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秋白的冷嗤引爆了这个自以为是的中年男人, 他拍着自己的胸口,急切道:“我是你爹啊!”
“你真的认不出我了?!你这白眼狼!老子生了你,给了你一条命, 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粗俗又低劣的咒骂一连串从郑父口中蹦了出来。
这一刻, 他实打实是在后悔当初松口叫舒澜带走了郑秋白,以至于他们父子亲情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但这份后悔, 绝对不是对郑秋白缺失父爱的懊恼和自责, 而是他在恐惧或将失去控制这个儿子的筹码。
“是不是你妈在背地里跟你讲我的坏话了?儿子, 你别听她的!当初是她给我戴绿帽, 见钱眼开才让你认那姓叶的做爹!”
金玉庭哪怕是小小的员工休息室,都挑选的最好的装修材料,大门一关,相当隔音,这才将郑父兼具恼怒与不可置信的歪曲事实封闭在当下的室内。
站在阿良身后的郑爷压根想不通, 这姓郑的怎么敢在他面前胡编乱造, 信口雌黄?
当年舒澜带着他远走, 最主要的原因, 是郑家从上到下对郑秋白的漠视,对一个幼小孩子展开成年人直白的暴力与欺凌。
郑父,自然是这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他不仅对舒澜的抗议和求救熟视无睹, 甚至与父母一起完成了对舒澜与郑秋白的欺压。
他们企图叫舒澜尽快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以此绝了她一直以来浪费钱财为郑秋白奔波看病的无用功;
转头又让郑秋白记得懂事些, 家里因为他在镇子上抬不起头,能养他到现在已经是仁至义尽,要懂得感恩。
郑秋白小时候差点就要被这样的论调洗脑, 觉得家庭的贫苦与母亲的眼泪,都是因为他错误的出生。
在小镇读书时, 他的脑袋总是垂下的,肩膀更是畏缩的,瘦巴巴的,看起来像道边玉米地里枯瘦的稻草人。
哪怕期末考试得到的双百成绩和三好生奖状,也不能让他有底气与自信在家里昂首挺胸。
小学班主任给他的评语,始终是希望他活泼开朗一些,话再多点,声音再大点,他其实很优秀。
事实证明,郑秋白的确很优秀,离开那如粪坑一般的环境,很快就变得足够出类拔萃。
无论做什么,郑秋白都要做到最好,因为他明白,只有他挺直脊梁足够争气,才能成为保护舒澜的存在,才能叫这燕城里的富贵存在,不会随随便便看轻他们母子。
郑秋白年轻时的骨气,就是在这样的压力下,日积月累养出来的。
同样是压力,郑家的压力使他怯懦,舒澜和叶长流却叫他能够坦荡自信地走进人群里侃侃而谈。
郑父唾沫横飞,“秋白,我从来没想过不要你啊!我一个做爹的!怎么会不要我的儿子啊!?都是你妈!她满心黑水儿,这么多年都不叫我来见你!”
他甚至想和舒澜当面对峙,他笃定舒澜一个连脏话都不会说的女人,口舌上是争论不过自己的。
郑秋白闻言眼神更冷。
虽然舒澜和郑父已经离婚了,但连共有一子的前妻去世多年都毫不知情的败类,普天之下,大概只有面前这一个了。
郑爷劈手夺过阿良手中十来斤的警棍,棍头距离郑父干裂起皮的嘴唇近在咫尺,几乎要和他的门牙来个硬碰硬。
“闭嘴。”
“秋、秋白——”警棍外包裹一层橡胶材质,伴随着巨大的塑料异味,中年男人被熏的鼻腔刺痛,连忙后仰,“你这是要做什么?”
“在我的场子,当着我的面还敢撒谎搬弄是非的人,一般要先打掉下牙,再用钳子把上牙一一拔干净。”郑秋白面不改色,端着警棍的手极稳,“你想试试吗?郑达伟?当然,我会记得到结束后给你烧个纸糊的假牙。”
阿良闻言,也立马凶神恶煞起来。
虽然他不知道金玉庭什么时候有过这种骇人的极.刑手段,但老板发话了,那就是有。
失去武器的阿良立马从休息室角落的工具箱里扒拉出了一把钳子,拔牙这事,他在行。
郑达伟闻言咕嘟咽了下口水,眼神乱飞,冷汗直冒,试图从郑秋白脸上找出几分开玩笑的踪迹。
当他亲眼见到那一身黑的黄毛随手变出一把铁钳后,郑达伟彻底慌了,他的腿都开始颤抖,“秋、秋白,我、我是你——”
他知道燕城多的是各式各样的流氓团伙,更有那种常年在跨省通缉令上待着的主,也知道这种大会所背后都得有点道儿上的势力相助,多少有点见不得光的事业。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这不男不女的儿子,竟然会被舒澜培养成这样的存在。
郑达伟还以为郑秋白会像小时候一样,唯唯诺诺,听话懂事,好拿捏,他只需要说几句好话,这孩子不会不认他这个爸爸。
“你是什么,敢这么叫我?”郑爷将六亲不认的‘黑.老大’演绎的活灵活现,他一把将沉甸甸的警棍甩到郑达伟的肩上,“来我这闹事,说说你怎么想的?”
郑达伟见像从前那样颐指气使不管用,当即改变政策,做起‘好爸爸’来,“你怎么被他们教成这样了?你这是走错路了!我要去找他们叶家,他们凭什么把好好一孩子教成这样!还有没有天理和王法了?我要找他们要个说法!”
“好,去吧。”郑爷错开身,盯着郑达伟的一举一动,他敢去,郑秋白还要敬他几分胆色。
不过窝囊废始终是窝囊废,窝里横的郑达伟缩了缩脖子,深知他不过是个普通人,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至多认识几个牌桌上的狐朋狗友。
可连郑秋白都被养成了这种彪悍德行,那叶家的手腕只会更狠。
他去闹事,几乎等同于送死。
“怎么,又不准备去了?”
“这、这……”
“知道我妈为什么要离开你了吗?因为你就是这样的懦夫,恃强凌弱,欺软怕硬,心思恶毒,以为嗓门大就硬气了,男人了?”郑秋白哼笑出声。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郑达伟年轻的时候是个相貌中等,体魄魁梧的男人,郑秋白又瘦又小,相当恐惧父亲的殴打。
现在,郑爷虽然依旧不如面前长成一头公猪的中年男人身板健壮,但他却可以轻而易举地碾死郑达伟,这甚至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轻松。
郑爷丢开手里沉重的家伙什,抽出口袋里的丝质帕子,擦拭沾了灰尘的手心,“我不管是谁给了你我的消息,也不管你是来找我做什么。首先,你该看清你现在站的地界,拎清楚你的身份,在我眼前,你连个屁都算不上。”
“还有,如果再让我听到你满嘴喷粪,信口雌黄,我就让你见识见识,我在燕城这么多年,是怎么立身立命的。”
郑达伟彻底被吓住,已经完全没了刚才进门时的耀武扬威,见郑秋白丢了帕子要走,他心一横扑通跪到了地上,伸手猛扇自己的耳光。
巴掌声清脆响亮,这动静叫郑爷忍不住停下继续看他还能闹出什么样的笑话。
“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妈!那时候是我太年轻了!也太自负了!你那时候的病,家里根本承担不起,我们也是没办法了……”
“不用说了,这件事情我还要谢谢你们,如果你们当初不是那副丑恶嘴脸,我妈还真狠不下心离开镇子到燕城来,更不会遇到叶长流,过上富太太的日子。”
郑爷勾唇,“这就叫否极泰来,而你现在,叫恶有恶报。”
“如果不想我继续成为你的报应,我劝你识相滚远点——”
郑达伟忙膝行上前,趴在地上抱住郑秋白一只锃亮的皮鞋,涕泗横流,“不行啊!不行啊,家里已经要揭不开锅了!你奶奶病了,这些年一直瘫在床上,你小弟今年初三,马上就要来市里上高中了,正是要用钱的时候啊!”
“如果不是我现在真一分钱都没有了,我绝对不会厚着脸皮来找你和你妈的!现在叶长流死了,你们娘俩没个照应,不如,我们一家团——”
“要脸吗你!”阿良一脚把郑达伟踢了个飞起,这臭不要脸的话,他都要听不下去了,这不给他家小老板气出个好歹。
“第一,我没弟弟,你的种和我没关系,”见识过这世上最滑稽可笑的表演,郑爷真是要无语到发笑了,“第二,想和我妈复婚,那你就先去死吧。”
只有死了,才有机会见到舒澜,顺带和叶长流决斗。
郑秋白下次去烧纸,会记得给舒澜烧一本防身术,再给叶长流烧几本散打入门和武术秘籍。
“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呛人呐!”郑达伟抱着肚子,哎呦个不停,鼻涕淌进嘴里,“你有弟弟啊!你弟弟和我不一样,他乖得很,等你见到他就知道了,他是个好孩子,叫星星!”
手将将碰到门把的郑爷心上,偏头问道:“什么星星。”
“就是星星,没有品种,他出生在晚上,那天满天都是星星,还有扫把星落下来,所以叫郑星星!”
郑秋白的名字,是上过大学的舒澜起的,有文化又好听。
这郑星星的名字,是郑达伟这个有了儿子只知道傻乐的文盲取的,他当这个儿子是天上星落到人间来,所以叫郑星星。
郑星星。
这个早在郑秋白重新睁开眼时就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名字,这个他本以为躲开叶静潭就终生不会和他有任何牵扯的名字,竟然以这种方式,闯到了他眼前。
这到底是什么狗血烂俗的剧情?
盯着哭天抢地的郑达伟,郑秋白收起了最后的情绪,冷声吩咐道:“塞上他的嘴,从后门拖出去。”
*
霍峋开车抵达金玉庭,准备接郑蝴蝶下班时,阿良正站在办公室门口当门神。
见到霍峋,阿良好言提醒:“老板今天心情不太好。”
岂止心情不好,简直有点疯魔的迹象,阿良几次送饮品、加餐、水果进去,见到的小老板都不是同一个表情,有时候皱着眉头怒气横生,有时候冷着脸,甚至会突然冷笑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晚上被刺激到了,阿良都有点害怕。
“发生什么了?”霍峋也有不祥的预感,因为他在家发给郑蝴蝶的两条短信都没收到回复。
“我和你,也不好说。”到底是小老板的家事,如果不是为了保护郑秋白的安全,阿良都觉得自己不应该站在那个房间里,“老板要是想告诉你,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霍峋这问了等同于没问,他也放弃和阿良继续掰扯,反正,郑秋白连怀孕的事情都告诉他了,他们之间还能有什么不能说的小秘密?
霍少爷如今可是相当有自信。
他敲了敲办公室的门,闯进了郑蝴蝶的私人领地,冲坐在沙发上的郑秋白伸出手,“快走吧,我来接你回家了。”
见到霍峋,郑秋白纷乱一晚上的大脑才稍稍镇定下来,他递过手去,霍峋宽大温暖的手掌,叫人安心,“回家。”
郑蝴蝶看起来很疲惫,一上车就偏头闭上了眼,见状,霍峋压下满腹疑虑,认真开车,抓紧载人到家。
下车时,郑秋白特意绕到了驾驶位,等霍峋停好车下来,伸出手去,明摆着是要拉手,拉手才肯走。
“拉住了。”从前都只有霍少爷没安全感粘人的时候,可没有郑蝴蝶主动追着他跑的时候,上床前的引诱除外,那是郑蝴蝶扑闪翅膀散发魅力的时刻。
“怎么了?上班前还好好的,下了班反倒不开心了。”霍峋捏捏郑爷的掌心,“要是这样,这个班你就不要去上了,留在家里,我养你呗。”
“你养我?你是想让我留在家里面相夫教子做家务吧?”郑爷还不懂男人那点鬼伎俩?
“怎么会,你只需要在家里做点你喜欢的事,买买衣服,养养花,看看书。”霍峋可舍不得郑秋白这双手泡在洗洁精和洗衣粉里,他现在年轻力壮,工作上也不太忙,做家务绰绰有余。
等他以后事业上忙碌起来,自然会带郑蝴蝶换更大的房子,请佣人上门,孩子就更要托付给专业的保姆和早教老师了,他们两个当爸爸的,也实在没有人家专业人士细心呢。
郑爷摇头,抬起下巴道:“我才不过那种伸手找人要钱的日子。”
“那我的钱都给你,我找你要钱。”
“开玩笑。”
“没有开玩笑。”
夜里十点,空气中总算没有了憋闷的暑意,迎面的风是凉爽的。
霍峋拉着郑秋白的手散步,“我说的都是认真的,如果你不放心的话,以后我们每年都可以做一次财产公证,再请律师来立遗嘱,如果我意外身亡,我名下所有的财产,除去法律必要分割给亲属的部分,都给你。”
霍峋这话真是大方到了一定地步,谁叫钱这种东西,对他而言本来就是无关痛痒的玩意,勾勾手就能赚到,而他赚钱的意义,又在于郑秋白。
由此可得,他的钱,就是属于郑秋白的。
他这个会赚钱的人,也是属于郑秋白的。
霍峋的话叫郑爷忍不住拉紧他的手,最终,两人慢悠悠绕着小区走了一圈,才往家走。
楼梯间里的灯又坏了,四下都黑黢黢的,但这路走的次数多了,以至于脚下台阶有几节,路平不平坦,两人心里都门清,手拉着手一起走也不会绊倒。
抵达家门口,郑秋白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
清脆的开锁声伴着老旧铁门的嘎吱作响,进屋前,郑爷总算忍不住回头向霍峋提问:“如果有天出现一个和我很像的人,但他比我年轻,比我开朗向上,你会离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