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跟你说的‘借肉’?”
外婆的脸蓦地阴沉了下去。
甘棠被外婆硬邦邦的声音问得一愣,筷子磕在碗沿发出了一声轻响。
从小到大,外婆对甘棠向来都称得上是溺爱,从来没对他露出过这般严厉的模样。
尤其是这回甘棠学都没上了,突然间回了老家。虽然电话里老妈多少还是糊弄了一番,可外婆心里多少还是咂摸出了点不对劲,于是对待甘棠这个城里来的嫩崽愈发娇宠,简直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半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的。
直到这会儿,老人家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副又惊又怒,气到不行的样子。就好像甘棠要是敢说出具体的名字,下一秒老人家就能随时能跳起来,操起拐杖去跟人干架。
甘棠咽了一口唾沫,干巴巴哼唧了一声:“……没,没谁,我也是不小心听说的,昨天外面吵得很,我听着什么‘借肉’‘借肉’的,就有点好奇而已。”
听到这里外婆的神色才稍微变得放松了一些,只是眼神中依旧带着一丝掩不住的惊惧忌惮。
甘棠瞅着老人家的脸色,没敢继续问。
饭桌上瞬间变得有些寂静。而这时候外婆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不对,皱得跟核桃般的脸抽搐了一下,勉勉强强挤出了一丝笑。
“糖糖乖,莫听那些人在那里讲些七里八里的……都是一些乡里人的事情,乌七八糟的,跟你没关系,你也不要管哈。”
“哦……”
甘棠咽下一口鸡蛋,应了一声。
但说实在的,甘棠本来其实也就是闲的蛋疼啊,随便问问,可是看到外婆这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里瞬间就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般,那点好奇心反而变得愈发旺盛起来。
早饭还没有吃完,门口又传来了动静。
甘棠做在板凳上,往门口看了一眼。发现正是昨天晚上找外婆的那个干瘪老人,正在门口探头探脑。
其实村里人大多都沾亲带故算是亲戚,只是甘棠很少回老家,以至于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认清人。
按照以前的习惯,外婆应该会特意带他到村子里的人面前露个脸,喊喊人。
可大概是因为刚刚聊起了“借肉”外婆。见那人过来却很是忌惮似的,只含糊跟甘棠说了一句“这是你细娭毑”,然后便推了一把甘棠的肩膀,让他进了房间。
这其实多少有些不太礼貌,不过细娭毑似乎也没有太在意这些。
昨天晚上黑灯瞎火,没有看得太清,白天里甘棠却发现细娭毑看着年纪其实应该没有外婆大,给人感觉却比外婆要苍老许多。一张脸焦黄焦黄的,眼底乌青,整个眼窝都是凹陷的。
一看到外婆,细娭毑便急急忙忙地凑了过来,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村长那边我也说好了就今天去借肉不然尸体——”
当时甘棠还没完全进房间,刚好看到外婆瞬间黑了脸,狠狠瞪了细娭毑一眼。
细娭毑这时候也注意到了角落里的甘棠,瞬间噤声。
两个老人齐刷刷望向了甘棠,那一瞬间,他竟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退,莫名的有些背后发汗。
“我……我走了。”
甘棠僵硬地笑笑,躲进了房间。
隔着房门隐约听着老人似乎一直在嘀嘀咕咕说些什么,没过多久就听见外婆在房外喊了一声,说是去村长那儿有事,中午可能回不来,让甘棠自己在家玩。
听着外婆关门的动静,甘棠在床上翻了个身,苦笑了一声。
在外婆的心目中,自己就是个只需要抱着手机电脑,就能在家里窝一天的人。
但外婆压根就不知道,对于年轻人来说,手机电脑好玩的大前提是要有网。
就算没有网,好歹也要有些单机游戏。
奈何甘棠出逃的时候,简直就是兵荒马乱落荒而逃,除了手机,就连衣服都没有多拿几件,更不要说是其他的了,这时候蹲在房间里,简直闲得要长毛了。
“唉……”
在家里百无聊赖地兜了几圈,甘棠也摸出了门。
他没敢在村子里头逛。毕竟他跟这里的乡里乡亲实在不熟,好多村子里人说的土话,他也听得一知半解。
作为一个城市I人,甘棠最怕的就是遇到了其他人抓着他叽叽咕咕说一堆。
于是出了门后,他便耷拉着肩膀,不管不顾直接往村子后面走了过去——在他的印象中,村子后面好像是有一个水潭来着。
*
……那里确实有一处水潭。
而且是那种风景特别漂亮的水潭。
潭水绿幽幽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小块凝在冰块里的绿翡翠,周围草木葱茏,静悄悄的,还没有靠近便已经觉得夏日里潮热的气息,瞬间变得幽静清凉。
“呼——”
甘棠看着眼前的一切,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只觉得胸臆间的浊气都淡去了许多。
也就是封井村这块实在是太过于偏僻了,不然就光他眼前的这处景色,放在任何一处5A级景区里都毫不逊色。
他用手扒拉开水潭旁的树枝,试探着往水潭边靠了过去。
潭水清清凉凉的。
甘棠没忍住脱了鞋,坐在水边把脚浸了进去。
正寻思着是不是可以脱了衣服下个水,旁边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喂喂,糖伢子你胆子有蛮大啦……”
甘棠吓了一跳,一回头,发现自己后面站了个年轻的男生,穿了一身半旧不新的t恤,精瘦高挑,大概是因为晒的紫黑紫黑的,配上五官深邃的模样,看上去依稀有点少数民族的样子。
“……敢往龙王池子里跳。你不知道吗?我们这里有说法的,进了这个池子里的东西都算是龙王祭品,只能下去陪龙王,不能再回阳间的。”
那人睁大了双眼,直勾勾盯着甘棠,用带着点口音的普通话对他说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凑巧,几乎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水潭正中心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冒了个泡,原本飘在水面上的树叶突然间沉到了水底。
甘棠整个人瞬间僵在了水潭边,陡然间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脚踝直窜到天灵盖,整张脸都白了。
结果下一刻他就瞅着那人咧开嘴露着一口大白牙笑起来。
“我开玩笑的咧。你真信啦?”
甘棠:“……”
差点没骂出声。
“于槐你这个人真的好无聊。”
半晌,甘棠才憋出了一句。
……
一定要说的话,于槐也能算得上是甘棠逃回老家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封井村建设不好,人口流失挺严重的,但凡能有一点能力的都早早的出去打工了,村里如今留下的要么是老人,要么是牙牙学语路都走不稳的留守儿童,年轻人少得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于槐则是唯一跟甘棠年龄相仿的人。
其实按道理,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就算不读书,也该出门打工赚钱,不该留在村子里才对。
不过甘棠听外婆说于槐是没办法。
他爹姓于不姓张,其实本来就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
据说好多年还是个正常人,而且还蛮有文化的。一家人到封门村本来也就是暂住,结果不知道怎么的,于老爹突然就变得疯疯癫癫的,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至于他那个老婆更是找不到,完全失踪了,只留了一个小孩子在身边嗷嗷大哭。问起详细的来历是一问三不知,连找人联系这一家的家人都找不到,兜兜转转,疯子和小孩就这样滞留在了封井村。
因为于爹是外姓人,在村子里压根就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自然也没人会帮忙照料。
于槐吃着百家饭跌跌撞撞在村子里长大,稍微有了点自理能力,便开始照顾他那个疯子爹。就这么一直到了现在。
听了于槐的身世经历,甘棠多少有些同情他。
然而,大概也是因为于槐很少跟外界接触,甘棠每次跟他相处都有些摸不清他的想法,尤其是男生说话时经常真真假假,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在认真,让甘棠十分无所适从。可是,村子里实在封闭又无聊,难得这么一个同龄人,就算再怎么难相处,最后终归还是会变成朋友。
“哗啦……”
伴随着水声,甘棠默默把脚从水潭里缩了回来。
于槐拉了他一把,把他从水潭边的石头上拉了起来。
“其实我没骗你。”
然后甘棠就听到于槐开口跟他说。
“啊?”
“龙王祭品的事情,”于槐笑嘻嘻对着甘棠说,“……所以掉在里头的东西是真的不会取回来,说会让龙王发脾气。刚才你幸好是没下水,不然的话你要是溺水了都没有人敢下去。”
甘棠狐疑地盯着于槐。
“你又在开玩笑。”
“没,真的。之前下雨的时候我还看见过。”黝黑的男生声音认真,“那只龙长得很恶心,而且特别特别臭,腥臭腥臭的,它出来一次整潭水都是臭的。而且它什么都吃……”
一边说着,他一边伸手指了指平静无波的潭水。
“一般这种地方都有鸭鹅的,但是龙王潭没有,因为只要游到中心那里去就会被拖下去。以前发大水有家畜的尸体流下来,一般不是都会飘在水面上,但龙王潭从来都没有尸体会飘水,都被吃了。”
一阵风吹过,树梢哗啦啦响个不停。
甘棠听着他说话,莫名打了个哆嗦。
“好了,你别说了,有点恶心——”
甘棠想走。
可于槐就像是看出来了他怕这些,反而追着他愈发说得起劲。
甘棠烦得不行,而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来,于槐是在村子里土生土长长大……指不定,于槐知道,什么是“借肉”呢?
其实之所以想问那件事,无非就是想转移一下话题。
可让甘棠没有想到的是,听到借肉的时候就连于槐都愣了一下。
“借肉?什么借肉……”
甘棠便将外婆那里听见的事情草草说了一下。
男生听得入神,思考时脸微微皱了起来。
“啊,这个——我好像有一点点印象。”
他嘀咕了一声。
随即忽然拍了一下大腿。
“别的我倒是不太清楚,不过后山上有口井,就叫借肉井。”
“借肉井?”
这个名字,好像有些奇怪。
甘棠刚想问,就听到于槐继续说。
“那口井的井口刻了字。叫借肉一两,还肉半斤。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借生还死,阖家平安。”
“这什么意思?”
甘棠听得一愣一愣的,差点都要以为这是男生又在给他开玩笑了。
好在于槐这次倒是真的认真的,当即就说要带甘棠去后山看那口井。
结果,两个人刚往后山那块儿走,就看到入山的那条小径,被人用裹着红布的树枝给拦住了。路边头还站着一个老人,见于槐和甘棠要进山看井,表情僵硬了一瞬,然后便朝着两人挥了挥手,连声驱赶,说是这两天井封了,没什么好看的。老人的声音含糊又有方言,甘棠越听越糊涂,还想再问两句,结果于槐拉了一把他的袖子,把他拖走了。
“张老头那人脑子最死的,他要是说不让你进山就绝对不会让你进。”
等走远了一点后,于槐站定,目光直直望向山口出的拦路树枝,幽幽说道。
“不过他们这一么一搞……搞得老子也好奇起来了。这样,糖伢子你先回去,我去想办法问一下这‘借肉’到底是搞木子鬼。”
“你找谁问啊?”
甘棠忍不住问。
于槐吭哧了两句,却并没有回答。
作者有话说:
山村故事,想试一下朴实一点的写法……
ps,于槐不是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