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晃记不清是怎么回的家。
最后的印象, 定格在那条漆黑的巷子里,他和邵明曜面对面站着,邵明曜双臂环抱在他身后, 他把头埋进邵明曜颈窝, 感受着埋藏在皮肤下的颈动脉一下一下有力地搏动, 耳边重复着嘶哑但温柔的安慰。
某几个瞬间,他想起火场中的妈妈。
林晃最终闭上眼, 在那一波一波涌动交错的回忆中逐渐平静。
邵明曜高烧没退,又在火场里呛了烟,嗓子完全哑了, 一开口就让人揪心。
家是没法回了。林晃抱膝坐在自己卧室墙角, 看他给邵松柏发消息, “爷没怀疑吧?”
“本来也不算骗他。”邵明曜手指掐在喉咙上, “爷听说了九中着火,本来也想让我陪你呆一晚。”
这次起火点是高二七班,有人把空气炸锅拿到教室用, 扭了旋钮转头忘了,结果空气炸锅纸被吹起碰到了顶端的发热圈,直接着了。
所幸烟大火小, 锅没炸,不然那一整楼的学生, 后果不堪设想。
林晃听完对着空气发了一会儿呆,把扔在旁边充电的手机捞过来。
屋里没开灯, 邵明曜坐在他床上看着他弄手机, 低声问道:“害怕吗, 晃晃。”
林晃没答, 手机光映在那双黑眼仁里, 瞳心有些失神似的空茫。他手指偶尔在屏幕上点两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手机说,“点好了。”
邵明曜微微错愕,“点什么?”
“跑腿。”林晃语气平淡,“药扔在教学楼前了,药店不送外卖,只能跑腿。”
“什么药……”邵明曜话音一顿,随即反应过来,愣住。
“邵明曜。”林晃重新又抱住膝盖,垂头低声道:“发烧要吃药,不然会很难受的。”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而后邵明曜轻轻拍了拍床。
“晃晃,过来。”他轻声说,“到我这来。”
林晃缓慢起身,到床边挨着他坐下。
他坐在床上,却还是下意识地想要抱膝,正要蜷起腿,邵明曜却将手放在了他腿面上。
林晃便忍着没动,垂眸道:“好烫,你肯定更烧了。”
邵明曜侧头看着他,“不想我难受么?”
“嗯。”
“我也不想你难受。”邵明曜说,“所以怕的话要告诉我。”
林晃不吱声,看着邵明曜放在腿上的手,许久才道:“告诉你又能怎样呢。”
“还继续像刚才那样搂着我吗。”
声音落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低低的,却仿佛有回音。
林晃闭上眼,刚才在巷子里的感觉像是又灌回了每一条神经。
把头埋在邵明曜颈窝里,被他环抱着,安心和慌乱都在那一瞬迸发,甚至覆灭了火场的存在。
很荒唐,从回到家里后,他就一直在回味。
邵明曜好半天都没回话。
林晃心想,那么多口烟,把他呛哑巴了吧。
床垫忽然下陷,邵明曜伸手扣住他后脑,把他带到肩上。
头发糊着脸,皮肤堵着唇,炙热又窒息。
“颧骨那块青了。”邵明曜的声音在他头顶传来,“最上面那只蝴蝶也青了。”
“嗯。”林晃话语有些含糊,“邵明曜,你刚才掐得我好疼。”
其实不仅是刚才疼,现在颧骨处也还是疼,比挨了一拳的痛还要更分明。
分明到只要一闭眼,又能回想起刚才的一切。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叫他,“邵明曜。”
“嗯。”
“没人像你这么对我。”
邵明曜平静反问,“我怎么对你了?”
“小姑,陈亦司,学校老师,他们都怕刺激到我。”
“我又不是他们。”邵明曜立即道。隔了一会儿,他又问:“那我刺激到你了吗?”
林晃喉结微动,“嗯。”
邵明曜一直和别人不一样。
别人都说他钝,只有邵明曜从小就咬牙切齿地骂他心机深重,不是什么善茬。
没人对他抱有期待,只有邵明曜百般嫌他差劲,不知从哪搅合起一腔盲目信任,非要他往好了走走。
前年小姑说,怕他不适应,小姑父决定把人才选调往后推两年。
可相似的场景下,邵明曜却干脆了当地拒绝了爷,说谁该去哪就去哪,凭什么要迁就。
他的身边原本只有温声细语,也就是邵明曜,会一把攥起他的领子,尖锐地吼他、质问他、威胁他,还把他弄痛。
如此这般,邵明曜却对他说——“我要惯死你了。”
邵明曜肩膀耸了下,让他起来,挑眉问道:“烦我?”
“嗯。”林晃垂头搓了一把捂热的脑门,“烦你,烦得要死了。”
话音刚落头上就一沉。
院门被敲响,一个男的在外头喊,“跑腿送药!”
“少装吧。”邵明曜起身道:“烦我还给我买药。”
林晃头发被他按乱了,懒得再搞,索性就那么乱着。
邵明曜拎药回来,就水直接吞了,然后进去洗澡。
水声哗哗响,他在里头喊道:“壁柜里的内裤是新的吧?”
是。
但林晃不想回答,一条十几块呢。
过了一会儿,邵明曜又喊他,“给我找套睡衣穿啊,发烧怕冻。”
林晃依旧没吭声,刚拉开衣柜门,又听那人催债鬼一样叫道:“听到了吗?给我找套——”
林晃也扯起嗓子,“知道了!”
快闭嘴吧,哑得难听死了。
能给邵明曜穿的睡衣无非就那一套,他自己送来的那套,林晃都穿三四天没洗了。
等人洗澡出来,他瞟着他穿好,问道:“没味吧?”
“有。”邵明曜揪起领子现场闻了闻,“一股蝴蝶味。”
林晃面无表情,“蝴蝶是什么味?”
“一点湿漉漉,一点香,一点绒绒的。”邵明曜一本正经,撇了下嘴,“不算特别难闻,凑合穿吧。”
“……”
通感和无耻都算是让他玩明白了。
邵明曜本来留宿是不想让爷听出嗓子哑,怕老人承受不了孙子往火场里冲这件事。林晃以为他会去别的屋睡,结果邵明曜跟北灰似的里屋外屋走了几圈,最后扯了几层毛毡子铺在地上,就那么躺下了。
林晃没了睡衣,只穿一条贴身的黑背心躺在床上,在大棉被里裹了一会儿,叫道:“邵明曜。”
没声。
“你冷不冷?”
依旧没声。
北灰睡着了还有个喘气动静,邵明曜却连呼吸都深长寂静。
林晃把着床沿,倾身摸了下他脑门,似乎比刚回来时好一些,但还是很烫,估计下不了三十九度。
他躺回去,看着天花板轻声道:“睡一觉就好了。”
没安慰过病号,只是小时候生病妈妈总这样说,所以他也只能有样学样。
虽然某人早就睡着了。
房间里又安静下去,林晃摸出手机看时间,耳机放在教室了,他纠结了一会儿,又把手机塞回枕头底下。
这一晚精神紧绷,现在安静下来就犯困,但他却不想睡,因为知道一定会梦到眠蝶起火——哪怕他已经“好了”、哪怕也许真的从来没病,但只要触碰到火灾信号,噩梦一定会回来缠他。
重温一遍倒也无所谓,早麻了。
但他不太想让邵明曜看到他发作的样子。
要是耳机在就好了,刷上一宿探店视频,总能挺到邵明曜起床。
林晃瞪着天花板,试图在安静的屋子里分辨出邵明曜的呼吸声,但一直捕捉不到,直到眼皮瞪得酸乏沉重,意识也渐渐沉了下去。
半梦半醒间,他果然又一次被投入火场。
人群叫嚷,火警震天,但却仿佛都隔了一个世界,唯有燃烧声和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分外清晰。黑烟包裹,像堕入永夜,偶有光亮,却是空中擦出的火光。
烤箱又一次爆炸,箱门飞砸过来,他双脚钉死在地上,躲也躲不开。
但这次,却不再有一个柔软的身子抱住他。
妈妈没有出现。
熔热的金属贴上身的刹那,一道白色的身影忽然闪过,掀起一阵风,扑上他滚烫的面颊,扑走了身后的烧灼。
手腕上一痛,痛得分明,他终于看清那人的模样,眉目沉稳坚定,是邵明曜。
他攥着他的腕子往外跑,耳畔风声喧嚣凶猛,强势地卷灭了空中的火星。
火场逐渐变成平面,平面扭曲干瘪,最终折叠成一条线。
线条蜷缩,像电视机关闭,安静地湮灭。
林晃一忽回到了漆黑的窄巷,和邵明曜面对面。
激烈的质问,汗透的拥抱。邵明曜在他耳边说话,唇擦着他的耳垂,比那些火星还烫。
那些含糊难辨的呢喃逐渐清晰,却是一些旧话。
——远隔经年,邵明曜双手捧着一只烧瓶站在他面前,一副要给他洗脑的架势。
“看,它不怕嘛,有什么好怕的。
“它等过漫长的冬天,终于在那阵风吹来时,决定振翅起飞。
“晃晃。越是脆弱的生命,越要有勇气啊。”
此刻那人不满足于站在他面前了,而是让他埋头在肩上,手掌抚着他的后背,还把唇贴在他耳边不断地重复——我来了,别怕。
我来了,所以不用怕。
依旧是洗脑,心机比当年更重。
林晃不想再听他说,挣开他,在那两片薄唇又要开启时攀住他的肩,仰颈含住了它们。
唇僵住了,他又用牙齿咬,彻底不让它们再发声。
林晃骤然睁开眼。
房间漆黑静谧,唯一的声响来自胸腔——像放了一颗被剪错线的炸弹,开始疯狂而错乱地倒计时。
汗透全身,他立即侧身蜷缩,用被子捂住胸口。
“邵明曜。”
林晃慌张开口,声音竟然也哑了。
回应他的是一片安静。
邵明曜烧得昏死过去了,一点都叫不醒。
过了许久,林晃心跳堪堪平复,他坐起来垂眸看着地上沉睡的人。
“邵明曜。”
声音大了点,又喊一遍。
“邵明曜。”
又大声一些。
邵明曜依旧没醒,胸口的起伏缓慢而平稳。
林晃光脚下床,无声地走过去,伸手探他的体温。
触碰到滚烫的脑门,他才发觉自己手心蒙着一层冷汗。
这样很难判断,邵明曜是真烧得那么厉害,还是他自己的手太冰了。
林晃定了会儿神,决定换种法子。
他跪坐在邵明曜身侧,俯身,静默地把头埋在他的颈侧。
熟悉的气息充斥感官,这回他又觉得邵明曜不烧了,但不知是真的不烧,还是他自己的脸颊更热。
或许因为邵明曜睡得沉,他放肆,他的心脏便也失了忌惮。
在皮肤触碰到起伏的身体的刹那,心跳纷乱得像一串珠子断了线。什么都不剩,只有一片惶惶。
林晃心绪纷乱,一忽又想起邵明曜说他像蝴蝶。
也许真的像,他本也应默然而活,寂静待死。
眠蝶失火是他生命中的一场飓风,吹得他支离破碎,却也迫他拖着残翼起飞。
他静默地修复生长,飞离深渊,本该就此平静,直到看见那抹身影向着浓烟一往无回。
掀起又一场风。
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二场飓风,静默无声,却放肆贲张。
爱意随风起,风止意难平。
天。
林晃脑子里嗡嗡响。
他这个钝东西,不会是想要谈恋爱了吧。
还是和邵明曜谈。
“林晃,你干嘛呢。”熟睡的邵明曜突然开口。
他闭着眼睛,嗓子依旧嘶哑,但声音却清醒。
林晃心跳蓦地悬停。
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
他直起身,摸索着坐回床上,两条腿垂在邵明曜身边轻晃着,脚尖若即若离地触碰着他的身子。
“闻一下你说的蝴蝶味。”他垂眸淡声道。
“哦。”
邵明曜喉结动了下,抬起手臂压在额头和眼睛上,“那闻到了么。”
“嗯……”
林晃顿了顿,又改口道:“没有。”
“只闻到了小狗味。”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44】
明蛋觉很浅。
但它经常闭眼不出声。
呆蛋问为什么装睡。
明蛋说自己在狩猎。
真装。呆蛋不屑。
一个小鸡蛋不被人吃就不错了。
狩哪门子的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