啪”几声击掌,全场数十名众官差尽数上前,便朝人群里发散纸张。听得洪捕头朗声道:“诸位大侠听了,大约一个月前,陕西平阳府来了一批乞丐,为数约五六百人,沿途哭嚷吵闹,便给官府拘留下来,咱们现下发散的图纸,绘的便是这批人的形貌。”
众人闷闷听着,看这乞丐遍地都是,单是东直门一地,就不知有几百人,却不知朝廷何以大惊小怪?吕应裳默默坐着,便从三棍杰手上接下文状,低头细看,只见纸上绘影图形,画了个披头散发的乞儿,看那赤脚无鞋,肚腹凸起的模样,赫然便是一只大肚饿鬼!
全场烘烘扰响,人人惊疑不定,阮元镇开声道:“等等,这些人……这些人该不会是打西北来的吧?”洪捕头咳了一声,待见马人杰点头允可,方才道:“没错!这群人全是打西北而来!他们翻山越岭,成群结队,每队多大上千人,少则百来人,队伍先是在平阳现身,其后十五天,山西沁州、泽州、河南卫辉、彭德、怀庆等等地方,也有人看到了他们的踪迹。”
情势急转直下,众人本还有笑闹的,便都静了下来。众人抬头来看地理图,但见图上密密麻麻,非只“平阳”、“泽州”等地作了标记,其余各处亦是布满红点,望之如同点点鲜血,狰狞可怖。一时之间,众高手内心大感不安,只见宋公迈、高天威面色铁青,元易、海川子交头接耳。吕应裳则是呼吸加促,只觉此兆大为不祥。
西北灾荒频生,战火不断,灾民为求一家温饱,经常冒险穿越战地,东进各省乞食,此事其实并不罕见,只是如此成群结队而来,却还是首次听闻。听那洪捕头朗声又道:“这些人沿着荒山野岭而来,一路来到陕西、河南各县城。各地官府见他们人数众多,抓不胜抓,也是不知如何是好,便曾层层上报,询问户部该如何处置。”
灵音大师静默无声,听到此处,忽而抬起头来,低声问道:“朝廷怎么处置他们?”
马人杰轻声道:“没有处置,各地官府循着惯例,下令将他们逐出省境,遣返本籍。”
遣返本籍的意思,便是扔回西北战场,不许东渡太平乐土。想起灾民的难处,众高手咳嗽的咳嗽,转头的转头,吕应裳则是伸手抚面,无言无语。满场寂静中,忽听一人道:“朝廷仁厚了。”全场回首去望,只见说话之人面如冠玉,器宇轩昂,赫然便是武当高足郁丹枫。马人杰虽不识得此人来历,见他形貌不凡,却也不敢小觑,当即拱手道:“少侠有何高见?”
初生牛犊不怕虎,这郁丹枫资历虽浅,却有大将之风,眼见全场数百双眼盯着自己,亦是面无惧色,朗声道:“西北怒苍,称乱已久!群贼之所以剿灭不尽,所恃者其实便是这些灾民。这些人俯首为良民,转身为怒匪,朝廷若要放他们回去,不啻为放虎归山,实乃是妇人之仁也!”
此话掷地有声,语意铿锵,只听得吕应裳垂首难安,众高手仰首屏息,马人杰深深叹了口气,道:“那照少侠的意思,朝廷该如何做?”郁丹枫森然一笑,正要说话,却给元易拉住了衣袖,示意他莫要再说。郁丹枫满面不豫,想说不能,偏又不吐不快,正烦恼间,却听一人笑道:“还能怎么做?当然是杀啊。”
听得此言,众人脸色大变,急忙转头来看,只见来人手摇折扇,满面轻松闲适,却是河南府的“伏牛圣手”西门嵩。马人杰哦了一声,道:“杀?你要杀谁呢?”西门嵩笑道:“马大人不是明知故问么?这批灾民长年受怒匪熏陶,早视朝廷为大敌,憎恨之心,由来已久,如此不服管束之人,何不早日杀却,永除后患?”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听得一声佛号,少林高僧中转出了一人,正是灵玄,只见他合十道:“众位施主,此事万万不可,咱们是人,灾民也是人,岂能无端杀却?”
众宾客大半是侠义中人,纷纷高声叫好,那西门嵩便也从善如流,嘻嘻笑道:“大师此言有理!阿,看您这副好心肠,想来是要普度众生吧?我看不如这样,在下明日便上西北帮您吆喝去,就说你们少林寺要广开大门,接济天下灾民,不知您意下如何呢?”
灾民不是一个,不是两个,而是数之不清的亿万众生,倘使冲上了少室山,怕连寺庙都要给压垮了。听得此言,灵玄自是面色大变。西门嵩嘿嘿笑道:“怎么?不肯了吗?”说到此处,忽地双眼圆睁,破口大骂,“不肯那就少来装慈悲!假惺惺!嫌我胡乱杀人了吧?看看你自己,满口慈悲佛法,镇日说要度化苍生,结果度化了谁?还不是度化了你自己!少林群秃,一个个道貌岸然……吃的油光满面,比我还胖个几分,都给我滚了!”
这灵玄是真正的得道高僧,听得对方言之成理,竟未反唇相讥,反而还低下头去,露出愧疚之色。一旁灵音更是低声念佛,无言以对。西门嵩哈哈大笑,颇见得意,又道:“马大人,别理这帮伪君子了,倒是后来呢?地方县官可有下令开杀了?”
“当然,……”马人杰像是给说服了,低声道:“这批灾民在省境内又偷又抢,闹得治下县官们当然也不会客气。下手轻的以威武棍伺候,下手重的调出团练,一个一个杀,一群一群杀……不只沁州、泽州,十几处县官都开杀了……”西门嵩狞笑道:“没错,遣送回籍太麻烦了,一刀下去,干净利落,那才叫永绝后患。那现下灾民呢?可曾给杀干净了么?”
“那倒没有……”马尚书摇头叹息:“这些人好胆小,才杀了一个,他们就哭了,杀了两个,他们就全数逃了……”西门嵩皱眉道:“逃了?他们还能逃到哪儿?”
马人杰缓缓回望,手指后转,定在照壁上地图上的一处地方,众人仰头急看,不觉啊了一声,齐声道:“霸州?”
“是,就是霸州。”
马人杰叹道:“县官们下手越残忍,他们聚合的越快,……本还有迟疑幻想的,慢慢的也都懂了。在天下人眼中,他们压根儿就不是人,这世上根本没人理会他们,也没人会施舍他们,他们唯一的依靠,便是彼此。他们一个又一个逃到了霸州,在那儿……他们相互依偎,相互取暖,哭诉着彼此的遭遇……慢慢的,他们的心思转了,神色也变了,最后……他们不再哭了,反而都笑了……”
西门嵩颤声道:“笑了?他们……他们笑什么?”马人杰轻轻得道:“反了,所以都笑了。他们在霸州发现了一件事,原来他们人数之多,比朝廷官差还多,势力之大,比朝廷兵马更大……只要能紧紧团结在一块儿,天下便再也无人能为难他们!欺侮他们!践踏他们!现下他们已然聚合为举世间第一大势力,全面反扑而来!”
啊啊啊!众高手大吃一惊,全数跳了起来,但见吕应裳面色剧变,元易强作镇定,郁丹枫则是仰面望天,只听西门嵩急忙问道:“那……那朝廷呢?没调兵马过去镇压么?”马人杰原本甚是激动,听得此言,便又静默下来,道:“三天前勤王军接获消息,已然整队进发,开往霸州。”
听得勤王军开拔出征,众人稍觉心安,低声问道:“乱事敉平了么?”
“午夜时分……保定城传来急报!”一名兵部文员手握战报,上前朗读:“勤王军全线失守,已朝京师方位败退!预定天亮之前,千万饿鬼便会包围北京!”
“我的妈呀!”全场高手大惊失色,一齐向后退开,一时间到处都是牙关颤抖之声,人人都在呼吸吐纳,都想藉着内功镇定自己,却无法压住骨头里的那股寒意。
蚱蜢一旦变化为蝗虫,其势至大,岂止鲤鱼越龙门而已?纵使满天神佛降临,怕也难以尽挡,想起西北民变频传,人人惊慌失措。西门嵩颤声道:“马大人,你今夜召集我等,究竟是想……”
“蝗虫起飞之前,必有一只向导离众高飞!”马人杰抱住随琥,奋然起身,他手指点上通缉榜文,咬牙道:“只消这只向导一死,剩下的没人带领,不知天南地北,不知天高地厚,纵使数目再多,也不过是一盘散沙,岂足为患?”
众人呆呆听着,浑不知“向导”二字所指为何,一旁旗手卫都统立时上前,厉声道:“各位听了,今夜朝廷召集汝等,便是为扑杀这只向导而来!此人是钦命要犯,业已逃脱十二年!列位一会儿见了有戴斗笠的、戴大氅的,务必将之拦下,详查来人是否有此二处异状……”说着提起朱砂笔,转向墙上的三张通缉榜,自朝逃犯图影写了几笔,只见那斗笠上赫然多了一个“罪”字,一旁洪捕头也给斗笠人形添上了两只手,另画了右脚,却迟迟不给左脚。
跛者!瞬息之间,全场哗然,只见海川子苦笑,三棍杰傻笑,吕应裳干笑,都知一条老命要断送在此了。
“侠客们,为国为民的时刻到了!”众法司差人齐声呐喊:“无论谁能除掉此人,官封千户,赏银万两,一辈子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还请诸位大侠以天下万民为念!务必诛杀此贼!”
满场高手都呆了,看蝗虫群飞越关山万里,原来靠的便是这只“向导”。也难怪之前官差打死也不说此人的名号,若是口风一漏,全场逃的逃,跑的跑,哪还留得住人?
全场官差士气沸腾,洪捕头更在那儿大声喝令:“诸位英豪!红螺寺传来消息,已有百姓目击此人现身……为求搜出他的行踪,咱们一会儿兵分三路,第一路由北向南,第二路由南向北,搜查全北京……路上若遇可疑人物,便以烟火为号……”
正说得兴高采烈,却听人群里传来一声断喝:“且慢!”
洪捕头凝目去看,却见说话之人满头白发,体魄长大,宛如鹤立鸡群,却是宋公迈出头来了。听他朗声道:“马大人,你想调派我等追捕逃犯,老夫任凭差遣,绝无一字怨言。只是老夫想问你一句,您今晚动手前,可曾知会了伍大都督?”
伍定远的名号一出,众侠客士气大振:“是啊!马大人,伍爵爷人呢?他今晚会过来么?”
马人杰摇头道:“对不住了,伍爵爷不在北京。”
众人啊了一声,全都愣住了,宋公迈皱眉道:“他……他去了哪儿?”马人杰把手指往军机图上一指,定在了一处地方,众人错愕道:“他……他也去了霸州?”
图纸上密密麻麻,全是红点,已将霸州一地染为血红,马人杰不必多加一字解说,却等于说尽了千言万语。良久良久,听他轻轻问道:“诸位还有什么疑问?”
众人面面相觑,全都呆了,高天威也怕了起来,颤声道:“等等,伍老弟走了,那……那内阁诸臣呢?你……你要搜索全京,应该向上头禀报一声吧?”
“上头?”马人杰听得说话,却已笑了起来,反问道:“上头?什么上头?”高天威有些慌了,忙道:“首辅大学士啊,东厂总管啊……这些人官职都比你大,你……你都不必知会他们么?”
马人杰虽是兵部尚书,却还未曾入阁,朝廷里排在他头上的至少还有七八个,他笑了笑,随手招来一名随从,问道:“咱们的首辅大人呢?今晚会过来么?”那随从道:“何大人喝醉了酒,卑职虽已入府通报,却还是唤他不醒。”
马人杰点了点头,微笑道:“何大人醉眼朦胧,那东厂总管呢?他老人家现在何处?”那随从道:“东厂房总管今夜忽离红螺寺,无人知其去向。”
马人杰笑了一笑,随即目光转向,凝视着吕应裳,道:“吕大人,国丈他老人家呢?这会儿不会还醒着吧?”吕应裳咳了一声,道:“马大人玩笑了,国丈多大年纪?此时早已睡下了,若没天大的事情,大人还是别惊动他。”
伍定远、何荣、房万年、琼武川,人人都数过了,却没一个管用。马人杰不置可否,他转过身来,瞥了宋公迈一眼,淡然道:“众位前辈,咱们上头还有谁呢?不知哪位可以提醒一声?”
听得此言,众人心下都已了然,看今晚首辅醉酒、都督出城、连紫云轩的老国丈也不克前来,他这个兵部尚书不挑起重担,朝廷里谁来主持大计?宋公迈情知如此,忍不住叹了口气,正要回话,忽见堂上一人目光炯炯,正朝自己望来。
来人手提九环刀,身穿北直隶衙门的服侍,却是一名官差。宋公迈微微一凛,凝眸回望,那官差却急忙低下来头,把身子藏入了人群中,不愿意与自己目光相对。
宋公迈咦了一声,道:“等等,你的模样好眼熟,你……你是不是姓巩?”此言一出,全场尽皆转过目光,瞧向了一名官差,正是巩正仪。眼见抚远四大家的首脑望向自己,那巩正仪好似老鼠见了光,一时左顾右盼,大显不安。宋公迈瞧着瞧着,忽然双手一拍,竟而冲上前来,大喊道:“巩老弟,快说!快说!你们上头究竟有何派令?你赶紧说出来,让宋某心里有个底!”
众宾客心下大奇,不知这巩正仪芝麻绿豆点大,一无身份,二无品秩,却不知宋公迈怎会缠上了他?一片惊疑间,一旁便转来了一名年轻捕快,冷冷地道:“宋爵爷,这巩正仪的上头便是小人,您有什么话说,只管冲着我来。”
“小鬼,你懂个屁!”宋公迈火大了,把手一挥,将那捕快推得直滚了出去,跟着揪住巩正仪的衣襟,厉声说道:“巩正仪!须知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宋公迈!快说!你们上头究竟有何指示?说出来!”这宋公迈好似发疯了一般,已在大闹全场。众官差见他如此跋扈无礼,莫不怒从心起,可碍在宋公迈的身份上,却也不好上前叫骂。其余宾客有的惊疑、有的纳闷、都疑问宋公迈失心疯了。却只有吕应裳暗暗盘算,已知巩正仪另有古怪。
一片纳闷间,忽听得马人杰道:“洪捕头。”
马人杰颇有官威,话声一出,全场肃然,连宋公迈也停下了吼骂。那洪捕头赶忙上前,连连答诺:“大人有何吩咐?”马人杰瞧了瞧巩正仪,道:“这人是谁?”
马人杰也起疑了,这“宋神刀”不是老疯狗,而是五朝耆宿,见多识广,岂会无端乱嚷?那洪捕头忙道:“回大人话,这人便是景泰朝旧将、执掌金吾卫的四品都统巩正仪。他自来按察司以后,早已洗心革面,重现做人……这一年来更是兢兢业业,不曾得罪了谁……”
巩正仪早过气了,在场年少的如郁丹枫等人,全没一个认得他,听得此人过去如此显赫,莫不低呼出声。洪捕头还待长篇大论下去,马人杰却只摇了摇手,道:“行了,我只想问一句,他是怎么进按察司的?”
众宾客有晓事的,听得此问,自也留上了心。看巩正仪自从触怒皇帝后,便如全身沾了臭屎,人见人厌,这洪捕头若非向天借胆,怎敢收下这只烫手山芋?
全场都静了下来,不少武林耆宿也猜到其中有鬼。一片寒寂中,只听洪捕头咳了几声,喃喃地道:“回大人的话,这……这巩正仪是……是五辅大人保的。”
吕应裳低呼一声,宋公迈啊的一叫,马人杰也是脸色剧变,道:“他是杨肃观荐保的?”洪捕头干笑两声,低头道:“没错,咱们按察使吩咐下来,说杨大人要给他安插个位子,下官便也照办了。”
马人杰没说话了,他沉眉敛目,仿佛若有所思。那洪捕头等候半晌,只能硬着头皮问:“大人,现下怎么样了?咱们还要去抓人么?”马人杰没有回答,他慢慢走了上来,凝视着巩正仪,轻声道:“巩都统,你说呢?下官该不该去抓人?”
众闻此言,尽皆惊奇,没想到兵部尚书把伍定远、何荣、琼武川数过之后,却轮到巩正仪出头了。那巩正仪更显得不安了,一时低头垂手,便把身子缩到了长官背后,不敢做声。马人杰轻声:“说吧,巩捕头,都到了这个田地,你也不必隐瞒什么了,你上头究竟希望我怎么做?”
那洪铭卫搔头挠面,干笑道:“大人……他……他的上头就是卑职啊,您……您这话的意思是……”
此时数百名武林人物尽在候命,哪知先是宋公迈发疯,其后马人杰也似中邪了,都在哪儿盘问一名小官差。一时人人窃窃私语,各有臆测,有的猜马人杰疯了,有的猜他另有妙计,更有人异想天开,以为这“巩正仪”竟是正统皇帝易容而成,这会儿便给识破了?
一片寂静中,马人杰、宋公迈都没说话,目光却都停在巩正仪的右臂上,神色严肃。全场各有所思,莫衷一是,忽听一人朗声道:“师父,不就是去抓一个秦仲海么?他们到底在怕什么?”
“秦仲海”三字本是禁忌,此时乍然说出,不由让众人哗然出声。人人回头急看,只见说话之人身长八尺,背负双剑,脸上却透着一股不耐,不正是武当少侠郁丹枫却又是谁?
眼看众人嗫嗫嚅嚅,郁丹枫更不屑了,淡淡地道:“我看不如这样,你们若是怕了,便都留在这儿吧。洪捕头,你跟我说秦仲海躲在哪儿,郁某这就单枪匹马过去收拾他。”
话声甫毕,武当弟子全都喝起采来了。元易咳了一声,正要徒儿少说两句,却听马人杰叹了口气,他拍了拍巩正仪的肩头,道:“算了,总之请你转告你上头,便说姓马的已经尽力了。”
摇了摇手,便自行走入后堂。
“兵部尚书有命!”马人杰一走,旗手卫都统立时接管场面,听他厉声道:“全城官差听我调度!即刻击鼓整队!搜查全京!”
“旗手卫接令!”“刑部接令!”“北直隶接令!”“大理寺接令!”
咚咚咚……咚咚咚……三更鼓尽,兵部门前现出了长长两行队伍。看西首那支浩浩荡荡,当前一名高僧领路,正是灵玄大师。左是灵如、右是灵识,角落里还站着一名枯瘦老和尚,看他手提禅杖,低头念佛,却是少林寺的“慈悲金刚”灵音。
西首队伍由少林寺领军,预定由北向南,搜查全城,东首队伍架势自也不弱。只见正前方站着一名道士,却是武当道长“元易”,背后另有两名长者相随,一是“山东神刀”宋公迈,一是“淮西天将”高天威,队伍里一名少年傲然仰天,气宇孤高,正是“纯阳功”传人郁丹枫。
少林武当,各执一方,两边队伍即将出发,前去追捕怒苍大魔王。众家好汉则是聚精会神,东张西望,只在两支队伍里游走,思索哪儿的活命机会大些。
这海川子是点苍七雄之首,几十年磨练下来,五官依旧完好,四肢一样不少,死里逃生的本领自然练到了家,想起“达摩院中三宝圣”这句话,立时朝西首狂奔,一会儿若能躲到灵音老和尚的背后,今夜必能历劫归来。那晓得脚步才动,四下人影飞闪,大批高手运起轻功,捷足先登,便把灵音身边挤了个爆满。
西首人满为患,东首却是门可罗雀,海川子给众高手挤了出去,正跌跌撞撞间,忽见吕应裳好整以暇,早已站在宋公迈背后,闭目养神。
吕应裳,字若林,这人上有高堂,下有妻小,逃命向来不落人后,可此刻却无声无息,闭眼打盹,不消说,东首队伍必有什么看头。
正犹豫间,忽见一名冷面少侠,正自斜觑自己。海川子“啊”了一声,想起了百年失传的“纯阳功”,当下不由分说,便与几名师弟联袂起跳,诸大高手半空一个回旋,便已稳稳落在郁丹枫身旁,安居乐业起来。
好容易队伍排定了,洪捕头提起了锤子,奋力朝铜锣敲落,喊道:“众大侠,保家卫民,责在你肩上!请诸位今夜务必逮捕钦命要犯!我代天下万民谢谢你们了!”
当当当……铜锣声响中,官差敲锣打鼓,两边队伍也要开始进发了。只见西路人马向北,东路人马朝南,两边互做约定,一旦遭遇了逃犯,便以炮仗为号,互为支援。
自古以来,邪不胜正,今晚朝廷终于要追缉元凶,使其恶贯满盈了。西首队伍浩浩荡荡出发,东首队伍也即整队出征,只见北直隶几十名官差当前开道,队伍里还有大理寺的差人随行。海川子自也是英气逼人,一路跟在郁丹枫背后三尺,一不敢太远、二不敢太近,否则要是撞到了“纯阳功”的浑厚内力,岂不要给震飞出去?
队伍行走颇快,不多时,便已行出了数里。众官差颇为尽忠职守,每逢一处可疑地方,便驻足下来,细细搜索。海川子知道自己是拿来充人头的,自也不会和他们和他们当真,闲来无事中,便又东张西望起来。他见吕应裳躲在远处,不觉取笑道:“若林兄,您一会儿见了‘那厮’,千万记得拔剑抵挡啊,可别一味望我这儿钻呀。”
海川子狐假虎威,吕应裳自也无力与他争辩,便朝高天威背后走去。那高天威脚步急急,忙赶上了宋公迈,宋公迈则是安步当车,紧紧尾随一名差人。看那官差五十来岁年纪,手提九环刀,瞧那样貌体态,不正是前朝老将“巩正仪”,却又是谁?
眼看虾兵蟹将排做一行,一会儿若是遇险,不免给人刺作一串。海川子忍不住哈哈一笑,正要去找郁丹枫搭讪,却见这少侠脚步好快,居然从自己身边擦过,竟是要赶到队伍前头去了。
眼看护身符跑了,海川子吓了一跳,慌道:“少侠留步!千万别莽撞啊!您难道不晓得咱们正要抓的是谁么?”郁丹枫冷冷地道:“不就是秦仲海么?却有什么了不起?”
“秦仲海”三字一出,众人脸色大变。海川子干笑道:“少侠,夜黑风高的,请你别提这个名字,万一真把人引来了,那可大事不妙。”
郁丹枫淡淡地道:“他想现身,在下求之不得。届时道长只管做壁上观,且看我武当门人身手如何。”
话声未毕,背后忽然搭了一双手掌,道:“小子,说话可别太狂!”郁丹枫喝地一声,一肘撞出,听得哎呀一声惨叫,一人如破风筝般飞了出去,撞上了一座民房,轰然有声。
今夜第一个阵亡的来了,众官差急忙将之扶起,只见此人身穿点苍服饰,却是玉川子,竟给撞得口吐白沫,昏晕不醒了。眼见众人望着自己,海川子不免满面涨红,道:“我……我这师弟有癫痫的毛病,你们……你们把他留这儿行了。咱们先办正事要紧。”
众人揭过了事情,便又继续查访下去。不多时,便已到了城南一带,猛听到一名官差喊道:“大家过来,快瞧这儿!”前方忽然有变故,点苍诸侠脚底抹油,急忙向后逃窜,身法快得异乎寻常。其余元易、郁丹枫、宋公迈等人却一拥而上,只见面前多了一道绳索,自西向东,横互街中,竟将道路锁住了。
眼看有人封路了,众捕快自是一脸惊奇,纷纷上前察看。元易忙道:“几位差大哥,这绳索是打哪儿来的?”一名捕快沉吟道:“不晓得。只是看这绳索布置的法子,当是某处衙门所为。”
天下有胆拦路为王的,除开土匪一项,便只剩官府一类。元易点了点头,料知这绳索毕是朝廷布置无疑,当即道:“看来确实如此。只是今晚京城各衙门不都归马大人指挥么?怎会有人不听号令,擅自来此拦路?”
看此时洪铭卫坐镇兵部,旗手卫督统也不克亲来,在场官差都是不入流的无名小吏,听得此问,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名武当弟子皱眉道:“少侠误会了,这儿是城南天桥,再过去不过是‘万福楼’而已,哪有什么军机可言?”
“万福楼?”武当群侠满心讶异,仰头急看,只见绳索后头一片黑沉,依稀可见一栋五层建筑,巍峨于夜色之中,想来便是什么“万福楼”了。
武当弟子都是乡巴佬,生平头一回进京,自也不知道“万福楼”是何来历,一时相互探询。海川子见没危险了,便又傲然走回,捋须笑道:“小兄弟们,‘万福楼里,戏如人生’啊。你们要也喜欢这个调调,明日赶紧奏请师尊,让他准备个三百两银子,带你们过来开开眼界啊。”
众弟子听到此处,莫不心下恍然,已知这万福楼并非什么正经地方,而是瓦舍勾栏、饮酒听戏之地。只是说来奇怪,这地方毫无要紧之处,却给什么人封住了道路,不让众人过去?
正猜疑间,忽听高天威喊道:“宋老,你快过来瞧瞧!这是什么东西?”
众人瞿然一惊,回首急望,只见高天威蹲在民房角落,似在察看什么。元易心下凛然,忙一个健步抢过,便与宋公迈一同查看地下。
众人围拢过来,一个个俯身向地,只见绳索尽头处有个小小图样,看模样是只昂首雄鹰,双翼全展,虽只寥寥数笔绘画,却显得极为生动。
元易微感惊奇,不知这是何处衙门的印记,却给画在这儿了?还待追问内情,却见宋公迈面色铁青,已随高天威向后退开。元易讶道:“爵爷怎么了?您不过去了?”宋公迈叹道:“不了。这儿已有高人接管,犯不着在下多事。”
元易皱眉道:“高人?什么高人?”
宋公迈叹道:“比咱俩本事高的,便是高人。”
说话间离那绳子远远的,好似那儿便是地狱入口,擅闯者死。吕应裳与三棍杰对望一眼,便也急急后退,不敢多问一字。至于点苍诸侠,早已拔腿狂奔,身法之快,世所罕见。
元易越看越是茫然,看这绳索当是朝廷布置的,可究竟是哪处衙门所为,却又不得而知。他眉头紧皱,还不知该退不退,忽然一名少年缓步向前,他来到了绳索之旁,举脚一踩,听得嗤地轻响,整条绳索竟给踩到了地下。
来人正是郁丹枫,想他内力已致绝顶,正教里罕逢敌手,此时又见众人畏首畏尾之状,自是既鄙夷,又烦厌,索性将绳索一脚踩平,也省得听这帮人啰里啰唆。
郁丹枫跨过了绳界,极目而望,但见街尾处好一栋建筑,想来便是什么“万福楼”了。他轻轻一笑,随即傲然转身,挥手道:“全都过来吧。”
万福楼里,戏如人生。看郁丹枫年少气盛,举止间锋芒毕露,宛然便是台上的名角儿,一举折服了台下大批的白鼻子四丑儿。武当众同门看入眼中,莫不大声叫好,正要一一跨过边界,猛听元易一声断喝:“大家别动!”
嗡地劲声,“太乙拂尘剑”离鞘而出,精光照耀,但听刷刷连声,吕应裳、高天威、三棍杰等人也全数抽出了兵刃,如临大敌。
郁丹枫内力虽深,临敌经验却浅。他微微一愣,急忙转过目光,这才见到远方布满暗器,屋顶上、房舍里、巷弄旁,全是亮晶晶的箭簇,已然对准了自己。
黑暗中呼吸低微,不知埋伏了多少人,这绳索后果然是一处险地,万万硬闯不得。元易深怕徒儿遇险,忙道:“枫儿!快退出来!”师傅叠声叫唤,郁丹枫却是充耳不闻,他深深吸了口气,猛的提起内力,继续狂啸:“何方高人在此,何不现身相会?”
纯阳功发动,气沉丹田,宛如半空打了一记闷雷。郁丹枫环顾全场,眼见敌方静静不动,料来是怕了自己,当即握紧了腰中的“真武剑”,大步上前,沉声道:“听好了,皇上有旨,令我等搜查钦犯,谁敢出手阻拦,谁就是抗旨犯上!我管你们是哪处衙门的人!全给我滚出来!”
郁丹枫身怀玄功,此时当街喝问,更显得顾盼自雄。他缓缓上前,约莫走了四五步,始终不见有人,正要傲然冷笑,忽听面前传来了呼吸声,静静地道:“滚……”
“出去。”
黑暗中张开了一双眸子,沉静晶亮,带着隐隐凶焰。郁丹枫吃了一惊,忙向后退开一步,这才发觉对方是名黑衣人。看他身穿黑衣,头戴面罩,无怪能隐身黑暗之中。他冷笑一声,才要开口喝问,陡然胸前衣襟一紧,对方竟然抢先动手了。
来人出手奇快,郁丹枫稍不留神,便已落居下风,随时会给扔将出去。他心下骇异,忙回首去看同门,只见师父擎剑在手,众前辈也是各逞神功,随时能上前搭救。他心下一宽,胆气复壮,便搭住了对方的手掌,淡然道:“想把我扔出去?来,你试试吧。”
黑衣人身形虽不高,体格却极壮硕。他斜身使劲,巨力撼来,这股气力竟极惊人。郁丹枫冷冷一笑,霎时发动了“纯阳功”,脚下粘劲生出,双足仍旧牢牢钉在地下。
黑衣人抬起了脸,目中闪过一份惊诧,郁丹枫笑了笑,道:“来,再加把劲吧,你要摔得动郁某,明日就可以去移泰山了。”
黑衣人的话很少,他膝盖略弯,上身斜过,猛然又是一股巨力发出,郁丹枫却是气定神闲,微笑道:“完事了么?是不是该换我了?”说着说,便扭住了对方的手腕,轻轻一个吐纳过后,内力已如排山倒海而来。那黑衣人给这股巨力一压,身子已然倾斜三尺,想来禁受不起。
郁丹枫淡然道:“朋友,撑着点……我只用了两成力。”
说话间手腕翻转,那黑衣人吃痛之下,竟而颠起脚来。吕应裳等人一旁瞧着,莫不心下骇然,自知郁丹枫年纪虽轻,却已达“光耀名堂、五气朝元”之象。此人功力之深,修为之高,委实匪夷所思。
那黑衣人牙关喀喀紧咬,要不给扭断手腕,要不便给抛将出去。郁丹枫气势高涨,他狠狠朝对方手腕扭下,正要将之一举折断,猛然间胸口一阵剧痛,一股阴劲突破掌心,宛如刀锋,竟而刺入了经脉之中。
嘶嘶……黑衣人嘴角森森吸纳寒气,此人的内功法门极为奇异,竟能凝气如真物,一举冲破“玄阳功”的护体气障。郁丹枫咬牙切齿,只想使劲反击,奈何此时经脉受压,怎么也无法凝功聚力。黑衣人嘿嘿一笑,他稳下了身子,右掌猛力翻转,竟逼得郁丹枫颠起了脚跟,面露痛楚之色。
“朋友撑着点,”黑衣人眼露残酷杀意,森然道:“我只用了两成力。”
郁丹枫惊怒交加,霎时间“明堂穴”金光大现,一声断喝过后,真气源源不绝而出,充斥百骸,竟把体内的阴劲尽数逼出,保住了经脉无畅。
“哦?”黑衣人吊起眼来,冷笑道:“你会‘纯阳功’?”
“正是!”郁丹枫提气怒吼,左掌发劲,与敌方奋力僵持,右手却高举过肩,缓缓从背后抽出了一柄宝剑。此剑色做赤金,光明正大,出鞘时满是浩然正气,正是道家隐仙派的第一宝物:“纯阳剑”。
眼见郁丹枫用上了兵刃,黑衣人嘶嘶怪笑,便也反手来到背后,听得“嗡嗡”低声,似有什么东西抽将出来。只是说来奇怪,众人明明听到了声音,眼里却没见到东西,那人背后空无一物,非但瞧不到剑鞘踪影,连剑柄也不见一个。
“铿”地一声大响,黑暗中锐气破空,黑衣人右臂抬起,似有真剑高举在天。可不知为何,眼里还是瞧不到东西。元易心念如电,猛然想起武林里的一柄神兵,骇然惊道:“枫儿!退出来!快!”正要扑上前来,却给高天威,吕应裳一齐拉住了,只听“哆”、“哆”、“哆”连响,元易脚旁多出了一排整整齐齐的暗器,从左向右数去,见是“青莲子”、“阴阳圈”、“五刀梅花镖”。
嗡嗡嗡嗡,黑暗中传出弓弦绞响声,不知还有几百几千只暗剑埋伏着,元易只消跨过绳界,对方一声令下,随时万箭穿心。
场面告急,元易给僵住了,可郁丹枫随时都会遇险。说时迟,那时快,有人跨过了绳索,隔到了两人之间,随即将黑衣人紧紧抱住,附耳道:“看我面上,别杀他。”
来人胆大包天,居然不怕黑衣鬼?众人骇然急看,只见那人一脸寒碜潦倒,不是那倒霉小官差,连降二十八级的“巩正仪”,却又是谁?
这巩正仪胆小怕事,今晚无论遭遇了什么事,一概三缄其口,绝不敢自做主张。此时却似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上前救人了?众人瞠目结舌,却见巩正仪频频在那黑衣人身旁猛咬耳根子。那怪客好似也认得巩正仪,两人俯耳交谈几句,话声极低,听而不闻。
听得“铿”地一声,那黑衣人反手来到背后,好似插回了什么凶器,随即向巩正仪点了点头,退开了一大步。宋公迈松了口气,便也拍了拍元易的背心,道:“老弟,还不把你的心肝宝弄出来?”元易脸上一红,忙抓住了郁丹枫的手,说好说歹,终于将他拖出了绳圈。那边黑衣人却也不再追杀,只管反身离去。
双方相让一步,各自折返。忽然间,只见郁丹枫停下脚来,回头冷笑:“藏头露尾的东西,算你运气。”
黑衣人闻言停步,猛地掀起黑面罩的下半边,“扑”的一声,一口浓痰喷出,这口痰来得又快又准,刚巧不巧,正射在郁丹枫的眉心之间。
“畜生!”郁丹枫目皆尽裂,霎时不顾一切,便又冲了过去,狂怒道:“放马过来!让我亲手摘你首级!”
郁丹枫力大无穷,这会使劲一甩,元易竟是拉他不住,眼看徒儿又要闯祸,只得四处求援:“若林兄!众道兄!快来帮忙!”吕应裳急急上前,施以援手。奈何那“纯阳功”发动起来,真有九牛二虎之力。海川子,赤川子,三棍杰使尽全力,却还拉他不住,最后还是靠着宋公迈的“神刀劲”,这才架住了人。转看黑衣人,身影早以融入夜色当中,消失不见了。
黑衣人走了,巩正仪却还静静站着,只在目送对方离去。看他这副官场气势,好似又恢复了当年“金吾卫统领”的气派。正闭目养神间,猛听一声暴吼:“巩正仪!”
巩正仪吓得跳了起来,慌道:“小的在。”
众人定睛来看,怒吼之人却是那年轻捕快,却又是巩正仪的顶头上司来了。听他大怒道:“方才那人是谁?你怎会认得他?”巩正仪惊讶道:“我认得他?没这回事啊。”
那捕快怒道:“胡说!那你怎生劝走他的?”
巩正仪迷惑道:“我也不知道。他也许怕着您吧,反正就自己走了。”
看这巩正仪脸皮好厚,此时一口否认,兀自脸不红,气不喘,众人听在耳里,莫不暗暗咒骂。宋公迈却是个精明的,自不会追根究底,忙道:“好了、好了,咱们也别耽搁时光,快来搜索全城吧。”
海川子苦叹道:“还要搜啊?那……那这绳儿后头,咱们搜是不搜?”宋公迈朗声道:“当然要搜,这就交给道长办吧。”
海川子惊道:“就我一个人进去么?那……那您呢?”宋公迈遥望道路远方,沉吟道:“那儿好像有个黑影,老高,你瞧到了么?”
话声未毕,高天威拔腿狂奔,身法迅捷异常。两大前辈奔出察看,其余崆峒三杰、点苍诸侠,乃至武当弟子,各官差,各掌门人,全数跑得一个不剩。吕应裳也是个晓事的,自想留着脑袋吃饭,正要尾随而去,却见一人伫立绳前,迟迟不走,自又是那武当少侠郁丹枫了。
元易怕徒儿再次惹事,忙拉住了他,轻声道:“快走吧,咱们还有正事要办。”
郁丹枫咬牙道:“师父,你跟我说吧,那黑衣人究竟是何来历?”元易叹了口气:“他蒙住了脸,我瞧不出他的身份。”
郁丹枫霍地转过头来,大声道:“师父!你骗人!你们都认得那家伙,对不对?你快跟我说,那黑衣人究竟是谁?”
元易一脸尴尬,吕应裳也是低咳一声,郁丹枫却是越说越响,悲愤道:“师父!你今日避得开那家伙,可明日呢?以后呢?咱们武当一脉好容易要兴旺了,难道便要这般自甘堕落,从此落得自欺欺人么?”正激愤间,肩上忽然搭来一只手掌,听得一人轻轻地道:“放心,你不会再遇上他了。”
一片惊诧中,全场都转过头来了,只见郁丹枫背后站了一名男子。他腰带长剑,身穿宝蓝长衫,生了一张俊美面孔,元易大吃一惊,吕应裳也是激激一凛,二人同声道:“杨大人!”
来人正是中极殿大学士,方今内阁第五辅大臣杨肃观。他见郁丹枫满面错愕,便手指绳界,轻声道:“离这儿远些,我担保你这辈子不论望东望西,都不会再撞见那个人。”
郁丹枫愕然道:“你……你怎么知道?”杨大人微微一笑,朝郁丹枫身上拍了拍,示意安抚,随即朝吕应裳、元易打了个稽首,便自举脚迈步,跨入了绳界之中。
黑漆漆的夜空里,降下了点点雪花,但见街道两旁隐隐出现了黑影,一个个列队成行,躬身致意,将杨大人迎了进去。
生人回避,无事早回。地下绳索好似成了一道界限,一举隔开了天上人间。郁丹枫呆呆看着杨大人的背影,莫名间心头一热,竟又提起脚来,便要跨绳而入。说时迟、那时快,突然衣衫一紧,却又给师父拉住了,听他大声怒道:“枫儿!你没听杨大人怎么说!快跟师父走了!”
郁丹枫终于给拉走了。临行最后一眼回望,只见“万福楼”兀自矗立在绳界之后,便似一座飘渺孤峰,望来朦朦胧胧,毫不真切。仿佛那地方已然高居南天门之上,故称——天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