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赶到湖边的祁扬找了大半天,终于在沈芷薇的几个朋友处发现陆瑞安。
他脑子里还是很乱——改什么?该怎么改才能让陆瑞安满意?——他一概不知,可他不想因为没有一个确切的方向就丢开手,他怕相隔的时间越久,和陆瑞安之间的距离就越来越远,以至于最后他真的再也没办法挽回。
“天呐!你们看!这里还有一只小橘!难怪这只大三花刚刚一直绕着腿蹭,想摸她又躲开,原来是因为这里有崽。”女孩惊呼后赶紧捂嘴压低的声音迅速消散在空气里,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灌木丛中,就连陆瑞安也没有注意到祁扬是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的。
有人反应迅速地找来了度假庄园里的工作人员,得知这一窝小猫是刚出生一两个月、没有主人的,庄园的负责人带大猫去绝育后也正为这窝小猫发愁,于是众人便商量着领养走。
然而领头的人问了一圈,还剩下一只小奶牛猫没有着落。
陆瑞安从始至终没有作声,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灌木从里的那只小奶牛猫身上。
围作一圈的人大多都是沈芷薇那边的朋友,和陆瑞安不熟,于是大家也没有劝说没有表露领养意愿的陆瑞安,这让一向无法拒绝旁人的陆瑞安暗暗舒了口气。
“我养吧。”祁扬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身后,众人都吓了一跳,齐刷刷望过去的吃惊眼神里显然是无法将祁扬这把破锣嗓子和他的脸联系在一起。
陆瑞安也一惊,本能地转头,险些和祁扬撞了个满怀,直直跌进祁扬直勾勾盯着他的视线里。他局促地低下头往旁边让了让,不动声色地拉开两个人之间过近的距离。
祁扬还想解释,但喉咙一阵疼痒袭来,他连忙扭开头掩唇猛咳起来。
陆瑞安迟疑片刻,还是听不下去地替祁扬出声解释:“他生病了,嗓子还没好——他的意思是,剩下的这只小猫他领养走。”
“那可太好了!大家帮忙找一下附近有没有纸箱子,把小猫都先带回住的地方吧,正好明天就走了。”
“我这有个钓鱼用的桶行吗?我在湖边干坐一上午都没钓着鱼,把水倒了能装这几只猫回去。”
“行啊!”
祁扬边咳边主动脱了外套递过去,众人便热热闹闹地合作用他的外套裹住几只小猫放进钓鱼桶中。
这期间大三花始终绕着桶转来转去,不住嗅闻、用脸蹭小猫,似乎是担忧,又似乎是焦虑,但态度很友好,没有哈气也没有阻止众人的行径,被确定要领养它的人抱起来后挣扎几下便乖乖待在怀里不动了,一双大眼睛机警地随着周遭环境转动着。
临时找不到数量足够的箱子,在祁扬的主动请缨下众人一致同意将一桶小猫都暂时寄养在祁扬房间,于是一行人又说说笑笑往住处走。
陆瑞安有意放慢步子走在人群边缘,祁扬一扭头就发现自己寻不见陆瑞安的影子,他心里一慌,抻着脑袋左顾右望,终于透过缝隙望见陆瑞安他才放下心来。
然而陆瑞安陪同着众人一齐把猫送到祁扬房间后又跟着众人一起离开,祁扬很想叫住陆瑞安找借口留他下来,然而陆瑞安有意不看他,忽视他的急切目光,转向一旁礼貌拜托他帮忙的两个女孩——两个女孩都是沈芷薇的朋友,之前和陆瑞安也没见过,但敏锐的直觉让她们精准地挑出最好说话的人主动搭讪。
祁扬很不爽,但现在他顶多作为陆瑞安的前夫,陆瑞安要做什么都轮不到他管,只能眼睁睁看着陆瑞安预料之中地微笑答应下来她们的请求,又陪着她们往外走。
午饭后趁着众人钓鱼打牌的间隙,陆瑞安跟着提议的女孩去度假庄园外边的商场找了一下午,买了猫粮罐头和航空箱回来,在群里通知要领养小猫的人一起去祁扬房间。
敲开门时,祁扬正在收拾大猫吃过的食物残渣,看到众人兴致勃勃拎着东西礼貌地和他打招呼便让开路示意她们可以去把猫带走。
他走到了阳台的位置,见众人都围着猫便推开窗透气,陆瑞安注意到祁扬鼻尖泛红,又压制着声音避开人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抬手捂脸时,陆瑞安瞧见他挽起衣袖的手臂上有几道不明显的红色抓痕,应该是大猫挠的。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房间里的猫身上,几个领养人连声叫着可怜,小心翼翼地将各自的猫放进航空箱里,陆续离开了。
陆瑞安没有领养猫,习惯性地给其他人帮忙抱猫或者拿东西,留到最后送领养大三花的女孩走掉。
房间里陡然冷落下去,只剩下小奶牛猫没有安全感而时不时发出的微弱尖细的叫声。
陆瑞安正想离开,回过头却发现祁扬还在阳台边靠着,打喷嚏打得眼尾都泛红,他察觉到异常,迟疑地停下脚:“你对猫毛过敏?”
祁扬原本已经失去陆瑞安会搭理他的希望,此时乍然听到陆瑞安的问话,受宠若惊地抬头,捏着发痒的鼻子瓮声瓮气回答:“不算吧,我只是有鼻炎。”
两人之前没有养过宠物,祁扬也没有表现过鼻炎的迹象,陆瑞安不解:“既然你自己知道,为什么还要领养?”
祁扬小心地觑着陆瑞安的脸色,头一次如此谨慎着组织语言,字斟句酌道:“我看、我看它还挺可怜的。”
——其实是他眼巴巴跟在陆瑞安身后的时候,注意到了陆瑞安看那窝小猫的表情。陆瑞安眼中随着放弃一同闪过的隐隐冀求他没有错过,这样的眼神让他在那一瞬间想起很早以前的事。
是比五年前的求婚更早几个月的除夕。祁扬不乐意待在家里听亲戚拿他和他哥做对比、明褒暗贬说他福气好,有爸爸妈妈和哥哥都支持着他,无论怎么玩都没有后顾之忧,干脆任性到底,潦草扒拉几口饭就拿了车钥匙杀到陆瑞安家楼下。
结果怎么等也没等来下楼放烟花的陆瑞安,祁扬忍不住给陆瑞安打电话才知道:陆瑞安跟着爸妈回老家过年去了。
祁扬缩在车里,抱怨天抱怨地跟陆瑞安诉苦,说自己一个人等在他家楼下挨冻一个多小时,正在听别人家里传来的刚开场的春节联欢晚会。
其实他没有想要陆瑞安做什么,只是想听陆瑞安在电话里多关心他几句,结果陆瑞安查户口似的一连串问了他好多问题,又匆匆挂断。
祁扬摸不着头脑,没等来陆瑞安的关心让他心里空落落的。可即便是跑了个空,他也不想回家去,即时做了决定:窝在车里听着车载电视里的春晚就这么睡一晚上。
零点的钟声点燃夜空的焰火,天穹中亮如白昼。
祁扬打着哈欠透过车前窗百无聊赖去看烟花,身旁的车窗却忽然被人敲响,祁扬懒散地一转头——
竟然是陆瑞安!
祁扬觉得自己的脑子仿佛也连同烟花一起放掉了,空茫茫一片,只有身体手忙脚乱地推开车门。他猛地一把抱住陆瑞安往怀里紧紧一箍才终于有了自己不是在做梦的实感。
居然真的是陆瑞安!
祁扬被迎面扑来的冬风吹得眼底酸热,他惊愕又喜出望外地问陆瑞安:“你不是在老家吗?怎么回来了?”
祁扬清楚地记得那时的陆瑞安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正好有亲戚晚上要回来,我就跟着一起了”,然后温柔地回抱住他、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笑着说:“你还挺聪明的,知道在车里开暖风不冻着。上楼吧。”
祁扬舍不得放开他,整个人都被风吹得晕乎乎,树袋熊似的亦步亦趋搂着陆瑞安跟他回家,直到陆瑞安给他端来热水才看到陆瑞安被冻得通红的手。
后来,陆瑞安怕他无聊,带他下楼临时去买烟花放。两人在不绝于耳的鞭炮烟花声中捕捉到了草丛中的一声微弱猫叫,果然发现一只黑不溜秋的猫,只有半截手臂那么长。
陆瑞安小心翼翼地摘下围巾,裹着那只小黑猫抱起来,问祁扬能不能开车,祁扬看着陆瑞安映着明亮焰火的眼睛,只知道说好。
祁扬开着车在除夕夜的空旷马路上找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一家还没关门的宠物医院,让宠物医生帮忙给小猫做检查。
得知是两人刚捡的,医生忍不住抬头打量了一下两个人,似乎是在判断两人是学生还是上班人士,问:“你们要养它吗?”
“不,”陆瑞安歉意又惆怅地摇了摇头,“我家里人不让养。”
“那你呢?”医生看向祁扬,祁扬犹豫了下,如实道:“我妈对猫狗都过敏。”
“那可以先放这,我们后面给他找领养人。”医生了解清楚情况,善意地接过这份责任,“你们回去吧,我也快要下班了。”
“辛苦你了,医生。”陆瑞安走前留了三千块钱,说是愿意负担小猫找到领养人之前在医院的花销,医生没推拒。
离开医院时,祁扬清晰地看到陆瑞安回头往医院望的那一眼中的不舍和遗憾,他听到他带着期冀和憧憬的声音:“等我再上两年班攒一攒,加上学校给的安置款就够首付了,到时候要是有机会就领养一只。”
再后来,两人阴差阳错结婚,有了自己的房子,陆瑞安忙着带高三的学生,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祁扬以为他改变了主意,也因为后来大大小小的矛盾,他心口里始终梗着一口气,不愿意主动提这一件陆瑞安或许都已经忘记的琐碎小事。
直到今日,陆瑞安跟着众人蹲下身小心翼翼往灌木丛里望去时,他的眼神让祁扬想到了当年。
——时过境迁,两人现在已经离了婚,再提往事实在不合时宜。祁扬难能可得地思虑到这一点,于是他没有试图提起,定定地注视着陆瑞安,轻声问他:“你不喜欢吗?”
陆瑞安垂下眼,蹲身用指腹轻轻地在正努力吃着泡奶猫粮的小猫头顶上抚了抚,良久,他终于开口:“我养不了。”
他没有否认喜欢小猫这件事。
祁扬心里琢磨着他的回答,一个念头电光石火间击中他,给他在情感灰暗时刻的当下带了转机和希望。
他再接再厉地问陆瑞安:“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陆瑞安抬眼迎上祁扬的目光,他福至心灵地猜测到祁扬想要他做什么,没立即答应,但也没拒绝:“什么?”
“我妈对猫狗过敏,没法带回家,我现在又住在酒店,更不能养。我想,把它放在咱们住的那套房子里,行吗?”祁扬在说到“咱们”两个字时,咬字格外小心,像是怕陆瑞安察觉到他暗戳戳藏在里面的不轨小心思。
“那是你的房子,”陆瑞安不置可否,“还有一把备用钥匙我国庆之后就寄给你。”
“……你可不可以先不搬?”祁扬忍不住坦明自己的真实意图。
他怕陆瑞安误会,连忙补充:“我不回去住,我就是想先把猫养在那里,我尽量吃抗过敏药看看能不能慢慢好转。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住家里,给猫打理的事我每天下午下班和周末来做,你不用管的,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也不耽误你上班!”
陆瑞安不说话,祁扬屏息等了半分钟,声音轻得只剩下气声:“行吗?”
或许是他沙哑的嗓音实在很难让人不动容,又或许是因为他的许诺看起来实在是很诚恳,陆瑞安沉默片刻,终于点下了头。
他说:“等它长大些,你要是还犯鼻炎,就找领养吧。”
祁扬连连应下,心头别有一番心思——可是谁又说得准等这小奶牛猫长大时的情形会是怎样?或许那时候他们已经复婚了呢!
一想到以后能借着猫的名义常常和陆瑞安见面,祁扬心里就活泛不少。
陆瑞安瞧不出祁扬的内心想法,只听得祁扬又打了好几个喷嚏,连眼睛里都泛着泪光,他生硬地别开视线强行不看祁扬:“今天先把猫放我房间吧,待会儿出去让保洁阿姨重新打扫一下你房间。”
祁扬得以在第二天名正言顺送猫和陆瑞安一起回去。
到了楼下车库快递站看到一堆包裹,陆瑞安才知道祁扬一晚上没睡四处搜集来同城的宠物猫的生活用具厂商,花高价让人第二天就送到,连猫粮都一齐囤了好几个月的,一副信誓旦旦决不让陆瑞安操心的模样。
陆瑞安提着航空箱,看着前头推着一车快递、步伐轻快吹着口哨的祁扬,忽然有些恍惚,依稀记起自己曾经似乎暗暗憧憬过类似的未来生活,竟然在今天幻梦般地实现了。
如果不是房间里空得像刚装修完没有入住,陆瑞安简直要以为其实他和祁扬没有离婚,甚至在另一个平行时空如他所不切实际奢望地那样继续生活在一起。
祁扬兴致勃勃忙活完一通,布置好猫爬架、猫窝和猫别墅,擦着汗终于结束布置工作,窗外的天已经黑了。
从航空箱里出来的小奶牛猫一点也不光顾祁扬挥洒汗水的心意,躲去了客卧床底下。
祁扬很自觉地准备离开,没有让陆瑞安陷入礼貌上应该让他留宿、但心里不愿意的两难之中。
他这份和从前截然不同的体贴让陆瑞安有些意外,使得陆瑞安送他离开时、不由得暗暗多打量了祁扬片刻。
时隔半月不见,祁扬似乎变化了很多,陆瑞安这三天来一次难听的话都没从祁扬嘴中听到过,这甚至让陆瑞安有些不适应——祁扬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样好脾气又体贴了起来?难道是因为他前晚的那些话?
楼道里光线昏暗,陆瑞安准备送祁扬下楼到车库就离开。
等电梯的间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楼道里的感应灯啪地灭了,电梯楼层显示屏上的数字在一层层上升,却不知道为什么在三楼停留许久。
四下万籁俱寂,夏季的蝉鸣随着秋的深入变得孱弱,于是两个人彼此的呼吸声变得明晰。
“对不起。”祁扬忽然道。
陆瑞安一怔,愣愣地转头望向他,借着窗外漏进的月光看到祁扬深邃而带着浓厚歉意的眼睛。
祁扬看着陆瑞安的眼睛,分外认真地重复:“对不起。”
陆瑞安没来由地眼眶一热,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是这样固执且耿耿于怀地等待着一句道歉。
他这辈子说过无数次“对不起”,无论错是否在他,最先低头的总会是他,只有这样才能尽快平息一触即发的冲突战火,让大家面子上都好看。事实上他不太喜欢这个词,然而这个词已经深入骨髓地成了他唯一能够让所有人都满意的保护罩。
原来这句道歉是那样动听。像一眼清泉,潺湲地抚平他心里头的委屈和自我怀疑,温柔地揉碎他胸膛上点点滴滴的失望、落寞和疲惫所积压起来的壁垒,喀嚓一声细微脆响,融进灰烬。
陆瑞安轻慢地深吸一口气,他听到释怀的声音从他心口生发出来,穿过梗滞的喉咙,慢慢地淡薄、剥离,散落在黑夜:
“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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