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视线渐多,白英和宋希清也怕打扰何子殊的状态,只说了几句,便被工作人员带了进去。
可饶是如此,外间气氛已经降不下来了。
何子殊带给他们的冲击力,甚至不小于白英和宋希清。
尤其是刚刚被围在中心的几个人。
《天尽头》角色缺口大,来试镜的人不在少数。
但影片基调在那里摆着,王导要求又高,所以能被推荐来、或者自荐来的,大多是科班出身。
再加上“林秋”这个支线短,从目前的剧本来看,镜头不多,配角之一,但戏份却又不简单。
对于他们这样拍过几部戏,高不成低不就的人来说,王野的电影和口碑,就是东风。
是他们进军电影圈最好的“入场券”,同时也是吸引片约的保证。
而且这明显不是什么商业电影,百分百要拿来冲奖的。
到时候奖项一加成,他们的身价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但这是他们,是其他新人,不是何子殊。
以何子殊的“咖位”出发,纵向、横向一比,“性价比”低,而且是很低。
演技被碾压还是小事,要是成了整部电影的“败笔”,那绝对是得不偿失。
那些影评人不会管你人气几何,粉丝多少,演得好就是好,是新人也不吝赞美。
演不好就是不好,就算是顶流,最后也要躺平任嘲。
几行字戳的你脊梁骨疼都是常态。
再惨一点,连续扑了两三部,“票房毒药”的标签就摘不了了。
所以他们想不明白,何子殊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好好去拍个商业电影,不好吗?
穿些金贵衣服,接个男一号,不好吗?
立个霸总人设,赚点粉丝票房,不好吗?
是钱不香,还是嫌黑点太少?
为什么要坐在这个小角落跟他们抢一杯羹?
几人下意识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数,但面上都没显。
不像这些在圈子里泡过几年的,还能勉强装着“这没什么”的样子。
那几个刚出道的,已经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眼睛冒着光,踌躇着要不要上前搭话。
这可是何子殊啊!
现在的娱乐圈跟以前完全不同。
彻彻底底的电影咖,除了一些请都请不动的老艺术家外,少之又少。
为了迎合市场,为了吃饭,他们就不可能把自己局限于单一的圈子。
那么何子殊对他们来说,就是天花板,而且还是顶天了的那种。
演技碾不碾压他们不知道。
人脉,绝对能把他们碾成渣。
就在刚才,他们竟然还觉得那群神仙是在看着他们笑?
这明明是何子殊后援团式的试镜阵容!
小周装作无意地扫了刚刚那几个新人一眼。
何子殊离得近,看到了他的小动作,重新坐回位置上,笑了下:“别乱看。”
小周摇了摇头,像只扑棱着短翅膀甩水的小鸡似的,忙道:“没乱看没乱看。”
他只是觉得爽。
他跟着“APEX”也有很长时间了,知道这几个人的脾性。
待人认真,从不摆架子,合作个节目,都能将工作人员名字记得清清楚楚的那种。
各自的工作室和团队也一样,能低调就低调。
所以接触久了,他都快忘了这圈子还有“拜高踩低”那一套。
而且踩得还是何子殊!
虽然那时候他们不知道,但做了就是做了。
这跟头,哪怕不在他们这里摔,也得在别处摔。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人敢做那第一个上前的。
毕竟意图太明显。
何子殊现在神色有点淡,小周知道他想安静点。
看着周围跃跃欲试的众人,开口:“哥,我们还出去吗?”
何子殊摇了摇头,却重新戴上口罩。
是个明显“勿扰”的信号,有点眼力见的人都懂。
果然,前排人都消停了一点。
小周松了一口气,转头问:“哥,宋老师怎么会来啊?”
还有半句话小周没敢问出口。
【是陪着白老师来的,还是陪着你来的?】
何子殊也正在想这件事,闻言顿了顿,慢声道:“可能是主题曲。”
白英和陆瑾沉都跟他提起过主题曲的事,但也只说了可能,没说敲定。
“主题曲?”小周睁大眼睛:“宋老师要重出江湖吗?”
何子殊莞尔:“本来也没封麦啊。”
小周愣了愣。
这些年宋希清基本不唱歌了,除了没正式宣布封麦外,基本处于半退圈的状态,大家也都心照不宣。
这忽的闪现一下……
小周小心翼翼抬眸,悄悄睨着,看了何子殊一眼。
他怀疑宋天后今天到场,包括接下主题曲,都是为了给这小太子震场子!
而且他迟早会掌握证据!
两人又聊了两句,里屋有人走了出来,对着等候区的位置点了点头,示意试镜正式开始。
何子殊顺序靠后,也不急,坐在位置上,闭着眼睛缓神。
等候区的座位渐空,何子殊揉了揉酸胀的脖子,旁边原本放着椅子地方空了一块,连带着上面的小周一起。
他刚睁开眼睛,还带了点不自知的茫然。
负责外场试镜顺序的工作人员是个男生,看着这个样子的何子殊,笑了笑,朝着后方指了指。
何子殊脱下口罩,点头致谢,随即往后一转。
小周连人带椅坐在墙角,身子俯的很低,躬着腰,几乎要跟膝盖贴上。
膝盖上放了一张白纸,手上还拿着笔。
何子殊起身,走过去,轻声问:“写什么?”
小周抬眸,语气有些惊喜:“哥,你醒啦!”
说完,仰起头,把膝盖上的纸抖了抖,递给何子殊:“这个给你!”
何子殊接过,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半晌,笑了。
满满当当一张纸,都是观察日记。
从一号到十四号,几点开始试镜,几点结束,历时多久,出来是个什么神情,都写的清清楚楚。
甚至还在序号后做了标记。
比如什么“看着胸有成竹,竞争力:三星。”
“历时最久,潜在竞争力:四星。”
“面红耳赤,竞争力:一星。”
何子殊浅浅吐了一口气。
说不紧张,那是假的,但小周这张写满的纸,把那些情绪抹了大半。
他嘴角弯起,轻声道:“辛苦了。”
小周眼睛一亮:“我闲着也是闲着,哥你觉得有用就好!”
两人正说话,催场人员在后面轻声喊了句“子殊,到你了。”
何子殊把纸递回去,见这人比他还紧张的模样,笑了下:“记得给我评分,周考官。”
小周连连点头:“非你莫属,竞争力十星!”
何子殊站在门口,调整了下呼吸,推门,进了里屋。
里屋没开灯,只有最外侧的墙上,开了两扇窗。
窗上覆着一层灰色的贴纸,本就不亮的光线又被滤了一层,显得越发暗。
窗下就是一连排的长椅、长桌。
白英和宋希清坐在左侧,看见他,只笑了笑,没说话。
王野坐在最中间,眉头皱着,脸上写满烦躁,连掩饰都没做。
何子殊想起小周那张平均竞争力只有两星的观察日记,心里了然。
因为在他之前的几个,接连都是一星。
有个还只有半星,因为小周的描述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演员和导演之间,影响素来是双向的,所以也可以解释王导这一脸爆炸的原因。
王野定定看着何子殊,半晌,一点表面功夫也没做,把剧本单页直接递给何子殊:“演这段,给你十分钟准备,可以自己发挥。”
何子殊接过一看,是“林秋”照顾林阳阳的戏份。
他有点惊诧,因为在他的设想里,试镜的片段,应该会偏向中后期,或者是比较难的眼神戏,可竟然只是这样一个日常戏份。
何子殊拿着单页,进了搭建好的小屋。
他这才发现,这影棚一角是有镜头的,所以王野周围那个监视器不是摆件。
也就意味着,试戏的片段,虽然没有打光、收音,但也会在导演的镜头上呈现出来。
是一个临时赶工的半成品。
但就算再粗糙的半成品,也比肉眼效果强得多。
顺序、细节、走位、眼神、感染力,都是重点。
王野给的单页剧本只有几行字。
就像一个光秃的桩干,没有枝杈、没有花叶,毫无灵魂立着。
何子殊只看了一眼,便放下剧本。
他坐在铁架床的边沿上,低着头,在脑海里把反复看了五六遍的剧本摘了出来,从头到尾过了一遍。
十分钟到,何子殊抬眸,起身。
在场记板打响的瞬间,场外的监视器也应声而开。
所有人盯着屏幕,都没有说话。
他们有点都有点惊讶,何子殊在这个临时搭建的屋子里,却莫名的自若,就好像真的是他生活的地方一样。
尤其是细节,比如在单页里不曾提到,但剧本里写过的“厨房水槽底下的管道多年没换,管口裂了条细缝。”
因为进了空气,水流只要稍微大一点,往下一冲,便容易脱落,顺着排口淌出来。
所以“林秋”开水龙头的时候,开一半、压一半。
再比如时常低头看看排口。
王野眼神没离开监视器,但却说道:“你带着‘拆’了?”
这个“你”,自然指的是白英。
宋希清偏头,问白英:“拆?”
白英:“圈子里的行话,拆剧本,拆镜头,一个字一个字、一帧一帧去拆,在脑海里模拟走一遍,是个大工程。”
白英和宋希清打完耳语,回道:“我倒是有这个心,却没这个时间,刚从电影节回来。”
顿了顿,白英又道:“他‘拆’的比我好,这点我教不了他。”
王野偏头,看了白英一眼。
白英:“实话,老师也这么说。”
这下不只是王野看她了,连其他人都看了白英一眼。
白英的老师,梁也。
白英:“子殊不是单纯的记性好,是吃得透。”
白英说完,看着王野,笑了笑:“这是不是你要的烟火气?”
白英知道王野不满意在哪里。
之前的十几个人,大多科班出身,说演技、经验,可能都比何子殊要成熟一点。
一些细节部分,后期通过讲戏其实也可以达到。
但就是少了那么一点“烟火气”。
这个年纪、这个时间,能被送到科班做系统训练的,不说家底殷实,起码也有些家底,他们和“天尽头”这样的小巷,其实是有壁的。
所以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那份“不自然”究竟不自然在哪里。
就像白英那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是梁也要的“死气”,直到她进了那样的环境。
何子殊接触过,所以他懂。
王野没回答,只低头,从单页剧本里又挑了张出来,递给一旁的工作人员。
随即抬眸,喊了声:“CUT。”
何子殊刚踏出门,手上又多了一张单页剧本。
王野的声音同时响起:“也是十分钟,你自己发挥。”
何子殊一看,和之前的内容如出一辙。
除了……时间线。
刚刚那段是杨美珠走之前,这段是杨美珠走之后。
所以其实是完全不同的戏份,哪怕文字都是一样的。
而且这段戏份,剧本里并没有提及。
何子殊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进了屋子。
场记板再次打响。
这时候,屋外一席人通过镜头,明显感受到何子殊神色重了。
眼神有点沉,明明是跟刚刚同样的动作,却没规律、没章法。
时间一分一秒过,王野慢慢放下笔。
他现在已经信了白英那句话。
这人真的不是单纯的记性好,而是吃得透。
王野:“CUT。”
他可能……捡到宝贝了。
何子殊被这声“CUT”惊得指尖都颤了颤,等回过神来,才知道结束了。
他放下手上的东西,走了出来。
还是一样寡淡的光线,可何子殊却觉得,好像亮了一点。
面前的一群人,跟他进来时,看到的神情也差不多。
王野没说话,席位上的其他人也没说话,助理依照惯例开口:“回去等试镜通知就好。”
何子殊闻言,说了声“辛苦了”,然后对着王野他们鞠了一躬,转身就往外走。
可就在他刚转身的瞬间,王野却突然喊了句“等一下”。
何子殊回过头来,就看到王野直直看着他,一字一字道:“林秋回来了吗?”
何子殊一怔。
王野又问了一遍:“‘林秋’最后回来了吗?”
这次,他的眼神很深,几乎是死死盯着何子殊。
他眼中何子殊可能会有的疑惑、不知所谓、茫然,都没有出现。
那人就掩在微凉的天光里,笑了笑,说了句:“回来了。”
王野:“为什么?”
何子殊指了指窗台上那盆花:“因为花开了。”
王野眉头一点一点舒展开来,露出了第一个笑容:“回去等通知吧。”
同一个问题,他问了之前十几个人。
【林秋回来了吗?】
有回答“有”的,也有回答“没有”的。
理由无外乎是那几个。
“会回来,林秋视杨美珠为救命恩人。”
“会回来,林阳阳信任林秋。”
“不会回来,林秋发现自己变成了第二个林阳阳,变成了第二个杨美珠,心死了。”
“不会回来,这里是天尽头。”
说的都对,一个演员对角色的理解怎样都对。
但这种“留白”是有局限性的。
只有何子殊用剧本回答了他,用他心里的答案回答了他。
“林秋”这条支线结束,可影片还没有结束。
杨美珠其实并没有走远,在林秋走之后的第三天,她回来了。
深夜带着林阳阳离开了“天尽头”。
她的行李箱里,还放了一盆从窗台拿下来的花。
在剧本中,没有提及,只有脚本上的几个字,而且也不是属于“林秋”的戏份,但何子殊看懂了。
杨美珠知道,林秋回来了。
就像林秋也知道,是杨美珠带走了林阳阳。
林秋最后一场戏份,是站在巷口回望“天尽头”。
回来或者不回来,“林秋”不会说,但他的眼睛骗不了人。
白英看向王野,压着声音,开口:“怎么样?”
王野顿了顿,咳了一声:“还行。”
白英:“怎么个还行法。”
王野只一笑,白英什么都懂了。
瑕疵自然有,但……瑕不掩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