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风雨大作。
狂风伴着巨雷,大雨凶地砸向地面,茅草屋顶哗哗作响。
何草草披着一件红色的大氅,雨珠正从檐角流下,连成一道首尾不见的细线,而她手里提着剑,脊背紧绷,像随时会发起进攻的野兽。
这时候,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她扭过头,看见丈夫林冀端着烛台站在他身后。
林冀低声问:“为什么不睡觉?发生什么事了吗?”
何草草还没来得及回答什么,一道闪电撕裂苍穹,一瞬间四野亮如白昼,白光照下的那一瞬间,越过自家娘子的肩头,林冀看见院中竟跪着一个人。
电光转瞬即逝,而跪在雨中的人,在夜色中重新模糊成一个黑影。
林冀与何草草对视一眼,而后走近了些。
烛光照亮了庭院,林冀看见了那个人的脸。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黑衣,斗篷外边扣着肩甲,如果忽略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新鲜刀伤,可以称得上是丰神俊朗。
黑红色的血流到地上,又被被雨水冲淡,隔着雨帘似乎都能闻到扑面而来的血腥味。
男人似乎怀中抱着什么东西。
何草草低声道:“不知道是谁,半夜听见响动出来看看,他已经在这里跪了半个时辰了。”
林冀轻声道:“死了?”
何草草却摇摇头:“还活着。”
这时候,一道惊雷从天边传来,轰隆隆敲响了深夜。
男人忽然剧烈颤抖了一下,猛然睁开了双眼,手从斗篷里伸出来撑在地上,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呼吸着,仿佛溺水的人浮出水面。
“等等!”何草草忽然瞪大了眼睛,随着这番动作,她看清了这人护腕上的图案,“你是鹰部的人?!”
男人缓缓抬起头来。
“小莫愁。”
声音并不算大,但何草草和林霁都听清了,何草草听到这个名字,脊背明显更加紧绷了,眼神也更加锐利。
男人顿了一下,道:“久仰,我到这里来,是有件事情想请阁下帮忙。”
何草草冷冷道:“你们鹰部的人有什么事情可以求我的?”
男人微微摇头,“不是我们,单是‘我’有事情求您。”
他垂下头,掀开斗篷,何草草和林冀心下俱是一惊,那是一个孩子,浑身被裹在一件黑色大衣中,只露出半张清白的小脸,约摸只有四五岁大,双眼紧闭,看上去已经失去意识了。
何草草明白了,“海晏王世子?”
男人点点头,低声道:“鹰部、海晏王已经败了,只是稚子无辜……”
何草草清楚了他想求她的是什么,她没有说话,隔着雨帘与他遥遥对视。
半晌,她摇摇头,“这忙我帮不了你。五义堂,听剑阁甚至鹰部都在暗中寻这孩子,我自己孩子也小,而我相公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我护不住更多人。”
男人看着她,轻声道:“这是贺湫湫的孩子。”
何草草皱起眉:“嗯?”
男人道:“她一开始并不叫贺湫湫,她曾经的名字叫……‘贺兰烟’。”
何草草瞳孔微微一震,喃喃道:“是她?!”
男人微微勾起唇角,“在下不是替她挟恩图报,只不过……一命抵一命,小莫愁,你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吧?”
何草草沉默片刻,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笑笑:“卞风禅。”
何草草:“卞兄,你又是为了什么护着这孩子呢?”
“这里有个人。”卞风禅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微笑道,“我护不住我心上的那个人,至少可以护住她的孩子。”
何草草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是再考量他这句话的真假。
半晌,她道:“好,我答应了。”
男人黑漆漆深不见底的瞳仁中有了光。
真卑微啊,何草草心想。
林冀闻言,立刻转身从从屋里拿出伞,他准备走出去的时候被何草草拦了下来,她从林冀手里拿过一把伞,小心翼翼走到男人身边,从他怀里接过那闭着眼睛的孩子,这孩子脸色惨白的像死人,她试了试鼻息,还活着。
脸长得很精致,虽然年纪很小,但已经大致看出五官走向,是个小美人呢。
卞风禅看着这孩子,眼神有几分游离,何草草抱着孩子站起身的时候,他忽然揪住了女人的衣摆。
何草草差点条件反射地一脚把他踹出去,只听卞风禅低声补充了一句,“不用告诉他他的身份……不求你帮他称王拜相,只求你把他好好地养大,当仆人使唤也行。让他做个普通人,渔樵耕读,一生平安顺遂……”
说完这句话,他再也支撑不住,手松开,头也慢慢垂了下去。
何草草再扭头去看,卞风禅垂着头,已经没有任何气息了。
这是二十一年前的一个雨夜,在这一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海晏王之乱圆满画上句号,新皇登基,很多人的命运就此改变,而这个孩子的命运依旧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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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凉月抱着莫远的身体,四周是蛇游走的声音,却没有一条蛇敢接近他周身三尺之内,他脚下躺着几枚带血的钉子。
莫远手垂下去的那一刻,有那么一会儿失去了所有呼吸和心跳,薛凉月愣愣地站了半刻钟,才听见那人胸腔里传来很微弱的跳动声。
薛凉月试探着往他身体里输了一点内力,发现他丹田已经空空如也。
这时候,他身后的蛇群忽然躁动起来,纷纷往两旁滑去,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从蛇窟深处传来。
薛凉月缓缓转过头,只见一个披着斗篷的人拎着一盏提灯不紧不慢地朝他走来,肩头停着一只羽色纯白的小鸟,歪着头,绿豆一样的小眼睛探究地盯着薛凉月。
“卞风禅”抬起头,露出那张年轻却眉发皆白的脸庞,他勾起嘴角,轻笑道:“薛门主,你可真是个奇才,轮回井这样的奇蛊在你身体里培养了十余年,居然都能与宿主和平相处,上次见到你体内蛊虫发作,还无法保持清醒呢,现在居然……呵呵呵呵。”
薛凉月冷冷道:“姜琅。”
“卞风禅”,或者说鹰部首领姜琅很轻的挑了一下眉毛,笑道:“薛门主居然听说过在下,甚幸呐。”
“滚。”薛凉月眯起眼,银白色的瞳仁中透露着危险,“我现在没心思应付你。”
姜琅呵呵笑起来,“薛门主最好还是平复一下心情,不然‘轮回井’失控,你我都讨不到好处——你就不想知道,莫远为什么入魔还能活着吗?”
薛凉月:“他入魔了?”
姜琅笑笑,慢条斯理道:“这件事你还得感谢我——你听说过‘梦黄粱’吗?”
薛凉月盯着他,没说话。
姜琅继续往下说,“‘梦黄粱’是一种毒,触碰到肌肤后,这种毒就会沿着经脉弥漫全身,大约一个半时辰发作,中毒者会陷入迷梦中,反复经历人生中印象最深刻的一段时间,永不醒来直到死去。”
“几日前,我潜入机关城,在莫六侠必经的那个牢房里的机关人上抹了这种毒。”
姜琅顿了顿,接着道:“入魔必死有两个原因。一者,为内功逆行,经脉崩毁,紧接着气聚丹田,爆体而亡。二者道心崩坏,哀莫大与心死焉,身体响应心海,慢慢枯亡。
“莫远之所以没死,也有两个原因。第一,在没有修习心法的情况下强行运转六道剑决,先一步把自己的丹田给毁了大半,使内力无处可去。第二,那就是‘梦黄粱’把他的意识引向了梦中,从而避免了后一种死法。”
薛凉月缓缓道:“你几日前,就预料到了这种结果吗?”
“当然没有。”姜琅淡淡道,“不过是想给他下毒,拿捏你罢了,这种毒无解,三日必死,只有我手上有缓解这个进程的药物。”
薛凉月眯着眼盯着姜琅,看上去很想杀他。
但也只能想想。
姜琅有恃无恐地笑起来。
半晌,薛凉月缓缓道:“你要我干什么?”
姜琅道:“你不需要干什么,跟我们走一趟就是了。”
薛凉月道:“你们只是想借海晏王世子的名义与朝廷争权夺利罢了。”
“没错。”姜琅坦然承认,“太平帝要死了,储君不足十岁,太后一方外戚干政,东都现在人心惶惶,不趁这个机会搅一番浑水,未免也太可惜。”
薛凉月不说话了,青耕忽然叫了一声,姜琅侧身走到一边,露出身后的隧道,面朝薛凉月微笑道:“世子殿下,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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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远一睁眼,便看到一个茅草屋顶,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叫喊声,“……六哥哥!”
身下很柔软,他扭过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草垛上。
莫远愣了一下,缓缓坐了起来,感觉脑子乱乱的,仿佛做了一个不太愉快的梦。
这时耳边那声音已经到了近旁,莫远低下头,只见一个胖嘟嘟的小屁孩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六哥哥,你娘叫我来叫你……叫你回去!”
“啊?”
莫远愣了一下,忽然回神,想起来自个儿昨晚才跟他娘大吵一架,这才跑出来在田里睡的,思及此,他立马重新躺了下去,冷哼一声,“不!”
小屁孩“哦”了一声,走了,过了约莫两刻钟,莫远都快睡着了,突然听见有人在拍草垛,他伸头一看,还是刚刚那小屁孩,神色很焦急。
“六哥哥,你们家好像在收拾东西!要搬家了!何姨母说要是你不回去,就把你扔在这里不管了!”
莫远一愣,“什么?!”
他跳下草垛,踏着雨后的泥水,一溜烟冲回了村西口的茅草屋前,屋前停着一个马车,绕过马车,跑进了院子里,然而他刚一进去,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他娘正从后屋把马牵过来,而他爹抱着一个瘦小的孩子坐在檐下,身边放着几个包裹,见他进门,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何草草眉头一皱,很不开心,“你死哪去了?”
莫远没有回答,他死死盯着林冀怀里的那个小孩,神色十分之难以置信,何草草牵马过来,皱眉道:“问你话呢!”
莫远抿着唇,睫毛不停颤动着,眼眶慢慢红了,林冀见状,很吃惊,连忙站了起来,“怎么了?”
莫远忽然一扭头,冲何草草吼道:“我说你昨晚为什么骂我废物,感情你们背着我偷偷生了一个!嫌我没小的有出息是吧?!”
“这么大事情,你们还背着我偷偷的!”说着说着,莫远眼泪啪地掉了下来,“不就是怕我反对呗!”
林冀和何草草都沉默了,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眼神复杂。
何草草眼神:“这脑子,你的种?”
林冀眼神:“他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