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隆……
龙鲤渡劫竟遭外人干涉, 天地规则顿时被触怒,云层间鸣声低闷, 隐隐有落雷趋势!
方知渊不停, 束在脑后的发丝被风吹乱,蒸腾的阴气自他身后渐渐浸没过来。
他神情中泛起一丝痛楚,轻轻吐出一口气,呼出的气竟结着晶莹碎冰。
“知渊你……”蔺负青精神高度紧张, 他实在太罕有这种身边人在拿命涉险,自己却有心无力帮不上忙的状况,弄得魔君整个人都不太对劲了,“你到底行不行?”
方知渊咬牙道:“闭嘴别烦我……我说能行就——行!”
最后一个字爆发的同时,他奋力将煌阳刀横摆, 向上一掷!
一线阴脉之水被他挑向天际,银光在黑云暴雨下粼粼地闪。
方知渊飞身向上,向后伸掌:“师哥, 换剑给我!”
蔺负青心领神会, 将手中青杖托飞上去, 同时啪地一声接住自半空坠落的煌阳刀,定睛细看,刀柄处早已爬满冰霜。
他心头不禁惊跳, 煌阳已经是他见过最强的至阳至烈之仙器, 在阴脉下居然撑不过几个呼吸就……
仙器已是如此, 人身所承受的压力更是不必说。而这才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水花飞溅, 方知渊终于踏在了那抹红鲤虚影的上方, 他左手横握五尺清明,已被阴气刺伤的右手则毫不犹豫地直直拍向那抹红影!
他的时机把握得精确至极,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阴脉之水也溅上了五尺清明的杖端。阴气就如决堤的洪水般沿着青杖浩荡地撞进了方知渊的身躯内。
“唔……!”
饶是祸星的体质也不禁疼的脸色发白,可方知渊却硬生生抗住,右手五指在触到一片冰冷鳞片时猛地收拢——他握住了鱼红棠的手!
“阿渊哥哥!?”
鱼红棠的声音近乎凄厉地从水浪中传出来,逆天攀越这云水龙门已经令她精疲力竭,可她还是嘶声道,“你干什么,你——你放手!”
渡劫飞升被干扰,云端上划过一道紫光。天公震怒,雷劫朝着方知渊直直击落!
千钧一发之际,蔺负青纵身挡在方知渊身前,手中煌阳迎向天雷。
一声轰然巨响后,他被击退数丈,雷光噼啪窜在魔君的白袍上。
“师哥!”
“咳……我无碍,不过我坚持不了太久,专心做你的事!”
蔺负青紧绷的唇角溢出一线血丝,以他如今的修为,迎击飞升的天雷劫还是太吃力了……
两人凌空背对,互相都不回头去看对方。可鱼红棠却将一切尽收眼底,她又急又怒,竟奋力想挣脱方知渊的手:
“阿渊哥哥,你放手!这是我的龙门劫!你们这是想干什么,你们根本帮不了我——”
“……对不起啊,丫头。”水浪和流窜的阴气模糊了方知渊的面庞,他忽的柔和了寒眉,低沉道,“这辈子,不放了。”
水浪内,鱼红棠蓦地失声。
她的眸光剧烈地摇动着……
云顶落雷,天穹上龙门巨浪,这奇观整个仙界都看的一清二楚。
渐渐地,从天涯海角,从仙界五洲的各处,一道道身影凌空御剑,向着雪骨城的方向而来。
更远处,尊主的脸色终于彻底阴鸷下来。他指着海浪间那三道渺小的人影,说道:“去,杀了他们。”
“可尊主,阴脉之水已被那炉鼎们引动。我们的人下去,怕会徒增伤亡。”
尊主身后一位小侍忍不住道,“这三人分明是在自取灭亡,尊主,我们何不如静待……”
尊主重复道:“杀了他们。”
……
盘宇仙人们浩荡降临了。这回再也不只是二十余人,而是上百的金眼白衫之人,浩浩荡荡地自云楼上现身,形成一个白色的漩涡。
可那漩涡并未能如愿将蔺负青三人绞杀,因为雪骨城的魔修也到了!
诸修士们披挂黑甲,各个煞气腾腾,竟似自九幽归来的复仇之魂。
柴娥一人在先,暗紫战袍飞舞,他挥开仙鞭霹流:“雪骨修士听令,仇人就在眼皮子底下,都给我杀!”
混战就此爆发。
暗夜风雨依旧不止息,育界最强悍的一批重生修士与自诩天外神的盘宇修士们大战在一处。
十八般兵器与百余种法宝碰撞,云间乱火四溅,喊声被掩盖在雷鸣之中!
天水龙门下,方知渊控制着体内阴气,将其中的狂暴力量抗在自己经络中,又将温顺的阴流渡入鱼红棠体内。
暗青剑杖在他手中嗡嗡轻动,可就算有了五尺清明的力量护持,黑痕还是快速地于他皮肤上蔓延开来。
“听着丫头,阴气与阳气的运行规则相逆,别怕它,去接纳它……放轻松,感受我的阴气走法。”
就在说话间,方知渊唇间不停地涌出暗血,握着五尺清明的手指已经腐蚀得如枯骨一般。
鱼红棠都快急疯了,她哪可能放轻松,一时竟不知该做无情冷面还是软声哭求,只语无伦次道:“我、我……不行我……你给我放手!”
方知渊眼角痛得抽搐着,却陡然怒喝道:“你有没点儿出息!?——我说能行就行!!”
忽然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蔺负青喘息着,“可省省吧……怎么还有力气凶呢?”
方知渊只觉得体内紊乱冲撞的阴气蓦地一镇,像是翻滚的海浪被投下一枚定海神针,“师哥你……雷劫?”
蔺负青抬眼往上看,望见那道紫衣身影便轻笑了一下,“柴紫蝠的霹流有御雷电之力,他能帮我们撑半刻。我再不来,看你先要不行了。”
可他自己这样笑说着,阴气却也侵染上他的身体。
“放手吧……”
鱼红棠艰难道,她隔着摇晃的水浪看着两位哥哥,唇瓣开合间有泡沫阻隔了视线,“你们都会死掉的,我不要。”
她能感觉到方知渊导来的那股阴气,正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游走在她体内,渐渐地在她的下腹结成一枚金丹。
可也只是金丹而已,如果真的要做到阴阳平衡,还要跨越元婴、大乘、渡劫整整三个大境界。根本来不及的……!
蔺负青冷汗淋漓,断断续续地喘着,道:“你不要闹了……两辈子的兄妹了,你还不知道我们吗,你再闹,我们还能就真的放手吗?”
“……”
鱼红棠垂着眼睫毛,她忽然哽咽道,“哥哥,其实……其实小红糖不是故意凶你们的,我也不想绑你们,也不想关你们,也不想冲你们说那些话的。”
她嗓音渐渐不稳,此刻虽红鳞满身,额生龙角,却好像终于找回了几分当年那天真无忧的女孩面影。
可这样突兀的话语,却又隐约带着什么不详的气息。
方知渊打断她:“别说了,这些话等咱回去什么时候不能说?现在你给我认真纳阴入体!”
说话间阴气的黑蚀已经蔓延至他的脸上,一只眼睛的视力已经模糊了。
鱼红棠却继续说道:“我知道阿渊哥哥是想保护小红糖才没带我走的,我也知道青儿哥哥是真的再也没有别的办法才自绝的……”
她嗓音嫩弱,“小红糖不笨的……我心里都明白的。哥哥对小红糖特别特别好,我没恨过哥哥们,都是恨我自己没用,真的。”
蔺负青与方知渊都没想到一直拧着的鱼红棠竟在此时说出这种话来,一时不禁愣了。
鱼红棠磕磕绊绊地,语中哭腔越来越明显,“我,我小时候不,不懂事,好、好像长大之后也没懂过事,但是……小红糖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哥哥,还有虚云的师兄师姐,还有师父。可就是因为我不懂事,我总是做错,总是错过!”
蔺负青道:“一直在错的是我。”
鱼红棠却用力摇头,“不是的!不一样的!”
她啜泣起来,“哥哥你们放手吧,你们这样是没有用的,这也是错的……都怪我又做错了事情!”
蔺负青道:“别说了,你到底——”
“放手吧,不能再错下去了。小红糖求求你们了,因为我,我——”
鱼红棠蓦地将下唇一咬,双眼一闭,泪珠扑棱棱地掉落,都与水浪融为一体,“我本来就已经活不长了!”
方知渊睁大了双眼:“什……!”
可才出口一个字,他就脸色迅速死灰下去,胸膛微微一抽,一口血就自喉头喷涌出来。
噗地一声,那鲜红的血液全都落入包裹着鱼红棠的水浪里,竟然一发不可收拾。方知渊吐血不止,最后竟连眼眸的焦距也渐渐涣散开来。
鱼红棠体内的阴气已经凝成元婴,这根本是逆天而为的速度。可他在阴脉的巨压下撑到现在,这是已经到极限了……
“阿渊哥哥!”
“知渊……”
蔺负青惊忙撑住方知渊摇晃欲倒的身子,一时五脏六腑都如刀割,却已经不知道疼的是谁,只是连发声都困难。
“青儿哥哥,你快让他停下吧。”鱼红棠含着颤抖的哭音,“我说的是真的。我,我早在这辈子第一次去东琉海的时候,就请龙王动了妖族传承秘术,所以修为才能涨得这样快的!我本来,我……”
她再也说不下去,哇地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抽抽搭搭,好不可怜,哭得就像一个凡俗界十五岁的小少女。
“可这能都怪我吗?你们上辈子就——就那么死掉了!呜、呜……弄的我满脑子也都想着怎么去死,难道都是小红糖的错吗!?”
“其实我早就后悔了,小红糖也不想死的啊……我想和哥哥一起活着,看着你们结道侣陪着你们归隐!可是,可是我已经……可能连一年时间都没有了!”
“所以,什么飞仙境之后怎么样,其实都没关系了。哥哥,你们放开我……让我过龙门吧。”
鱼红棠仰起泪湿的眸子,哽咽着求道:“这辈子,也让小红糖保护你们一程,好不好?”
……
轰隆……
远处的暗雷还在滚动,兵刀相击的声音在风雨声中若远若近。
雪骨修士与盘宇仙人们还在战斗,或许每拖延一个呼吸都有人要死去。
“不……”
蔺负青神情一动,微弱的声音自他怀里传来。
方知渊将浑身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细弱地自牙缝里挤出声音:“不……好。”
“师哥……别……松手。”
方知渊还在咳血,他已经站不住了,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残存的力气都用来紧紧握着鱼红棠的手,最后一丝意识还在尽力地将阴气输送至妹妹体内。
他说:“别松手……我一定能……”
横跨两世,他一直执着苦求,死死不肯松手,无论是对当年堕魔的蔺负青,还是如今对龙门之下的鱼红棠。
鱼红棠绝望道:“青儿哥哥!你快带阿渊哥哥离开……他真的会死的!然后你也——”
蔺负青怔怔看着怀里气息奄奄的方知渊,又看着水浪中泪眼斑驳的鱼红棠。
他恍惚间,忽然想起了一些旧事。
蔺负青淡淡地启唇说:“对,这不好,还不到松手的时候。”
他自己也已经被阴气腐蚀得虚弱不堪,可说话的语调还算平稳,于是一如既往地能带给所有人一种安定可靠的感觉。
哪怕是在看似再也没有任何希望的绝境之中。
“知渊。”蔺负青忽然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我第一次阴阳双修的事?只要阴阳持平,阴阳相抵,就不会受伤。”
“所以现在的问题,其实只不过是你体内阳气抵不过阴脉的阴气,所以这份伤害才会转嫁到你的肉身上。”
“你……要做什么……就快点儿,我……咳咳……可能快要……”
方知渊意识已经越来越模糊,声音也更弱,“如果我昏了……身体还能当炉鼎用,你替我……”
“别别,你别昏。知渊,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听着。”
蔺负青附在他耳边道:“上辈子,有个人告诉我,你会死。反正都是要死的命了,让我放弃。”
魔君身体忽的泛起淡淡的光芒,映得他眉眼更加清俊,可惜方知渊已经看不见了,“我也跟那人说,不好。”
“我天生不信命,不信什么一定会死,注定会亡。”
“人总不能越活越回去了,对不对?”
下这个决定,其实对蔺负青来说并不很困难,反而是一种解脱。
如今他自己神魂有损,在接下来与盘宇仙人们的战斗中根本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
再论修为,他今生已然逊色于方知渊与鱼红棠,既然如此,还不如这样做。
蔺负青身上忽然升腾起极阳的灵气,尽数灌注到方知渊体内。
魔君的皮肤下明光流转,好像在燃烧——是他的那颗阳元婴在燃烧!
燃烧修为所带来的磅礴阳灵流被送入方知渊体内,奇迹般地在修复他受损的肺腑与血肉,那人原本游丝般的气息竟也渐渐恢复过来。
蔺负青轻轻吐出了一口气,眉目柔和道:“果然是这样。”
阴差阳错,谁能料到当年那场酒醉荒唐,竟让他们两人与真正的大道至理擦肩而过呢?
蔺负青覆住方知渊紧握五尺清明的手,“就差最后一点了……一起来吧。”
……
天穹上轰鸣一声,忽然间,雷停了。
黑云渐渐地不再落雨,红莲渊的水也不再翻滚,风平浪静。
柴娥几乎整个人都被天雷劈了个焦黑,浑身是伤。他大口喘着气,抚胸长叹:“哎哟我的娘嘞,这算是小命得保……”
他忽然眼睛一瞪,一道红影自身前飞过。
云开了,天光湛湛而落。红衣少女身卷晶莹水浪,她泪流满面,将牙关咬出了血,奋力地将手伸向那道近在眼前的天上巨门。
在她身后,蔺负青自爆后的光泽已经渐渐熄灭。他抱着方知渊,缓慢地仰身向后跌去,自云间坠落。
风自耳畔刮过,长发翻乱,竟是雪白颜色。蔺负青不眨眼,他轻声道:“知渊,醒醒……你睁眼看。”
怀里的气息略微有变。
魔君轻声道:“看见了吗?”
在他那双清澈的凤眸里,倒映着一尾翩然越过龙门的赤红龙鲤。
“……飞吧。”
我们的小红鱼。
蔺负青释然地合上了眼,他拥抱着方知渊,两人一起坠入了红莲渊的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