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的气氛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崔涵想要解释什么, 突然被重重一耳光扇在脸上,扇得他头都歪了一下,耳鸣眼花, 脑子里晃荡,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王爷恕罪!”
他惊慌地看着眼前的脸。
蔺泊舟字句阴冷:“这一耳光是替你祖父打的,打你这个不学无术的东西!自己顽劣便罢了,还要带着王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本王绝对活剥了你的皮。”
这是警告。
蔺泊舟何其精明,一眼看出他试图巴结孟欢,试图谋取些什么。
他是内阁首辅家的少爷,可他竟然因为王爷袒护孟欢而挨了这个耳光,挨得他后背清凉,浑身冰冷。可他若不是崔阁老的孙子,恐怕挨得不是巴掌,就是刀子了。
崔涵红烂了半张脸,眼前发蒙,还得不停点头,“……王爷教训的是。”
蔺泊舟牵紧了孟欢的手,垂下眼睫,终于送出了一两个字:“滚吧。”
崔涵头脸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浑身凉透, 失魂落魄地离开王府。
他坐到马车,回到了崔府外,胡同尽头靠着一袭修长挺拔的身影。少年大概十七八岁,额头编着小辫,手里拿着一把弓弩,指腹磨出厚厚的茧子,双眼极其锐利,让人联想到原野的苍鹰。
少年无不嘲笑:“小少爷,这是挨了谁的打了?”
崔涵咬牙,脸上不复孟欢跟前的无赖傻笑,漆黑的眼睛病态狰狞,几欲滴血:“安垂!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来看我的笑话!”
“不是看你笑话,大少爷跟我说了,你此去不仅不能成事,还有可能引起蔺泊舟的警觉,”他拍了拍手,“果然如此,喜闻乐见。”
他话音刚落,愤怒欲狂的崔涵走上前,拽着他的头发,拼命往墙头磕,磕出一块血迹。
安垂没有还手,目光轻蔑。
崔涵松手:“你不过是朱里真的质子,怎么敢用这种语跟本少爷说话,啊?!!!”
他开始嘶吼,发泄在蔺泊舟处受的气。
沉默半晌,安垂摇头:“小少爷还是继续沉迷酒色,不要再插手政务得好。”
但换来的,又是崔涵一记重拳。
可他这羸弱的力气怎么弄疼游牧族的皮肉,安垂笑着,好整以暇目睹他发疯的样子。
-
王府内,孟欢让蔺泊舟牵着手,回到了寝殿。
以往只有蔺泊舟在车马劳碌后才沐浴,孟欢只是蹲旁边说说话,可这次蔺泊舟语气毫不留情:“脱了。”
“……”
孟欢一身沾了池塘里的腥馊水草,头发都串味儿了,脱掉衣裳下了水池,变成跟蔺泊舟面对面赤身相对,下颌搭着池沿,耳后浮起一层难掩的红意。
他头发被蔺泊舟捞起,在细致地清洗,孟欢忍不住回头,能看见蔺泊舟微垂的眼眸,看起来情绪似乎平静从容。
再联想他打崔涵那一耳光。
蔺泊舟似乎从来不会把情绪带到他身上。
孟欢想了想,问:“王爷刚才为什么那么生气?”
“崔涵?”
孟欢嗯了一声,想转头看他,被他微凉的大手按住了肩。
蔺泊舟目光很淡,一寸一寸,烙在他的后背,指腹缓慢抚摸,像在抚摸白皙光滑的绸缎,“欢欢要知道,大多主动靠近你的人,其实心术不正。”
蔺泊舟权倾朝野,孟欢是他的妻子,他俩融为一体,蔺泊舟的缺点也许不好找,但孟欢却实打实是他的软肋。
多少高官大吏,就栽在妻儿身上。
孟欢刚哦了一声,察觉蔺泊舟手放在他的腰身:“欢欢今天怎么没来府门迎接为夫?”
当时孟欢在池子里踩水,踩得开开心心,没生出心思分辨,刚想说:“我忘了时辰……”
他的后背贴上了发烫的东西。
水声流动,蔺泊舟不知不觉间离他离得很近了,轻轻拢着他的肩膀,凑近亲他的耳朵,亲的微微发腻时,笑着说:“那就现在补偿一下为夫,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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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孟欢无聊地摸摸白皙的肚皮,他身旁的被子里空着,温度都凉了。蔺泊舟在书房读书写信,隔着纤薄的门框,能看清对面端坐着的修长的身影。
孟欢百无聊赖地爬起身,撑着被褥的手臂发酸,肩膀从骨头里泛出一股酸疼感……应该是刚才行房之后的痕迹。
脑子里闪过这句话时,孟欢脑子里突然空了一下,手腕停住,不知怎么想起下一句——
……只有身上的酸疼感,会彰示着蔺泊舟曾经拥抱过他,其他时间,这个人完全不属于自己。
孟欢坐在床头,垂下眼,莫名怔了一下。
虽然自己和蔺泊舟关系亲密,但没有恋爱过程,只有成亲以后彼此娴熟到极致的从容,总觉得……太快了。
孟欢莫名想。
古代的夫妻都这样吗?没有恋爱过程,媒人介绍,吹吹打打,睡了一觉,两个人就开始厮守到白头。
蔺泊舟对自己也这么想?
蔺泊舟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啊?
“……”
孟欢不太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而自己思来想去又想追索什么,他晃了晃头,想着这也许是吃饱了闲着的错觉吧。
游锦弓着腰从门口进来,问:“王妃,菜摆到什么地方?”
“放到外面的桌子上吧。”
孟欢整理好衣衫,将系扣扣好走出去,蔺泊舟正在写一封信,不过他写到一半笔便悬空,坐椅子里,略感疲惫地抬起了眼。
他旁边站着的陈安,连忙掏出一只玉白色的瓶子,倒出一枚药丸,拿起茶杯:“王爷,请用。”
蔺泊舟喝了下去,手还拿着笔,喉头的线条利落干练,浑身却浸透着一股仿佛沐浴在浓雾中的潮湿感。
让人感觉,他快要窒息了。
孟欢怔了下,问:“王爷怎么了?”
“没事。”蔺泊舟简短开口。
陈安神色却凝重,道:“近日天气太热,目不因火则不病,王爷的眼疾有复发的迹象。”
“眼疾复发?”
走到蔺泊舟身旁,他单手依然握着毛笔,下笔的字却的确有些模糊,似乎眼睛被一层雾挡住,原本极为稳硬的笔墨变得缭乱纷扰。
他的眼疾,可以把蔺泊舟从朝堂风光无限的权臣变成一无是处、可怜至极的瞎子,把他的骄傲踩踏在地,踩进泥水中,狠狠地踏烂,可以让他从呼风唤雨的摄政王,变成被暴雨淋湿却无处可归的可怜虫。
孟欢半蹲着,视线和蔺泊舟平齐。
“严不严重?”
蔺泊舟抿唇,温和地笑着:“不严重。”
他唇角的笑意牵强,是刻意为了安抚他。而孟欢心里清楚,眼疾,是唯一能让他卸下平日虚伪的温和面具,复归于暴戾偏执,阴郁狂躁的东西;是唯一能让他全部的冷静和理智化为乌有,变成不体面疯子,出丑,变得难看的东西。
原书里,蔺泊舟幼年眼睛受伤时,以为永远不会恢复光明,父亲便将他作为弃子,转而培养他的弟弟。
弟弟愚笨顽劣,可那本京城带来精装本的时论文集,还是给了狗屁读不通的弟弟。
……他再也看不见了。
……他这辈子没办法了,只能就这样。
……培养煦儿吧,王府需要有人撑起来。
撑起王府的人,绝对不会是个瞎子。
后来眼疾痊愈,却时时复发,让他一直生活在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之中,总觉得也许哪次天再变黑就再也亮不起来,从此,陷入永远永远永远的黑暗。
蔺泊舟眼睫微微翕动,视线漠然,望着正前方。
孟欢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眼皮:“既然眼睛已经不好了,王爷先别写字,停下来吧?”
碰完,他意识到,蔺泊舟眼中的光变暗。
蔺泊舟的声音平静:“欢欢,去吃饭,为夫很快过来。”
孟欢怔了一下,点头,走到了放着菜的桌子旁。
陈安拿出药瓶,再往他手里倒了几粒,蔺泊舟端起茶杯的动作匆忙,仰头吞咽下去后,茶水溅在他青筋微微浮起的清瘦指背。
他脸上的表情一动不动,闭眼,似乎要休息。
书房内死寂。
孟欢刚想站起身,游锦轻轻拉住他的袖子,手放在唇边:“王爷刚用了药,准备眯一会儿,王妃别去,让王爷静静地歇一歇吧。”
不知道为什么,孟欢感觉整座寝殿内的气氛堆积,变得僵滞不堪,所有人本来插科打诨,突然开始绷紧了神经,甚至开始担心颈项上这颗头颅。
让他休息一下吗?
也好。
孟欢起身,走到了寝殿外。
游锦像是怕孟欢多心,忙说:“王妃还捉萤火虫吗?老奴陪王妃去,经过了一天,老奴的手法大有长进,今天一定可以捉许多。”
“算了,没有心情。”
孟欢在王府里闲逛,走到王府门口,发现外面挂上了许多新的灯笼,各种造型和色彩的混在一起,由一根绳子牵着,沿着街头蔓延到了街道的尾巴。
孟欢仰脸:“这是什么?”
“盛夏,”游锦笑着说,“灯会要开始了。”
京城,灯会,最繁华热闹的夏夜,即将拉开序幕。
孟欢点了点头往回走,却看见王府内,下人踩在高架上,一盏一盏,沉默地将漂亮明亮的灯笼从檐角取下来。
一盏一盏的灯火熄灭,王府笼入了可怖的黑暗之中。
蔺泊舟,眼疾复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