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不觉得你男朋友有点……奇怪吗？”

在天黑后灯火通明的时刻，火锅店里人群依然熙熙攘攘，甚至一路排到门外42号。服务员到处走动着收拾碗碟，叮叮当当的声音此起彼伏，又很快淹没在高谈阔论的人声中间。在这样的气氛里，蒋萌媛突然压低声音，让正努力干饭的周向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什么？”他将羊肉从麻酱里捞出来，看向这位阔别三个月的女性好友。眉毛一挑，并不怎么丰富的面部表情显得有些严肃。像是想到什么，他将羊肉几口咽下去，有些迟疑：“为什么这么说？”

“还是上次那件事。”蒋萌媛说：“不知道为什么，这几个月我天天睡不着，怎么想都不觉得那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

说完后，她自知语重，好歹这算是好友的男朋友，于是顿了顿，改口道：“也不能说是不正常吧，算是，比较奇怪？”

上次那件事……

周向星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三个月前，蒋萌媛还没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他曾带男友与她见过一面。

男友很容易胡思乱想这一点他清楚，因此在见面前，他花了整整一个小时，跟男友讲清楚了自己与蒋萌媛之间所有清清白白的往事——不是前女友，不是白月光，不是暗恋对象，没有假装男女朋友经历，家里不催婚，互相都有对象，两人都是弯的。可以说是没有任何超越友谊的迹象，将来也不会发生这种离谱的事。而这一次见面，也只不过是老朋友临行前的一次饯别罢了。

当时男友窝在沙发上，抱着膝盖，弯曲的手肘间只露出来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似乖巧地点了点头。

甚至刚见面时，一切还都十分自然，男友还主动握了手。

直到中途他去一次卫生间，回来时看到蒋萌媛的面前木桌上，插了一把餐刀。

蒋萌媛被吓得呆在原地，两只手缩在胸前，而男友在转头后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什么话也没说。后来他拔了好几次也没能完全拔出来那把刀，服务生用一根毛巾捆着，才生生拽出来。

刀扯出来时撞在桌角上，发出不大不小咚的一声。看向餐桌上那个又深又黑的刀口时，周向星心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个力度绝对可以捅死任何一个人。

那天他赔偿了餐桌更换的钱，又被这家餐厅拉入黑名单。

而当他询问男友为什么要这样做时，男友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扯着他的衣角不撒手，像是愧疚，却又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想了半天，说：“当时那里有只虫子。“

“那虫子呢？“

“被钉在下面了。”

他们已经从餐厅离开，他将永远不知道下面是否真的有一只虫子被碾碎了身体。

周向星指指站在一旁的蒋萌媛。已经不需要动口，男友便自觉地走过去，道歉道：“对不起，我没注意吓到了你。”

当时姑娘只僵硬地摇摇头，说没关系。

但今天，蒋萌媛却单独将这件事情重新提起来。

“他当时想捅我的手。”原本轻松的气氛开始有些紧张，女孩抬起杯子，抿一口酸梅汤，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大惊小怪。但飘忽的目光，以及大拇指一刻不停地刮蹭着杯沿，无一不显示出她内心慌乱。

“他当时，眼睛直冲冲盯着我……根本没有去注意什么桌面上的虫子。如果不是我恰好想要换副筷子，我绝对躲不开那一刀。”

提起这件事，她的语气依然有些发抖。

女孩看向面前这位好友。在角落略显昏暗的灯光下，青年的黑色短发里露出一缕银白，不知是何时挑染的。一直以来，周向星在人群中都属于引人注目的那一类。长相清秀，举止内敛，虽然偶尔待人接物时会显得严肃冷漠，但她知道她的好友只是很会克制，而且，好像因此戳中一些“清冷”的标签，更受欢迎了。

也更容易招惹一些奇奇怪怪人的瞩目。

“我有点担心你。”蒋萌媛伸手抓住周向星的手。一般来说，这种“家事”她不好插嘴，但他是她最在意的人之一，她打定主意，就算吵一架也要把这些话说出口：“如果最近你还发现他有什么类似的情况，一定记得……”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碗碟碎裂的巨大声响，打断了姑娘的话。

周向星下意识回头，发现是一位服务生不慎将手里托盘滑落在地。少数瓷盘破碎，剩菜洒落，交谈的人群也因此安静了一个瞬间，纷纷侧头查看情况，在对方急促的道歉声后，又很快恢复正常。

“谢谢你提醒——”

而当他再回过头时，发现面前多了一个人，话断在嘴边。

“……什么时候回家？”

男友深黑的眼睛正注视着他。

周向星吓了一跳。他下意识看向友人，发现蒋萌媛已经彻底呆在原地。

而就是这样一个转移目光的动作，像是引起了男友的不满，他伸出手，挡了一下他的视线，只空余出正中央的位置，好让周向星看他。

“什么时候回家？”他又问。

周向星说：“你怎么来了？”

男友抿抿嘴唇，黑漆漆的眼睛里似乎有点委屈：“天黑了。”

这是在指控自己出门太久。

周向星避开那只手，侧头按亮手机，算算时间，出门两个小时。再算上路途上磨蹭掉的四十分钟，坐下吃饭的时间根本不算多。

他又看向面前的男友，站在自己对面，单手撑着桌面，微微向前倾身，是一种略带压迫感的姿势。那双有些独特的，眼白不大的眼睛，没有什么神采，好像那个传说中的“蒙娜丽莎”之眼，不论走到那个角度，都像是在盯着自己。

“坐下，李枝。”他皱起眉。

于是男友便听话地坐去他身边，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脚并拢，背挺直，除了整个身体不断贴近周向星外，端正地像个小学生。

周向星没闪开，果然坚持不到五秒钟，男友的手就开始缓缓往他腰后绕，似乎想要将他整个包起来，但最后尝试多次，胳膊并没有那么长，只能作罢。

周向星看向完全僵硬的蒋萌媛，想起他们的上一个话题，沉默一会儿，说道：“你先走吧，有关工作的事情我之后再找你谈。”

直到这时，李枝才终于注意到对面的人。他盯着姑娘的脸好一会儿，最后勉勉强强咧开一个笑，伸出手去：“您好，我是周向星的男朋友。”

完全没有介绍自己的名字。

蒋萌媛也勉勉强强对他回应了个笑，没有握手，拎起包便准备离席。她临走前深深看一眼友人，像是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叮嘱道：“工作一旦遇上问题，我随时都在。”

前两个字格外重音，像是暗示什么。

周向星认真道谢。

而李枝看看自己被忽视的右手，歪歪头，放下。一直等到姑娘的身影远去到再也看不见，他才再次去拉周向星的手：“你们坐在这八十分钟，就是为了聊工作？”

“是啊。”

周向星看向男友——蒋萌媛说得对，李枝的确很奇怪。

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周向星就觉得对方长相就在自己的喜好上疯狂跳舞。当时李枝坐在书店二层的落地窗后面，染成银白色的中长发轻轻绑在脑后，隔着半条街，黑色的眼眸专注而认真地看着他，与他对视。不仅如此，不仅是长相，甚至第一次相处的时候，也是李枝主动来找他，他们的交谈十分顺利。李枝像是对他的喜好了如指掌，甚至童年的事都有不少共鸣。

他当时只觉得是缘分。

而现在想来，的确十分蹊跷。

“你什么时候来的？”周向星问。

李枝错开目光：“偶然路过。”

骗人。

如果是偶然路过，不可能知道他坐在这里八十分钟。

但周向星没有说出口，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最后站起身，在手机上结完账，走出火锅店。

夏天的夜晚不算太热，但有点湿，有点闷，再加上刚吃完一顿火锅，刚从空调房里走出来的周向星很快起了一层薄汗。身上黏乎乎的，让他有些不舒服，伸手扯着自己领口将衣服提了提，防止它紧贴身体。

眼见衣服下摆越来越高，李枝马上将自己的手送上，给男朋友降温。

周向星顿了一下，没甩开。

那只手冰凉，没有任何手汗。他不动声色地看向李枝，发现对方不仅是手，全身都压根没有任何出汗的迹象，体温低到不似夏天的正常人。

他们在一起三年，有过小争吵，但每次都在李枝毫无底线的妥协中很快结束。在同性恋群体里已经算是真爱范畴，周向星自己本来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他有点害怕李枝。

回家路上，周向星刻意向四周多留意了几眼，以前经常在附近喂的流浪猫最近一段时间不再来了。他记得其中有只三花格外漂亮，甚至做过绝育，剪过耳，每天都有小区的人来喂，流浪变成了一种自由的方式。

广场舞和遛狗人群已经原地解散，昏黄路灯下飞着一小团一小团的虫，此刻，封闭式小区内部显得十分静谧。

“你在想谁？”李枝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猫。”周向星假装自己没被吓到的样子，看向墙边一摊黑乎乎的不知名痕迹：“有只三花，很久没见了。”

“……这样啊……”李枝拖着奇怪的长腔，随后笑了笑：“应该是跑了吧，猫这种生物，谁给的饭多就会跟谁跑。”

风吹动绿化灌木，沙沙作响。在送来的微风里，青草味中夹杂着一丝什么东西腐烂的酸臭味。夏天是个容易变质的季节，周向星屏住呼吸，走过去那片地方才继续呼吸起来。

“你喜欢它的毛色吗？还是它的叫声？”

这个问题问得很奇怪，周向星想了想：“都喜欢吧，猫很可爱。”

“长相？性格？”

“都喜欢。”

然后他们就不说话了，这一路上都很安静。直到电梯亮起，发出叮咚一声响，将他们二人送去11楼。

银白色的电梯间里，周向星再次通过门上的反光观察男朋友。

李枝的吃醋情况非常明显，不论是他跟谁有肢体接触，还是他多次思考谁，甚至这个“谁”完全不局限于某种性别……和某个物种，李枝都会反应剧烈。

以前一直认为是李枝缺乏安全感，现在他终于觉得，如果是特别强烈的心理健康问题，那自己可能没有治愈对方的能力。

电梯上升所带来的短暂晕眩感散去，周向星再次看向男友。

这次，正好与对方对上视线。

与他在电梯门反光上对视的李枝抿着嘴，似乎心情不太好。黑黝的眼睛在夜色下更加神秘，马上锁定住他，仿佛看到什么猎物。

周向星一直觉得男友的“黑眼睛”与普通亚洲人其实算是深褐色的“黑眼睛”完全不同。这样想来，其实也算是奇怪的一点。

这让他移开目光。

就在这时，电梯到达终点，打破有些尴尬凝重的氛围。

周向星松一口气，刚想迈出这狭窄的空间，结果面前的电梯门却当面关闭，险些夹到。他有些疑惑地回头，发现男朋友不仅按了关门，还径直按了最顶楼的楼层。

李枝垂下眼睛，显得有些无辜：“向星，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