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四:
罗警官、小童警官,你们好。很抱歉给两位添麻烦了。为了我的案子,你们辛苦了大半年,罗警官还救过我的命,所以上次提审时我说谢谢,确实是真心的。
当然,你们警察抓了我,所以我有些抵触情绪也可以理解吧?冷静下来想,其实没必要,你们在做你们的本职工作,我的怨气还是对自己,对老天爷。
上次提审的最后,罗警官要我想想清楚,除了我做的那些事,还有我为什么会走到今天。
是啊,究竟怎么一步步到了今天呢?如果能早点儿认识两位,也许很多事情会不一样。就像一个溺水的人,这些年我只知道自己拼命挣扎,却没想过呼喊求助,真的太傻了。也许喊一声、伸个手,你们就能把我救出苦海。
可惜我错过了机会。
为什么没有呢?大概与我的经历有关吧。我的人生就是一场悲剧,不幸的种子在成为孤儿时就种下了。寄人篱下,天然没有安全感,因此必须不择手段,抓住任何机会让自己生存下去;同时竭尽所能讨所有人的欢心,掩饰自己的欲望,装成一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一面是阴险毒辣的陈芳雪,一面是老实受欺负的程丽秋。人格分裂?就算是吧,但其实都是我,一枚硬币的两面。
程丽秋想求救,陈芳雪拒绝了。就这么简单。
选择决定了我们的人生道路。但其实,更多时候我们没有选择。
我的童年就没有选择,大人让干什么就必须干什么,否则要么挨打要么挨饿;长大一些后,看似可以自己做主了,生活又把我逼到了墙角。
说到底,选择什么样的生活不是问题,有没有能力做选择才是关键。罗警官从警这么多年,一定看过很多鲜血淋漓的人生,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意思。至于小童警官,多半会不服气吧?你肯定会说人在任何时候都是有选择的,说没有选择纯属推卸责任——就算是吧,但对程丽秋这样的人来说,她该从哪里知道自己还有选择的机会?
程丽秋不知道,所以她悲惨地死了。陈芳雪争取到了选择的机会,她才活到今天。
这就是我得到的教训。我要为自己争取一个有选择的人生。
再举个例子吧,小孟珂的母亲,一个狠心扔掉亲骨肉的女人。
她叫王萍,一个平凡的农村姑娘,热爱生活、喜欢唱歌。记得她最喜欢李娜的《青藏高原》,高音极为干净,比杜娟强上百倍。可惜她没机会登上舞台,初中毕业进了工厂流水线,十六岁时就被管事的工头欺负了。后面的事,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来。
她有选择吗?发现孩子有病,她去找孩子的生父,被打出来。求厂里做主,被塞进面包车丢进荒山里。回自己老家,全村人骂她不检点,父母不给她开门,说她丢了家族的脸,宁可她去死。
我在回忆录里写了发现孩子是唐氏综合征的心路历程。那不是我的,是她的。她椎心泣血地讲给我听,让我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幸运,如果我的孩子跟她的一样,也许我会真的丢进河里。不要跟绝望的人讲道理,那会让你自己显得无能而残忍。
要说选择,王萍的选择无非是自己死,或是带着孩子一起死。她运气好,孩子被辗转送到了福利院,她也被人救了,但成了残疾,腰部以下瘫痪。
如果不信,你们可以去找她。在南山市一家专做八音盒的小工厂,她负责拧音板螺丝。我那时经常去看她,八音盒在她手中发出叮叮咚咚好听的声音,她的脸上永远带着羞涩的笑容。她问我哪个八音盒好看,哪首曲子好听,她说自己有许多选择,可我望着她只觉得一阵阵悲哀。
我们身边的大多数人都跟她一样,以为自己有选择,其实根本没有。以为有能力看清真相,其实看到的都是别人为你编织的假象。
小童警官,还记得我们在南山的雨夜,坐在车里的谈话吧?你说看了我的回忆录有很多不理解,而我告诉你不需要理解。你明显更糊涂了,但我真不是故意敷衍你。说句实话,其实我跟你们一样,也在努力寻找真相。只是你我眼中的真相天差地别。
你追求的是客观的、冷冰冰的真相,但在我眼中,这样的真相不存在。所谓真相,其实是个难以驾驭的怪物,它是活的,有温度,会呼吸,时而孩子气地跟你捉迷藏,时而向你喷吐暴怒的火焰。
反正,你可以竭尽所能地靠近它,但永远不可能真正看清它。
或者说,每个人通过自己眼睛看到的都是真相。
那份回忆录,你们会说许多内容都是编造的;但对我来说,里面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那就是属于我的真相。
为了帮助你理解,有段内容值得展开说一下。
送走小石头后,我有差不多两年的时间浑浑噩噩。失去了目标,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我做不到像宋光明那样执着,也做不到杜娟那样随性,我好几次试图自杀,却总也死不了;我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根本不在乎能否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记得是个阴雨绵绵的夜晚,我随意搭乘的长途车坏在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车上只有我一名乘客,我和司机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等待救援。那司机五大三粗一脸横肉,看着叫人害怕,我虽然什么都不在乎,但也本能地和他保持安全距离。他看出来了,扔给我一支烟,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我一个女孩也抽烟。
点上烟,他问我目的地,我说不知道。他说怎么可能不知道,找谁去,干什么去,总要有个地方。我说真的不知道,也不知道找谁,也不知道干什么,所以当然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而他随口的一句话,却让我突然找到了方向。
他说,不知道自己去哪儿,总该知道自己打哪儿来的吧?
那一瞬间我愣住了。我好像从未真正想过这个问题,我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
无论在成为程丽秋之前,还是之后,无论叫陈芳雪还是田璐璐或者别的名字,我就像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唯一考虑的只有怎么继续旋转不要倒下。而司机的话让我第一次思考,我这个陀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起来的呢?
救援直到第二天才到。我跟着司机到了终点,又跟着他的车折返,回到发车的长途车站。最后下车时他笑我,看来你是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我说会知道的,找到自己从哪里来的,自然也就知道目的地了。
从那天起,我倒着行程往回走。之前是漫无目的的闲游,走到哪儿算哪儿;但既然有了想法,就不得不花心思筹划。回忆当初的行程,寻找熟悉的场景,每到一处便想,上次来这里是什么天气,什么心情,有没有碰到过什么有趣的人,发生过什么难忘的事。
我辗转回到了南山,再从南山回到了中州,再从中州回到陈芳雪身份证上的那个村庄,见到了真正的陈芳雪。我这个陈芳雪是假的,但没关系,再往回,就像倒转的磁带,我找到了做假证的田璐璐,找到了不曾失学的往日少女蒋春梅,找到了被火烧塌的破庙,找到了面目全非的阿花……如果你们看过回忆录的最后部分,一定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最后,我找到一个拾垃圾的老汉。老汉还记得渣叔,记得二十年前渣叔手下有个小黄毛丫头外号叫鼻涕虫。这个鼻涕虫有一个和其他孩子都不一样的特点,她年纪最小,却永远用拳头代替眼泪。
来时的路,决定要去的路。
陈芳雪从哪里来,决定了程丽秋应该往哪里去。
于是我终于明白了,不要做被抽的陀螺,要做抽陀螺的鞭子——这便是这个世界在我眼前呈现出的真相!
小童警官,还记得我受伤在医院时,特意请你来病房聊天吗?你一定好奇,为什么单单找你?
不仅仅因为你也是女的,我们年纪接近,还因为我真的相信咱们有缘。
有一次我到小区外的街心公园看小石头,无意中瞥见了你,还以为自己的秘密被你们发现了……后来我跟踪你,才发现你只是住在小石头的楼上。
跟你聊天十分有趣,咱们说到了小石头,你想知道他是怎么死而复生的;还说到了杜传宗,你问我怎么认识他的。你反复试探,希望得到你所谓符合逻辑的真相,只可惜你犯了同样的错误,只关注冷冰冰的真相,而忽略了文字后面的温度。你用了你的脑子,但没用你的心;所以你听到了我的回答,可又不懂我的回答。
虽然失望,但我并不怪你,毕竟我们的成长环境有天壤之别。解释得清楚一点儿吧,你问我究竟是陈芳雪还是程丽秋,其实我都是,我既是陈芳雪也是程丽秋,什么时候你明白了这一点,才能真正理解我做的每一件事。
最近我时常想,当一切尘埃落定后,我的故事被你们记在案宗里,会不会就此束之高阁,永远再无人知晓?我辛辛苦苦写下的那些字,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是不是也失去了意义?
8月31日那天,我徜徉在中州师大的校园里,知道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了。看到一张张朝气蓬勃的面孔,特别是那些刚刚报到的大一新生,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有希望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于是我打电话问老钱,程丽秋的悲剧会不会重演?
他向我保证,绝对不会。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也值了。但我知道他也只是随口说说,毕竟我们身处的不是童话世界。
说到钱老师这个人,其实我心里特别矛盾。有时恨他恨得牙痒,有时又特别感激——就跟我想到杜娟时差不多,美好和痛苦的回忆掺杂在一起,很难区分。其实他们两个都不是坏人,与杜娟的友谊在那段特殊岁月里对我意味着很多;老钱呢,甚至称得上我在某些方面觉醒的启蒙。没有他借给我的小说,以及那些深入的讨论,我也不会成为今天的我。
记得许久以前我曾问过老钱一个问题:在你心目中,陈芳雪和程丽秋这两个名字分别意味着什么?他回答,程丽秋是良心上的一个洞,而陈芳雪是这个有了洞的良心在阳光下的影子。
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对吧?
所以呢,我想恳求两位看在我的面子上对老钱同志网开一面。如果我的面子不值什么,那也看在小石头的份儿上。不管怎么说,他是小石头的父亲,有血缘的父亲。老钱的问题在于耳根子太软,当年扛不住杜传宗的威逼利诱,孩子的事他也根本做不了主。据我所知,这些年他一直回避与孩子见面,我明白他心中的痛苦,这份痛苦已是对他的惩罚。
说完老钱,再说两句杜娟吧。视频可以证明,她是自杀的。她因我而死,但告别这个令人生厌的世界完全是她自己的决定。这样的结果恐怕让你们失望了,你们大概会以为她是懦夫,但恰恰相反,杜娟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有勇气的一个。她的问题在于总也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但一旦做出了决定便绝不拖泥带水。我和她有着完全不同的成长环境,但我们心意相通,彼此理解,因为归根结底我们有着同样的困境——
这世界不公平地剥夺了我们的选择权。
我们付出一切,才努力赢回了选择权。只是她选择了死,我选择了生。
我们尊重彼此的选择,所以也请你们给予我们足够的尊重。
以上,算是我的自白书吧,反正都是心里话、大实话,是我这两天想到的。
可惜啊,就差了几分钟,如果你们的人晚到几分钟,我现在已经在美国开始新生活了。
杜娟名下的信托基金有两千多万美元,下半辈子足以衣食无忧。小石头跟我走的话,读个贵族私校也够了。
但我不抱怨,做什么样的选择,就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我从小便明白一个道理,耍赖没用的,愿赌服输。
最后,就算你们抓到了我又能怎样呢?且不说你们想加诸于我的罪状都没有证据,就算有了恐怕你们也无法把我送上法庭。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就难倒你们了——犯罪嫌疑人的名字应该写什么呢?陈芳雪吗?
哈哈,多有意思,是不是?
就这样吧。
签名写什么呢?
2009年9月5日于中州市看守所
对了,如有可能,也请为孟瑶网开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