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没想和你离婚!”
裴溪洄带着哭腔并不怎么有气势地吼出这句话,大颗大颗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簌簌掉落。
他要被铺天盖地的委屈给淹没了,砸碎了,从小到大都没这么委屈过。
小时候受了别人的欺负只要和哥哥说一声,哥哥就能给他出气。
但现在欺负他的是靳寒,他能怎么办?
他只是不断重复着离婚那天晚上就解释、祈求过无数次的话:“我没想和你离婚,我没想离开你,我他妈根本就离不开你你看不出来吗!”
“我只说分开一段时间,让我喘口气……我想过几天正常的日子,就几天就好了,等我把自己哄好了,就回到你身边……随便你做什么都可以……”
他脸上没一点血色,全是潮湿的泪,还有干涸在嘴角下巴处的黄褐色药水,可怜狼狈到了极点。
靳寒看不得他这幅样子,偏过头呼出一口气,脸扭过去的瞬间,有泪水滴下来砸在裴溪洄手上。
裴溪洄觉得那滴泪好烫好烫,快要把他的心烫出个窟窿来。
他受不了哥哥的眼泪,任何时候都受不了,下意识伸手想帮他抹掉,但靳寒躲开了他的手。
抱着人走到床边,他把裴溪洄丢在床上,自己站在床脚静默几秒,挥了下手:“你们先出去。”
徐呈闻言扭头就走,一秒不多呆。
夏三儿和陈佳慧对视一眼,白着一张脸乍着胆子说:“靳总,要不然让小裴和我们——”
“他不走。”靳寒冷眼扫过去。
夏三儿屁都不敢放一个,拉上陈佳慧夺门而出。
裴听寺看着窝在床脚的儿子,怎么都迈不动道。
早就听裴溪洄说靳寒以前揍过他。
那自己要是走了靳寒又对他动手怎么办?
就靳寒那体格子真动起手来自己都不一定抗住,更何况裴溪洄这个小弱鸡。
他向前一步,试图把儿子捞过来,“靳寒你别发疯,我先带小洄出去——”
话没说完,一只黑洞洞的枪口猛然撞到头顶,靳寒像是忍无可忍一般拿着枪将他逼到门口,自上而下俯视着他,眉宇间满是阴狠戾气:“你听不懂人话是吗?”
“哥不要!”裴溪洄吓得小脸煞白,从床上跳下来扑向他们。
“站那儿别动!”靳寒头都没回,只出了个声儿裴溪洄就定得跟小鸡子似的。
裴听寺看着这一幕更是怒火中烧,抵着靳寒的枪口对峙:“你要对他做什么?”
“我管教我的孩子轮不着你插手。”
“你的孩子?靳寒!他是我儿子!我才是他亲爸!”
靳寒嗤笑一声:“一个除了痛苦之外什么都不能带给他的爸爸,你有什么脸说你是他爸?”
“那你就没带给他痛苦吗?”裴听寺反问他。
“我以为你顶多在他身边安插了两个人而已,没想到你又是定位器又是监听器!还弄出个石头古堡想把他关起来!你根本就是借着保护的名义满足自己变态的控制欲!”
“你给我闭嘴!”在他说出“变态”两个字的那一刻,原本被哥哥定住的裴溪洄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拿出了飞一样的速度,像颗人体炮弹一般飞撞到裴听寺身上。
只听“砰”一声巨响,裴听寺被结结实实地撞到门上,同时被撞开的还有来不及躲避的靳寒。
“你凭什么这样说我哥!”
裴溪洄小脸气得通红,拿出比和靳寒吼叫时高出十倍的音量嚷嚷老裴:“你现在就跟他道歉!”
老裴被撞得后背生疼,又听到儿子这话,只觉脑瓜子嗡嗡响。
“他都这么对你了,你还向着他?你是不是昏头了!”
“他怎么对我是我的事,我受不了会和他讲,我是成年人了,我没长嘴吗?”
裴溪洄挺起并不雄壮的胸膛,一只手拉住哥哥藏到背后。
“这是我和我哥之间的事,用不着你管,更用不着你来批评他!你居然敢那么骂他,你凭什么啊……气死我了!你现在就跟他道歉!不然我这辈子都不要和你说话了!”
伤心到极点的暴暴龙,带着一圈眼泪向伤害了自己哥哥的“坏人”喷火——被护在身后的靳寒看着弟弟脖颈间因为自己而急出的小青筋时,脑子里只有这样一副画面。
眉宇间的戾气瞬间消散。
他收起枪,一只大手越过弟弟的肩膀,打开老裴背后的门,两名保镖立刻冲进来把老裴押走。
裴溪洄还不依不饶:“你别走!你赶紧和我哥道——唔!”
话没喊完,他就被靳寒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带到床边。
又一次被丢到床上,裴溪洄面朝下重重砸下去,又被柔软的床垫弹起来,慌乱间想要扭过身子看向哥哥,却先被靳寒攥着脚踝拉到床尾。
靳寒一手拉着他的脚,一手扯过把椅子坐下,打开徐呈留在床头的药箱,拿出酒精纱布。
裴溪洄这才看到自己右脚的小脚趾在往外冒血——刚冲过去时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碎瓷片。
原来哥哥让他站那别动是怕他扎到脚。
心脏被泡进一大缸酸水里,裴溪洄难受得胸腔里一条肉抽着疼。
他就站在裴听寺面前,裴听寺都没看到他脚上的伤。
靳寒被他气成这样,第一件事也是帮他包扎伤口。
哥哥身上有一种不战自胜的魔法。
就是即便你发现他对你做了再恶劣的坏事,都不忍心去怪他。
-
靳寒低着头,把弟弟的脚放在自己大腿上,给他消完毒贴上创可贴。
小猪图案的卡通创可贴。
他去年某个晚上想弟弟想得失眠,开车去药店买褪黑素,结果上车时发现褪黑素没有买,手里却捏着一盒完全没有用处的小猪创可贴。
他揭下来一块贴在手指上,那天晚上神奇地睡了一个整觉。
裴溪洄动动脚丫,靳寒抬头看向他。
裴溪洄说:“哥,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刚发现那些东西的时候,最慌最害怕的时候,都没有,我说过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但这次不一样……我必须要知道真相……”
刚被灌下去的黄色药水不知道有什么用处,竟然能把他脑袋里乱七八糟的神经整理清楚,但脑海里依旧在一刻不停地闪回那个噩梦,他一遍又一遍地看到哥哥惨死在自己面前。
靳寒不置一词,只是握着裴溪洄冰凉的脚踝和他对视。
窗外大雨暂停,空气中满是泥土的味道,地板上躺着一滩被风卷进来的白色桐花。
他踩在那些湿漉漉的花瓣上,修长的手指按着裴溪洄被揉红的脚背。
半晌,终于出声:“什么时候发现的?”
裴溪洄张了张嘴,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去、去年,你第一次出差的时候。”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周末。
哥哥不在,夏三儿叫他去跑车。
刚下过雨路上打滑,裴溪洄连车带人一起翻进了泥坑里。
摩托当时就陷里面出不来了,手机也被泥巴吞了,他身上脸上头发里全都是厚厚的泥浆,恨不得扒了衣服在路上裸奔,还好夏三儿没陷进去,带他去旁边的温泉酒店洗澡。
临去酒店前他就把身上的衣服全扒了,裹着夏三儿的风衣从后门直接去的汤池,泡到一半时服务员给他送来一部手机,说有人找他。
裴溪洄接起来,发现是哥哥的电话。
他当时正泡得迷迷糊糊的,也没多想,声泪俱下地和哥哥哭诉自己有多倒霉。
完事后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儿。
哥哥为什么会知道他在这里?
定位器这东西,在他们家是刚需。
裴溪洄不到十岁时就开始带了。
因为他小时候淘气,整天和小伙伴们瞎跑乱颠,抓不到人影。
靳寒就搞了两块手表,一块给弟弟,一块给自己,告诉他:表盘上跳动的蓝点是我,红点是你,当蓝点向红点靠近的时候,就是哥哥去接你回家的时候。
裴溪洄还觉得挺有意思,逢人就炫耀:看呐看呐这个点点是我哥哥,他要来接我回家啦。
后来手表被他不小心弄丢了,靳寒就换成更加牢固的手环、脚环、颈环。
但这些东西不好在正式场合佩戴,就有了更加隐蔽的胸针和纽扣款。
他早就习惯哥哥在他身上放各种各样的定位器,也习惯哥哥随时随地都知道他在哪里,很多时候他都不清楚自己身上的哪样东西是定位器,也没所谓。
直到那场“车祸”之后,他总是在阴雨天腿疼。
哥哥说他腿疼是因为旧伤未愈,可他腿上明明没有任何伤口。
翻车后他把所有衣服饰品包括手机全部留在了泥坑附近,可哥哥还是能精准地定位到他在哪里。
从温泉里出来,裴溪洄站在镜子前,看着一丝不挂的自己,终于知道了定位器在哪里。
腿里塞着块刀片,怎么能不疼呢?
他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要这样做。
定位器放在哪里不可以呢?
又不是不准你放。
但他不敢问,也不敢多想。
如果这样能让哥哥安心的话,那他疼一点也没什么。
但他还是会忍不住有一点点委屈。
他很想问问哥哥:我都疼成那样了,哥怎么能忍心划开我的肉,还一直骗我那是旧伤未愈呢?
这份委屈就像一块卡在喉咙里的苦糖,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只能一直含着它直到能忍受苦味。
他不能和哥哥说,也不能和外人说。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在正常人看来会有些恐怖和窒息。
他不想哥哥被骂,就只能自欺欺人,假装不知道,骗自己不在意。
但他并没能欺骗自己太久。
因为他渐渐发现了越来越多的东西。
舌钉掉在地上被椅子压碎,里面是监听器。
茶社门口卖糖水的老爷爷突然不干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目光锐利体型健壮的男人。
他坐在环枫岛一周的观光旅游船上,航程未半,沿途起码有五十多号人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哥哥的保险柜里有一套层层密封的房产证明,顺着地址找过去,是一座像坟茔一样没有窗户的石头古堡,很多工人在外面拆卸着婴儿小臂粗的铁链。
哥哥是他的天,现在天塌掉了。
他原本丰富多彩自由自在的小世界,一点点坍塌、毁灭,变成一片丑陋的废墟。
靳寒在那片废墟之上,将整个枫岛打造成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编织出一片美丽又虚幻的世界,只为囚禁一只不舍得逃跑的小鸟。
裴溪洄蜷缩在鸟笼里,举目四望,找不到一条哪怕再小的出路。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离开哥哥,他做不到。
让哥哥伤心,他也做不到。
他没有因此觉得哥哥坏或者变态,哥哥就是哥哥,变成什么样都是哥哥。
他想满足哥哥的一切愿望,只要是哥哥想要的,他都会努力去给。
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欺骗自己这样也是正常的爱,仿佛只要说服了自己,脱敏成功,就可以拆掉定时炸弹,回到哥哥身边。
他愿意泯灭一切本能和意志,来换取哥哥一双不会流泪的眼睛。
如果只有把他关起来,才能将哥哥的心填满,那他会学着不去挣脱锁链。
-
卧室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陷入安静。
风声雨声一同消散。
地板上洒下一圈并不明亮的月光,光里圈着两个人。
“所以……这些事在你心里藏了一年……”
靳寒垂着眼,握着裴溪洄脚背的指尖因为某种情绪,在狼狈地发着颤。
他掌心里全是汗,汗湿的皮肤贴着裴溪洄的脚踝摩擦,裴溪洄鼻尖闪过苦糖的气味。
“你怕成那样,不知道来跟我说?”
“你受不了,不会来跟我说?”
“一年时间,你哪怕……问我一句呢?”
靳寒抬起眼,死死盯着床上的裴溪洄,从头到脚一寸不放过地盯着,眼睛里漫出来的红血丝就像眼球被割裂后触目惊心的伤口。
裴溪洄唇瓣翕动,却发不出声音,泪水无声地往下淌。
他开不了口,靳寒就帮他说:“你不说,因为你不敢,你提都不敢提,你生怕你问一句我就会气急败坏把事做绝,直接把你关起来……是吗?”
“不……”裴溪洄浑身发抖,无助地摇着头,嘴唇被他咬破了,顺着苍白的嘴角往下渗血。
靳寒突然冷笑起来。
他觉得荒谬,觉得可笑,觉得自己这十八年就是一只跳梁小丑。
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他只是不想一个人,他只是想和弟弟好好活下去,老天爷都看不惯,都要和他作对,都要捉弄他,都要让他尝尝造化弄人的滋味。
夜风凉薄,吹进窗里,在他的骨缝里栖息。
他就那样坐在那里,大滴大滴的泪从那双黑沉的眸子里涌出来,像是夜空流出的雨。
看似满身荣光,实则孤独脆弱。好像坐拥一切,实则孑然一身。
他用一种自己都不敢置信的语气问裴溪洄。
“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你以为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都是为了能够……彻彻底底掌控你,甚至要把你关起来,调.教成我的私人物品?”
“裴溪洄,我只是想要你……”
并不是想毁了你……
裴溪洄哑口无言,无可辩驳。
胸腔被哥哥的眼泪化成的利刃剖开,心脏被粉碎,血液抽干,他现在还能呼吸都是在苟延残喘。
他从没见过哥哥的眼睛里流露出这样的情绪。
那双狭长的眉眼温柔又冷漠,漂亮又凌厉,就像束之高阁的珍珠,像春天的溪水,像燃烧的雪。
他总是淡淡地眯起来,不把任何人放进眼底,因为那里早已被裴溪洄填满占据。
可是现在,哥哥眼里只有难过。
“对不起,我可能……想错了……”
他向前挪动身子,想要抓住哥哥的手:“不要哭,我和你道歉好不好,别哭了我要疼死了……”
自己都在流泪,他还傻傻地哄别人别哭。
靳寒躲开他的手,忽然站起身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在床上。
“撕拉”一声衣服被扯开,裴溪洄还不及反应就感觉到肩膀传来剧痛。
“唔……”
他疼得闭上眼睛,睫毛乱颤。
靳寒重重咬在他肩上,手臂上,脖子,锁骨,喉结,脸颊……无一幸免。
他就像只发狂的野兽,渴极了的吸血鬼,逮到哪里就在哪里下口。
铁锈味在口中蔓延,泪水沾湿两人的皮肤。
裴溪洄终于抬起手想要抵住他的胸腔,却被他攥住手腕摁到头顶。
他掰过裴溪洄的脸,咬上他另一边脖颈,口中恶狠狠地说:“我有时候真想弄死你!”
裴溪洄被咬成这样,却还哭喘着去吻他,“哥,我没想躲,先停下好不好,你流血了……”
滴在皮肤上的根本就不是他的血。
靳寒舍得用多大的力气去咬他,真正使出多大的力气来咬他了,他都心知肚明。
折腾这么半天怕是一点皮都没破,只留下几个牙印罢了,反而是哥哥嘴里一直在流血。
“我求求你,给我看看,你哪儿疼啊?胃疼不疼?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啊……”
禁锢在手腕上的力道终于放开,靳寒脱力了,瘫在他身上。
裴溪洄抱住他,把手伸到他肚子底下,“胃疼吗?我们去医院好不好?你流了好多血……”
“流血怎么了?”靳寒问他,“你很疼吗?”
“疼……我疼死了……”
“那你觉得我疼吗?”
“你真的了解过我吗?”
靳寒苦笑着从他身上起来,头都没回地走到门外。
裴溪洄追上去,被关在里面,再开门就怎么都打不开了,外面传来锁芯拧动的声音。
他要急死了:“哥!让我出去!我看看你怎么了!”
靳寒不理他,转身往外走。
徐呈老裴陈佳慧夏三儿全都朝他跑来,他走向和人流截然相反的方向,却还不忘为弟弟安排:“催眠晚点再做,五个小时后再给他喝一支药水,今晚别让他自己呆着更别让他自己睡,让豹子安排人值夜,门窗封好,房里的尖锐物品全都收起来。”
“那你呢!”陈佳慧喊他:“靳总你去哪?”
靳寒没有回她,脚下步履匆匆走得很急。
转入拐角的那一刻,他快步冲进洗手间,弯腰捂住嘴巴,几滴血珠从指缝滴进白瓷水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