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那个青年闯进了宇宙树所在的空间。
他浑身带血,一只手捂着胸口的伤,另一只手不停地发着颤,看起来就连维持握刀的动作都有些困难。他每往前迈一步都要摇晃两下,重重喘着粗气,因此没走两步,他就倒在了堤岸上。
男人半边脸贴着无尘无垢的地面,艰难地仰头,黑色眼睛里带着最后一点光芒,看向那棵由奇迹构造的巨树。
[你被骗了,根本没有通关的方法。]
[想要结束这个游戏,只有两个途径,一,用主神的权限来关闭游戏。]
[二,杀了我。]
[很遗憾,我的本体似乎是不死之身。]
宇宙树不仅有意识,声音还意外地很年轻,语调带着几分随性的俏皮感。
但男人已经没有力气惊讶了,他眼里的光芒一点点熄灭。
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通关的方式。
游戏给他们设置了一个又一个的目标,让他们以为这场灾难终有尽头,等到玩家们踩着鲜血、吞下眼泪,终于接近终点的时候,在这里设置了一堵看不见头的高墙。
仿佛有一道来自恶魔的声音,正在嘲笑蝼蚁们无用的努力。
那是城市失落的第三年末尾,唯一登上顶端的男人名为季风,然后他快要死了。
[好不容易有人类来到我面前,我姑且听听你有什么心愿吧,说不定我能做到呢。]
季风其实并没有说话的力气,但是巨树能够读取他的心声。
想要通关,让这座城市恢复原样。
想要死去的队友回来。
如果能再来一次,哪怕是在这无尽的囚笼里,也至少要和大家一起活下去……
[再来一次?可以啊。]
季风一愣,快要泄掉的那口气重新聚了起来,支撑着他维持着意识。
[但是,你是不可以带着记忆回去的。处在那个时间点的你该是什么状态,就是什么状态。]
——也就是说,即使回去,未来也不会改变吗?
[没错。]
——这样我回去还有什么意义?
[当然没有。除非,我们交换。]
季风并不理解宇宙树为什么愿意舍弃永恒的生命与无尽的力量,变成一个人类,就像宇宙树也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愿意在这里坐牢一样。
总而言之,他们各自都觉得自己占到了便宜。
意识的最后,季风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被抽走,余光里,巨树中间出现了一个周身散发着光芒的白衣少年。
[那就说好了,我来实现你的愿望。而你要代替我守在这里、直至灵魂死去。]
“想起来了吗?”
季随听到耳边响起了这么一道声音。
“没有。”他如实说道。
此刻他所在的地方正是最高层,那声音来自宇宙树,或者,叫“季风”比较好。
而刚才他所看到的,是突然塞进脑中的记忆。这种记忆分成了一个个片段,争先恐后地形成画面,尽管季随理解了画面的内容,但却没有“回忆”的那种感觉,更像是看了段别人的故事。
不过这也合理,消除的记忆是不会回来的,但对宇宙树的熟悉感和天然的亲近感倒是不会消失。
冰凉的水滴落在了季随身上,让他下意识地睁开了眼,然后微微愣住了。
周围一切清晰可见,一时不适应用眼睛观物的他露出了稀奇的表情。
“我很高兴,季随。”一根树枝伸到季随身上,温柔地抚了下他的肩膀,“你来得很快。”
季风花了近三年才登上最高层,而季随只花了两个月不到。
不过季随觉得这不能相提并论,毕竟自己不是纯粹的玩家。
“你塞过来的记忆太多了,我现在脑子里有点乱。”季随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这回换你来问我问题吧,说不定能帮你理顺记忆。”季风这话,相当于承认了刚才那些问题都是由他提出来的。
季随盘腿坐在地上,没有犹豫地道:“那么,这个游戏到底是什么?我、小影还有主神,又是什么关系?”
“曾经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来着。”季风感慨了一声,才道,“这就是个游戏。”
“啊?”
“你有没有幻想过,我们平时玩的游戏或是看的小说里的世界,其实是真实存在的。”
“……”季随满脸你看起来我像是想过吗?他刚刚才知道自己的“人”生是从不久前开始的。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季风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憋久了,看起来很想多说两句废话,“但这在高维世界,是能够实现的。祂们拥有窥探低维世界、捕捉灵魂并以之为原型、制造出虚拟世界的机会。这里对高维生物来说是虚拟世界,但对我们来说,却是处在同一维度的平行宇宙。”
“而宇宙树同样是高维的生命体,你可以理解为祂的本体是支撑这个虚拟世界的存在,再通俗一点——服务器。”
季随默默在心里腹诽:我又没有真正玩过网游,你用网游做比喻不见得通俗。
不过他没有打断季风。
“这个游戏已经很久没有来自高维的访问记录了,却一直在自动运营。而你和主神,是自动运营的关键。主神有点类似游戏策划兼管理员兼程序员。他负责接纳死去的能量体,赐予它们在游戏里的新身份,并且管理他们。具体方法就是用他所拥有的权限、借用宇宙树的力量来修改游戏数据。”
他还挺忙。
“……我莫非是个智能AI?”季随面无表情地开了个玩笑。感觉这里没他什么事,他看起来只需要在主神呼唤“小树小树”的时候,回答一句“在的”。
“那你恐怕是我见过的最鲜活的AI。由于我并没有继承你全部的记忆,所以我也不好说你这个意识是怎么诞生的,但你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身负绝技、却被关进了囚笼里,被人加以利用,既无法逃离,也无法随意使用自己力量的那种工具树。”
季随无言了好半天,才继续说道:“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成熟的游戏,能够自己更新。是这意思吧。”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他莫名地望着巨树,那双终于生动起来的眼睛里带了一丝质疑。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这个说法很人类。”
季随顿了顿:“我现在本来就是人类。”
宇宙树很渴望成为人类,在祂眼里,那些能在城市中随意穿梭的玩家,即使被困在这未知空间里,面对着死亡的威胁,也依然是自由又幸福的。
祂的寿命太长了,而且无法死去,但不幸的是,祂偏偏生出了接近人类的意识。祂没有眼,却能够看见万千世界的任何一处景象,能知道那些鬼怪或者人类住民是如何生活,而祂却伫立在这片什么都没有的空间,独自羡慕着那些人。
于是,为了不被孤独逼疯,祂不得不让意识沉睡来熬过没有尽头的岁月。
直到有人用权限唤醒了祂。
“原来如此……”此时钻入季随的那部分记忆,回答了他先前的不解之处。
这个游戏为什么会自主运营尚且不知,但主神显然把这里当成了亡魂收容所。
但问题是,很多亡魂本身怨念极强,且很容易失控,原本应该成为乌托邦的时空城反而变成了罪恶之地,从这片土地上诞生的邪恶反噬到了主神身上。
换言之,主神身上生出了一个邪恶的意识——魔神。
主神想建立死后乌托邦,但魔神却只想建立一个真正的游乐场,享受做支配者的感觉,捕捉亡魂成为自己的奴隶来得太慢了,也不够刺激,于是他选择入侵了其他宇宙。
那正好是禁区第一次对外招新后,突然清醒过来的那一部分主神意识,夺取了身体的控制权,唤醒宇宙树的意识,解除了祂的力量限制,让祂封印住了自己的身体。
但尴尬的是,也许是主神当时清醒得有限,祂没有注意到游戏宇宙已经连接上了另一个三维宇宙。而宇宙树没有权限、也没想过要终止游戏。
那之后三年,宇宙树都在做一个旁观者。祂对这些玩家十分好奇,他们比数据化的住民有更高的求生欲、更强烈的自主意识和个性,他们会说着一些祂不明白的梗,然后凑在一起嘎嘎大笑,也会为了生离死别而感伤。
祂逐渐理解了这些人的喜怒哀乐,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人拼命想要逃离这个地方。于是祂开始试着寻找别的能够关闭这个游戏的办法……
季随的记忆在这里中断了一下,他回过神,望向眼前的巨树,这回轮到后者能够读懂他的心声,不等他开问便接道:“其实魔神的出现,本就意味着这个游戏产生了bug,具体体现在身份认证方面。我猜想,魔神其实跟无名的性质很像。”
“无数怨念的集合体?”
“对,他们其实都算是独立个体,只不过无名是附身在人偶身上,而魔神强大到能够侵入主神的本体,于是他也被核心程序当成了主神。”
季随忽而想到了伯爵庄园的管家,那好像是差不多的情况。程序认定“穿着燕尾服、戴礼帽、手持拐杖”的人是“管家”,那么不符合这个要求就无法通过程序的认证。原本,主神可能就是那个负责调整程序的灵活的存在,但现在他自身难保,就导致这个bug无法被修复了。
等等……
“所以我也利用了这一点。季风从进入禁区的那一刻,就已经被程序认定为‘玩家’,而我则是被认定为‘智能小精灵’,那么我只要能跟他换一下头衔就好了。”
换句话说,他与季风与其说是交换了身体,不如说是交换了身份。
让自己变成玩家不算难,他的力量解封后,能做到在一定程度上强行更改程序,他甚至可以自己给自己创造一个玩家身份。
但关键是,必须得有人成为时空树支撑着这个世界,这样他才能够脱身。
终于,他等到了季风,二者融合以后,成功借着bug让程序将季风这个意识认证成了宇宙树。而他提前仿照季风的经历设定好了一段人生,改变了这副身体的年纪和相貌,塑造出了名为“季随”的人类。
接下来,只要自己以玩家的身份通关,他就能顺理成章地离开这个牢狱般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