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九点,阴雨朦胧。
卧室厚重的遮光窗帘只拉开一条小缝,风从窗外吹拂进来,窗帘晃动,帘下坠着的流苏轻响,凉风扫过搭在床脚的绒毯和半只露在绒毯外面的脚踝。
裴溪洄嫌冷,嘟囔着把脚缩回来。
他被子盖得严实,从头蒙到脚。
只两只手一左一右跟投降似的举在耳朵边,右手掌心被塞了张纸条。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把掌心里的纸条拿下来一看,是靳寒给他留的。
【我先去开会,再去茶社,早饭在桌上,记得量体温。】
昨天晚上他就想去,但怕裴溪洄半夜发烧,没敢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
今早七点多时又想去,但裴溪洄赖赖叽叽地不让他走,钻进被窝里给他吃了出来才放人离开。
完事时已经七点过五十了,今天又是周一,他只好先去公司开个例会再去茶社。
对于这种事,靳寒其实并不钟爱。
是裴溪洄喜欢给他做,每次都吵着要。
裴溪洄的喜好有些古怪。
相较于真刀真枪的实战,他更喜欢温情的前.戏
拥抱、接吻、对视……
这些都能让他满足。
他喜欢在接吻时吞咽,喜欢给哥哥用嘴,靳寒的任何东西,对他来说都是奖励。
况且他在床上向来没有主动权,总是被他哥收拾得五迷三道神志不清的。
只有做这个的时候能稍微掌握下主动权,也收拾一下哥哥。
但靳寒是真不喜欢这个,因为裴溪洄的技术实在不怎么好。
光靠这个想要他爽,裴溪洄肯定要受伤,不受伤按裴溪洄喜欢的方式和节奏来,那就是小孩儿嗦棒棒糖,甜蜜的折磨。
“嗡——嗡——”
放在床头的手机震动两声,裴溪洄伸手拿过来,是靳寒发来的消息。
-起了吗?
-有没有发烧?
再往上半小时前、一小时前,还各自有两条一模一样的消息。
裴溪洄没忍住笑出声来。
这是有多怕他发烧啊,半小时问一次。
他赶紧爬起来,拿过床头温度表夹在腋下,感觉左边小腿有点痒痒,掀开被子一看,腿上贴着块暖贴。今天阴天,应该是靳寒怕他腿疼提前给他贴上的。
裴溪洄心口暖融融的,眯着眼偷笑,体温一量好就拍照发给哥哥。
【小水獭】:图片
【小水獭】:没烧,好着呢。
【小水獭】:靳妃勇猛,但很有分寸(大拇指)
靳寒回复:半小时后再量一次,衣服在暖气上,记得吃早饭。
裴溪洄问他:哥你开完会了吗?
靳寒:还有半小时。
那就是还没看到那间密室。
想起密室里的东西,裴溪洄难免有些紧张,穿衣服时都心不在焉的,把裤子套进了胳膊里。
桌上放着鸡丝百合粥,摸摸碗底还温热。
但他一紧张就想吃甜的,拿上钥匙出门,直奔小河湾,买了份甜豆花配鸡蛋仔。
小河湾广场早上人流量大,但并不拥挤,大多是通勤的打工族,买上早饭就走。
裴溪洄走到河对面的长椅旁,把早饭放在椅子上,自己在底下蹲着,拍照发给哥哥。
-我想吃甜的,鸡丝粥留到中午吃吧。
靳寒把照片放大,问他:你这什么角度拍的?蹲着呢?
裴溪洄脸蛋红红但十分坦诚:嗯呐,屁股肿啦,坐下有点疼。
靳寒不明白他在骄傲什么。
-豆花是冰的?
-嗯嗯。
-今天天凉,喝点热的。
-没有热的了,我来晚了卖没啦。
-你在哪呢?
-小河湾广场,小时候哥总带我看夕阳的那条长椅上。
-等五分钟。
裴溪洄看到这条消息,把刚打开的豆花又盖好放到一边,默默啃鸡蛋仔,没过五分钟就看到远处跑来个人,看着像靳寒手底下一个保镖。
他提着碗热豆花,递给裴溪洄。
裴溪洄把那碗冰的给他:“辛苦你大老远跑一趟,这个给你吃吧,我还没动过。”
保镖有些犹豫:“我给靳总送去吧?”
“害,不用,他不爱喝豆花。”
裴溪洄挥挥手让他走了,自己就着热豆花干掉了剩下的鸡蛋仔,刚吃完手机就响了。
有人给他发来一条微信好友申请。
申请人的昵称是微信里自带的猫猫头表情,头像全黑,验证消息就一句话:裴先生,有些事我想你有权知道。
这开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事。
裴溪洄端起豆花喝一口,按了通过。
-有屁就放。
对方发来张照片,某三甲医院医生工作证。
徐呈——精神科主任医师。
裴溪洄半口豆花卡在了喉咙里。
徐呈是他的主治大夫,三年来一直在为他脑袋里的“淤血”做保守治疗,前不久突然一声不响地去了曼约顿,之后就杳无音讯。
裴溪洄多次找人调查过他,全都没有结果。
现在才知道,原来他的主治大夫是精神科的,不是神经内科。
他敛着眉,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盯着那张照片怔愣三四秒,挤出个苦笑。
-你是谁?想说什么?
-裴先生是聪明人,不用我多说。
“哈。”裴溪洄冷笑一声,噼里啪啦打字。
-你是活不起了吗跟老子故弄玄虚。
-他徐呈是精神科的还是神经内科关你什么事?不都是治脑子的?
-再说他治的是我又不是你,用得着你操心?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
“我草你大爷!哪来的神经病!”
裴溪洄猛地蹿起来,气得额角青筋直冒,攥着手机原地转了几个来回,正要打电话,就收到电子城老板的消息。
-小裴先生,您之前送来的手机我们已经修好了,但手机里有用的信息不多。
-只有户主发给联系人的几条短信和一段加密视频,短信内容邮件发您了。
裴溪洄用力闭了闭眼睛,强压下火气,背上急出一小层薄汗,冷风一吹透骨凉。
邮件打开,是一张黑白打印件的部分截图。
左侧是发信人(我),也就是靳炎。
右侧是收信人,没署名,就一串号码。
一共三条短信,发送时间是三年前的7月16,他出车祸当天。
靳炎:我的耐心有限,别耍花招。
靳炎:准备好三千万今晚交易,少一分你都别想我删除视频。
靳炎:完整版视频你已经看到了,不想靳寒进监狱的话今晚就来这个地址。
三条短信下面,是收信人回复的一个字:好。
回复时间是7月16日晚上8:59,回复人的号码是1863089——
裴溪洄没有把它念完。
因为那是他的号码。
三年前被靳炎用一段视频和三条短信勒索三千万的人是他。
他回复说好,就代表他真的去了短信中的地址,和靳炎见面。
他居然去了,还真的去了。
裴溪洄只觉得自己脑子有病。
到底是什么视频,会让他脑残到答应这种要求?上赶着被宰?
“叮——”
电子城老板给他发来第二封邮件。
不用猜就知道是那段视频。
裴溪洄没有贸然点开,先扶着长椅坐下来,摸遍全身口袋终于找出根略微发潮的烟,把它放进嘴里点燃,一吸一吐呼出一口白圈。
浓白的烟雾在他脸上逸散。
他小心翼翼地点开视频。
一上来就是靳寒的脸,占据着3/4的屏幕,狭长的下三白眼和眉骨上的小疤都清晰可见。
无论什么时候看到哥哥,裴溪洄都觉得安心,嘴角弯起个细小的弧度。
下一秒,他就看到靳寒用右手拎起一柄足有个小西瓜那么大的铁锤,向后猛地挥去!
女人的尖叫声突然响起又戛然而止。
屏幕被一片血色遮盖前的最后一刻,他看到靳寒用锤子砸爆了他生母的脑袋。
脑浆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就像大力摇晃过的可乐般喷射出来,瞬间染红屏幕。
裴溪洄心头一颤,呼吸骤停。
还没来及反应,他就看到视频里,靳寒杀掉他妈后,又拎着锤子追上想要逃命的父亲。
第一锤快准狠地砸在父亲头上,人没死,向前扑去,他抓着父亲的头发补上第二锤。
一分钟,三锤子,两条人命。
他全程都很冷静,动作井然有序,仿佛只是在菜市场里敲鱼。
他甚至还在杀完人后把他爸妈的尸体用绳子吊在房梁上,站在一旁颇为满意地欣赏片刻,之后泰然自若地走到镜头前,用那张沾满鲜血的脸阴恻恻地对着裴溪洄笑。
视频就停在这里。
裴溪洄脑袋里“嗡”地一下。
傻掉了。
很长很乱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找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原本红润的小脸现在没有半分血色,圆溜溜的狗狗眼此刻瞪得极大,茫然又无措地盯着已经黑掉的手机屏幕,连同他拿手机的手一起在颤抖。
时间一分一秒地往前推。
一根烟快烧到结尾。
电子城老板又接连给他发来几条消息。
裴溪洄都没有任何反应。
他有些呆滞地站起身来,把烟蒂搓灭,丢进垃圾桶,然后给电子城老板回话:这视频你看过吗?
对方秒回:没有!我绝对尊重客户的隐私!
“你现在就把这段视频销毁,所有备份都删除,什么底都不要留。如果被我知道你偷看或者泄露,李老板,你知道我的脾气。”
确认语音发送完毕,他立刻清空了和电子城老板的聊天记录以及邮箱,把自己的微信注销,拿出电话卡掰断,又把手机在地上砸碎,把碎片收拾起来放进装甜豆花的袋子里。
之后,他从口袋里拿出另一部手机,拨通了靳寒的号码。
靳寒接得很快,听声音应该在车上。
有一阵一阵急促的汽笛声。
“你好,哪位?”
裴溪洄挤出一声干巴巴的:“……我。”
听筒里传来靳寒的轻笑,似乎是在无奈他又闹妖:“怎么换了号码?”
“没办法啊,其他的都被你监听了。”
话音落定,听筒里陷入长久的沉默。
两人都没说话。
一片阴云被风吹到他们头顶上空,那么强劲的海风,却无法把此刻凝固的空气吹散。
最终还是裴溪洄先开的口。
其实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习惯对靳寒用任何审讯犯人的手段。
他不想看哥哥惊慌无措,更不想他为难。
“不要慌,哥哥,我没想兴师问罪。”
他端起那碗已经凉掉的豆花,甜水入喉,心头却只觉得酸苦。
“换号码是因为我要销毁一段视频,那张卡和手机刚才被我撅了,不过早上九点半到十点这个时间段,负责监控我尾号7903手机的人,哥你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把他控制起来,他已经反水了,我收到了一些应该被你偷偷删掉的东西。”
靳寒让司机把车停在路边,给豹子打电话去找那个人。
裴溪洄听着他有条不紊地调集人手,分配任务,之后开门下车,皮鞋踩在枫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最后在某个地方站定,出声问他:“都收到什么了?”
声音镇定平静,不见一丝心虚慌乱。
裴溪洄不禁感叹他哥真是沉得出气,老底都被揭了却还能理直气壮地来反问他。
“一段视频,或许该叫你的犯罪证据?”
裴溪洄闭上眼睛,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脑海里不断闪回那些血淋淋的画面。
“你在靳家的小屋,你父母的房间,拿着一柄……很大的锤子。”
靳寒“嗯”一声:“继续。”
裴溪洄指尖掐进肉里,声线在颤。
“你把你爸妈……砸死了。”
“所以呢?”
靳寒面无表情地盯着地上的落叶,语调冷漠又凌厉:“声音抖成那样,怕我啊?”
裴溪洄睫毛轻颤,怔愣两秒后,一字一句说:“但我一眼就认出来,那不是你了。”
“杀人的不是你,是靳炎。”
“那个狗日的杀了他爸妈还想栽赃到你身上!他到底还是不是人啊!气死我了!”
他攥着手机的指尖用力到发青,几乎是在咆哮着吼出这句话。
靳寒前一秒还紧绷着的神经倏地松懈下来,特别想穿过屏幕摸摸弟弟炸毛的脑瓜。
“怎么看出来的?”
“太容易了啊!”
他看到视频里的“靳寒”的第一反应,确实以为那是他哥。
身形、头发、衣服、眉骨上的小疤,全都和他哥一模一样。
但第一眼还没看完,他就认出来那是靳炎而不是靳寒了。
因为眼神不对。
靳寒的善良和温柔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一个想要跳海自杀都怕影响别人做生意的人,一个自己有三百块给弟弟花两百九十块的人,他这辈子都不可能露出靳炎那种狡诈又恶心的眼神,那种奸计得逞、迫不及待、如同流着口水的鬃狗看向猎物的眼神。
所以他刚才全程都在发抖,不是因为看到哥哥杀人而害怕,而是生气靳炎妄想污蔑他哥。
“就凭这个?”靳寒半倚靠在车身上,姿态放松得如同只慵懒的大猫。
裴溪洄抿抿唇:“还有一个小细节。”
说到这里,他垂下脑袋,抠着手指甲,臊眉搭眼的样子看着很难过。
“靳炎穿着你的衣服,模仿你的身形,手臂上也弄了假肌肉,甚至还在眉骨贴了一块和你一样的疤,但有一点他模仿不了,就是你那个没人知道的习惯。”
枫岛很少有人知道,靳寒是左利手。
不是天生的,纯粹后天为了抱裴溪洄练的。
裴溪洄刚上小学那年,发烧特别严重。
冬天的流感,夏天的水痘,秋天的风疹,他一样没落下。
一年12个月,他加一起可能只有三四个月是好时候,其余时间都在断断续续地生病。
生病不能上学,怕传染给别人。
也不能在家,靳寒要去打工,没人照顾他。
他烧得脸蛋通红不省人事,那么一小团可怜巴巴地缩在被子里,跟只没人要的小猫似的,很小声地叫哥哥抱抱他,说哥哥我不疼,你去工作吧,回来我给你唱歌听。
靳寒心疼得嘴角起了两个大泡,说什么都不忍心把弟弟一个人留在家。
他拿被子把小孩儿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带去了后海码头。
一开始想像小时候那样,拿根绳子把弟弟拴在腰上。
但裴溪洄烧得站不住,没跟两步呢就像只皮球似的自己滚了起来。
他又想把弟弟扛在背上,但这样扛大包时会不小心碰到他。
最后实在没办法,靳寒只能抱着他。
右手抱着他,左手扛大包。
他闷着脑袋在寒风中受冻洒汗,弟弟在他怀里安安稳稳睡得香甜。
那一整年时间,他不管干什么活都这样抱着裴溪洄,左臂渐渐练得比右臂还要壮实。
在船上和海盗厮杀时他也习惯用左手刀,能在对方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打人个出其不意。
后来他左臂被机器绞伤,裴溪洄千叮咛万嘱咐不准他再用左手干活,他才又换回右手。
但他如果真被逼到气急败坏情绪失控,要靠杀人来泄愤的地步,一定会首选左手去做。
“你是左利手这件事,除了那帮和你出生入死的兄弟外,只有我知道。”
裴溪洄用指甲在长椅上摁出个小印,嗓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你右手抱着我,用左手干活,用左手吃饭,用左手拍拍我的脸说醒醒我们回家了,如果这样我还能分不清那人到底是你还是靳炎,我直接跳海算了,良心被狗吃了。”
“可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
“我二十三岁能认出来那不是你,二十岁肯定也能认出来,可我为什么明知道那不是我哥,却还要往陷阱里跳呢?靳炎手里还有其他能威胁我的东西,对吗?”
裴溪洄抬起脸来,两只湿润的狗狗眼茫然地望着海面,一只海鸥衔着枚漂亮的红枫叶飞向远空,突然一阵海浪猛地打来,海鸥惊飞,枫叶飘飘扬扬,落在靳寒脚边。
他穿着一身黑色长款风衣,站在簌簌作响的枫树下,一只手放在西裤口袋里,袖口下露出那块闪着红点的腕表。
他没有作声,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枫叶,把它揉碎,摊开手掌,让风吹走。
“小洄,那天晚上发生了很多事。”
“我不可以知道吗?”裴溪洄问。
“不可以。”
靳寒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裴溪洄静默半晌后,问他:“那我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你先问。”他说。
“三年前的7月16号,我根本就没有出车祸,对吗?”
“我看过医院的送诊记录,显示我是当天傍晚被送进医院的,抢救了三个小时,但靳炎的手机短信却显示我晚上9点还在回他消息,时间对不上。”
“你是用什么办法清除了我那一周的记忆,还误导我进医院是因为车祸的呢?是徐呈吗?”
“所以这三年来他每次给我看诊,不是在检查我脑袋里的‘淤血’,而是在……催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