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彼此表明心意,又让林伯与柳栖桐那样忙了起来,江从鱼两人每逢休沐日便在江宅私会,日子过得滋味十足。
如此两个月过去,不知不觉已经入秋。
不知是不是江从鱼持之以恒的分享有了效果,还是经常哄着江从鱼把各种吃食用嘴巴喂给他尝的缘故,楼远钧居然渐渐能尝到些味道了,夜里即便不歇在江从鱼身边也能按时入眠,气色瞧着是越发好了。
江从鱼眼瞧着楼远钧被自己养得容光焕发,心里很有成就感。
他知道楼远钧身体根本没问题,许多事都是心病居多,现在虽还没完全解了心结,比之从前却已经改善许多。
这日江从鱼心满意足地入睡,到清晨天还没亮就朦朦胧胧醒来。他听到外面有轻微的动静,继续闭着眼佯作自己还在睡,竖起耳朵偷偷关注楼远钧一大早醒来做什么。
可惜可能离得有点远,他根本听不清外面的对话,只依稀能判断是吴伴伴在和楼远钧说话。
语气十分恭敬。
江从鱼眼睫微动。
接着他轻轻翻了个身,面向雪白的墙壁睁开了眼。
背后传来了脚步声,是楼远钧的。
楼远钧坐到床沿替他掖了掖秋被。
江从鱼忍不住回过身来看他,只是他睡眼惺忪、将醒未醒,看不太清眼前的人。
楼远钧俯吻了下他唇,才说道:“我有事要先走,不能陪你吃早饭了。”
江从鱼含含糊糊地回应:“好。”
楼远钧真想把他给一口吃了,可惜军中来了急报,他得回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他不舍地在江从鱼唇上摩挲了好一会,才终于起身穿上外袍回宫去。
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江从鱼眼睛才慢慢睁大,逐渐有了平时的清亮明澈。他看了眼旁边空了的位置,慢吞吞地坐起身,准备吃个早饭与友人们相会。
今年国子监的院试已经考完了,正紧锣密鼓地筹备老生们的秋闱,也就是俗称的乡试。
乡试顾名思义,就是在本乡进行的考试,这个乡的范围是指整个省。
届时各省均会分到相应的解额,这意味着不管隔壁省考得怎么样,只要你在本省能排到五十名以内,你的会试资格大抵就稳了。
要是在京师这种繁华之地应试解额会更多,只要考个百名以内就成!
更重要的是,国子监作为单独的应试点,它的录取名额是独立出来的。
一般考乡试是两三千人争那几十个名额,进了国子监就只需要与两三百人争几十个名额!
这也是国子监入学名额能算是官员福利(寻常官员也只有那么一两个家中子弟进去)的原因。
江从鱼趁此机会了解了不少科考细节,才知道他们这些监生走出去为什么那么受欢迎了,在外人眼里他们进了国子监基本就等于半只脚踏入官场!
只要在国子监过了院试,即便考不到进士出身也算得上是国子监的“毕业生”了,可以留在国子监或者分派到各地官学当学官,同样是颇受人尊敬的体面差使(虽然许多志向高远的读书人看不上眼)。
对寻常百姓而言,国子监的监生可不就前途一片光明吗?
到了八月,天气终于有了点凉意,为了让老生们安心备考,新生的各种骑射训练都停了,江从鱼平时那些读报会、读书会也都暂且不办,改为组织同窗给应试老生们送温暖。
沈鹤溪见江从鱼办得有模有样,也就没有阻止他们胡闹。
他刚收到杨连山的来信,说秋闱以后他可能要送几个考生入京应试。
说是送考生,沈鹤溪一看就知晓杨连山肯定是不放心江从鱼,找个由头亲自来京师看自己学生。
他在心里冷笑不已,对时常来借阅《屏山文集》的江从鱼愈发横眉竖目。
江从鱼暗忖自己最近也没干啥不该干的事,怎么这沈祭酒好像又开始看自己不顺眼了?
估摸着是他最近来得太频繁,碍着人家的眼了!
好在他也快把多达三十几卷的《屏山文集》都看了一遍,还抄了个七七八八,接下来可以少来几趟!
郗直讲这位恩师姓李,号屏山,《屏山文集》汇总了他生前的所有著述。
比起“南杨北张”,李屏山更擅长着眼于现实,关注自己入仕之后了解到了方方面面的问题,小到乡县治安、大到朝中弊病,他都有详细记叙自己的见闻、自己的尝试、自己的建议。
可惜想以一己之力撼动昏暗的朝局无异于蚍蜉撼树。
李屏山很快因为提的建议不讨人喜欢而被撵去坐冷板凳,以至于自己最爱惜的学生遭人迫害时他根本无从救援。
那是一种无穷无尽的绝望。
既没有办法践行心中的道义,也没有办法护自己悉心教导的思想继承者周全——所有的路都走不通,所有的理想、所有的追求、所有的抱负,全都是枉然。
眼前已经没有路了啊。
送走遭刺配流放的学生,李屏山喝了一整晚的酒,醉得不省人事。
翌日便咳血而亡。
越是读到《屏山文集》的后半部分,江从鱼就越能感受到那字里行间的煎熬与痛苦。
明明前半部分的记述都是那么意气风发、锐意进取。
这应当也是先皇登基后许多人的共同经历,从一开始的壮志踌躇到后来的灰心丧意。
那位所有人提起时都忍不住唾骂几句的昏庸帝王,最初也曾经是许多人曾经满怀期待的英明君主。
江从鱼一边观摩老生们的秋闱,一边开始暗搓搓在郗直讲布置的功课里夹带私货。
不管郗直讲要他们写什么题目,他都能绕到《屏山文集》上的观点去。
尤其是最近他们已经学完本经,郗直讲正在给他们讲策论写法,这个夹带起来就更方便了。
策论么,不就是针对各种问题提出自己的见解与应对办法,这可是李屏山最擅长的方向!
郗直讲最初没什么反应,江从鱼觉得是自己夹带得太高明,没叫郗直讲看出来。于是他暗中加大了力度,只差没把“我是照搬你老师的观点”这行大字写在自己的功课里。
这下郗直讲面沉如水地把他喊了过去。
郗直讲问他:“这是你自己的想法?”
江从鱼老实回答:“不是我自己想到的,我看《屏山文集》时发现的。”
听他还敢提《屏山文集》,郗直讲冷笑说道:“你胆子倒是挺大!”
师生俩正对峙着,隔壁楮直讲过来了。他见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赶紧上前说和:“这是怎么了?有话可以好好说,小鱼他一向懂事,前辈你说了他肯定会听的。”
郗直讲觉得这同僚简直是眼瞎,就江从鱼这德行他也敢说懂事,真懂事的人会故意挖开别人痛处往里头撒盐?
他这辈子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因他而亡的恩师。
因他而心死,因他而身故。
“你有这么多闲工夫去看别的书,想来是觉得平时的功课太少了。”郗直讲提笔刷刷刷地写下一长串书单,把它直接扔给了江从鱼,“那你接下来就把这些书全看了,若是年底通不过我的考校,就别怪我到时候给你评个末等!”
江从鱼没想到郗直讲还能给自己来个加试。
他有些气闷,可是他自己主动招惹的郗直讲,只能蔫了吧唧地拿着那长长一串书单唉声叹气地走人。
没走出多远,楮直讲就追了上来,问江从鱼能不能把书单给自己抄一份。
还说自己也准备把这些书通读一遍,让江从鱼得空可以来找他一起探讨。
江从鱼一听还有人主动要跟自己一起受累,心里的郁闷都散了大半。
他大方地把书单给楮直讲抄。
楮直讲抄完才问他怎么惹得郗直讲那么生气。
江从鱼见左右无人,才与楮直讲讲了自己去沈祭酒那借阅《屏山文集》的事。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就是想从《屏山文集》下手解开郗直讲的心结。
可惜他还是太急切了,直接惹恼了郗直讲。
楮直讲若有所思:“沈祭酒那里有《屏山文集》吗?我得空也去借来看看。”
江从鱼道:“沈祭酒可宝贝了,只许我在他那里看或者自己抄走。”要不然他也不会看了两个多月才看完。
楮直讲笑了起来:“没事,我也去抄。”
江从鱼好奇地问:“您好像很喜欢郗直讲?”
楮直讲也不隐瞒,笑道:“是很喜欢,或者应该说是‘景仰’。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就见过你们郗直讲了,他那时候才十几岁,却已经一举考了解元。满大街的男男女女都在看他,我也是其中一个。”
他只是千千万万资质寻常的普通人之一,苦苦备考十几二十年才考了个进士出身。
相较之下,郗禹是那种所有人都要仰望的天才,只需短短几年便能走到旁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
可惜他的出色反而成了他所有厄难的根源,他的光明前程还没开始便苦遭摧折。
去年见到浑身竖着利刺、抗拒与所有人交流的郗禹,楮直讲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记忆中那个天资过人的少年天才。
楮直讲道:“有了你这个学生,郗前辈已经比以前振作多了。不用着急,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他说话不急不缓,却莫名有种让人忍不住信服的笃定。
江从鱼本来有点沮丧的,听楮直讲这么一说又来了精神,兴高采烈地与楮直讲达成共识:咱迟早要把郗直讲薅起来发光发热,绝不能让他年纪轻轻就等着退休!
有了楮直讲的宽慰与加入,江从鱼也就不那么着急了。
他忙活完老生秋闱的事,便着手搜罗书单上的书认真研读。
就连休沐日楼远钧过来看他,江从鱼都还在那挑灯夜读。
两人如胶似蜜厮混了这么久,楼远钧还是头一次遭江从鱼冷落,不由连人带书抱到自己膝上问道:“什么书这么好看?”他的手在江从鱼腰上游抚,唇也亲上了江从鱼脸颊,鼻端的热息放肆撩拨着强自镇定的江从鱼,“你是喜欢书还是喜欢我?”
江从鱼把郗直讲发难的事给楼远钧讲了,说道:“我太着急了,把郗直讲给得罪狠了。”
楼远钧道:“他若实在不愿振作起来,朝廷也不是非他不可,你不用委屈自己去劝他。”
江从鱼道:“不委屈,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读这些文集好像能看到许多人的一生。”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脾气、不同的想法、不同的经历,通过他们的记述仿佛可以抵达很多自己从来没去过的地方,了解很多自己不知晓的人和事。
楼远钧瞧着江从鱼越说越亮的眼睛,只觉自己的心也愈发明炽。
他俯亲江从鱼的眼睛。
江从鱼眼睫颤了颤,终究还是没忍住放下书亲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