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警方不再严密跟进。
外事部年终事务繁杂,警方调查重心转向边境。医院方面,裴辙也很少去了。
再次见到姜昀祺,是过年前一周。
工作上的事告一段落,裴辙有个不长不短的年假。
下飞机的时候,手机收到裴玥几个小时前发来的微信,问他接下来几天有没有空去兴趣班接送雯雯。闻措被调去医疗扶贫,年初三才能回来。省人医忙着三甲覆审评估,全医院熬了大半月。裴玥是药剂科主任,忙上加忙,雯雯已经好几次托好友照看。
按理这个时间,小孩子都放假在家玩了。雯雯比较可怜,家里大人忙,只能给她报一个又一个的兴趣班托管。裴玥想过请保姆,但也不是总这么忙,身边陌生人来了又去,对小孩影响不好。
于是,接下来几天,裴辙每天的任务就是早上去裴玥家接雯雯上兴趣班,下午到点再把人送去省人医。由于时间尚早,他之后会回部里处理文件。如果碰上裴玥加班,那晚些时候,裴辙还需要去趟省人医,把人接回去吃饭睡觉。
雯雯骨子里的桀骜不驯就是那段时间养成的。
闻措三天两头出差,裴玥和她沟通少,她又怕裴辙,所以很多时候,小姑娘不声不响,坐在裴玥办公室玩手机打游戏。
省人医角落已经布置好了红柿、红果盆栽,鲜艳又热闹。病房和走廊的窗户上也贴了喜庆窗花,年节氛围随处可见。
裴辙牵雯雯出电梯的时候,正好看到姜昀祺从满脸关爱的护士小姐姐手里接过柿饼,低头咬了两口,嚼得有点慢。
整个人看上去有了些血色,表情也不再那么警惕,就是有点呆。不知道是不是柿饼太好吃,姜昀祺认真得倒有些走神。
“他长得真好看。”雯雯站住不动,盯着姜昀祺低垂的脸庞,湛蓝瞳色在细密睫毛后闪烁,暖融融的冬日光线透过窗花映照在一侧脸颊,软红细腻。
“像小王子。”五岁的雯雯一边点头一边点评,然后,很拽地朝姜昀祺走去。
裴辙都没拉住。
姜昀祺很快注意到雯雯,抬头的时候一下望进裴辙眼里。
雯雯倚着护士站外侧,个头还没到护士站一半,张嘴很熟练:“你好好看。你生病了吗?你叫什么?”
护士站没人不认识这位裴家大小姐,这会都笑着看雯雯和姜昀祺。
姜昀祺至今没有名字。
警方沿用遂浒档案编号。护士站的小姐姐叫他“小孩”。闻措说等案件后续档案整理完毕,会给他联系福利院,他会有一个集体户口和身份证。
姜昀祺很快冷下来,他看着雯雯,不说话。
裴辙上前拍了拍雯雯小辫子,他另一只手里还拎着雯雯的粉嫩嫩兔子耳朵书包,他对雯雯说:“你妈叫你上去。”
这句说完,裴辙察觉姜昀祺脸色更冷。他看着自己和雯雯,像在看什么敌人。
裴辙抬眼同他对视,眉间痕迹不显,眸色却十分严厉,带着几分隐隐的警告。
在裴辙无声的压力下,姜昀祺很快移开眼,嘴里嚼的动作停下,视线望向走廊尽头,眼眶渐渐红起来。上下眼睑边缘的一线红,不是很明显,瞳仁依旧水蓝清澈。
雯雯无聊撇嘴,站直了,还想对姜昀祺说什么,但最后听裴辙话乖乖上楼了。
与此同时,姜昀祺也转身走开,很决绝的样子,手里握着咬了几口的柿饼。
江州冬季暖气很足,裴辙在病房找到姜昀祺的时候,姜昀祺正跪在椅子上凑近窗玻璃看窗花。柿饼被搁在桌边,看上去很久没动。
他用手去抚平窗花翘起的边角,红色颜料黏上食指指尖,姜昀祺垂眼看了片刻,拇指指腹搓了搓,没回头注意谁进来,过了会依旧贴着窗玻璃和窗花破损的边角较劲。
裴辙觉得姜昀祺本质性格可能就是这样。
遂浒的那个孩子是姜昀祺性格的一个极端,而眼前的这个孩子,可能又是姜昀祺性格的一个极端。
一个强悍冰冷,一个脆弱爱哭。
姜昀祺确实哭了。
单薄窄瘦的肩膀轻轻抖动,不仔细留意,只会觉得姜昀祺在用力呼吸。
姜昀祺从窗户里看到裴辙影子,他慢慢坐下来,还是背朝裴辙,拿起摆在桌旁的柿饼,低头继续吃。
咬了一口,嘴里也不见动。
就是鼻涕有点耽误。
姜昀祺吃一口就需要吸两下鼻涕。
怪滑稽的。
裴辙没想到自己会笑。更没想到自己会笑出声。
鼻腔里很轻的两记轻笑被姜昀祺捕捉。
姜昀祺顿住不动。僵硬得像个雕塑。握着柿饼的手很快被掉下来的眼泪沾得湿透。
裴辙无法具体感知姜昀祺更深层的情绪,但在那一刻,他觉得姜昀祺快崩溃了。
无论是恻隐还是别的什么,这些面对姜昀祺产生的寻常情绪此刻通通不见,裴辙很明确地感受到自己手心泛起的一块凉意,以及心口陡然的垂直下落。
这与匕首狠狠扎下的尖锐痛感不同。
是一种极细微、极酸涩的血肉牵引。
等裴辙意识到这是心疼的时候,他已经放下雯雯书包,走过去抱起面子丢光的姜昀祺,给他擦眼泪擤鼻涕。
姜昀祺真的很崩溃。
雯雯的话刺激他,裴辙又来嘲笑他,柿饼太甜了,但因为是护士小姐姐给的,他必须好好吃完。
因为这里没有一个人和他有关系。
姜昀祺觉得头疼,是真的头疼,他身体受过重创,此时只觉得有根神经贯穿他的太阳穴,脑子快炸了。
肠胃开始应激,此前吃下的甜腻腻的柿饼成了味觉导线。
姜昀祺直接吐了。
继心疼之后,裴辙在姜昀祺这里收获另一种情绪,自责。
姜昀祺吐得昏天暗地,胆汁都要呕出来。
裴辙罕见迁怒,他抬手把柿饼扔进垃圾桶,对进来的护士说不要给姜昀祺瞎吃东西。
护士莫名其妙。
裴辙说完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室内温度高,空气又不流通。护士将窗户推开一条缝,一股轻薄的冷冽窜到屋子中央,裴辙很快冷静。
姜昀祺背朝裴辙歪进床里,但因为情绪波动过大,没留神居然睡着了。
裴辙坐病床前,过了会闭上眼睛,心底再度平静。只是这种平静和一年前从S市训练场出来那会不同。
一年前,姜昀祺是未知的存在,是危险性的代表——没有变化就是最好的变化。
一年后,姜昀祺失忆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面前,会哭会生气,严重了还会吐给你看。
裴辙无声弯唇。
这样的姜昀祺,早就不是“十九”。
那是谁?
裴辙睁开眼凝视背朝他蜷缩着的姜昀祺。
手机响的时候,姜昀祺被吵醒,裴辙下意识道歉。
姜昀祺扭头盯着他,眼睛还肿着,没说话。
裴玥打来电话问他在哪,雯雯书包是不是在他那,里面还有作业要做。
裴辙起身去拿书包。
“她是你女儿吗?”姜昀祺突然问裴辙。
“不是。”裴辙回得很快,他站在原地,身躯高大,精英又成熟,只是这会拎着粉粉的兔子耳朵书包,视觉反差太大,有点滑稽。
姜昀祺:“你们没关系?”
姜昀祺陷入刻板印象,只要没有血缘,就是没关系。
裴辙摇头:“她是我姐姐的女儿,我们是亲人。”
裴辙很快注意到姜昀祺神色的变幻,先前那种冷意再度出现。
只是这回裴辙没凶他。
裴辙想了想,找了句话问姜昀祺:“你感觉怎么样了?”
——其实那个时候姜昀祺就有点顺杆爬迹象了,只是后来这种情况随着日后裴辙无底线的宠溺愈加变得有恃无恐。
姜昀祺下巴稍抬,蓝眸云淡风轻:“跟你有关系吗?”
裴辙:“……”
和小孩计较什么,他转身出门去给雯雯送书包。
姜昀祺盯着裴辙渐渐离开的背影,忽然就有点生气:“喂!”
裴辙顿住,按照以往——也没有什么以往,就没人管裴辙叫过“喂”。无论大人小孩。
裴辙转身,神情变得严肃:“没礼貌。”
——他这个时候就开始管教姜昀祺了。在“毫无关系”的情况下。
姜昀祺不说话,只管看他。
裴辙问他:“你想说什么?”
姜昀祺又盯了他一会。
——其实这个时候裴辙对姜昀祺的耐心已经很可观了。
姜昀祺慢吞吞:“你叫什么名字?”
裴辙笑:“裴辙。”
姜昀祺点点头,默默念了念,眼睫半垂,过了会,低声:“我不知道我叫什么。”
“十九”两个字已经在嘴边,但裴辙没说出来。这不像个名字,说出来指不定又要哭又要呕。
姜昀祺看出裴辙一闪而过的迟疑,他坐起来:“你知道吗?”
“你知道对不对?”姜昀祺凝神瞧裴辙,模样有些可怜巴巴。
过了好久,裴辙看着姜昀祺说:“我回去想想。”
姜昀祺虽然非常奇怪,但莫名信任裴辙,他点点头:“好。”
年初三,闻措从外地回来,一家人在饭桌上吃饭。
裴辙说想收养姜昀祺。
闻措抬眼看他,皱了皱眉,但没立即说什么。
雯雯“哇”地叫出来,十分雀跃,“好好好!”转头对裴玥说:“妈妈!小哥哥超——好看!”
那时候裴玥对姜昀祺还不算太瞭解。她只觉得这个孩子十分可怜。加上之前闻措告诉她这孩子后面会送去福利院,裴玥对姜昀祺就多了几分心疼。
“也好。只是家里孩子多,到时候是不是要请个保姆?”
裴辙面色如常夹菜吃饭:“宋姨会过来。”
裴玥眼睛一亮:“答应了?”
裴辙点头。
闻措:“你跟那小孩说了?”
裴辙微顿:“还没。等宋姨来再说。”他现在要先给姜昀祺想个名字。
闻措神情更加复杂。饭后,他找到裴辙:“你认真的?姜正河还没找到,你现在就把他养家里?”
裴辙那会正在翻字典,答应姜昀祺事已经过去好久。裴辙最近都不敢去医院。
闻言,裴辙头也不抬对闻措说:“帮我想个名字。要好听的,寓意也要好。”
闻措:“……”
半晌,闻措无语:“你不会真当他是你儿子吧?你都没结婚,哪来这么多父爱!”
“什么儿子?”裴玥走来,笑着问。
闻措对媳妇说:“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玩笑。”
裴玥想起来了,半真半假笑着对裴辙说:“裴辙,你要是把他当儿子养我是不同意的。你赶紧给我去找女朋友,自己生个。”
裴辙抬眼,挨个看过闻措和裴玥,不冷不热:“我把他当弟弟。你们俩要是没事就出去过二人世界。我弟弟还没名字。”
雯雯跑过来:“哇!小舅舅!我有超好看的小舅舅!”
裴辙摸了摸雯雯小辫子:“对。是小舅舅。”
闻措没再说姜正河的事,看了会翻字典的裴辙,忧心忡忡。裴玥察觉闻措心事,胳膊肘一抬:“怎么了?那小孩我还没见过,你哪天带我去看看?”
夫妻俩说着话走了。
姜昀祺终于在年快过完的时候等来了自己的名字。
裴辙难得看上去有点忐忑,他对姜昀祺说:“你叫‘姜昀祺’。”说着还在纸上把这三个字写了下来。
姜昀祺垂头盯着纸,沉默好半晌。
等待的漫长时间里,裴辙觉得应该听闻措的,“麒”是不是比“祺”更讨男生喜欢?或者应该听裴玥的,取个更活泼的……
“什么意思?”姜昀祺抬头,指着后面两个字,认真问裴辙:“这两个字我都不明白。”
裴辙:“……”
“咳。”裴辙看着姜昀祺,张嘴想照着字典上的解释告诉姜昀祺,但到嘴的话没有说出来。
自己的模样映在一片水蓝里,干净纯粹。
裴辙对姜昀祺说:“就是把最好的都给你的意思。”
“最好的?”
“最好的。”
姜昀祺慢慢笑起来,有点腼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