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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圣人冢(三)

太岁 priest 3734 2024-02-10 11:51:30

奚平被庞戬戳着脊梁骨点名,才好似回过神来,扭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金平,他忽然低头笑了起来。

假如所有灵山都融进了地脉里,那世上还会有灵石吗?到时候人间会不会变成神魔大战前的样子?

那就是邪修和群魔美梦成真了,师尊不可能接受。

那么……大概就只有他们这些被各自“道”所束缚的“旧人”以某种方式,慢慢退场才行了,或是死,或是像月满先圣们一样,落成新秩序后升天,变成不在人间、只在传说中的神明。

奚平非但没觉得恐惧,反而无来由地高兴了起来。

管他几十年后会有什么下场,人本来不也就是“生年不满百”么?兜兜转转,他师友俱在……唯独三哥出了趟远门,但没关系,倘若殊途同归,总有重逢之日。

茫茫前路忽然有了终点,他仿佛被紧迫的岁月催回了红尘之中,双脚下意识地在地上踩了踩。

支修看了看他那倒霉徒弟的尊容,也觉得伤眼,遂叹了口气,一伸手,先将奚平那破衣烂衫上残留的剑气收了回去,剑痕自动缝合,然后一双鞋和木簪落在奚平身边。

“好歹把鞋穿上,”逆徒使人沧桑,支修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吐出了句老朽似的言论,“不像话。”

飞琼峰收的少爷秧子下山,一别之后,险成永诀。匆匆十几个春秋飞过,照庭的残片始终照着奚平孤独的歧路。

然而这相依为命隔山隔海,也随时会隔阴阳。

奚平从小心大如斗,不知忧惧。还是豁牙露齿的年纪,在闹市上走丢了就从不知担心。“家人不要他了”、“家人可别出什么事了”,这俩念头压根就没进过他脑子……直到他有了个真的可能会随时消失的师父。

他心浮气躁,杂念太多,学起剑来总是事倍功半,其实都赖师父,要不怎么裂口的龙脉一逼就会了?他那杂念有一多半都是“师父还在吗”。师父引他沉入剑中、“物我两忘”,他却总怕某一句引导语就是师父最后一句话,担心听不清,因此神识总是扒在那些话上不肯下来,不敢离人就剑。

从支修在南郊安乐乡捡到他,好像已经过了半辈子,总算又见到了活人。

奚平想,要是他还是十九岁,他就扑过去抱着师父的大腿鬼哭狼嚎一场。

可他不是了,于是他只是低头看了一眼那双鞋,藏起表情,嫌弃道:“师尊啊,您这鞋可别是仁宗那会儿留下的吧,这玩意能踩吗?”

“不穿还我。”支修见他脚一动就多了一双靴子,“有鞋你不换上。”

“故意恶心人呗。”奚平毫不避讳道,同时把支修那双“古董”收进了芥子,“这宁安绣吧?宁安到处都是纺织厂,绣娘都改行了,宁安绣快绝迹了。仁、孝年间的老物件是南蜀暴发户最爱,昭业古董行里炒一炒,少说能拍出三十两金。哎师父,回头把您当年没舍得扔的破烂都收拾收拾,我下次过去一起给您倒腾出去,亲情价就抽三成……哎……嘶!”

支修满腔别绪好像也被他“抽了三成”,顿时想起这小王八蛋的劣迹:“你有点正事没有?镀月峰的林师兄那么个清净人,平时轻易不和人接触,就因为你,这几年往飞琼峰投了三百多封‘问天’。”

奚平在两丈以外愣了愣:“啊……三、三百多封信,告我状啊?”

支修眼角直跳:“不然难道是找我清谈闲聊?”

奚平单知道林炽那受气包忍无可忍会告状,没想到林大师炼器之余,居然能这样“笔耕不辍”——天天在草报上奋笔疾书骂大街的赵檎丹知道了都得自愧不如!

于是他第一反应是:“那手稿还在吗?我挑挑看有什么能公开的,回头找人集结成册印出来卖。”

话音没落,他已经早有准备地躲开了抽过来的小树枝,一溜烟蹿出了小半个金平城:“我去帮忙修金平……师父,修城也要耗灵石啊,开明司穷得叮当响,不靠我偷偷摸摸到处敛财,现在哪来灵石用?你问白令!”

白令:“……”

他是半魔,在沛然中正的剑修蝉蜕身边,多少有点喘不过气来,因此一直假装是片纸,不料猝不及防被他们家表少爷卖了。

他前世搞不好是世子的盾,每次某人挨打——不管谁打都得被拖出来。

白令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一拱手:“支将军。”

支修刚蝉蜕,周身剑意还有些外溢,刻意又收敛了些,他将照庭放回芥子,客气地说道:“辛苦,开明司灵石不够用吗?”

“还好,开明司苦人出身的多,大家都很节俭。”白令道,“只是人多事杂,仙山给外门拨款有限,偶尔赶上天灾之类可能会捉襟见肘。幸好陆吾在海外有生意,有世子这升灵暗中护航,还算顺利,短灵石的时候能帮忙周转。”

支修便道:“开明司至今,没有筑基吧?”

“是,除我与主上,开明修士入道时间都短,还没有来得及洗出灵骨……再说也没有那个资源筑基。”

支修点点头,神识看见奚平叫来一帮开明修士。奚平自来熟,跟谁也不见外,像平时使唤陆吾一样给开明修士们分派活。

开明修士符咒水平普遍不高——都是速成的,不成体系。再说修习符咒费灵石,他们一般不会学“没用”的符咒和法阵。

但这些人修复起废墟来却是轻车熟路,千锤百炼过一样,彼此配合比天机阁还娴熟,便可见这些年大宛境内遭逢旱涝地震,都是谁在维护。

白令紧急调过来的库存灵石还剩一点,一丝灵气也没浪费,全化入金平城中。

开裂的河床与道路在无数道符咒下合拢,破损的砖瓦归位,裂缝重新被灵气“粘”好,看着反而比之前更结实了,地下断裂的管道、地上扯碎的铁轨,也都一尺一尺地复原,连菱阳河有些浑浊发臭的水也清澈了不少,广韵宫的琉璃瓦亮得好似开过光……

除了化成灰烬的东西无法复位,除了人死不能复生。

支修道:“舆图里耗了不少绵龙心,以后一段时间筑基丹恐怕紧俏了,玄隐山暂不开放筑基名额,但开明司日后拨款可以先追加一倍,供各地分部招新开灵窍,不够可再议。”

他是以伴生木压制住玄隐山的新蝉蜕,一句轻轻的话音落下,地下立刻传来回响,山河应承,灵山被按着头遵了命。

白令明知他没有恶意,后脊却难以自抑地在回响中发紧。

支修也微微一震,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他一个念头便能牵动大宛九州——司刑封口、司命蒙眼,其实都是给自己扣上枷锁,确保自己谨言慎行……不管怎么说,千年过去,玄隐虽也暮气泛起,但到底没有像三岳凌云一样,靠的是那两位前辈自愿加身的封条。

而剑道本就是世上最骄横孤绝之道,他需要一根封条……

“相传‘开明’与‘陆吾’为两护卫神兽,镇守上界,威武不失仁善,爪牙利而不伤蝼蚁,是好名字。”支修对白令说着,也像自言自语,“烦请转告庄王殿下,希望开明司和陆吾守住本心。若是被资源带跑,也成灵石爪牙,未免寒了人心。”

说完,他便朝白令一点头,一瞬间人落在奚平旁边。

“给你个东西,”支修好像随口说道,“替我拿回去好好收着,不许变卖。”

奚平正快速熟悉金平地形,闻言一回头:“哟,师父您终于舍得开山……”

话音没落,便有一道灿若白虹的光落在他身上,那东西好像重逾千钧,以奚平升灵修为,居然给从半空中压了下去,落地一个踉跄。

奚平:“……”

他震惊地看清了支修丢到他怀里的东西:照庭!

支修——刚才给双旧鞋还往回要的抠门师尊若无其事,仿佛只是随手给了弟子一块糖,抽走了他手中的金平地图:“还差多少?我看看……除了运河和广韵宫都不认得了……叫开明司的兄弟们去修民居,这两处我来,早点修完,好叫城中受惊百姓回家——你也该回家看看了。”

奚平捧着照庭,还没回过神来,顺口道:“师父去我家坐坐吗?”

支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他说了句废话:“自然要拜访令尊令慈的。”

奚平:“……”

他有不祥的预感。

支修:“不然那三百多封告状信,为师怎么处理?”

一个来问灵石库存的开明司女修恰好过来听见这话,忍不住扭头笑了。支修是老派的要脸人,见陌生女子,便将剩下的话咽了,短暂地放过奚平,给了他一个“老实点”的眼神,朝运河去了。

与基本都是玄隐大选出身的天机阁不同,开明修士来自太明末年的民间叛乱,其中因不堪压迫愤而入邪道的,妇女不在少数,后来一起被拉回了开明司,开明司也便一直收许多女修,不再只有公主。

也好,有血性者入开明。

至少不会再有镜花村了。

镜花村时隔数百年,等回了它的刻碑人。

撑开小村的芥子与法阵都在,闻斐用折扇在村口的石碑上轻轻一敲,村口的禁制就悄无声息地撤了下去,尽管蓝衣们都知道镜花村里发生了什么事,亲眼见了惨状,仍都下意识地扭过头去。

只有一个新筑基的蓝衣丢了魂魄似的,踉踉跄跄地走了进去。

“汪师兄……”有同僚想跟上,被庞戬伸手拦住。

庞戬:“让他自己待会。”

话音刚落,便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压抑的悲声。

“他是方才从潜修寺回来的,”庞戬轻声说道,“辗转反侧好几天,到底没敢来……方才托我将‘遗物’送去给他夫人。”

懦弱的男人被通天的前途蛊惑,终于放弃了红尘,他甚至不敢亲自来和妻儿了断,依旧心存幻想……想着将来或许能偷偷地看他们一眼,暗中照看——毕竟凡人一生也没几年。

谁知……谁知……

漫长的黑夜过去,他们在金平晨曦中,听见圣人说,灵山的日子就要到头了,恐怕还没有凡人的一生长。

那这一切又都是为了什么呢?

闻斐眯起眼,望向镜花村里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抬脚走了进去。他经过的地方,妇孺的尸体都被妥帖地放好,他没仔细看那些人,只是从芥子里摸出一张“白纸”,边走边撕,雪片似的纸屑落在尸身上,就自动变成一张蚕丝一样轻薄的毯子,将尸体卷裹起来。

每收好一处尸体,他就伸手将折叠在那里的芥子取下来。

一点一点的,他把镜花村拆了,几亩大的湖心湿地原貌露出来,荒凉得像是破灭的神仙梦。

有人间行走小声问道:“总督,以后是就……没有镜花村了吗?”

庞戬抬头看了一眼闻斐的背影,想起天机阁里关于这个人的传说。

天机阁从古至今,最特别的一任总督就是闻凤函——别人入玄门,要么靠家世,要么靠命,他靠脸。

这些年庞戬打过交道的男子中,论相貌,能和他一较高下的,好像也就永宁侯府的奚士庸……不过奚平那小子可能是从小给惯坏了,太知道自己好看,以至于逢人就想显摆,没人理他,他自己能对着镜子陶醉,因此不太禁看——细看容易让人产生殴打他的欲望。

闻峰主比那货有气质。

他那个年代,大宛龙脉还好好的,玄隐山还没开始“大选年”制度,多久选一次弟子看天——四大家族出了资质奇佳的子弟,内门本家就会牵头开一次大选。

那一年,突如其来的大选正好撞上春闱。闻斐跟玄门压根没什么关系,他是进京赶考的——写一手好诗,素有风流令名,是个骚人,是皇帝钦点的探花郎,打马游街的时候,正好仙使进京。

那一年的仙使是李月兰门下的一个丹修弟子,生性腼腆,因不想惊动凡人,身上挂了潜行符咒,在人群中逆行赶往天机阁。

闻斐是个甲等灵感,甲等灵感本已十分罕见,他天生的灵感汇聚处还是嗅觉。

绝大多数人的灵感汇聚处都是眼,还有约莫两三成的人,灵感汇聚在耳——就是开灵窍前最先敏锐起来的感官。

即使是以嗅觉著称的南蜀驭兽道,也多半是入道后刻意修炼的,罕有人灵感天生汇聚在鼻子上——可见此人天生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这个稀有的鼻子透过潜行符咒,擦肩而过时,捕捉到了丹道仙子身上的药香,潜行符咒顿时失效,闻斐的目光对上了灵山上的小仙女,凝眸一笑。

仙子初入红尘,就在色相上滑了一跤,于是当年探花郎的名字先出现在大选名单上,理由是“灵感异于常人”。

阴差阳错的,探花郎没有入翰林,反倒进了天机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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