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病房,消毒水的味道瞬间覆盖了谭臣心中的愤怒。
纯白之中,沈迭心紧闭双眸的鸦色眼睫掩盖了倦色,唇色褪去原本的淡红,显得苍白无力,仿佛即将枯萎的花蕾,在美与凋零中徘徊。
温嘉措知道自己不该继续留在这里,找了个借口离开。
他一转身,就看到门外站着的两个人。
长相温婉大气的女人对着温嘉措露出有些无力的微笑。
在这个时刻,她还是尽量保持着礼节。
而在身边的男人则稍显狼狈,英俊的脸侧泛着红印。温嘉措没有亲眼目睹,也能猜到这里刚才发生了冲突。
他还以为像谭臣这种人,根本就不会动手打人。
沈迭心在谭臣心里的地位,远比他想象得高。
想到病房里的情况,温嘉措轻轻带上门,和他们说:“谭臣正在里面照顾病人,恐怕不方便在和二位说话,二位还是先请回吧。”
门外两个人互相看看。
男人说:“大姐,谭臣真是被他迷住了……”
比起男人话语中的愤然,他口中的大姐则显得冷静许多。
“这件事情我们回家再说。”女人稍作停顿,“他是鸣鸣的救命恩人,误会也都解开了,你就不要再把他当敌人了。”
男人似乎还不服气,但在他开口之前,女人当机立断地阻拦了他接下来的话。
“这是我们家的事情,我说了相信就是相信。”
这样一番下来,男人终于在女人的气势下罢休。
别人的家事本与温嘉措无关,但他在脑海中也推测了个七七八八。
为何获得爱情总要经历荆棘?
温嘉措无声叹息,带着唏嘘离开。
“怎么这副表情?情况不太好?”
医院外,顾岸野早早就等着,看到高高兴兴出门的温嘉措此时这副表情,他忍不住开口询问。
“没什么,只是有些感慨。”温嘉措接过他递来的外套。
顾岸野为他打开车门,“不急,回去再说。”
虽然穿过荆棘的路会让两人遍体鳞伤,但幸好荆棘之后就是相守。
温嘉措打心眼里希望沈迭心这样从苦难泥沼中挣扎出来的人能安全度过荆棘。
-
病房里一片寂静。
除了输液点滴发出的“嘀嗒”声,就是沈迭心轻微的呼吸声。
他躺在床上,单薄地像一张抬手就能揉碎的纸。
谭臣坐在病床边,全然忘却自己该做什么。
此时此刻,他希望沈迭心能睁开双眼,听他说已经知道过去做家教被污蔑的事情。
但他又开始害怕面对。
这份冤屈洗去的太迟了。
谭臣不清楚自己到底还错过了多少,误会了多少……
他过去信誓旦旦地要把沈迭心过去丢掉的全部找回来,可还有这么多委屈无人知晓,他这辈子还能还得清吗。
谭臣伸手,握住沈迭心身侧从被中露出的右手。
一双善于乐器的手,却布满薄茧。
他的手和本人一样,被生活磋磨得满是伤疤。
可手不会说话,沈迭心也不会表达。
谭臣一点一点的探索,一点一点的了解,一点一点的被刺痛。
粗糙的皮肤还能用药膏滋润,身体的伤能到医院治,但心里的委屈该怎么填补。
这些年,这段时间,沈迭心从来没和他抱怨过。
过去只觉得沈迭心过分沉默,把自己拒之门外,任何经历都独自完成。
可如今,谭臣四处拼凑出沈迭心的过去,才读懂沈迭心的安静是无数次失望后的自救。
如果没人相信,如果无人倾听,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在重温痛苦。
所以他把委屈伤心痛苦拧成一团,嚼着眼泪全部吞进肚子。
谭臣握住沈迭心的手,感受着清瘦手掌的温度。
“我错了……从一开始我在林听身上找的,都在你身上……”
他以为林听不谄媚,以为林听像纸一样干净。
可沈迭心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人,到现在也没有改变过。
谭臣心尖酸涩,指腹轻轻摩挲着沈迭心白皙手背上的青紫的血管。
“如果要说我最大的错在哪里……那就是在错的时间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吧。”
一个可以不顾自己性命跳进海里救人的人,怎么可能是别人口中那种贪财媚权的小人。
只是那时候的谭臣不屑相信。
“要是我们早点遇见就好了。”
谭臣的声音沙哑,几次呼吸都已经凌乱。
“早到……我哥还没有认识你。”
那时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谭臣还是个拿钱到处挥霍的纨绔子弟。
沈迭心还是个憧憬未来的学生。
如果能遇见,谭臣绝对不会吝啬给沈迭心资助。
他可以给沈迭心很多,不仅是钱……
他们都没有朋友,都没有可以慰藉的对象。
如果那个时候能遇到,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样。
仅仅是在脑海中幻想,谭臣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扬。
可这笑意只能在现实面前变得苦涩。
他低头亲吻沈迭心冰凉的手背,不经意看到眼前洁白手背上的水滴……
他紧紧握住手中的柔软,胸口苦闷不已,连说话都艰难起来。
“但是我现在说这些都迟了……你根本就不爱我……”
沈迭心有没有爱过他这件事,谭臣也不想探究到底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过是两种可能。
无论是“有过”还是“没有”,都没有可能了。
沈迭心呢喃叫他的名字,可能也是温嘉措误会他们的关系,所以理所应当地把谭玉谨听成了他的名字。
在沈迭心最难捱的时光里,谭玉谨应该也是他坚持下去的信念吧……
可是他的信念也正在医院里经历考验……
病床上的沈迭心眼睫轻颤,白皙到透明,像是随时要消失。
如果让他知道谭玉谨现在的情况……
谭臣默默咬紧牙关,决意不会让这个消息传进沈迭心耳朵里。
无论是什么方式,他都要保守住这个秘密。
-
一夜无眠。
谭臣的手臂已经麻木到没有感觉。
若不是有人敲门,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时间流逝。
来的不是旁人,而是顾舟同。
他一推门进来,就摆出惊诧的表情,两颗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
顾舟同嘴唇动了数次,才说出话来。
“你……你们这是……”
谭臣用僵硬的手抹了把脸,“你怎么来了?”
开口的声音,更是沙哑到了极致。
顾舟同:“我要是再不来,你是不是都不知道现在是几点?温嘉措联系不到你,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
“他找我?”
又说了三个字,声音却像快漏风的手风琴。
顾舟同赶紧倒了杯水递给谭臣,“你快喝点吧,我怕你死在沈迭心前面。”
顾舟同眼神往床上的沈迭心瞟了瞟,“他还挺大公无私,为了救个不认识的小孩,自己命都不要了。”
谭臣蹙眉,“快说,温嘉措让你找我做什么?”
“他想让你早点过去看看南南,但给你打电话和发消息都没回音,只好问我知不知道你的情况,我了解了一下就觉得得过来看看——”
顾舟同不清楚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南南”是何许人也,自己也管不到谭臣的事情。
但别的事情不好说,顾舟同一听到事情里有沈迭心,他就知道自己必然要过来看看了。
谭臣早就不是过去那副玩世不恭的作风,在S市也算稳扎稳打地做了一番事业,在叫他一个小老板来管事,也实在不像话——除非事出特殊,比如涉及到沈迭心。
过来一看,果然如此。
谭臣坐在病床边的模样,简直比病床上的人还要像个病人。
顾舟同说:“那个南南是怎么了?不行我代替你去看看,你找个地方睡一觉吧。”
谭臣摇摇头,态度坚决。
“我现在过去,你去不行。”
顾舟同心里疑惑,对南南这个人更是好奇。
这是什么人,比沈迭心还重要?
“走吧。”
谭臣在病房里自带的卫生间简单洗漱一番,再出来就又是平时的模样,只有眼下青印透露了他经历了怎样疲惫无眠的一夜。
打开手机,温嘉措昨晚就已经把酒店的位置和房号发给谭臣。
顾舟同主动请缨,开车送谭臣去。
谭臣这个状态,就算他自己强行要开,顾舟同也不敢同意。
顾舟同看了眼终点。
丽思卡尔顿……
谭臣把什么人藏在这里了?
但他这次只是来当司机的,除了听谭臣的差遣,别的一概不能乱好奇。
谭臣关上车门前,顾舟同叫住他。
谭臣:“怎么了?”
顾舟同说:“我刚刚太着急,忘了和你说,温嘉措说那个南南好像有点不太适应,你最好好好安慰她一下。”
谭臣颔首,表情严肃地走进酒店。
-
助理打开房门时,谭臣就发现这个套房是这里最好也是最大的一间。
但是入住房间也并非是越大越豪华越好……
他扫视一眼,并没在客厅发现南南的身影。
“南南在卧室里呢……”助理被他的低气压吓得半天没敢说话,等谭臣发问才开始回答。
“卧室?”谭臣抬起脚步,叫了南南的名字,也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回声,又问助理:“她还没醒吗?”
“醒了,她很早就醒了。”
谭臣皱眉,“那怎么不说话?她平时不是这个性格。”
南南像个小炮仗,如果听见他的声音,肯定要跑出来找他的。
助理被他冷淡的眼神扫过,哆嗦了一下才开始解释:“她好像不太喜欢我…”
谭臣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助理连忙说:“我也努力和她沟通了,但作用不大,她就是不怎么和我说话。”
“我去看看她。”
谭臣离开,助理才松了口气。
-
谭臣刚要打开房门,却发现套房卧室的门被锁上,他扭动几次都是这个结果。
“南南?”谭臣低声问。
没有回应。
他皱眉,敲了敲门,还是没有回声。
“南南,睡着了吗?”
过了好一会,他才听到门内传来南南细弱的声音。
“是……谭臣吗?”
谭臣也顾不得自己被直呼大名,回答说是。
房间门这才打开一条缝隙。
谭臣心中闪过瞬间的诧异。
而从一指宽的空隙看到南南小心翼翼打量的眼神后,他立刻明白了这扇门为何紧锁。
作为从小就生活在追债的动荡中的孩子,南南还没有忘记那段时间的恐惧。
她被意外带走,又没有再见到相依为命的爸爸,独自待在这么空旷的房间里,说不害怕才是假的。
“南南,是我,你是安全的。”
谭臣低声安抚着,同时蹲下身,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可靠。
“别害怕南南,打开门,我带你去见爸爸。”
话音刚落,一道小旋风似的影子扑到他怀里。
微不可查的呜咽落在他耳边……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被南南抱着。
“呜……我才没有害怕。”
南南声音带着哭腔,两只手死死拽着谭臣的衣服,但还是倔强地说:“我一整晚都没有事,我自己乖乖睡觉,也没有哭……我还能去医院照顾我爸爸。”
谭臣大手抚摸着她的后背,轻声说:“南南很厉害,你爸爸知道肯定会夸你的。”
南南一双眼哭得泪眼摩挲,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谭臣手上。
但她很快就控制住自己的眼泪,憋着颤抖的语调问:“我爸爸没事吧?”
那么高的地方,要是跳下去会是什么样?
她无法想象。
谭臣伸手把她哭花的脸擦干净,让自己沙哑的声音尽量听起来柔和,“你爸爸没事,只是受了一点小伤,现在在医院里休息……我现在带你过去。”
南南用力点头。
谭臣说:“你爸爸是为了救人才跳下去。他很勇敢,你也要勇敢,知道吗?”
“我也勇敢。”南南用力吸了吸鼻子,两眼通红地嫌弃谭臣:“你身上消毒水的味道好重。”
谭臣揉了把她的头发,“你鼻涕都擦到我衣服上了,我还没嫌弃你,你就开始嫌弃我了。”
南南被说得小脸通红,嘟囔着说:“你真讨厌…”她胡乱擦了把脸,“我自己去找爸爸。”
谭臣笑了笑。
这丫头还能顶嘴,应该是缓过劲来了。
-
下电梯的过程里,南南被他牵着,忍不住开口问:“谭叔叔也在医院里吗?”
谭臣愣了一下,不确定地问:“我?”
“你不是比谭玉谨叔叔年纪小吗?”
南南别过脸,似乎有些羞赧,解释的声音也小得听不见。
他笑了笑,但实在有些苦涩。
过去纠结过的称呼,如今倒是被南南自己纠正过来了。
只是南南问题的答案,他不能直接说出来。
“他……有些事情,所以拜托我来照顾你爸爸。”
南南听到之后没有回答,但嘴却撅了起来。
谭臣问:“不想我去?”
南南摇头。
谭臣:“放心吧,我既然是他弟弟,怎么也得替他好好照顾你爸爸……等他忙完手里的事情,我就该干嘛干嘛去了,肯定不打扰你们三个。”
南南抬起头,似乎还有话想说,但他们已经来到车边。
谭臣帮他打开车,“上车吧。”
南南站在原地,抿着小嘴好一会,才在上车的时候轻轻说了一句。
“我不是这样想的。”
谭臣转头,南南已经自己把车门关上了。
不是这样想的?
那是怎样?
谭臣把疑惑藏在心底,坐上副驾时,直面见到了顾舟同惊讶的表情。
他的目光从后视镜里反复略过。
顾舟同今天反复被惊讶,但现在最是惊讶。
谭臣:“又怎么了?”
顾舟同压低声音,“他生的?”
“什么?”
谭臣皱眉,以为自己听错了。
顾舟同再度从后视镜确认了南南的相貌,啧啧感慨说:“现在男的都能生孩子了?怎么一模一样。”
谭臣终于明白。
“这是他姐姐的孩子。”
顾舟同点了点头,又问:“他姐姐的孩子怎么到你手上了?”
他稍作思忖,把声音压得更低,小声询问谭臣:“……人质?”
谭臣咬牙,一整夜没睡的头都没现在疼。
“你那嘴不会说话可以不说,我是什么大恶人吗?”
“那我也不知情啊……”
顾舟同把南南看了又看,还是忍不住说:“真是一模一样,我还以为是你俩生的。”
见谭臣眼神扫过来,他立刻摆出正色,启动车辆的同时说起一个几乎快被遗忘的名字。
顾舟同:“贺知确最近好像要回S市了。”
这个名字都快退出谭臣的记忆了,于是随口回答了个“嗯”字。
回不回来也无所谓,早就不来往,之前找他解决的事情也都已经画上句号了。
“我听说了一点关于他的事,不过这种八卦,估计你也不感兴趣。”
顾舟同的话是这样说,但他并非是藏得住话的人,几次欲言又止,谭臣不禁皱眉。
“遮遮掩掩的,有事就说。”
他回头看了眼已经靠在车后睡着的小姑娘……
估计昨晚也没敢好好休息,在这么硬的车座椅上都能睡着。
顾舟同刚开口,谭臣就耳提面命地说:“小声点。”
“我还没说呢。”顾舟同瘪瘪嘴,“又不是你女儿你还这么在意,都不把兄弟放眼里了。”
“干女儿,有意见?”
“真是服了你了,居然还当起女儿奴。”
“有话快说。”谭臣耐心告罄。
沈迭心在医院就已经让他心神不定,对顾舟同也只是应付。
更何况是关于贺知确的事情……
谭臣之后和他慢慢分道扬镳也并非是无缘无故。
这个人看似真心,相处中也总是摆低姿态,可总在不经意间感觉出不对劲。
谭臣相信自己的直觉,逐渐不在他联系。
如今再提起这个人,心里更有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在具体原因……谭臣也不知道。
“听说他身边带了个人。”顾舟同说。
他们这个圈子里,别说带个人,带个什么都不意外。
可经由顾舟同一说,简单的事情也变得特别。
谭臣眉心突突的跳,“继续。”
顾舟同看了眼谭臣,不太确定地说:“那个人好像之前就和沈迭心关系不错。”
谭臣愣了一下,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猜想。
“……姓金?”
“好像是吧。”顾舟同说,“据说长得也很漂亮,跟狐狸精似的。”
“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对呀,他们怎么会在一起?”顾舟同重复了一遍,也是副想不明白的表情,“我看到你和沈迭心在一起的时候,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这两件事没有可比性好吗。”
谭臣淡淡开口,随即又忽然愣住。
贺知确和金艾……
他和沈迭心……
“金艾之前是不是在你那边做过一段时间?”
顾舟同努力回忆,“我哪记得住那么多人啊。”
“去查!”
“怎么了,脸色这么吓人。”
谭臣一字一句地说:“帮我去查贺知确和金艾的事。”
他心里不经意闪过的猜想,被顾舟同透露的消息勾起,隐藏在水面之下的庞大真相也在渐渐浮出水面……
贺知确。
如果真得是你,那就血债血偿。
作者有话要说:
二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