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子延这个人的心思,有时候其实很好猜。
比方说,他的生活中,几乎就没有“享乐”这两个字。
起码骆恺南看到的情况是这样。
每天早晨七点跟着闹钟起床,去学校工作,下了班没有其他社交活动,回家看书或休息,通常晚上十点上床睡觉。
日复一日,天天如此。
仿佛走在一条固定的轨道上,两边是深渊,脱轨就会掉下去,故而只求安稳。
上一回打破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节奏,是沈皓甩了他那晚,积压多年的苦水实在无处可倒,他破天荒地跑到酩酊喝得烂醉。
所以,与朋友喝酒玩乐甚至夜不归家这种事,对詹子延来说,是很反常的。
教训肯定得教训,骆恺南的解题思路一向清晰,要是把喝酒过夜这页轻描淡写地揭过去,詹子延下回心里有事了,或许还会这样逃避,任性不是这么个任性法儿。
但教训完,该哄也得哄。
“我刚回家了一趟,南南碗里没粮了,叫得特别生气,什么事让你连它都不管了?”
詹子延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发愣:“我没……我走之前给它添了一大碗猫粮呢。”
“它多大胃口你不知道吗?加满也就够它吃一天的,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抱歉。”
“道歉没用,给个理由。”骆恺南语气冷酷,亲吻他指尖的嘴唇却温热。
那温度仿佛化作一阵阵暖流,淌过心尖的位置。
詹子延没见过这样的人,不是真的凶他,也不是打完巴掌给颗糖,骆恺南就是借着教训他的名义撩拨他,让他丢脸了、长记性了……也更心动了。
“说不说?”骆恺南仰着脸看他,像条很有攻击性的狼犬,下一秒就要扑上来。
詹子延先一步扑了过去:“我说了你别生气。”
骆恺南抱了个满怀,搂着人往后仰,靠在吴迪卧室的衣柜上:“这得看情况。”
这间卧室朝南,充足的午后阳光洒入室内,照得后背暖洋洋的。
詹子延埋首于更温暖的怀抱中,不好意思抬头:“我昨晚……看到那天给你打电话的女生,发了和你吃饭的合照……我就乱想了。回家一个人,可能会想得更多,就没回去。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骆恺南松了口气:“你要是真知道,就不会乱想了。你会乱想,说明你心里还是怀疑我。”
詹子延无法否认,十分惭愧:“嗯,你说得对。”
“行,那我们就好好说说这事儿,现在能说了。”骆恺南摸上他后脑勺的柔软发丝,慢慢地顺下来,“那女生叫孙绮,是我高中同桌。”
詹子延仰起脸,认真听着。
骆恺南低头看他,两道视线穿透空气中浮动的阳光与微尘,缠绕在一块儿。
“她以前很内向,也很胆小,明明是语文课代表,到了高二却变得特别怕上语文课,老师抽她回答问题都要哆嗦,我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直到……我某天午休在天台睡觉,无意间往下看,瞥见她在语文老师的办公室里,那老师的手放在她胸上。”
詹子延猝然睁大眼:“什么?这不是……”
“猥亵学生。”骆恺南道出了他想说的话,“我放了学去问她要不要帮忙,没想到她已经对父母说过了,父母说她想多了,老师肯定是不小心的,而且这种事传出去对她的名声也不好,让她别说。怎么会有这种父母?”
詹子延的眸色微黯:“你父母都是高知,当然不会有这种迂腐的想法,但其实……这样的父母也不少见。”
骆恺南:“反正我特别不理解,但她很害怕,求我别说出去,我想拍照留证据也不让,因为我那会儿……名声不太好,她也防着我。”
詹子延大概能明白孙绮当时的心情。
欺负她的人是男性,恐惧的种子已经种下,发现此事的又是一位成天翘课、看似混不吝的男同学,她理所当然地会抱有敌意与警惕。
万一骆恺南借着帮她的幌子,拍下照片到处传播,她会陷入更无助的境地。
是个聪明姑娘,可惜被原生家庭拖累。
骆恺南:“后来她每次去办公室,我都陪着她去,班里就传出了闲话,说我和她在谈恋爱。”
“潘祥……就是那个语文老师,没再找到机会下手,就开始针对我,我都忍了,但有一天,他在课上故意调侃我和孙绮,我没忍住,冲上去揍了他。”
詹子延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揍得好。”
骆恺南得到了他的支持,终于露出笑,得意道:“还打掉了他一颗后槽牙呢。”
但后续的结果可想而知。
孙绮怕惹人非议,没有道出真相,骆恺南为了瞒住她难以启齿的委屈,担下了全部责任。
“学校需要我参加竞赛拿奖,我爸找校长求情,孙绮也找班主任调解。最后我只写了封检讨,赔了医药费。”
“那个老师呢?”
“被我揍怕了,又不能拿我怎么样,主动辞职了,回老家平义教书去了,我和孙绮这趟就是去找他的,假扮成男女朋友,摆了他一道。”
憋在心里多年的话一口气全倒出来,骆恺南越说语气越轻松:“她这些年在外求学,远离她父母,终于想通了。”
詹子延却越听心情越沉重:“如果她一直想不通,你就一直背这黑锅吗?”
骆恺南搂着他的手臂紧了紧,然后又放松了:“其实我当时也不赞成她公开真相,你知道有些男生多能意淫吗?我听到过他们讨论孙绮的胸大,如果被他们知道这件事,他们不会可怜孙绮,只会臆想更多,孙绮的日子不会好过。那会儿她才高二,而我很快就能得到保送资格了,不用一直去学校,综合考量,不说更明智。”
詹子延还是心疼:“我能理解你的做法,可你不说,别人就误会你。”
“我本来名声就不好,别人顶多在背后说我暴力,不敢当着我的面儿找茬。”骆恺南无所谓地耸肩,“孙绮要承受的比我多,我还好,不痛不痒。”
“真的不痛不痒吗?”詹子延按上他的心口,“你让我坦诚,那你也要对我坦诚。”
骆恺南突然沉默了。
这是一阵震耳欲聋的沉默,詹子延从这份沉默中听到了强烈的内心波动。
强者通常无法共情弱者,而骆恺南是个异类。
他们此刻能够坦诚相待的原因,归根结底,是骆恺南的善待给了他倾诉的勇气。
孙绮也是如此,是骆恺南给了她前去与加害者对峙的底气。
他们都是被骆恺南保护的人。
但谁来保护骆恺南呢?谁能共情他呢?他连找人倾诉都无法做到,独自承受了无端的猜忌怪罪。
有的人情绪看似稳定正常,吃饭、睡觉、读书、工作……实则已将自己孤立于这个世界之外。
他们都是如此。
“当时是难受的。”骆恺南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匿着一股无奈,“特别是我爸妈也不相信我的时候,很想告诉他们事实,但那时候年轻气盛,英雄主义,觉得答应了别人就一定要信守承诺,就谁也没说,还以为自己特别酷呢,实际蠢得要命。”
“不过后来出国读书,换个环境,也交了些朋友,就还好了。只是最近与孙绮重逢,又想起了那些烂人破事,心情有点差而已。”
詹子延额头一痛,被他弹了一记:“你还给我火上浇油。”
詹子延捂住额头:“抱歉,下次不会了。”
“别再道歉了。”骆恺南拨弄着自己的碎发,越说越小声,“一次就够了,说多了显得我很无理取闹。”
詹子延忍不住笑:“你也会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啊。”
骆恺南立刻变脸,捏住他的腮帮子:“嘲笑我?”
“没……唔!我错了,恺南……”
骆恺南往他撅起的嘴上亲了一口:“好了,我已经说清楚了,以后心里有事就要像这样坦白告诉我,不要隐瞒,不要说谎,知道吗?”
詹子延半被迫半自愿地点头:“嗯……知道了。”
卧室门外。
乔怀清耳朵贴着门板,听见了那声短促的“唔!”,激动得直掐大腿:“开始叫了,可以可以。”
吴迪绝望地捂住脸:“这床不能要了……”
话音刚落,房门唰地一下从里边开了。
乔怀清猝不及防,扑通摔趴在地上,浑身都疼:“你们……怎么出来了?!”
骆恺南踢易拉罐似地,一脚踹开这个障碍物,牵着詹子延出来:“要做什么也不会让你听见。”
乔怀清愤怒捶地:“骆恺南,你肯定就是不行!别狡辩了!”
骆恺南径直走向吴迪:“正好你也在,帮我个忙。”
吴迪正沉浸在保住了床的喜悦中,笑中含泪道:“好的好的,只要骆哥你不糟蹋我的床,我什么都愿意做!”
“把我拉进高中群。”
“好好好……啊??”
当晚,孙绮在朋友圈勇敢发出还原真相的长文后,又转发到了高中群里。
有人谴责,有人沉默,有人看戏,更有甚者,直接问孙绮:「真的假的啊?你不会是为了维护骆恺南吧?」
吴迪看见这话,就明白为什么骆恺南当初不说了,气得跳起来骂人:“这些沙比!以前就天天在背后诋毁你,都毕业这么多年了,还是这幅狗样!”
骆恺南直接发了段语音回复:“有意见,当面对我提,躲在网线后面算什么本事?”
群里的同学还不知道他进来了,认出他的声音后,顷刻间统统沉默。
潘祥究竟有没有猥亵学生,他们尚且不确定,但惹上骆恺南,肯定会遭殃。
“你看,成见有时候挺管用的,屁都不敢放一个了。”骆恺南笑得十分混蛋。
詹子延无奈,扭头去看乔怀清手里的活儿:“怀清,你做完图了吗?”
“快了快了,詹老师你别急,慢工出细活。”乔怀清和颜悦色地说完,转头就对骆恺南破口大骂,“我堂堂艺术大师,别人找我约稿都得等我档期,在这儿帮你免费做海报,骆恺南,你欠我的用什么还!”
骆恺南扬眉:“今晚让你睡我们房间?”
詹子延:“?”
乔怀清迅速变脸,嘿嘿笑道:“从今晚起,你就是我一辈子的好兄弟。”
为了这笔交易,乔怀清一晚上抱着笔记本没松手,加班加点地赶出了一幅控诉海报,配色极为大胆抢眼,指名道姓地揭发了潘祥的劣迹。
骆恺南把海报文件传给了孙绮,说:“她还在平义,今晚就打印出来,贴到平中门口去,明天一早,送孩子上学的家长都能看到。她的长文也发校长邮箱了,这一套组合拳下来,不信家长和学校领导无动于衷。”
詹子延帮不上什么忙,就借用吴迪家的厨房,给他们三个煮了鸡蛋面当夜宵。
吃完面,几个人也基本忙完了,吴迪一看表:十点了。于是劝他们留下过夜,一间主卧一间客房,够他们四个人分配了。
骆恺南同意了,乔怀清一阵欢呼,立马屁颠屁颠地跑去浴室洗澡,声称要沐浴焚香,虔诚地欣赏现场、寻找创作灵感。
然而等他出来的时候,家里只剩下吴迪一个人了。
“他俩呢??”
“哦,骆哥说他答应你了,让你睡他们房间,这样他们就没地方睡了,所以回去了。”
“……”
“……草!”夜色中响起一声悲怆的咆哮,“男人果然都是大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