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过去的, 回神的时候他已经跌坐在蔺负青身前, 无措地伸出手。
那双手先是虚扶着眼前人的肩膀,又抬上去摸他的脸。
蔺负青把脸埋得很低,黑发如瀑散下挡住了眉眼。被方知渊小心翼翼地托起来才能看见, 这人的一双眸子有着些微的涣散,几次努力想聚焦却又散掉的模样。
蔺负青白衣凌乱, 一直靠着倚在敖昭身侧,借力半跪在哪里。方知渊就这么近在咫尺, 他也不说一句话。
“师哥……蔺负青……”方知渊只觉得无论是天裂阴祸还是姬纳入魔, 都没有此刻的恐惧能令他心头冰冷。
他牙齿都在咯咯发抖,“伤哪儿了,伤哪儿了你告诉我……”
“……?”蔺负青抿着唇缓慢地转过头来,他隐忍地蹙眉, 望着方知渊时露出几丝迷茫与吃力的神色,却依旧一言不发。
他就好像听不太懂方知渊在说什么似的。
在他们两人身后, 是无数杂乱的声音。
雨势也渐渐的大了。
虽然众修士有灵气护身, 只要有意识张开屏障就不会被淋成落汤鸡,但某种萧索的空气还是在无声中弥漫开来。
从金桂宫的地宫空间混乱开始, 云穹开裂, 阴气倒灌,封灾补天,仙首失踪, 圣子入魔, 祸星御阴, 金龙现世……这一切变故都接踵而来,来得太快。
所有人现在都濒临混乱。
“主人!”小金龙敖昭开口了,带着软糯的哭腔,“对不起,是小龙没能保护好魔君陛下……”
“我们从、从天上降落的时候,魔君陛下的状态就不太好了……他怕自己落地的时候已经失去意识,专门要小龙给主人带句话。”
方知渊恍惚地把蔺负青捞进自己怀里,贴上胸膛的身子柔软却冰冷,就像被冻坏了的小狐般瑟瑟地发抖。
蔺负青眼珠漆黑,他许是冷的不太行,用力地往方知渊的怀里缩着。那是清醒时的魔君断不会流露半分的脆弱。
有那么一瞬间,方知渊眼前发黑,还以为师哥让敖昭给他带的是什么临终遗言。
敖昭却道:“魔君陛下说他没事,没有受伤。就是触及天道规则太耗神,怕是会有点暂时的小小的副作用,叫……”
它顿了顿,无不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叫主人您别……别吓坏了。”
“……”方知渊跪坐在雨中空荡荡的山海星辰台上,他僵硬地将怀里的身子搂得更紧,烧烫了灵气给蔺负青暖着冷冰冰的身子。
敖昭带来的安抚之言对他似乎没起半分作用。他自嘲地冷笑,声音发颤:“暂时的?……小小的?”
方知渊抬手抚摸着蔺负青的脸,怔怔地对敖昭道:“你看看他……他都不认得我了。”
他也没等小龙回什么话,兀自闭上眼与蔺负青额头相抵,放一缕神魂入了蔺负青的识海。
师哥的识海幻境是红莲渊雪骨城。
他知道,也认路。
神魂落入识海,方知渊沉默地涉过红莲与星子交相辉映的水畔,穿过当年他借醉意大闹过的雪骨城门,又走过空荡荡的城巷街口。
似乎走了许久,其实只是一念之间。
蔺负青的识海从来不排斥他,方知渊最终走进了魔君的宫阙。
他在宫殿后的红莲池寻到了他找的人。远处飞檐下的灯笼随风摇曳,蔺负青就闭眼沉在水下,每当萤虫飞过,魔君苍白的皮肤就有一寸被照亮。
方知渊仓促地踏水上前,正巧一只萤虫停在蔺负青神魂旁一朵红莲的花瓣尖上。
借着星月的光与萤火虫的光,水下终于被映得明亮。年轻的魔君苍白俊美,却自心口弥漫开龟裂的细密裂缝,映着满目的血色红莲,令人毛骨悚然。
这个人的神魂已经快破碎了。就像脆弱的白瓷被一次次砸在铁墙上,浑身都是几欲破碎的伤痕。
只需要再多加一点点外力 ,就会彻底被毁得渣都不剩。
方知渊踉跄一步,几乎要昏过去。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蔺负青……”
方知渊跌入水里,他耳中嗡鸣,急促喘息着,展臂将水里那一触即碎的神魂拢进怀里,“你……你说你会平安回来……”
他冷笑着哽咽,眼眶却红了,“……我怎的还真信了你。”
方知渊此刻才忽的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他早该发觉的,蔺负青的神魂居然已经损过那么多次了,不出事才是奇怪。
金桂试期间,强行催动神魂与天外神王折交战,是第一次重损神魂;山海星辰台上,不知去和姬纳做了什么,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惑心妖的幻境是第三次折耗;这次……这次已经是……第四次。
再怎么强悍的神魂,也禁不住这样一次次狠命地被砸碎再拼起来啊……
现世里,敖昭焦急地唤他:“主人!主人……到底怎么样了?”
另一个人影也飞驰到他身边,申屠惊慌地跪在一旁,“君上!?君上他怎么了?”
方知渊神魂归体,脸色沉黯,咬着牙关摇了摇头:“……不太好,我先带他回虚云宗。”
可他心里其实早就六神无主了,甚至已经开始想如果师哥痴傻了怎么办,失忆了怎么办,乃至变成个对外界毫无反应的活死人了该怎么办。
不知何时,有更多的人落在山海星辰台上,向这边走来。
其中一位年迈的紫微阁长老扶起昏迷的姬纳,忌惮地压低声音:“方仙长……不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方知渊立刻便敏感地感受到其中蕴藏的防备之意。
……总归是阴命祸星。
方知渊垂眼冷笑,哪怕他就在片刻前还救下了各家仙门的才俊;哪怕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控制阴气,乃是为了保住姬纳。
但是当人们发现,祸星不仅仅是被动地召来阴妖,还会主动地操纵阴气之时……
那种饱含着惊愕、厌恶、忌讳、恐惧的,活像是在看丑陋怪物一样的眼神,还是那样令人作呕。
方知渊漠然以对。申屠临春先噌地火了,他站起来,挡在方知渊面前骂道:“你这老不死的怎么说话!还问怎么回事?人家救了你们圣子,你没长眼睛不会自己看吗!?白眼儿狼的尾巴都想翘上天了是不是!?”
那长老脸上有些挂不住,恼羞成怒道:“老夫只不过询问一句,岂能容你这小辈血口喷人!”
方知渊神色古井无波,如今他已经没有那个精力去理会。他已经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快些带蔺负青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却没想到怀里的人眼睫一颤,蔺负青眼中渐渐聚起些许光点,竟在此时清醒过来了。
他眸子覆了霜似的冷冽,明明已经连坐都坐不起来,张口却是锋芒毕露,睨着那紫微阁长老杀机立现:“问什么?来,问我。”
许是他这苍白似鬼的样子太吓人,那紫微阁长老居然被吓退了一步。
“师哥!?”方知渊浑身一震,又是惊喜又是心惊胆战地搂着他:“你,你……”
蔺负青眼眸疲倦地半开半闭,不悦地微弱皱眉,轻弱地抱怨道:“我怎么了我……这回我可没受伤……”
“……”
方知渊勉强压着怒火,咽下已经走到喉咙的一句“你他娘的这比受伤还吓人”,哑声道:“……别说话了。”
正此时,一道道人影都围了过来。原本清净的山海星辰台上满是低声的议论。
先是玄蛟的家主顾崇安抢至蔺负青面前,“蔺小仙君,你可曾见过仙首!?仙首如今身在何处!?”
蔺负青“嘶”地忽然吃痛,蹙眉咬牙。几近破碎的神魂令他头痛欲裂,脑中仿佛被钻得血肉模糊,“我……不知……”
算算时间,如今鲁奎夫大约正在金桂宫深处清理阴气。雷穹是因他的命令才陪他冒险的……他不能叫仙首因为沾染阴气而受到质疑……
“不对,这孩子神魂都快碎了!”
莫忧夫人惊得蓦地变色,“不能再跟他大声说话……再受外界刺激,他的神魂要撑不住了。”
可莫忧的心慈,阻止不了星辰台上的躁动。
穆泓坚持事态非比寻常,必须要问,且还要赶在蔺负青彻底昏过去人事不省之前快些问出来;穆晴雪冲上来跪在父亲身前,信誓旦旦愿为方知渊两人做保,求众人能容他们先做休整;慈花夫人表示可以通过丹药强行维持蔺负青的清醒,申屠又惊又怒破口大骂,识松书院的几位大夫子也觉得此法太过不近人情;金桂宫的金衫掌事只求知晓仙首去向;紫微阁长老又抬出多年前的星算结果,矛头直指方知渊……
乱,混乱,目之所及之处都乱成一团。
蔺负青忍痛握着方知渊的手,生怕小祸星这就要红了眼暴起杀人:“我没事,我就是……有些累了。”
方知渊肩膀都在抖,“好,那你歇着,你……你歇着……”
雨落在身上,被沸腾的灵力丝丝地蒸干成白气。明明是在下雨,五脏六腑却像是被烧烂了,烧焦了。
方知渊不敢叫这种状态下的蔺负青多分心神,全力地克制着将欲苏醒的暴戾情绪,嗓音放得低沉又柔和:“太吵了是不是?我先封你五感……你歇着。”
他刚并指运气,又见蔺负青弱弱地摇头:“只封一半……”
方知渊动作顿了顿,轻声说:“好,好……师哥说怎么就怎么,只封一半。”
说着,方知渊快速拂过蔺负青的眼睑、耳侧、鼻尖、下唇与眉心。灵气快速灌入窍孔,半封住形、声、闻、味、触这五感。
五感半封,外界的刺激顿时减轻许多,蔺负青眉间隐忍的痛楚之色终于渐渐散去。
可随着这股子劲儿一松,蔺负青的神智又迷糊起来。他窝在方知渊怀里懵了半晌,忽然细弱地道:“阿渊,我冷……”
方知渊一惊,却见蔺负青难受地把额角往他肩上蹭动,哆嗦着,“头疼……冷……”
声音虽弱,却如当头霹雳。
方知渊脸上血色尽失,像是被当胸一刀捅了个穿透。
前世,哪怕是在被阴气反噬最厉害的时候……蔺负青都宁可咬着牙死扛,宁可苦苦熬到昏过去,也不肯跟他哭一句冷。
反而总是在缓过一口气后摆出一副无奈的模样,说其实没那么难受,怪他是自己吓自己……
雨越下越大,蔺负青把苍白的脸埋在领口的雪裘绒毛里,蜷缩着往师弟怀里挤,茫然地哽咽:“我……我想……回虚云……”
“好。”方知渊手指发抖,他抱着蔺负青站起来,走到敖昭身侧,“咱们这就回去。”
“虚云二位,请留步。”
后面有人呼唤。
争议不知何时止息了,众仙家都望着这边。穆泓目光审视着方知渊,开口道:“这次天地异象非比寻常,如今雷穹仙首不在,紫微圣子昏迷,想必只有两位知晓内情。”
白凰家主淡漠地行了个礼,“还请两位暂留金桂宫,芙蓉阁两位夫人会亲自为你二人疗伤。待两位稍作休息后……还望详言真相。”
方知渊面色平静,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他将蔺负青放在敖昭背上,“送他回去,我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