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家的过年是件大事。文心兰兄妹几个提早一个月就开始去老宅整理准备了。
文家的老宅是一处四合院,早些年一家子人住在那里。后来文心兰兄妹成年了,便陆续结婚搬出了老宅。最后只剩下文心兰父母老两口,年纪大了,住那么大四合院也不便,便搬去了电梯房住。
这四合院只有办大事的时候用。所以过年时候,几个子女要提前过来打扫,准备布置。
文心兰父母都是八十大几,快九十岁的人了,心愿不多。一个是老两口子,都能在四合院里做九十大寿。还有一个就是一大家子团团圆圆过年,多过一年是一年。
文心兰这一辈兄弟姐妹六个人,文心兰是最小的小妹。到苏裴这一辈,人数更多,同辈的有十三个。苏裴依然是最小的那个。再加上苏裴这一辈都结了婚,生了孩子。一大家子人加起来有四十口人!
这么多人没点地方,真铺不开。可人一多了,鸡毛蒜皮也多。
苏裴开着带着文心兰和小曲奇去四合院的路上。文心兰不由絮叨:“你大姨就爱瞎折腾,什么看不顺眼都指使我。”
她这样讲究细节的人都抱怨事多事烦,直说过完了才能轻松。
苏裴开着车,随便听一耳朵,劝她:“早该请两个钟点工,轻松得多。”
文心兰说:“你二舅妈不同意。说满院子都是老物件,外人不上心。万一碰了摔了,都是损失。你知道她那个人,把院子里的葱拔了一根都会心疼。”
这么一路家长里短,到了地方苏裴把车停在路口。祖孙三人拿了年礼,走进了老宅。
一进院子,苏裴还是涌起感慨,他有两年没来这里了。院子中间的那口井还有老紫藤树依然是原来的模样。只是墙上瓦的颜色更旧了。
他一走到窗前,房间里立刻有人高声说:“小裴回来了!”
呼啦啦有好几个人出来把他和小曲奇拉进房间:“快去给老祖宗看看!去年都没来过年!”
苏裴是文家的外孙,却是文家老人最喜欢的孙辈。
因为文心兰是小闺女,老人最心疼这个小闺女,原本想着是留在身边,不嫁给别人家,精挑细选找个女婿入赘。原本都托人找好了愿意倒插门的小伙子,结果文心兰看上了苏裴他爸,跑了。
气得老人几年不许文心兰夫妇上门。后来苏裴出生了,老人终于松口了。因为苏裴长相取父母长处,小时候就像个小姑娘,孙辈里面哪个也没他好看。老人欢喜得跟什么一样。
一大家子都知道,苏裴是老人的心头肉。
年夜饭开始的时候,大家坐下来,每年说的笑话都差不多。所有人都到齐,成年到头也只有这么几天,共同的话题也少,只能说些陈年往事,逗老人开心。
什么老大当年带老二去野泳,被打了一顿。三姨带小外甥出去买东西,走散了急得直哭,还好警察给找了回,后来警察成了三姨夫。
说到文心兰和苏裴,都是说苏裴小时候多像文心兰,多漂亮。
“小裴那时候两三岁吧,我把他抱出去,都以为他是女孩子。那时候我一个同学在拍广告,还来问过,想让他去拍广告。”
苏裴听着这已经听过一百遍的故事,和大家一起哈哈笑笑。
怀旧话题结束后,开始转进婚恋和育儿。大龄未婚的被催“你看看,小裴女儿都九岁快十岁了,你还没结婚!小裴还比你小三岁呢!”
但苏裴这样离婚的也没有幸免。
“小裴啊,你离婚也有段时间了……离婚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学校光下半年就有三个老师离婚,离婚太正常了。不过你还年轻,赚得又多,总不能总是一个人嘛。小姑娘也需要人照顾。我们学校的刚离婚的那个女老师,人不错……”
苏裴没有喝酒,所以只能清醒着受折磨。
他微笑着说:“才从围城里出来,我还不想那么快再进去。一个人自在多了。”
他这么说,好像故作潇洒一般。又引得表兄弟旁敲侧击问他做编剧能赚多少?影视业有多赚钱?是不是真的能潜规则女演员?
苏裴在他们眼中是从小备受宠爱的孩子。小时候可爱,长大了俊美,一路名校读上去,一毕业出版畅销书,娶了白富美,现在转行做编剧,认识的全是明星和名人。
只有苏裴知道真相是千疮百孔。
他想起了张女士的名言,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再贴切不过。
大家又开始吹嘘起自己的工作,一边说“今年不景气”“待遇太差了”,一边暗搓搓炫耀新买的房/车/孩子的成绩。
年夜饭快结束的时候,文老爷子说:“我来说几句。”
他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说话慢悠悠的,但吐字清晰。大家立刻安静下来。
他说:“咱们这一家人,四世同堂,不容易,这是生在了好时候……”
大家纷纷附和。
文老爷子又说:“回四合院,我高兴。这就是家。不过我知道,我和你们妈走了,这里难聚了。”
几个儿子女儿一起说:“爸,大过节的,说这话干嘛!”
文老爷子接着说:“以后你们把这四合院卖了,我也管不着。我不想看你们兄妹几个闹矛盾,今天把话说清楚了,四合院卖了的钱,你们兄妹六个平均分。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大家静了一下,原来今天是老爷子趁着人齐全,他头脑还清楚,在分家产了。
苏裴也没想到这一出。他看各人神色各异。几个舅舅舅妈显然有点不太开心,但大姨立刻应了声:“行,爸,我们都听您的。”
大姨这一说,大家也都开了口,纷纷答应。
文老爷子又说:“还有剩下的些字画古玩,我打算捐给博物馆。其他我也没什么了!”
这话一出,大家都是一静。大舅脸都黑了,差点站起来,被舅妈死死拉住了。
苏裴救了场,他举起酒杯,说:“我们都敬一杯吧。”
大家连忙说:“敬一杯敬一杯。”把这话含糊了过去。
年夜饭结束后,大家边看电视边打麻将守岁。苏裴被大姨拉到了一边悄悄说话。
“你得劝劝老头子,他攒的那些字画古玩不能捐。”大姨开门见山。
苏裴问:“为什么?”
大姨看苏裴,仿佛看外星人:“为什么?你这孩子!老头子手里的都是真东西,还有一张齐白石的真迹!你说能捐?”
苏裴很小时候就听说过外祖家有齐白石的真迹,他隐约记得小时候好像在墙上看到过,但那都是模糊的回忆。
他的外祖父是个性格活泼的人,也是个喜欢吹牛的人。真真假假让人搞不清楚。
所以他小时候不觉得真迹不真迹的没什么大不了。是真的,固然开心。不是真的,当成真的,一样开心。
苏裴现在能理解大姨的心情——齐白石的真迹,那太值钱了。
但如果不拿去拍卖行,那一幅画永远是一幅画,金钱无法衡量,保存着就足够幸福了。
所以他一样理解外祖父的心情——与其被子孙卖掉不知道流落到哪个买家手里,不如捐给博物馆,还更稳妥。
所以他不愿蹚浑水:“大姨,你们长辈都没发话,我这个外孙怎么好去劝。”
他委婉拒绝。
大姨说:“这事就得小孩子开口。你是小外孙,老头子太心疼你了。再说了,你这又是作家又是编剧,编什么不是一套一套的,肯定能说服他。”
苏裴觉得她对编剧和作家有什么误解。他说:“大姨,我真没那本事。你看我都不能说服你别让我去做说客。我怎么可能是个好说客?”
大姨被气跑了。
苏裴一个人走到院子里透透气,他习惯性摸打火机,才想起来自己正在戒烟。
他只能摸出手机。
手机屏幕上不断闪烁着各种消息,同学群,同事群,同事,朋友,乱七八糟的新年问候和红包。
他划开手机,翻着联系人。
明明是过年时候,身边都是亲人,他却感到了一种孤独。他想立刻找一个人聊一聊,不一定是爱人,但他们应该明白彼此的感受……
他上下翻动了一会儿,点了贺一鸣的名字,给贺一鸣打了电话。
电话刚响了两声,马上被接了起来。
“苏裴?”贺一鸣低沉的声音透着一丝惊喜,在除夕夜听起来格外温暖。
苏裴忍不住微笑:“贺总,你好吗?”
贺一鸣顿了一下,说:“你知道的,我过年都这样。只有我和我妈两个人。”
苏裴知道。
贺一鸣父亲自杀去世后,亲戚都和他家闹翻了,闹来闹去,都是为一个“钱”字。所以贺一鸣发达了之后,当年的债都清了。但这些亲戚再贴上来,贺一鸣当然不会再给一个眼神——他恩怨分明。
所以贺一鸣过年,家里只有两个人,他和他的母亲。他一般会带着母亲出去散心。
“现在在哪里?”苏裴问。
贺一鸣说:“今天下午刚到老家下面一个贫困县,来慰问孤寡老人和留守儿童,做慈善。年夜饭也是在这里吃的。”
苏裴感叹:“这过年还要工作,真是辛苦你了。”
贺一鸣做慈善也是企业形象宣传的一部分,贫困县想来条件不会好。
贺一鸣声音透着笑:“还好,我妈还挺高兴的。她还说要资助几个留守儿童。你呢?王子殿下去视察四合院了?”
苏裴叹了口气。
贺一鸣立刻说:“别叹气,苏裴,会把好运叹掉的。”
他语气好像在哄孩子,又问:“怎么了?家里亲戚刁难你了?”
苏裴说:“那倒没有……除了劝我快二婚,给我介绍对象。”
贺一鸣咳嗽了一声。
苏裴说:“这都不是事。事情是家里的齐白石真迹。”
贺一鸣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苏裴感叹了一句:“我真想你给我建议,和你面对面好好说说。”
贺一鸣说:“我也想……”
他吞了音,仿佛信号不好。
“等我,过两天就回来,我们单独喝酒聊聊,”贺一鸣说,“就这么说定了。”
贺一鸣挂了电话,还回味了一下。
“一鸣,”他妈叫他,“来看看这饺子。”
贺一鸣走过去,他妈正在和好几个工作人员一起包饺子。他淡淡地说:“很好,这么多够大家吃的了。”
他母亲是个朴实的女人。即便现在他可以给她买一房间的大牌奢侈品,她依然穿着平价羽绒服和超市买的鞋,也没有化妆,首饰只带了一枚金戒指。
等那几个工作人员端着包好的饺子去厨房下,只剩下他们母子两人。贺一鸣母亲立刻低声说:“你看小吴怎么样?真是伶俐。她在你身边工作多久了?”
贺一鸣十分无语,他在今天之前都对这个员工不太有印象,只不过是个普通员工罢了。
他哪注意到那么多?
他的母亲为他的婚姻已经有点着魔了。
“兔子不吃窝边草,我也不喜欢这种。”贺一鸣说。
他母亲显然很失望,说:“你总是交往那些女演员女模特,那都不是能安心过日子的人……”
贺一鸣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忽然想起刚刚自己才对苏裴说的,不要叹气,会把好运气给叹掉。
作者有话要说:苏裴:我想你的建议
贺总: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