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绎坐在床头,盯着手中的书卷,良久,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侧头瞅向那个一直一直在看他的人。
“怎么还不睡?”
风锁云躺在床上,蜷在洛绎的腿侧,血色的外袍已经脱下,身着白色单衣的青年看起来带着难以言喻的脆弱感。他的脸在洛绎的阴影中晦暗难辨,唯有一双眼睛灼热近乎痴迷地看着洛绎。
见洛绎低头看过来,风锁云近乎反射地颤了颤,如丝的黑发滑了下来遮住了他的眼。久许,微弱颤抖的声音才泄了出来,带着极度卑微的渴望与祈求:
“洛绎……我可以摸摸你吗?”
那虚弱的请求因紧张和害怕带出丝丝颤音,即使看不到风锁云的脸,他也能想象出那人的神情到底有多惶恐和凄哀。
洛绎没有说话,他的手垂下,落在一片温热上。那是风锁云的手,因长年动武而生出许多茧,不复记忆中的柔软滑腻。风锁云顷刻就握住了洛绎的手,十指相扣,在那一刻他的身体终于不再紧绷,无力地瘫软下来,像是得到了某种救赎和释放。
“……真好。”风锁云向洛绎的身边挤了挤,脸靠着他的腿呢喃着:“洛绎是温热的呢……”
他呢喃着,声音低沉模糊了去:“终于不会冷了……”
洛绎的瞳孔瞬间紧缩,他看着风锁云将他的手小心翼翼的抱在怀中,蜷缩起身体。长久的疲倦和紧张透支了青年所有的精力,很快风锁云就沉沉睡去。那人并没有将他的手抱得很紧,熟睡了甚至更加将手臂放宽,摆出了一个特别的姿势——这是一种习惯,那个姿势像是在环抱着一个特别的物体,那物体比洛绎的手要大,而且是球形。
洛绎第一次觉得呼吸是如此艰难,那柔软而尖锐的姿态深深刺痛了洛绎的眼,他无端的忆起很久以前他在一家酒楼,听着其他人嬉笑着谈论起一个魔头:那个魔头喜淫滥杀,喜好白骨,据说他抱着一个灰白的头骨片刻不离手。
这叛经离道的行为在他人看来是饭后最好的谈料,但对知情人来说,那该是怎样一种深沉绝望的情感。
洛绎……你知道吗?
洛绎坐在阴影中,低头像是在凝视着风锁云,又像是在沉思者什么,最后,他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仰头开始无声地苦笑。
***
洛绎是被一股尿意憋醒的,然后他才发现他不知不觉靠着床头睡着了。
暖橘色的光斜斜地照入房间,只在门窗周围留下光路,看样子是到了酉时。洛绎低下头去,那人依旧睡得很沉,仿佛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
洛绎想要抽出手,但又怕吵醒风锁云,这时候天籁之音响起。
“需要提供辅助吗?player。”
必须的。
“我表示,player可以使用12.4%的力气以0.7的速率从27.9度角将手抽出来,偏差值可以为0.5~1.4。”
……你那和“敲击AABB+上下键,发动招式‘瞬影抽手’”有啥区别!啥区别!?
“支援一被驳回,确定使用支援二。”攻略无视某骗子无声的咆哮,非常淡定无感情说着:“检测目标的脑波,当目标进入浅层睡眠时提醒player,player应当停止;当目标处于深层睡眠时,player可以继续。”
……求问你那是123木头人、木头人、还是木头人呢?
因此,在作弊器的帮助下,某骗子非常成功地从房间离开。攻略表示很有意思;穿越表示一直围观,咪嗦;骗子表示……擦!
纾解了生理需求,洛绎正打算晃回房去,然后遇见了意外之人。
“我有话要和你说。”
一身黑衣的女子如是说道,她看着作出洗耳恭听样子的洛绎,双眸里闪过异样的情绪。
她问:“你想要什么?”
洛绎愣了。
亡夫人冷冰冰地说下去:“权势、财富、还是美色——你想要从教主那里拿到什么?”
错愕过去,洛绎勾起唇笑了:“如果我说我想要的是‘风锁云’这个人呢?”
亡夫人的眼神波动了一下,语气似嘲讽似怜悯:“你得不到他。”她如此笃定地道:“这世界上已经没人能得到他,即使你假扮‘那个人’——”
洛绎脸色怪异地打断她:“你认为我是假扮……?”
亡夫人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果然这样才是正常人的反应吧……”洛绎嘿嘿地笑起来,笑容中包含一种无奈、还有一丝近乎妥协的宠溺:“风锁云,你怎么就不怀疑呢?”
怀疑他是假的,怀疑这一切都是精心准备的骗局,人死不能复生是常识吧?所以说,为什么不怀疑呢?
——我相信……洛绎……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这样不质疑的你,让某个骗子根本没了说谎推脱的心情。
洛绎对着亡夫人笑,用着开玩笑的语气再一次道:“如果我说‘洛绎’从来只有一个……你信吗?”
在亡夫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洛绎已经自发地接下去了:“不信也无所谓。”
无所谓,都无所谓,只要那个人相信,这就足够了。
“我不在意。”亡夫人蓦地回道:“不管你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都不在意。”她看着洛绎的目光毫无温度:“我只在意‘洛绎’这个存在。对于我来说,‘洛绎’的出现,只有一个结果。”
黑衣女子极轻极轻、像是哼着歌谣般轻柔地说:
“‘洛绎’杀死风锁云。”
夕阳的光照在两人之间毫无温度,四周的空气挤压在一起令人窒息,连遥遥的寒蝉叫声也被无限拉长地传过来。
洛绎张开了嘴,他大约是想要反驳,但是心里有个声音在悉悉索索地重复着:她是对的——“洛绎”将会杀死风锁云。从见面以来的不安终于找到了源头,早就意识到了,风锁云对洛绎那种近乎疯狂的依赖和眷念,这种依赖甚至变成了一种“瘾”,他痴迷着名为洛绎的存在,神经不安地守着他的“宝藏”,终日活在恐惧和不安中,日益紧绷的神经最终将在某一天啪地一声断裂,世上便再没一个叫风锁云的人了。
叶株说,那个人类最终还是会走向灭亡。
“你懂吗。”亡夫人毫无感情地陈述着事实:“‘洛绎’对教主来说不是良药,而是毒品。”
他知道啊,所以他才下意识地避免了与那人的相认,最后却功亏一篑。
“所以你必须消失。”亡夫人冷漠地看着洛绎:“然后我会告诉教主,你只不过是一个骗子。”
“没错儿,我是一个骗子。”洛绎习惯性地用手按着黑环,他看着黑衣女子意义不明地笑了:“我曾以为你是恨他的,原来……”
黑纱蒙住了亡夫人的表情,但那双不复冰冷的眼眸暴露了她的情绪波动。黑衣女子沉默了一刻,然后突然抬手,将一直蒙着脸的黑纱放了下来。
洛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的脸,即使从攻略上看到过,但现实带给他的冲击依旧不小。记忆中的燕浮生雍容清秀,如同一株幽兰让人惊叹而不敢亵渎,而此刻眼前女子的容貌已成为喝吓夜哭郎最好的词汇。无数刀痕纵横在那张原本清秀无比的脸上,深深浅浅骇人无比。毁容的人洛绎之前也见过不少,他在西燕国的那名小厮更是被毁得彻底,但洛绎之所以惊讶是因为他知道这些伤是……
“这是我划的。”亡夫人的声音中没有丝毫感情:“当他把我从地狱道放出来的时候,我一刀一刀划下去,每一刀我都记得。”
“因为这样,我才会把刀子留在身边而不是刺进他的脖子里。”
“我毁去容貌,放弃过去身份,成为人间道主,你知道为什么吗?”
虽然是在问对面的洛绎,但亡夫人的注意力完全不在洛绎身上,像是沉湎在回忆中微微失神着。
“因为只有让风锁云活着,才是最大的报复。”
——只有让我活着,才是最残忍的惩罚……
那一天,那人将她放出来,这样痴笑着说。
——能记住他的人,不多了啊……
“闲聊到此结束。”亡夫人将面纱戴回去,洛绎只觉得双臂一沉,两个侍卫从后方将他擒住了,黑衣女子冷漠地宣告着:“你该消失了。”
“亡夫人!亡夫人!”惊慌失措的声音由远而近。
“教、教主他发疯了——”一名人间道气喘吁吁地飞奔过来,边跑边大叫:“教主杀了好多人!红殿、红殿已经毁得只剩下一、一间房了……!”
亡夫人皱了皱眉头:“还不去把那东西给他?”
“没、没用!”人间道急得连尊称都忘了:“教主抱着头骨,一追到人就问、就问洛绎在哪里,无论回答什么都会被杀掉!完全阻止不了教主——”
亡夫人愣住了。
***
等亡夫人一群人赶到红殿时,场面比她想象得还要严重得多。老远就能听到宛如野兽撕心裂肺的咆哮,到近了发现地上几乎都是残岩断壁和尸体,鲜血将这片地染得快要成为名符其实的“红殿”了。
洛绎一眼就看见中心的……魔。强烈的煞气逼得所有人无法接近,白色的单衣早已被染成血色,纯黑的长发没有丝毫光泽,一双赤红的眼眸混沌地看着四周,茫然而急切地追寻着什么。
“洛绎……洛绎呢……把洛绎给我啊……快把他给我啊!!!”
最后一句尖啸几乎快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像是濒危猛兽垂死的吼叫。洛绎捂着淌血的耳朵,很是吃力地开口:“风……锁云……”
世界变得极静,慑人的煞气像是瞬间凝固,“咚”有个物体掉落在地上,轱辘地滚了滚,洛绎只觉眼前一片红影,然后他被魔死死地抱在怀中。
“洛绎!洛绎!洛绎!”
那人在一声声叫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快,在他的脑袋中炸响,最后竟似飞鸟染血的啼叫。那人紧紧抱着他,像是恨不得将他按入血肉里,再也无法分离。
洛绎的胸腔被狠狠挤压着,根本说不出话,他困难地伸出手,将那个惴惴不安惶恐到极致的孩子抱住,同样地用力。
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风锁云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他用已经变得沙哑的声音颤抖地祈求着:“洛绎……不要离开我,你离开我,我就发疯。”
洛绎含糊不清地回答:“嗯。”
风锁云像是被安抚了,他稍稍放松了双手的力量,却依旧死死地缠着洛绎,连脖颈都胶在一起地缠着。
“洛绎……”那人微带惶恐地问:“你怕我吗?我知道这样不正常,可我改不了,我改不了,洛绎。"
“……不会。”
“洛绎。”风锁云呜咽着:“我爱你,我爱你啊……”
没人能看到的地方,洛绎的神情变幻了数次,像是在挣扎、又像是恐惧,同时带着说不清的悲哀和痛苦,最后妥协似的归于平静,神色间变得温柔起来。他抱着那个执拗到极点的人,闭上了眼,第一次做出了回应。
“恩,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