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下午仍是各做各的,楼远钧批奏章批得熟练,结束得还比江从鱼早一些。
他也不扰着江从鱼,只挪到旁边看江从鱼补功课,不时还给江从鱼解答点课业上的疑问。
江从鱼本就是极聪明的,只是过去他老师怕他的存在被人发现,一时拘着他不让他离开本县,这才叫他在见识上差了那么一截。
好在江从鱼他从小有名师在侧,又爱广交朋友,真论博闻广识可以说同龄人里没几个比得过他。到京师后他不仅师友更多了,读的书也多了,最初差的那么一截自然也已经补上。
短短半年过去,他已不是那个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的土包子了。
楼远钧几乎每旬都会去看他,替他解答课业上的疑问,自然是最了解江从鱼成长得有多快的人。
他哄着江从鱼来帮他批奏折并不是昏了头把江山社稷当儿戏,而是知道江从鱼真的有极高的天资,日后的成就不会比他父亲江清泓差。
江清泓生于朝政最昏暗的时期,又死于还未来得及施展抱负的壮年,他的许多设想都还没来得及付诸实践。
而江从鱼虽不能说生在最好的时候,但江从鱼有他在,他是他的恋人,也是执掌天下权柄的帝王,只要江从鱼想去做,他就会是江从鱼的后盾。
他们必然不会步前人的后尘。
楼远钧教得太认真也太有耐心,一时间让江从鱼感觉他们又回到了捅破那层窗纸之前——
那时候的楼远钧横看竖看都像个正人君子,叫他时常惭愧自己居然会对这样好的兄长生出别样的想法来。
当然,到了晚上楼远钧又原形毕露,堂堂一国之君非说要给他当牛做马。
这人当牛做马的表现就是不知疲倦地卖力耕耘,时不时还要抱起他到处走,问他想去哪儿。
他若是不答,楼远钧就换着地儿问他喜不喜欢这个椅子、喜不喜欢那个窗台。
最过分的是,他说喜欢哪里,楼远钧要在上头与他厮磨许久;他说不喜欢哪里,这家伙也要停下来教他领略这地方的妙处,仿佛非要哄他喜欢上不可。
还说这是他这个牛马应当做的。
江从鱼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再听到“当牛做马”这个词了。
他到底喜欢上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不就是闲着没事欺负欺负他表弟吗?这家伙记了一整天不说,晚上还要这样身体力行地告诉他瞎开玩笑的后果。
等到楼远钧终于消停下来,江从鱼都被他折腾得昏昏欲睡了。
楼远钧看着怀里人半合着眼的困顿模样,知道自己刚才确实有点过分了。
他没有交到过可以自在相处的朋友,从没像江从鱼这样和人打打闹闹、亲密无间,所以看着江从鱼与别人那样玩闹,心里的嫉意便肆意滋长。
他比江从鱼年长三岁,应当更成熟、更稳重才是,哪能整日为了这点小事拈酸吃醋?偏偏他就是会在意,就是想在江从鱼身上留下更多属于自己的印记,就是想让所有人知道他们是一对儿。
楼远钧俯首亲了亲江从鱼的额头。
江从鱼感受到楼远钧落下来的轻吻,迷迷糊糊地贴过去用脸在楼远钧脖颈间蹭了蹭,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明儿我们能多留半天去猎场玩吗?”
明天是休沐日,朝臣们从今天下午起就已经陆陆续续回京师去。
至于楼远钧什么时候走,这倒是不用和旁人商量,只要后天能按时早朝就行了。
楼远钧问:“昨天还没玩够吗?”
江从鱼道:“我想跟你一起去,最好再叫上何子言和秦溯他们,人多热闹些。”他有什么想法都是直接往外说的,对上楼远钧也不例外,“我昨天一直在想,要是你也能一起来就好了。你一年才来这边一两次,结果没射两箭就去看台上坐着,多没意思。”
楼远钧微顿。
一年来一两次都是多了,他没亲政前从来没来过这处行宫,更没举办过什么秋猎。
昨天他在看台上想着江从鱼的时候,在猎场里的江从鱼也一直想着他吗?
楼远钧只觉心里的皱褶都被江从鱼一一抚平。
楼远钧道:“好,我们多留半天去玩。”他主动揭了自己的短处,“我骑射其实挺一般,要是玩久了怕是要叫人看出我不擅长行猎。”
他虽然练了武,却是挺少接触弓马,擅长的东西恰好和江从鱼相反。
江从鱼一听楼远钧答应了,马上说道:“我打的猎物分你一半!”
楼远钧笑道:“既然是朋友间一起去游猎,猎到多少猎物应当不重要吧?只要尽力而为就好,你别像昨天那样伤到自己。”
江从鱼点点脑袋,终于扛不住睡意合上了眼。
楼远钧嗅着鼻端熟悉的气息,又想到自己每次不好好睡觉时江从鱼凶巴巴的模样,很快也跟着一起睡了过去。
翌日何子言等人就被知会再多留半天,一起去猎场玩耍。
秦溯他们恰好也还没结束观政,依然在上林署那边住着。
一群人顺利会合,见到与江从鱼穿着一样衣裳的楼远钧微微愣了一下。
只不过他们此前在上林署还曾和楼远钧一起吃过锅子,这会儿再看到江从鱼和楼远钧一同出现也不稀奇了。
还有人暗自高兴:前天秋猎时人实在太多了,他们根本没机会在御前露脸。现在江从鱼直接把陛下带过来了,还愁陛下记不住他们吗?
果然,跟江从鱼交好是最正确的选择!
江从鱼没管大伙都在想什么,反正相处起来感觉舒服就行了,没必要深究旁人的想法。
他高兴地和楼远钧一起做打猎准备,兴致勃勃往自己和楼远钧的马褡子里面塞各种备用的东西,什么水囊、伤药、白纱布、汗巾子,他全都反复检查了两遍,力求打猎时不会缺东少西!
众人也都各自清点好要带的东西。
一群人忙活完,朝阳也才刚刚升起。
秋天的山林里带着怡人的木叶清香,江从鱼与楼远钧上马并骑,只觉有种如愿以偿的快乐。
他们在林间一路纵马驰行,在某个岔路口快快活活地分散开,没过一会又在另一处乍然相见,尽情享受着凉爽的秋风与难得的闲暇。
说是多留半天,实际上大伙凑一起吃上饭都已经是午后了。
秦溯等人到底还年轻,没好意思一个劲往楼远钧面前凑,大多只就着正在聊的话题发表几句自己的看法,争取能在楼远钧面前留下点好印象。
散场后江从鱼准备与同窗们一起回国子监去,齐齐向楼远钧话别。
楼远钧道:“你的书和写好的功课不要了?”
江从鱼乐了半天,差点没想起这东西来。他对秦溯等人说道:“你们在驿馆那边等我一会,我等会就追上来了。”
秦溯应道:“好。”
江从鱼便随楼远钧回去收拾自己的书和功课。
戴洋随意地倚着秦溯肩膀感慨:“阿鱼和陛下可真亲近。”堂堂天子还能提醒江从鱼别忘了拿功课,倒像是真把江从鱼当自家弟弟了。
秦溯笑道:“我没见过交往过后不想和他亲近的,你见过吗?”
尤其是像他这样从前没有交过知心朋友的,更觉舍不得离江从鱼太远,想与他相亲相近,汲取一些自己没有的勇气与洒脱,尝试去解开身上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枷锁。
陛下少年时期同样过得颇为艰难,想来也会被江从鱼那股蓬勃生春的朝气吸引。
戴洋仔细一咂摸,还真没有例外。
遇上这么一个朋友,谁会不想与他亲近?
另一头,江从鱼跟着楼远钧回去取自己的东西。临到分别,自然又被楼远钧哄着亲了好一会。
想到自己说好让秦溯他们等着的,江从鱼极为艰难地把自己从温柔乡里扯了出来,说道:“我该回去了。”
楼远钧没再厮缠,很大方地松手放他离开。
一直到远离了行宫,江从鱼都莫名感觉背后还有道黏着的视线在目送着自己。他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真是古怪,都离得这么远了,除非楼远钧有千里眼才能看见吧?
等会,某位前辈似乎在书里记载过,皇帝的私库里还真有能极目千里的玩意……
江从鱼:。
就算真有那种东西,楼远钧也不至于拿来看他吧?
他怎么可以把楼远钧想成那样的人,不应当!
江从鱼没再瞎想,打马前去与秦溯他们会合,与一众同窗好友相携回到国子监。
结果才回到本斋不久,都没来得及跟邹迎他们说说话呢,就有个小僮过来传话说沈祭酒喊他过去。
江从鱼虽有点茫然,却还是起身跑去看看沈鹤溪找自己做啥。
邹迎等人对望一眼,又一次意识到江从鱼与他们确实是不同的。
不说秋猎面圣了,便是这时常往沈祭酒那边跑的待遇也并非人人都能有的。
也不知他们以后能不能一直当朋友。
说不定在国子监当同窗这几年已经是他们离江从鱼最近的一次了,日后他们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众人心中都莫名生出股紧迫感,纷纷拿出书开始温习起来。
谁都不想被甩开太远。
……
江从鱼不知晓自己又刺激得同窗发奋读书,一路上还在问那传话的小僮:“沈祭酒找我去做什么?”
小僮如实答道:“先生有客人,从南边来的,好像姓杨,你认得吗?”
他才刚说完,就发现江从鱼一阵风似的跑远了。
小僮愣了一下,这是来了什么人?怎么江从鱼跑得那么急?
江从鱼没管那么多,他径直跑到沈祭酒住处,一下子就瞧见正与沈祭酒立在园中边赏花边闲聊的杨连山。
杨连山都已经年过半百,脸上却不见丝毫老态,只有鬓角夹杂着银丝能叫人看出点岁月风霜。
他本来正与沈祭酒说着话,就瞧见有个熟悉的身影朝自己扑来。
杨连山侧身一避,同时熟练地伸手拉了江从鱼一把,省得江从鱼因为扑空而摔个鼻青脸肿。他绷起脸教训道:“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改不了爱往人身上扑的毛病?”
江从鱼道:“我早就改好了,是见了老师太高兴才这样。”
他都半年没见到老师了好吗!
江从鱼高兴得嘴巴停不下来:“您什么时候到的?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讲?我都不知道您要到京师来!”他还一脸臭屁地追问,“是不是您不习惯我不在身边,特意来京师看我?我就知道您最喜欢我了!”
杨连山道:“是学政托我带新生来国子监报到。”
事实上杨连山本来是想跟明年要春闱的考生赴京的,可那恐怕要等到年后才出发,所以学政一开口他便应了下来。
到底是自己养了那么多年的孩子,杨连山心里也是想念的。只是这份想念决不能叫江从鱼知道,要不然他得飘到天上去。
江从鱼虽有些失望杨连山不是特意来看自己的,却还是开心得不得了。
他硬是赖下来吃了顿饭、缠到杨连山答应休沐住到江家去,才心满意足地回了斋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