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随着齐骛的命令落下,谢希书的身体也瞬间变得无比僵硬。
他控制不住地抿紧了嘴唇,原本就浅淡的唇色这下彻底变得毫无血色。即便就在不久前正是齐骛从怪物的包围中将他救了下来,但回荡在谢希书脑海中的鲜明记忆可不仅仅只有齐骛的英雄救美,还有男生在小巷里表现出来的那种……那种不正常的贪婪。
但在迟疑了很短的一瞬后,谢希书却垂下眼帘,默不作声地将手伸向已经破破烂烂遍布血污的校服。
不管怎么说,这一次齐骛在让他脱衣服的同时,手中还拿着包扎伤口用的药。而无论对方是不是真的“只是”打算为自己包扎,现在也绝对不是矫情的时候。
然而,在平时无比日常普通的行为,对于这一刻的谢希书来说去也颇艰难。
之前逃出教室的时候,他身上的割伤相当严重,此时伤口处的血液早就已经与校服的布料连着在了一起。
他一脱衣服,相当于从伤口处直接扯下早已结痂的血块。
“嘶——”
寂静昏暗的药房里响起了一声隐忍的抽气声。
太疼了。
疼到谢希书维持着脱衣服的姿势,眼角直接渗出了眼泪。校服破破烂烂的挂在他的肩膀上,而他却只能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抽着冷气僵在原地,完全不敢动弹。
而齐骛看着他,浓黑眉梢轻轻跳动了一下。
随着齐骛目光的挪动,谢希书暴露在空气中的肩膀与腰侧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他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雪白的牙齿几乎要深陷到嘴唇的皮肉中去。
然后他便听见了齐骛格外生硬的声音:
“……真娇气。”
什么?
谢希书还没反应过来齐骛的意思,男生便用行动代替了进一步的解释。
湿润,滚烫,黏腻的触感霎时贴上了谢希书的皮肤。
有些东西……那些“舌头”,悄无声息沿着他的腰侧一路上滑没入他的校服。
“唔。”
谢希书本能地打了个哆嗦。那些舌头细致地舔干净了他皮肤上残留的血迹。
最后它们齐齐停留在谢希书最严重的那几道伤口处,来回地触压,拨弄,伴随着大量唾液的分泌,腥气腾然而起,宛若无形的蛛网般,丝丝缕缕地包裹住了谢希书。
伤口处的血痂正在被软化。
谢希书感到一阵细微的晕眩——原本如同小锯子般不断切割着他神经的剧烈疼痛感正在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麻木感。
很显然,齐骛异变后所新生的那些“舌头”并不仅仅只能用来杀戮,而它们所分泌的唾液也不仅仅只是唾液。那些有腥粘的稠液还带有非常强烈的麻醉作用。
……但无论从哪个方面去想,这种特殊的麻醉作用都没办法让谢希书安心下来。
毕竟,除了人类会在做某些手术时使用外敷型的麻醉剂外,自然界中生物一旦分泌出带有强烈麻醉作用的唾液,通常都是为了减缓猎物的挣扎,方便捕食者对其进行进一步的消化。
更不用说,谢希书现在的视角,刚好可以让他看到齐骛的喉结正在不断地滚动——跟缠绕在谢希书身上的“舌头”那过于热情的表现完全不同,后者此时简直就像在痛苦地忍耐着什么一般,额角的青筋就像是蚯蚓一般蠕动着,呼吸也异常浑浊沉重。
齐骛现在的表情,再一次唤醒了被谢希书拼命想要忽视的记忆:在小巷里扑倒谢希书不停舔舐并且摄取血液时,齐骛也是现在这般模样。
谢希书瞬间汗毛倒竖,全身战栗。
这完全是一种根植于基因本能的恐惧。
舔舐完血液后,齐骛表现出来的那种餍足与狂热,总是会让谢希书想到疯子,野兽,以及其他一些难以表述的,模糊的不祥之物。
偏偏就在此时,齐骛仿佛察觉到了谢希书惊恐的窥视,他猛然间抬头,直勾勾地对上谢希书的视线。
蜡烛的火焰跳动了一下。
微弱的光线下,男生的瞳孔却缩成了针尖般细细的一点,然而他的虹膜却格外大,大得几乎要填满整个眼眶。
无论外形维持得多么像是个“正常人”,但毫无疑问,现在谢希书看到的,是一双怪物的眼睛。
谢希书的呼吸一滞,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齐骛却忽的抬手,直接朝着谢希书的脸颊处贴来。
男生的掌心中有一道很深的裂缝。
跟其他裂缝都不太一样,那几乎就是一张完整的人嘴,看上去与齐骛面庞上的,人类的嘴唇别无二致,有着线条锐利的唇线,深红色的嘴唇内侧,则是细密的白色牙齿,唯独唇间隐藏的那条舌头,是异于常人的细长鲜红。
而他舌尖处的细孔,在探伸出来时,正滴滴答答不断往下淌着半透明的口涎。
也正是因为这样,被那玩意抵住自己的眼皮时,谢希书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叫。
“别碰我——”
应激反应让谢希书无意识地朝着齐骛举起了手中那把驽钝的小刀。
只不过,他甚至连手都来得及抬起,手腕处骤然传来了一阵酸麻,某些细长湿润的条状物死死绞在了他的手上,轻而易举便让那把小刀脱了手。
小刀掉落的声音让谢希书骤然回神。
“那玩意都钝了……而且本来也对我没什么用。别老是用它对着我。”
他听到齐骛冷冷说道。
说话时他已经撤了手,那条细长的舌头倏的一下缩回了掌中的缝隙深处。
而谢希书的眼皮上则多了一道黏糊糊的痕迹。
等到熟悉的麻木感在眼角那一小块区域蔓延开来,谢希书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皮上也有一道非常细小的伤口。
可能是之前跳出窗口的时候被细碎的玻璃碴子划伤的,而齐骛方才只不过是……
“我得把你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处理干净,然后覆盖上我的味道。”
齐骛阴沉地瞥了一眼掉在地上的小刀,紧接着又补充道:“不然的话会引来更多的怪物,你的血……”
实在是很香甜。
香甜到能让已经彻底堕入另外一个世界的怪物,也彻底为之疯狂。
*
异样的沉默再次降临,齐骛接下来的动作变得相当正常。
藏在他身体内侧的那些“舌头”再也没有出现,谢希书身上的每一道伤口都被无比仔细地包扎起来,做这一切的时候,齐骛的动作相当干净利索,显得格外熟练。
不得不说,在没有展露身体异状的时候,这个阴鸷冷漠的男生,看上去竟然相当沉稳。
谢希书警惕地观察着齐骛,他很快就意识到,虽然偶尔还是会有轻微的失控,但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人,跟之前比起来,似乎正处于完全不一样的状态中。
事实上,就算是在最失控的时候,齐骛的表现,也比谢希书遭遇到的其他怪物(比如说“李老师”)要正常许多……
哪怕同为怪物,但齐骛仿佛也是特例般的存在。
而对此,齐骛的回应听上去比之前更加冰冷了:”……别把我跟那种发育还没有完全的东西相提并论。”
“发育完全?”
谢希书一怔。
“变成这幅鬼样子之后,会有一段发育期,发育期的时候人会变得相当不对劲。”
齐骛回忆着自己之前那段时间的遭遇,撇了撇嘴角,含糊其词地低语道。
“那个时候会有点类似于喝醉了,理智会变得很稀薄,会变得很难控制住自己。”
事实上,齐骛有些轻描淡写了。
在那所谓的“发育期”中,强烈的,动物性的欲望会如同海啸般不断从身体深处喷涌而出,随着身体不断出现非人的改变,作为一个普通人类,在漫长的社会规训中培养出来的自制力,也会在那种可怖的,难以抵抗的渴欲中分崩离析。随后过载的五感会让稀薄的意志坠入无尽地狱,而同时身体则会被烈火般饥渴不断焚烧鞭挞。
……
提及自己变异初期时的感受,齐骛不由眉头轻蹙,即便是到了现在,他依然十分抗拒当时那种近乎失控的状态。
要知道在最疯狂的时候,他甚至会控制不住地想要将这个世界上唯一芬芳香甜的存在,一口一口吞噬,纳入自己的腹中,好缓解那种难以抵御的饥渴。
幸而最后关头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靠着谢希书贴身用品上残留的气息,齐骛相当勉强地维系着脆弱的理智。经历了大量痛苦的自我压抑与挣扎,这才勉勉强强度过了第一轮的“发育”。
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个体相当的稀少,齐骛可以感觉到这一点——之前他们遇到的那些怪物,也都是基于这种天然的等级压制,才被他以气息驱逐走的。
而那些怪物,全部都是“未发育体”。
“发育完全之后会变成什么样?是李老师……那样吗?”
谢希书看着齐骛沉默不语,脸色骤然变得铁青。李老师留给他的心理阴影实在太深,以至于他甚至都可以压制住对齐骛的恐惧,抓着男生的袖子,不由自主地追问了起来。
发生在这个城市的一切都太过于恐怖离奇,他在这时候根本就是发了疯一样,只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还有,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为什么你可以知道那些怪物发育完全不完全,是有人告诉你了吗?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大家会变成那种怪物,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这么恐怖?你……你会跟其他怪物一样,想吃了我吗?”
“砰”的一下,谢希书的声音随着视野的天旋地转戛然而止。
“咳咳……咳……”
少年发出了一阵细弱痛苦的咳嗽。
而齐骛的手指牢牢掐在了谢希书的脖颈间,单手便将他死死压在了药房的玻璃柜台上。
“没有人告诉我任何事,发育完全不完全什么的,这种事情只要变成了你说的‘怪物’,自然而然便知道了。至于发育完全之后变成什么样子——你不是看到了吗?就是我这样的。其他怪物只要靠过来,闻到我的气味便会逃走,而只要我愿意,我便可以轻轻松松地把它们变成肉泥,然后吃干净。”
齐骛的脸颊处裂开了口子,一根舌头探出来,灵活得像是手指一般,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但他的表情在这一刻看上去,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阴沉恐怖。
“我还想问你呢——你到底是什么人?”
齐骛朝着谢希书低下了头。
他的鼻息扑打在了谢希书的脖颈处。
声音则是贴着谢希书的耳侧响起来的。
“你知道的吧,你的香气和味道……简直能让人发疯。”
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沿着谢希书的颈侧滑动了一下。
“顺便说,是的,我想吃你。即便是现在,在我脑子里依然有个声音在叫嚣着,要我把你一口一口的嚼碎了,含进嘴里,然后把你身上的每一滴汁液都榨取干净。”
随着齐骛的话音落下,谢希书的呼吸变得比之前急促了一些。
两个人的身体在此刻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五感早已变得比正常人敏锐无数倍,齐骛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在谢希书单薄的胸部肌肉的包裹下,那颗热乎乎的心脏正在疯狂地跳动着。
仿佛一只不小心落入了网中的小鸟。
他不由自主地想象了起来,想象着自己将那颗心脏吞进喉咙深处时滋味。他现在的“捕食”已经相当熟练了。
撕开身下这个孱弱人类的胸口,用舌头卷起那颗心脏送入咽喉中时,那颗心脏恐怕还在跳动吧……光是想到这一点,他便不由自主地分泌出大量的唾液。
“从一开始我就是这样觉得,你的气息跟所有人都不一样,简直就像是在特意诱捕我这种‘怪物’一般。而且每当我快要彻底疯狂的时候,只要能尝到你的味道,便能得到满足。”
伴随着阴沉的话语,齐骛原本的人类形态正在一点一点溃散。
“所以,谢同学……你能告诉我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熟悉的饥渴感再一次在齐骛的身体深处蔓延开来,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彻底覆盖他所剩不多的人类意志……直到一滴湿润的液体落在了他指腹上。
或许是因为缺氧,又或者是因为恐惧,谢希书眼睫早已被泪水洇湿,那双湿润的瞳孔盯着齐骛,毫无血色的嘴唇轻轻翕合了好几下,挤出了几声破碎的音节。
“唔……好难受……”
又是一滴眼泪滑落。
变异后的身体完全无法抵御这甘美的诱惑,几根细细的触须猛地从指甲下方探出来,贪婪地将那一滴来自谢希书的眼泪舔舐得干干净净。
那一丝细微的餍足电流一般沿着神经末梢飞速传递到齐骛的整个身体,他重重地颤抖了一下,倏然回归了清醒。
他猛然松开了手。
谢希书发出了一连串的咳嗽,好半天才缓过气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少年,才用手撑着冰冷的玻璃柜台挣扎着坐起来。
齐骛目光闪烁了一下,脸上的缝隙渐消,而那些张牙舞爪蠢蠢欲动想要探向谢希书的舌头也被他收了回去。
“我——”
他下意识地开口,然而开口之后,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他厌恶失控。在“发育”完全后,有一段时间他也以为自己已经战胜了身体里属于怪物那一部分。
嗯。
然而,当嗅到谢希书身上散发出来的“厌恶”气息后,他还是无可避免地狂躁起来。
*
齐骛以为谢希书会因为他方才的行为变得更加恐惧,更加厌憎他……就跟之前无数次那样。
。但出乎他意料的,再因为掐脖而导致的咳嗽平息之后,谢希书竟然完全没有提及方才发生的事情。甚至少年温热的皮肤之下散发出来的香气中,也仅仅只有余悸未消带来的轻微涩意。
然后,齐骛忽然听到谢希书开口。
“我看到过那些东西。”
那句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让齐骛一时怔住。
“什么?”
“之前在那个路口,他们用来做围挡的东西……”谢希书用手揉了揉脖子,然后慢慢将视线转向齐骛,“你应该也知道吧,那些丧尸电影总是这样演的,最开始只是看似平常的一些伤人事件,然后突然发生了暴动。接着官方会企图设置围挡,将危机控制在一个小小的范围内,但最后还是会失败。真好笑,我以为那些电影都是瞎拍的,但是,现在,我们遭遇到的事情,就跟那些电影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也就是感染了病毒的人,并没有变成丧尸而是变成了怪物。啊,不对,其实甜蜜家园里的怪物就已经是类似的怪模样。“
说道这里,谢希书心里忽然一突,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又在齐骛面前说了好几声“怪物”。
他的喉咙瞬间有一些发紧,他忍不住多看了齐骛一眼。见对方并没有跟之前一样忽然变得暴躁,这才不动声色地嗯松了一口气。
“总之,先假设,这种会让人变异的病毒,有着类似于丧尸病毒一样的功效:感染者在被感染以后,便会天然地对活人,也就是未感染者产生渴望。”
。
听到这里,齐骛的瞳孔微微缩紧。
“……可我只对你产生过渴望。”
男生皱着眉头,冷冷开口纠正道。
“因为,很可能,只有我是未感染者。”谢希书的气息一直到这时候才彻底平息下来,但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还是顿了顿,然后深呼吸了一下。
“也许,是那场流感的问题,之前整个A市都在大流感,你还记得吗?”
“嗯。”
“你有感染过吗?”
齐骛沉默了一瞬,然后点了点头。
而谢希书却是苦笑了一下,抬起手指了指自己。
“我没有。”
他说。
“我的体质非常弱,非常容易发烧,所以我一直都特别小心,不想在高三这种重要的时刻感染流感耽误学习。”谢希书说道。
“而据我所知。我身边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是从来都没有感染过那场流感的。”
*
在进行了这么一番沟通之后,至少在表面上谢希书和齐骛之间的关系,恢复到了最初那种微妙的平衡状态。
一场流感。让整个A市所有的人,沦陷变成了怪物,
只有谢希书因为谨慎,幸运……或者说不幸的,逃过了感染。
在丧尸电影里,他便是整个城市里唯一的幸存者。
其实细究下来,他们的分析还有许多无法解释的地方,比如说为什么其他人变异后都彻底沦为嗜血疯狂的怪物,而齐骛却依然保持着人类的理智;又比如说为什么在舔舐谢希书的皮肤后,作为怪物的齐骛就能迅速地回归冷静;齐骛的这种“正常”状态到底能够保持多久?是否有一天,他会再也按捺不住怪物的本性,直接吃掉作为未感染者的谢希书……
但关于这些,早已精疲力竭的谢希书,却已经失去了继续探究下去的心情。
现在,他在意的事情只剩下了最后一件——
“刚才你说,只要尝到我的味道便可以满足。”
趁着气氛,尚且算是平和,谢希书鼓足勇气,强装镇定地朝着齐骛开口问道。
“你让我跟你走,也是为个?只要得到某种程度的满足,你就可以恢复理智维持人类的状态……你需要的也只是摄取到我的……”说到这里,谢希书的声音顿了一下,“我的气息而已。”
他的神经紧绷,异常谨慎地挑选着词句。
“……所以,你所需要的,就只是,只是舔舔而已,对吧?”
“……”
听到谢希书带着细微颤音,甚至还有点混乱的问话,齐骛倏然抬眼,看了谢希书许久。一直看得面前少年脸上原本强装的平静片片龟裂,露出内里惊惶不安的底色,他这才忽然咧开嘴,意味不明地反问道。
“你说呢?”
*
一直到那天晚上在药房里裹着衣服和衣睡去,谢希书也始终没有得到来自于齐骛的确切回答。
齐骛的一声反问,在那一瞬间便消耗掉了他所有的勇气。
谢希书不敢,更不愿意继续追问下去。而此时外界的天光早已暗淡,齐骛只拉开卷闸门往外看了一眼,便决定跟谢希书一同留在这里等待天明。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无论是他还是谢希书都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谢希书以为自己会因为紧张而跟齐骛大眼瞪小眼直到天亮。然而,也许是因为白天的消耗过大,外加过度惊吓,谢希书蜷缩在墙角看着齐骛的背影,不知不觉,便被昏沉的睡意完全俘获了。
只是,精神上的极度紧绷,外加之前受到的严重惊吓,谢希书这一次的梦境变得比以往更加混乱迷离。
潮湿的腥气在梦境中也如同连绵的雨水一般紧紧地包裹着谢希书混沌的意识,大概正是因为这样,谢希书梦到了一口鱼缸。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梦中的谢希书迷蒙地回忆道。
那个时候他的母亲还没有出国,而他也尚未因为自己的糟糕体质而被父母彻底放弃。作为研究员的母亲忙于工作,偶尔也会因为过于忙碌而不得不将年幼的谢希书带进了研究所,安顿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度日。
在那间现实中早已被推平的老旧办公室里,谢希书梦到母亲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正就着莹莹亮着蓝光的电脑屏幕,专心致志地工作。
她的身影在这个梦境里只剩下了一道稀薄的淡灰色影子。
真正在梦中清晰且鲜亮的,只有那口海水缸。
谢希书梦到自己正无比安静的伏趴在海水缸前,好奇而欣喜地,观察着缸内饲养的那些生物。
这口缸里没有热带鱼,没有水草,只有缸底那一团团宝石般散发出迷离瑰丽光泽的……海葵。
……应该是海葵吧。
谢希书想。
也只有海葵会有这么多柔软的,黏糊糊的形态各异的触手。
而它们此刻正在那里,在毫无波澜的人工海水中,不断缓慢地摇曳着。
谢希书将手贴到了冰冷光滑的缸壁上——下一刻,原本矮矮胖胖软乎乎的“海葵”们便倏然拉长了触须,接连不断,近乎疯狂地隔着玻璃,吸附上谢希书的手掌。
谢希书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他想要收回手,然而梦中的“自己”却并没有这么做。
他无比新奇地将脸贴得更近了一些,好更好地观察那些可爱的生物,而大概也正是出于这种喜爱之情,梦中的他伸出手往鱼缸里头喂了些东西。
时至今日,梦中的谢希书,早已无法回想起自己究竟往海水缸里放了些什么。
大概是虾仁或者鱼肉一类的东西吧。
落入缸中的肉块雪白,细腻且莹润。
它们鱼缸中缓缓下降,最后直接落到了“海葵”圆孔状的口器中间——下一秒“海葵”的触须瞬间缩紧,它们紧紧包裹住了那团白肉,紧接着,最开始靠近白肉的触须开始细微地抽搐,一根接着一根,随后整簇的肉质生物都开始有规律的痉挛。原本颜色艳丽的体表浮现出无数细密的斑点,斑点逐渐聚拢,晃动,在谢希书的视线中化作一条条飞舞旋转的斑纹与线条……它们原本颜色灿烂的触须逐渐被染成了一团团翻涌不断的黏腻猩红,可爱的形状也一点点抽长,化作了无数表面遍布细密凸起如同舌头般蠕动不休的模样。【审核你好这是在描写海葵捕食】
原本怀旧的梦境在这一刻开始变得格外怪异,谢希书恐惧地看着面前不断长大,甚至挤挤挨挨直接涌出鱼缸的“海葵”,他想要向后退,退到那些触手够不到自己的位置……但他发现自己根本就做不到。
母亲的办公室,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化为了一口更大的可以把他容纳在内的“鱼缸”。
冰凉的液体包裹住了谢希书。
他开始缓缓地下坠。
下坠……
最后落入一大片无边无际,翻涌蠕动的细长触须之间。
黏腻腥臭而光滑的软肉不断涌动而来,死死包裹住了谢希书的每一寸皮肤。那些令人作呕的东西紧紧地吸附在谢希书的身上,不断蠕动,游走。海葵的触手分泌出大量的消化液,那些液体在水中渐渐包裹住了谢希书——他的身体也因为消化液的麻醉效果而变得愈发松软无力。
【救命——】
【谁来救救我——】
【救命啊——】
谢希书在梦中发出无声的尖叫,但就算已经恐惧到快要崩溃,他唯一能够做的吗,也只是无助地在那些“舌头”的包裹之下,无比虚弱地轻轻颤动。
自己正在被消化。
谢希书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的头颅被那些触肢包裹着,鼻腔,口腔甚至耳道里都填满了蠕蠕而动的软肉,它们拉扯着他的头,将其一点点从颈椎上拉扯开来,
然后是他的四肢,再然后是躯干……
消化液让神经麻木,在混沌的麻木中,谢希书感到自己的整个身体正在渐渐分解,然后散开。
那些触手挤进了他空落落的腔体内侧,轻轻地挤压着他支离破碎,柔软疏松的身体,将他的汁液压榨出来,然后吸收殆尽。
它们正在吞吃他。
而他正在跟怪物融为一体。
……
*
“救——”
从噩梦中惊醒的那一瞬间,谢希书喉中溢出了一丝绝望的低呼。
只是,那声哀鸣便被死死堵在了他的舌根之下——齐骛冰冷的手正死死地捂在他的唇前。
*
谢希书很快便意识到自己之所以会做那么恶心怪异的梦是有原因的。
而那原因并不仅仅是他白天受到了惊吓。
就在这一刻,无数根滚烫,汁水淋漓的“舌头”,正死死的绞在他的身上。他几乎是以跟梦中一模一样的姿势,被困在已经“海葵”化的齐骛怀中。
【别动】
几根纤细的触须状软肉直接滑入了谢希书的耳道,发出了只有他可以听到的低语。
【有东西……有东西在门口】
*
清醒过来之后,谢希书便知道,为什么齐骛一定要用这种方式缠住自己了。
事实上,这一刻的他压根就不在地面上,他纯粹是被齐骛用触手束缚着,两人紧紧相拥,贴在了药房角落的天花板上。
之前为了照明而燃起的蜡烛早已熄灭,化作一滩冰冷的蜡块凝固在玻璃柜台上。
四周一片黑暗。
墙上的挂钟上有两点绿色的荧光,指针显示现在正是凌晨三点。
就算是在异变没有发生的以前,这也已经是万籁俱静的深夜时分。
可就在这时候,药房的卷闸门外却传来清晰的人声。
“有人吗?”
“有没有人啊?”
“请问有人在家吗?请救救我……请救救我……”
……
女人的哀鸣显得格外凄厉,光是听都能想象得到,她究竟是在怎样恐怖的情景下才发出了这样一声声呼唤,在绝望中恳求着有人能够前来拯救她。
即便理智上无比清楚,在这种时候忽然出现在门外的“人”相当可疑,但谢希书在听到那样的呼救后,依然不由自主地心头一颤。
然后他便发现,在听到女人声音的那一瞬间,齐骛身上的肌肉便瞬间绷紧了,就连缠在他身上的那几条舌头也变得愈发用力,来自于齐骛唾液的腥臭味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浓烈。
这让谢希书变得紧张起来。因为,齐骛正在戒备。
而能够让齐骛这样的怪物戒备的,只可能是……
“滋啦——”
卷闸门发出了一声巨响。
一下,然后又是一下。
站在门外的女人……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后,开始抓挠起了那扇金属卷闸门。
谢希书的心跳陡然开始加快。
他惊恐地看着卷闸门在刺耳的抓挠声发出哀鸣,然后变形。
紧接着,灰色的铁皮上,倏然出现了长长的裂口。
首先从裂口中探进来的,是几根铅灰发绿的手指——女人的手指——只不过跟正常的手指比,起来那些手指的数量实在有些太多了,也许有二十根,又或者,三十根?谢希书完全无暇数清那些手指的数量。
但他可以看清楚,金属门在那些手指的撕扯下,并没有比松软的纸箱坚持得更久。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卷闸门便被门外之物一分为二,豁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
一股浓烈的腐臭味瞬间涌了进来。
暗淡的月光从裂口处倾斜进店内,照亮了来者那可怖的轮廓。
“有人吗吗吗吗吗——”
女人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清晰且尖锐。
然后,“她”踉踉跄跄地从门外走进了药房。
“她”没有头。
跟传统恐怖故事或者电影里所描述的不一样,那并不是所谓的断头女鬼。
“她”的肩头往上一片平滑,皮肤是灰色的,看上去有种半透明的质感,隐约可以看到,“她”皮肤下方那树根般交错纵横的血管。
女人穿着一件非常普通的印花裙子,手臂无力地向下耷拉着,细长的手指一直从腋窝长到了掌心。
而此时,“她”的手中,正拽着两团凌乱如草的长发,长发之下,则是两颗头颅。
在女人行走时,那两颗头颅就像是家庭主妇下班回家时拎在手里的两颗西瓜似的,微微地晃荡着。
滴滴嗒嗒的黑血不断从头颅脖颈处的豁往下滴落,谢希书之前嗅到的那股腐臭味,正是因此而来。
事实上,那两颗头颅也确实呈现出了巨人观的特征,它们肿胀,浮肿,有一颗头颅的眼珠子都已经被腐败的脑浆顶出了眼眶,此时正悬在鼻梁两边,咕噜噜转动个不停。
然而,那两颗头,是活着的。
“有人吗?能救救我吗?”
饱含恐惧的声音从灰紫色的腐烂头颅口中不断冒出来。
那异常鲜活的音调,和头颅死板灰败的面容,形成了令人作呕的对比。
与此同时,被令在女人手中的另外一颗头颅,大半张脸颊都豁开了,可以清楚地看到腐败的牙床上交错的散落着几颗尖锐的黄牙。
每颗头颅的眼珠,无论它们是不是还在眼眶里,无论它们是不是呈现出死人才有的浑浊灰黄,这时都在无比灵活地四处转动。
它们在观察周围。
谢希书不由地感谢起齐骛将他束缚得如此之紧。
不然的话,他很难保证,自己在看到这玩意后不会惊叫出声。
女人的脚步拖沓,手提着头颅在凌乱的货架中间来回晃荡着,提着的头颅从货架的最下方,一直仔仔细细看到了最顶层。
最后,“她”背对着谢希书和齐骛,站在了他们停留最久的那处玻璃柜台前。
手中的头颅凑在了早已熄灭的蜡烛旁边,发出了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有人——”
“有人啊啊啊啊这里有人——”
原本一直哀鸣不断的头颅深处,倏然传出连绵不断的嚎叫。
“好香好香好香嘶嘶好香啊!”
“是好吃的!”
“是好吃的人!”
*
也就是在这时候,谢希书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问齐骛的那个问题,其实相当愚蠢。
他曾经问对方,怎么知道哪只怪物会是“未发育体”,哪些又是“发育体”。
现在答案直接摆在了他的面前,两者之间的区别明显到根本不会弄错。
即便谢希书根本就没有感染也没有变异,也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那种不同。
李老师已经相当怪异恐怖,之前围堵他的那些影子也无不狰狞疯狂,但它们带来的压迫感,加在一起也比不过如今提着头颅,发狂班在店内不断游走,寻找着他们留下踪迹的那个“女人”。
好在齐骛跟他一直躲在天花板上——对于那个“女人”来说,这个位置确实是一个死角。
可就在这一刻,忽然有东西在天花板上发出了一声簌簌的轻响。
谢希书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他这才看到,天花板上竟然还残留着先前那名怪物店员留在那里的拟态躯体。
留在那里的不过是一小截干瘪的,肠子似的器官,也不知道是感受到了“女人”的恐怖,又或者是单纯地收到了几次开始神经反射,它就像是一条小蛇似的在天花板上不断游走。
而“女人”也在这短短的一瞬间猛然过身来,她抬起了手臂。
那双瘦弱细长的手臂倏的拉长,然后探到了天花板上。
而手中的头颅也倏然绽开,露出了颅骨内侧猩红而犬牙交错的口器——
“发现了发现了发现了发现你了!”
腐败的头颅发出了狂喜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