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寿命太过短暂
埃隆·哈瑞斯!
深蓝色的眼睛, 从十岁开始根植在他记忆中,到二十二岁那年的新年夜到达顶峰,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因为这个男人, 季家生活了几百年的古堡化作灰,无辜的、单纯的莫莉和其他仆从死了, 许游陷入长达几个月的昏迷, 他不得不和两个人类朋友进入秘境森林九死一生,寻找银焰花。
季辞的个性平和,很少会对什么人产生极端的情绪,上辈子唯一的爱恨都给了许游。然而前世的许游只是系统设定好的NPC, 所有的举动不受自我支配,他不是真的能怪罪他;再加上如今这一世也算是用爱来弥补———尽管本人不知晓。
除了许游以外,也就只有面前这个笑得风度翩翩的男人, 会叫季辞恨之入骨。埃隆·哈瑞斯做的事情,都是经过精密的算计,出于本心,没有任何借口。
现在又把他绑架到这里来。季辞并不怕死, 怕死的人是不可能在逃生游戏中活下来的;但他只要一想到埃隆会用自己去威胁季家,他就恨不能与他同归于尽。
季辞从醒过来开始就没有往后面看去, 一直追寻着洞口的光亮, 然后又被巨大的蜜蜂吸引了注意力, 完全没发现自己身后居然有人。
埃隆究竟监视了他多久?在他昏迷的时候会不会已经动手做了什么?
山洞随着蜜蜂的转身透出更多光亮, 足够他们看清对方。他警惕地盯着埃隆, 后者摊了摊手, 挂着堪称友好的微笑:“别这么防备嘛, 小少爷。你看, 我没有捆你, 也没有伤害你——”他的目光落在季辞肩颈上透出衣料的血色,“抱歉,也许过来的时候用了点儿力,但那不是我本意。”
季辞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一句。
埃隆还是笑着:“你不好奇,我「请」你的来意吗?”
“「请」?”季辞难得露出一丝嘲讽。
“别的地方都没有这里安静。我怕我们的谈话会被打断。”埃隆说,“但我会好好对你的。你想吃什么喝什么,包括衣服和床,我都可以给你。”
被囚禁在阴森森的山洞中,就算穿金戴银山珍海味又有什么意义。季辞冷冷道:“少说废话。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或者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你终究要向别人讨要。”
看来总被捧在手里的小少爷,并没有被娇养成一无是处的傻子。“你只是一个人类,和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类。”埃隆眯起眼,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为什么对季家和许家这么重要?”
季辞没有回答:“你想要这个世界的权,我小舅早就放手了,你现在要挟我来逼迫他,还要做什么?逼他自杀?”
“你还知道点儿政治。”埃隆并不气恼,“可惜,小朋友,龙类的权势可没人类想得那么简单,也不是他退位、或者死,就能解决的事。”
“那还要什么步骤?”
“想套我的话,可没那么简单,小家伙。”埃隆笑道,“你只要安心地待在我这儿,别想着逃跑,就够了。”他抬起下巴,示意矗立在洞口的蜜蜂,“我想,你应该还没有能跑得过它的力气吧?”
季辞还没说什么,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了埃隆。他瞥了眼来电人,脸色沉了沉,直接挂掉了电话。抬起头又挂上先前虚伪的面具:“本来想带一个人来见你,现在恐怕来不及了。晚些见,小少爷。”
巨大的蜜蜂恭敬地给他让出路,埃隆旋出一阵风,恢复巨大的、金灿灿的龙身,转眼消失在山洞中。
季辞靠着冰凉的岩壁,仰起头呼出一口气。
上一回感到如此惘然,还是许游刚刚陷入昏迷的那段时间。现在,那种软弱的、无能为力的感觉,重新回来了。
他只是个人类。他什么都做不到。
*
城堡里的几人一筹莫展,绑匪的身份跑不了那几个对立的势力,尤其是赫定家和埃隆·哈瑞斯,然而他们没有证据,不能直接找上门兴师问罪,更无法确定小辞此刻的位置。
季淳难得神情焦灼,问许游:“他还安全吗?”
许游脸有点儿热,点点头。
巨龙在结合后,相当于天然地立下一道契约,伴侣可以通过共振来感知对方是否安好,但也仅限这么多,不能定位,更不能沟通。
他们从来没在长辈面前谈及过结合的事情。按照人类的法度,季辞早就是成年人了,可在巨龙、在季家眼中,他始终是个非常年幼的孩子。结果季淳这个问题让人措手不及,还必须回答,旁边几人先是为季辞的安全松了口气,旋即意识到这代表了什么,看向许游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复杂。
要不是自己已经被承认了,许游想,这些爱子心切的纯血们,都在磨牙吮血吧。
忽然,派去探查的仆从拿来一封信。
都这个年代了,居然还有人写信。而且还是通过飞镖扎在石墙缝隙这种古老的方式。
但同时他们也意识到,想要在不被季家的雷达检测到的距离,扎进坚硬砖墙的细小空隙中,需要多么深厚的功底。
镖尾系着一段金粉色的、女孩子扎头巾似的绸缎,季悦栀很熟悉这个花纹,是某个奢牌的新款。她缠在指尖上嗅了嗅,香水味也是同一个牌子。
季淳打开薄薄的信笺,字数寥寥,却读脸色却凝重。
他看完后深深叹了口气,季越彭接了过去,一眼瞥见落款。
伊迪丝……赫定。
是她!
信上只字未提季辞,比起信件更像是邀请函,邀请他们去赫定家的庄园做客。
这个「他们」,特指许游和季淳。
并且特意注明了,只有他们两人能来,其他人恕不接待。
季越彭狠狠摔在地上:“先是小辞,再是舅舅……究竟是何居心!”
不管是什么居心,为了崽崽,总是要去的。许游还好,独来独往惯了,季淳这边有点儿麻烦,几人都不同意他去。毕竟赫定家和季家已经结了世仇,就算季淳贵为元老,难保这不是个鸿门宴……
不,所有人都清楚,这就是个鸿门宴。
众人七嘴八舌,不是争执,胜似吵嚷。
季淳叹息:“都别说了。”
他的声音非常轻,轻到离得远一些的季悦栀甚至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然而所有人还是在同一时间静默,城堡顿时安静到可闻针落。
他捏了捏鼻梁:“我和小许去。”他做了个手势,阻止任何反对声,“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
他已经活了一千多岁了,姐姐,父母,从前所有的交心之人,都已经不在世上了。他将季悦栀和季越彭拉扯成人,给了他们远离纷争漩涡、永世衣食无忧的优渥条件,也算是做到了被人嘱托的最后一件事。
有很长一段时间,季淳觉得生命没什么意义,直到二十五年前在大火中发现了那个幼小的人类遗孤,才从他身上重新找到丁点乐趣和希望。
赫定家想要什么呢,想让自己向他们臣服,彻底将纯血的领导力拱手让人,或者干脆消失,一劳永逸。那都没关系。他多活一天,一年,一百年,都没什么差别。
但崽崽不同,人类的寿命只有那么点儿,余下的每一日对他而言都无比珍贵。
怎样才是平衡,季淳看得最透彻不过。
季淳在去往赫定庄园的一路上都是沉默。平时里身边总是簇拥着许多人,季霖泽和加西亚像是他的左膀右臂,尤其是后者,几乎与他是一体共生的光影,衣食住行,寸步不离。
今日,他们都不在,只有一个当年被他当做「朋友」带进季家,如今成了「儿婿」一般存在的许游。
许游开着车,有好几次想要通过后视镜开口说点什么,又按捺下去。他和贵族家打交道,也就是这一二十年的功夫,换算成人类的交情,顶多是前两天刚见过。他没有资格,也没有自信能去安慰季淳什么。
赫定庄园距离他们的城堡有相当一段距离,就算改装过的车也需要将近一天。还好龙类无须多少睡眠,他们没有休息,傍晚出发,第二日清晨到达。
斯科特·赫定还在世时,就是穷奢极欲的代名词,就连世代富商的许氏也自愧不如。现在的赫定庄园虽然没有他当年的主宅那般富丽堂皇,也看得出是下了大手笔的,两边缤纷的郁金香、异菊、牡丹不合时宜地开了漫山遍野,风景宜人。远处有座用蓝宝石堆砌的风车,包围在大片大片的绣球花中间,仿佛童话现世。
要不是场合不对,许游真想下车走走看看。
他们停在纯金打造的大门前,有门童过来接。尽管重组后的赫定家大部分仆从都是新招揽来的,但对季家的仇恨几乎刻进了工作守则,门童低着头不敢看来人,以防做出大不敬之举,直接被削掉脑袋。
门童说了句「请二位跟我来」,就紧紧封上了嘴巴。许游停了车以后,自觉充当以前加西亚的位置,走在季淳的侧后方。
他们走了很久,久到许游都想用龙身飞过去算了,终于走到开阔地。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湖泊,仿佛刚才风车的蓝宝石质地,朝阳下泛着粼粼波光,美得不可思议。同样如诗如画的还有坐在湖边凉棚下的人,银白的长卷发瀑布般垂在身后,一袭拖地白裙完美地诠释「优雅」二字。
“小姐,季先生和许先生到了。”
*
门童说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好像再迟一秒就会火烧屁股。许游觉得疑惑,季家和他自家的仆从也很尊敬家主,但绝不会产生恐惧……对,就是恐惧。
但赫定家不同,比起敬,更多的是畏,好像那不是同类中引领他们去往美丽新世界的领袖,而是炼狱中索命的恶鬼。
伊迪丝·赫定闻言转过头,代表着S级的铂金色眼瞳中流露出一丝难言的落寞。
“你终于来了,淳哥哥。”
淳……淳哥哥?
许游听得一愣。季淳作为万人之上的元老,几乎只剩下两种称谓,「先生」和「小舅」。后一个也只有季悦栀、季越彭和季辞会这么喊,对于其他人,对于这世间绝大多数龙类而言,他就是「先生」。
伊迪丝却喊得如此别致且……亲切。
许游还记得自己被季淳派去与她接触时,对方给出的名字是凯拉。尽管没到男女之情的心动份上,然而他也难免落俗地惊叹于她的美貌。
没想到几年后再见,已是分外眼红的仇人。
其实也算不上仇人,因为伊迪丝眼中根本没有自己。
季淳没对这个称呼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眉间有忧色:“伊迪,你长大了。”
几百年前,在季家和赫定家还没有剑拔弩张之时,两家也曾有过互相交好、走动的时光。伊迪丝是他们那代最年幼的一个,刚学会化人形不久,是个雪白雪白的小团子,怯生生地跟在斯科特身后,没有父兄的允许,连开口都不行,漂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们。
年轻的斯科特已经急着参与权柄之争,注意力全在两家家主的对话。从主到仆,赫定家没有任何人在意这个空有血统、没什么能力的小女儿。
当年的季淳和季悦栀、季越彭差不多,被保护得很好,不需要为争权夺利之事烦忧,只要跟在父母身边做个乖儿子就好。季念云注意到他有些无聊,悄声建议:“去找那个妹妹玩儿?”
对于季淳来说,跟伊迪丝玩的那个下午,不过是他作为季家小少爷社交中稀疏平常的一部分,他对伊迪丝友好过,也对许许多多别的孩子好;可对于伊迪丝而言,那却是她绝望的金丝雀刑罚中,照进来的第一束光。
*
这些都是许游无从得知的事情。
他和季淳在伊迪丝的邀请下,于她对面落座。赫定家的大小姐亲自为他们斟茶、切小点心,递过去,柔声道:“今早刚送过来的茶叶和食材,都很新鲜,你们尝尝。”
季淳此刻对甜食毫无兴趣,皱起眉想要说什么,却被伊迪丝打断了:“那个人类很安全。你们大可以先享用,再慢慢谈。”
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两人目光沉了下来。不出所料,季辞果然是被赫定家的人绑架的。
庄园的美丽、S级雌性的魅力,在对小辞的关忧面前荡然无存。许游顾不得礼仪,放下刀叉的动作重得像砸东西,厉声道:“你到底想对小辞做什么?”
“只是一个人类。”她的目光竟有几分天真的迷茫,“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如果不重要,你也不会绑架他了。”季淳切下一小块甜点,放进口中,入口的苦涩很快化作甘甜,“或许我们无须那么多弯弯绕。我只和许先生一同前来,以表诚意。伊迪,说吧,你想要什么?用什么来换季辞?”
“我……想要什么?”伊迪丝机械地重复着他的话,眼神空洞,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就算配上这张漂亮的脸蛋仍旧诡异到令人毛骨悚然,“淳哥哥,你怎么认定,是我想要的呢?”
季淳蹙眉,许游替他问了出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伊迪丝摇了摇头:“不是我。我对人类没有兴趣。想和你们交易的是埃隆。”
“埃隆?”许游浑身一震,难道害得自己昏迷不醒数月的罪魁祸首,再一次成为在季家反复划出伤痕的凶手?“那个埃隆·哈瑞斯吗?”
“哈瑞斯?”她轻笑,“不,他应当叫埃隆·赫定。”
埃隆·赫定?!这两个名姓的结合,是他们从未料到的。还以为是两个虎视眈眈的敌人,原来它们根本就是暗中滋生出同源的怨怼。
伊迪丝不再看他们,眺望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湖面:“你们还不知道吧,埃隆他是我的侄子———是我兄长斯科特·赫定的私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