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岁在这小小庭院里呆了两日,此处只是一个小据点,里面住了百十号杀手,又呆又闷,连个搭话的都没有,他每日要做的就是吃饱喝足,然后找个时间和杀手头子聊天画饼。
据宅院里的管家探查,镇上确实已经来了一队陌生人马,拿着言聿白的画像在街角偷偷打听,看那些人的衣着打扮也不像是普通人。在他们放出关于言聿白的消息后,没多久,小宅院附近就有人偷偷靠近,像是在踩点。
就此,谢岁的预测全中,杀手看着他的眼神都有点不太一样,神经兮兮问他是怎么知道的。毕竟傅那位嫡公子传闻中冷若冰霜,十分不近人情,居然会有这么一个软肋,也是有些离谱。
谢岁双手环胸,一脸高深莫测,“我与他同窗数载,自然逃不过我的眼睛。”
其实同窗几年,如果不是梦中看了那本书,谢岁还真不知道傅郁离会是个断袖。毕竟这人平时看起来实在是太过正经,瞧着就像是那种会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上学,上朝,年纪到了找个大家闺秀过一辈子的。
言聿白既不大家,也不闺秀,还是个男人,傅郁离与他在一起,确实算得上是离经叛道了。
目前他们两人感情应该还处在懵懵懂懂的情况下,傅郁离居然真的千里迢迢,从金陵赶过来救人,某种程度来说,也算是用情颇深。
杀手:“他们已经上钩,你打算什么时候将傅家公子引出来?”
“那就今晚喽。”谢岁躺在长椅上,慢悠悠的开口,“毕竟我还急着面见端王,早些将人抓了,也好让你们安心才是。”
谢岁勾了勾手指头,杀手蹙眉看着他,“做什么?”
“凑过来啊!”谢岁不耐道:“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过来说悄悄话,不然还怎么打配合抓人?”
杀手:“………”有病。
*
夜深人静。
言聿白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他看着被封死的门窗,有些紧张的抓住了掌心。
谢岁那日说的话他在脑袋里翻来覆去的循环,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虽然谢兄他误入歧途,想要加入那群绑匪,但他还想救自己,所以他并不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他只是一时间想岔了,是个因为家仇即将一脚踏入深渊的可怜人。
不行,他还有救,还能拉上一把!
谢岁一身黑衣,悄无声息打开了门。言聿白听见动静,猛地蹿起来,压低声音道:“谁?”
“我。”谢岁将一个小包袱丢在床上,冷酷道:“逃跑的时机到了,跟我走。”
言聿白抖开包袱,发现是套衣服,布料柔软,针脚紧密,做工看起来就很不错。
“我们不是逃命吗?”言聿白不解道:“怎么还有时间换衣服?”
当然是不想让傅郁离看见以后,以为我虐待你啊!
小书生在来的时候为了留记号,一件袍子被撕的狗啃似的,下摆短了半截,露出两根局促的脚,这一身破破烂烂,跟谁把他怎么样了似的,当然要规避一下风险,免得姓傅的误会。
谢岁心里嘀嘀咕咕,表面却一派冷静祥和,“夜行衣,穿黑点不容易被人发现。”
“原来是这样,谢兄考虑的好生周到。”言聿白捧着衣裳,三两下套进去,然后瞬间把自己变成个大黑耗子,睁着一双溜圆的眼睛,猫头鹰似的,坚毅道:“谢兄,请问现在往哪里走?”
谢岁:“………跟我来。”
两人一路偷偷摸摸,沿着墙根,角落鬼鬼祟祟跑出去,就像武侠话本子里说的那样,绕着墙根,避过巡防,看起来十分专业。
谢岁一脚踏出墙根边缘,言聿白见状,神色紧张,一把将他拉住,“小心!”
一个侍从端着东西从长廊路过,谢岁本来就没站稳,当即一个踉跄,撞倒手边花盆。极为响亮的破碎声传来,言聿白脸上瞬间失色,“完了!”
在那路过侍从警惕的看过来时,谢岁压低声音,喵喵喵喵。
黑暗里,满庭院里的杀手不住撇嘴,杀手偷偷藏在角落里,对着那侍从不住摆手,示意快走,对方很配合的嘀咕一句,“原来是猫啊。”
然后飞速离开现场,给谢岁言聿白两人腾出一条宽阔大道。
言聿白松了口气,心跳如擂鼓,靠着墙壁满头大汗,庆幸道:“还好谢兄反应快!”
谢岁:“承让承让。”
两个人老鼠似的爬到墙根,看着那高深的院墙,谢岁果断俯身,“上,踩我肩过去。”
言聿白摇头,“我上去了你就上不去了,要走一起走!”
说完往旁边一趴。
谢岁:“………”
围墙旁边的杀手:“………”
不得已,谢岁只能试探性的踩踩,好在言聿白看起来柔弱,力气倒是挺大,顶着谢岁站起来,还不带喘气的,悄声道:“能过去吗?”
谢岁仰头看着高墙,两个人叠加起来,手指尖都够不着墙头,他努力够了够,尽力了,还得再长个半米才行。
言聿白沉默片刻,酸涩道:“是我太矮了,要是我再长高一点就好了。”
谢岁:“………”你这样都自责,我真的会良心不安。
他从言聿白肩头下来,给小书生拍了拍灰,“还有别的路,有后门,应该到换防的时候了。”
隔壁阴影里的杀手默默交换一个眼神,让大门口的看守离开,几个换防的壮汉碰面,站在不远处磕磕绊绊的寒暄,陷入死寂。
谢岁领着言聿白摸到侧门口,悄无声息开了门,两个人总算是千辛万苦从宅院里逃了出去。出大门的一瞬间,言聿白松了口气,大门后的一众看守,杀手也纷纷松了口气。
气氛很是辛酸。
杀手小弟问老大,“让他们俩废物逃出去,会砸招牌的吧?”
“什么招牌不招牌的。”杀手头头双手环胸,站在围墙顶看着拔腿狂奔的两人,啧声:“不就混口饭吃。”
“去!”他抬指一挥,“等他们再跑八百米就去追,放一下烟花,记得把阵仗搞大一些。”
“是!”
言聿白跑的飞快,他大概是怕谢岁跑丢了,抓着他的胳膊,快把谢岁抡起来。
谢岁身形不稳,险些摔倒,勉强拿竹竿撑了,言聿白停住步伐,半蹲下来,一脸正经,“谢兄,我背你!”
谢岁喘着气摇手,“不用了,真的不用了,你赶紧跑,真的,没关系,我年老体弱,就不拖后腿了!”
“谢兄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言聿白按住谢岁的肩膀,“你放我出来,他们若是发现,一定不会放过你!我必须带你走!”
谢岁:“…………”
他被热血上头的言聿白背了起来,到底是个身量不高的少年,没个承力的点,跑了两步人都快趴下。
而不远处的庭院里,一束烟火炸开,随后就是嘈杂的追击声。言聿白拔腿狂奔,谢岁忍不住道:“放我下来,你这样是带不走我的,还会将自己白搭进去。他们不会杀我,你先保全你自己!”
“就算不会杀你,你放走了我,多半也会遭受惩处的吧?”言聿白的声音坚定,“不要在那种地方呆下去了,人会变坏的!你想查案子,我认识几个朋友,可以帮你找卷宗。”
“还谢家清誉的方式有很多种,你不要选择最难走的那条路啊!斯人已逝,想必令尊也不会想看见你这样……这样自甘堕落。”
谢岁:“……可是我就算什么都不做,不也被人说堕落了吗?我没有权势,想要查清真相难如登天,那要太多年了,我等不及。”
言聿白一愣,随后便感觉肩上一沉,谢岁手腕使劲,忽然将人一推,小书生重心不稳,摔倒在地,一声闷哼,谢岁将人扶起,将他背心往前一推,身后长街上顿时涌出无数灯火,是杀手追了出来。
“你快走。”谢岁冲着他挥挥手,“我是不行了,言小郎君,你以后记得当个好官。”
言聿白:“……”
一条岔路,谢岁从长街里冲出来,吸引了追兵的注意,言聿白看着乌压压一群人追着那一瘸一拐的身影离去,不由得红了眼眶。
“谢兄……”言聿白抬袖擦了擦泪,而后咬牙道:“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小书生在街上拔足狂奔,没多久,又一批人发现了他。他喘着粗气,从前觉得明亮的灯火,如今像是催命符,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憎恨光亮。
眼见要被人追上,他手腕一劲,随后被人扯进一处阴影内,他以为是被人抓到,反手就是一拳锤过去,来人闷哼一声,随后将他抱住,“阿言,别怕,是我。”
少年单薄的胸口不住起伏,心跳如擂鼓,言聿白听见熟悉的声音,他有些愣神,“傅兄?你怎么在这?”
傅郁离一手揽住人,飞快打量几眼,确定没有问题后稍微松了口气,随意道:“从此处路过,看见有人在追查,没想到是你。”
言聿白闻言,先是瘪了瘪嘴,随后哑着嗓子道:“傅兄,你能不能帮我救个人?我是被谢岁送出来的,他被抓回去了,现在生死未卜,你能不能……能不能救救他?”
“谢岁送你出来的?”傅郁离眉头一蹙,明摆着不太相信,言聿白急切道,“对,就是谢兄,他与那些人周旋,今夜找到机会,本来打算同我一起离开,但是被追上了,他为了救我引开了追兵。那群贼匪穷凶极恶,千万不能留他一个人在这里!”
言聿白可怜巴巴看着他,傅郁离看着不远处追寻的人群,沉默片刻,“我去想办法救他,你先休整。”
看着小书生快冒出泪花的眼睛,傅郁离无奈道:“信我,我几时骗过你。”
*
谢岁坐在墙根边叹气。
良心不安啊,良心不安。
杀手头头站在一侧看着他,“那小白脸瞧着对你还有几分真心,你就这么狠心出卖了?”
谢岁一本正经:“我此生只忠于端王殿下一人,什么叫出卖,我与他们都不是一条船上的人,顶多叫兵不厌诈。”
杀手头头:“………”有文化就是不一样。
他们早就在镇上各个关卡设置了人马,傅郁离只要进来,那就是瓮中捉鳖。
谢岁伸了个懒腰,“傅家大公子铁定是要去找言聿白的,剩下的就看你们的本事了。”
“ 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睡个觉。”谢岁撑着竹竿起身,“老兄,等你们好消息。”
“唉对了,敢问大哥名姓?往后总是要共事的,总不好叫您打手哥吧?”
杀手头头:“……”
他极为高冷的哼了一声,“在下江湖人士,谈不上什么名头不名头的,斗玄楼,丹宿。”
谢岁:“………啊,丹宿大侠,久仰久仰。”
“回去睡你的觉去,抓到姓傅的后,明日一早便动身。”丹宿嘱托道,“此处距离金陵太近,若是碰上禁军,我们也无法招架。”
谢岁表示知道了,随后默默离开,他临走前看了又看,记得自己师父说过,他就是出自斗玄楼,不过如今已经是叛徒……还真是冤家路窄。不过看样子斗玄楼也没多厉害嘛,都沦落到给叛军打工了。
可见这年头杀手确实不好找活。
*
谢岁回府后稍微洗漱一下,随后便换上寝衣开始睡觉,枕头还没捂热乎,忽然听见几声惊呼,片刻后,庭院外失火,火光冲天,被风卷着一路燃过来。
谢岁刚睁眼,侧窗忽然被人一脚踹开,随后滚进来两个人影,来人看了他一眼,二话不说,冲上来就是一拉,“睡什么睡,走!”
“傅郁离?!”谢岁失声,丫的,这厮不是在被搜查通缉吗?他怎么还跑敌人老巢来了?
“没时间和你叙旧,想活命就把嘴闭上。”明摆着刚刚杀人放火过,傅大公子衣袍上又是血又是灰,看起来一点也不干净整洁,偏偏他看着谢岁睡眼惺忪的样子就很不爽,一个斗篷罩过来,将人半抗在肩上,还不忘冷嘲热讽,“你以为杀了裴珩就能被叛军重视?到头来还不是被关在此处等死。”
谢岁:“……你怎么过来的?”
傅郁离自己看着门窗外冲去灭火的侍从,带着谢岁直接从就从侧门翻出去,冷声道:“此处防守薄弱,你应当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我烧了他们的鸽房,他们现在全就过去了,你还不如几只鸽子。”
谢岁:“………”
不是,现在整个庭院里的杀手主力都去大街小巷抓你了,你一个趁虚而入,又烧了信鸽,他们当然慌啊!
“我知道你现在心存感激。”傅郁离继续道,“你得感谢你救了阿言,如果不是他求我,我才不会管你。”
“那还真是…谢谢您嘞。”眼看自己真的要被傅郁离给扛出去了,谢岁无奈出手,在对方对自己最没设防的瞬间,反手一勾,以手臂锁住傅郁离的脖颈。
火光冲天,傅郁离瞳孔紧缩,下一刻,他直接就地一倒,反手朝后刺过去,谢岁脑袋磕在地上,头晕目眩,手臂却半分不松,两人重重摔倒在地,开始挣扎。
一侧的随侍没见过这么恩将仇报的,叫了声公子便提剑刺来。
谢岁毕竟是先手出手,他死死将人压制住,抬住傅郁离的脸,以对方的身体挡住刺过来的剑刃,冷漠的看着那随侍,“刺,使劲儿刺,你敢杀我,就得先杀他。”
侍从:“………”
大概是没见过这么没良心的,侍从拿剑的手都有点颤抖,傅郁离倒是比较冷静,他被勒的有些喘不过气,却还是冷静的下令,让对方直接离开,前往最近的城防营求援。
那侍从目光愤恨,悲伤的喊了声公子,随后在庭院内侍从察觉到此处异样前跳墙离开。
庭院内留守的人听见动静,纷纷朝着此处赶来,傅郁离脖颈受制,他仰躺在地,冷笑一声,“我果然不该救你,你这个狼心狗肺之徒。”
“多谢夸奖。”谢岁将胳膊又勒紧了一点,“不过如今傅大公子,你可是我平步青云的踏脚石了。”
一群侍卫冲过来,帮着谢岁将傅郁离按住,光风霁月的少年郎,就这么被按在了被热浪熏烤的滚烫的地面,死死看着谢岁,看着他被人搀扶起来,众星拱月般护在中间。
他这时才意识到不对,“你放阿言是为了我?!”
“对啊。”谢岁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他有些好笑的看着被踩在地面的少年,轻声叹息道:“他真的很容易被骗,多谢了言家小郎君,不然我可没办法这么容易抓住你。”
另外一侧,丹宿听说据点被烧,只觉得大事不妙,待他赶回来,便看见半边院落已经被大火吞噬,漫天都是飞灰。
谢岁穿了件漆黑的衣裳,搬了个摇椅躺着,手边站了两个人,一个打伞遮灰,一个半跪在旁边给他包扎。
丹宿没见过这么嚣张,他三两步上前,看着他们,问道,“怎么回事?”
谢岁缓缓转头,冲着他轻微抬手,“这个据点不用要了,喏,人我抓到了,我看天色也不晚了,不然咱们现在出发?”
丹宿顺着谢岁的目光看过去,就见角落里,傅家大公子被捆成了颗粽子,半死不活趴着。
丹宿:“………”效率还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