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芙就快要死了。
这不是夸张,也不是隐喻,不是任何修辞手法——纯粹字面意义,他生命垂危,马上就要死了。
身为邪神,他兴风作浪了几百年,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坏事儿干了个遍。
世人都以为邪神统治世界的局面将会一直持续下去,可惜邪不压正,他终究还是败了。
正义之士搁那嘚啵嘚啵教育他苦海无涯回头是岸的时候,祝芙躺在地上,眼前全是血雾。
人人都道邪神虽为名震四方的混世大魔王,却有一双美得无与伦比的眼睛。
眼角微微上挑,好似初春旭日下第一朵柔软绽放的桃花瓣,睫毛又长又密,漂亮得勾魂摄魄。
水汪汪的,眼眸含春,看向谁都好似款款深情。
殊不知如此柔情百转之下,藏着怎样的心狠手辣。
从小别人就跟他说,他长得很像他妈妈。
他爸也经常讲,他最像他妈的地方就是这双眼睛。
他妈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绝对的高岭之花。麾下迷恋者万千,却郎心似铁,谁都别想越雷池半步。
结果栽在他爸手里。
不过他爸也不差,按自吹自擂的表述方式——那也是帅得惊天地泣鬼神,人见人要爱,花见花也开。
所以他妈这朵高岭之花,最终被他爸摘了下来。
对了,他妈也是男人,祝芙有两个爸爸。
在家里祝芙是不敢喊“妈妈”的,都得叫父亲。
血在身下流淌成小湖泊,他感觉得到生命正慢慢流失。死亡成为一种具象化。
祝芙眨了下眼,粘稠的液体顺着睫毛滴落下来。
他在发呆。
没错,马上就要陨落的一代邪恶传奇,竟然在发呆。
人死之前是会看见走马灯的,祝芙以前不信,现在信了。
不然他眼前怎么会出现父亲们抱着还是小小一只奶团子的他、耐心哄着的场景呢?
他们死了多久,祝芙就有多久没见过有人用这么温柔的神情望着自己了。
父亲们离开后,世界上的其他所有人对邪神而言,都只能划分为可利用的工具,与不可利用的渣滓。
‘取什么名字好?’幻象中另一个父亲站在旁边,伸手戳了戳他软乎乎的小脸蛋,‘宝贝儿,跟你姓吧。’
‘叫……芙芙吧。’
‘祝芙?你喜欢吃的那个泡芙的芙吗?这名字好。小崽子可是承了我们多少祝福啊。小芙仔,快快长大,将来可不要惹你妈生气。’
‘别这么喊我。’
‘知道了知道了。’
……
那些画面雾一样消散,父亲们也不见了。
白日梦终究是梦,怀抱成了虚妄一场。祝芙回到满是阴霾的冰冷现实,在心里叹了口气。
很少有人知道,薄情寡义的邪神祝芙在儿时曾有一个幸福和睦的家,父亲们的感情很好,会像寻常人家的父母一样,逗他开心,陪他做游戏,带他出去玩。
父亲们强大慈爱,捧着脆弱的、不该为人所知的小孩子长大。
可惜后来什么都没有了。
圣骑士与神子的交※合本就是罪孽,父亲们相爱的刹那,已然为今后的几百年埋下祸端。
恶果结在根系里,他当然没能长成正直的人。
父亲们为了庇护他而死,他失去了最后温情的堡垒。
茫茫世间也再没什么能系得住他。
祝芙临死前许了一个愿——或许那不能算许愿,只是半梦半醒间的喃喃自语。
要是能再活一次就好了。
从头再活一次,他就不犯浑了。
做什么混世魔王,要什么天下,跟在父亲们身边乖乖长大,做他们怀中的乖乖仔,简简单单平平凡凡过一生,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他真的,很想他们……
疼痛早就麻木,身边人念叨什么也听不清,祝芙的意识愈发稀薄,坠入长眠的边缘。
*
意识归位之前,祝芙先闻到了一股很香的味道。
清甜软糯,带一点热带和海洋的气息。
好像是椰奶西米露。
曾经是他最爱的甜点,从小吃到大。
他妈出生高贵,千疼百宠长大的,就算跟他爸在一起后,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直到有了他,才偶尔下下厨,亲自给他做,看见他大口大口吃光的餍足的小脸,露出淡淡的笑意。
他妈被他害死以后,他翻遍全世界,踏破多少店铺,抓过几十上百个厨师甜点师,再也没找到同样的味道。
但在此刻,这样的味道柔柔钻入嗅觉,熟悉得叫他鼻子一酸。
祝芙有些不忍心睁开眼,生怕短暂的幻觉会因此结束。
他做了那么多坏事,死后应当是下地狱的。
此刻闻到了眷恋的气味,竟如同置身天堂——这是不是也算进入地狱之中折磨的一环?
祝芙还在发怔,没睁眼。
接下来,又多了一些锅碗瓢盆放置的咚咚,走动的脚步,帘布掀动的沙沙声,风铃的叮咛,甚至有窗外的鸟鸣。
总之,都是些尘世间的声响。
难道他不在地狱?
祝芙忍不下去,睁开眼。
他呆住了。
那个在窗边打电话的人,长身玉立,脊背笔挺,像棵俊秀的小白杨,专注地听着,眼眉低垂,整个人看上去静谧又清灵——不是他妈又是谁?
祝芙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
确定不是幻觉后,他张张嘴,声音仿佛不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轻飘飘如梦呓:“妈……妈?”
他是想喊“妈妈”来着,嗓子干哑得厉害,只发出了一些细弱的、不成型的声响。
祝熙原听见儿子喊自己,三言两语挂了电话,转过身。
他看见祝芙的表情,蹙起眉。
家里这个小崽子三岁了,平时很爱笑,学走路的时候撞疼了也不闹,傻乎乎的,很少会哭,就算睡醒了找不到他们,顶多哼哼唧唧几声。
今天这午觉没睡多久就醒了不说,还眼圈通红,望向自己的表情震惊又委屈。
他弯腰从奶黄色的儿童床里把小家伙抱起来,轻声问:“崽崽,做噩梦了?”
就像祝芙已经几百年没喝过好喝的椰奶西米露一样,他也几百年没听过有人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唤他“崽崽”。
虽然名字的那个“芙”是他妈选的,可他妈更喜欢叫他崽崽。
崽崽,崽崽。
轻快又柔和,在他妈清淡的、看似没多少起伏的声线下,包含着无限的爱意。
世人皆知邪神祝芙百毒不侵,无惧也无情。
没有人知道,光是这么简单的几个字,几乎叫他怀念得掉下泪来。
能重新见到父亲,是祝芙以前不敢奢望的事情。
邪神能做到很多,但不包括复活已经死去的生命。就算能唤醒,也是些乌烟瘴气的邪祟秽物,他并不愿意以这种方式玷污父亲们。
祝芙向来抗拒复生,所以他自然会想:这是不是又是一种蒙蔽感官的丑恶幻觉?
他抬头,仔细地端详几百年没有见过的父亲。
祝熙原依旧清冷而漂亮,可怎么看着……
身为邪神的亲爹,祝熙原自然也不会衰老,但此刻比祝芙记忆中的任何时候都更加年轻,不过二十多岁。
可祝芙的印象中,父亲是三十岁才有的他。
他现在究竟身处何处?父亲又是不是他的父亲?
等等。
祝芙紧接着又发现了另一个问题。
他成年之后跟祝熙原的身高差不多,怎么能被抱起来的?还这么轻松,像拎起一只小猫崽。
他妈贼能打是不错,但靠的是快、狠、准,并不是个大力士。
很离谱啊?
而且房间里的所有家具都变大了好多,光是那个门,看起来就好高好高。
他妈看起来也变大了许多,但同背后的景象又是和谐的。
祝芙觉得哪里不对。
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家变大了,是他变小了。
他低下头,伸出手。
原本纤细修长、骨节分明、为人夸赞的一双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胖乎乎的小肉手,大概也就比哆○A梦多几个手指头。
皮肤也不是成年后那种清冷的苍白,而是甜甜的奶白,嫩得能掐出水来。
不对劲。
属实不对劲。
祝芙浑身一震,有种相当强烈的不祥的预感。他扭头寻找任何一个可以反光的物品,最终在不远处的玻璃柜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圆眼睛,卷卷毛,软乎乎白生生,穿着奶黄色的、满是小鸭子的睡衣,画里走出来似的,像个会动的洋娃娃,在他妈怀里小小软软一团。
虽然有一点点陌生,不过他还是见过的。
是三岁的他自己。
……握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