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嘉言十八岁那天我去了他的学校。
还是因为想不开,抱着救命稻草猜他会不会参加学校的成人礼什么的,都忘了裴嘉言生日根本不在五四青年节。
你看,我脑子都出问题了。
学校门口当然没找到人,我病急乱投医地想往里走不出意料被穿制服的保安拦住。他们问我找谁,我不想说,他们劝我走,我没理会还要往里进。该说我运气好吗?和保安们僵持的时候遇到个姓苏的老师,问,怎么回事。
保安为难地解释他找人又不说找谁,苏老师让他们别推来推去的,取了根烟递给我。
可能因为苏老师虽然打领带穿西服但浑身气质太不像老师,我接了烟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
苏老师示意我去边上站,于是我和他肩挨肩地靠着校门。
他开始抽烟,促狭地笑了笑带着自以为是的洞察力说:“来找小女朋友?哪个年级哪个班,说不定就是我学生。”
我说:“找裴嘉言。”
苏老师听完笑了——皮笑肉不笑的那种,冷冰冰的——说:“那你算白来了,裴嘉言不上学,直到毕业都不会到学校。”
我没声儿,苏老师又看我一眼,大发慈悲弹着烟灰告诉我裴嘉言被抓回家了。就在星期一,他被亲爹找人直接从教室拖出去,班里同学都没明白过来,不知道著名好学生裴少爷犯了什么事,但很多版本随即就在学校传开了。
“不过传得最广的版本是他在和一个社会青年同居,离家出走惹怒了爹妈。”苏老师不笑了,眉梢高高地挑起,带着富家子弟特有的对平民的不屑,“现在的小孩儿,还是想得太多,以为不花家里钱就叫经济独立。”
我说和他同居的人是我。
苏老师扶了下他的银边眼镜,动作仿佛评估我够不够资格和裴嘉言同居。也许他觉得不够格,拍着我的肩膀最后说:“家长都怕孩子被带坏。”
我说裴嘉言今天就十八岁了。
苏老师看我的目光很深,他可能想到了什么人,眼神温柔了一点:“还是回去吧。”
我铩羽而归,在公交车上收到了老妈的短信。
说实话,没想到老妈还会再联系我,发信息而不是打电话的方式却很有她的行事风格。我在一个刹车后点开了内容,期盼她会带来裴嘉言的消息。
然而不是裴嘉言,老妈发给我一个地址,附言说:你爸没了。
我沉默地按灭手机屏幕,过了会儿又打开把那个地址看了一遍。心跳突然变得很快,随着公交再次启动我开始想要呕吐,抓着扶手的关节发白,然后蹲了下去——这动作吓到旁边的一个阿姨,她以为我晕车,叫司机靠边后扶我下去。
蹲在路边好一会儿,我才从眩晕和干呕中恢复。谢过那个阿姨,她还有别的事没法守着我,等她走了我站起身打车。
给司机看了老妈发来的地址,我直到目的地一句话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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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达是自杀,用监狱里的牙刷刺破了喉咙。
他入狱的消息传来时我刚被老妈咒骂着赶出家门没多久,心情特差,一开始还以为是裴嘉言打的电话愉悦接起结果是个很陌生的人,用严肃而板正的语气通知我,我的父亲,陈达先生,因为涉嫌故意杀人被捕。
我说关我屁事,把电话砸了。
不久后换了电话号码,所以大约这次监狱没法让我第一时间知道辗转去找了老妈。有什么必要呢,老妈也是喊我去给他收尸。
陈达死了,我一点都不悲伤,甚至在面对死亡证明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是犯了什么事进去的:三年前陈达和同事喝酒,他们再次提起了老妈和我的离开——这两样东西完全无法混为一谈,但好像又很相似,归根结底,他们说是不是你太没用啊。
漂亮老婆跟有钱人跑了,打了十八年的受气包儿子一考上大学就再也不回来,这对陈达是羞辱。他喝了酒本来也上头,扭打中激愤提起破了半截的瓶子戳向同事小腹。
都是差不多的条件,同事那边活动了下,最终检方起诉时把这事定性为故意杀人未遂,判了十年。
我不知道十年算不算冤枉陈达,也不想了解,那时只希望余生都不要和他有交集。
上天可能听见了我的心里话,然后给我送来了这个大礼。我收起陈达的死亡证明,被两个狱警领着去认人,盖着白布放在简陋的棺材里透出一股凉气。
我不敢揭开那层布,好像陈达还会坐起来揍我一顿,虽然心里知道他再也醒不过来可我仍对他感到恐惧。于是我没看,说就这样吧。
狱警问我妈在哪里,我说她不会来,他大概觉得这是个悲伤的故事,而我,作为主角很可怜,帮我联系了殡仪馆。
后面几天我没空去想裴嘉言了,带着满腔的不乐意被推着给陈达办葬礼。死亡证明、处理遗产(陈达没什么遗产,受害同事索赔的时候都被执行了)以及出殡。他的讣告贴在了家属院大门口,不到半天就被看门大爷撕了,没人想见他。
火化也很快,米兰怕我受刺激和黑鸦一起来陪我。
陈达的尸体被传送带运进焚化炉时摔得沉闷地“咚”了一声,传入耳郭后回音不绝,我浑身一抖,米兰紧紧握住我的手,在快溺死人的寂静里小声安慰:“别怕,别怕。”
我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在火葬场外坐大约一个多小时,工作人员通知开始装骨灰,问我要不要去看。我还不知道骨灰长什么样就过去了,黑鸦喊我记得给装骨灰的包个红包否则有些人掏得不干净。
直到这天我才知道骨灰是不能被扬起来的,它长得和“灰”不沾边,更像碎骨头,发白,或大或小的块状,上面带着细小密集的孔。我盯着它们看时,旁边巨大的焚化炉发出咔嚓声,还有一股焦味。
可能我脸色太灰败了,走路又轻飘飘,骨灰盒被交到我手上时工作人员甚至帮我托着走了几步怕我不小心打翻。
但我到底没有摔,黑鸦开车,一路载去公墓。
价格在前几天就谈好,本来米兰说如果我没钱她可以帮忙借给我——她说借,其实是不用还的意思——我还是没同意,因为陈达不配。
公墓最便宜的位置是墙上,四方的一间,周围全是款式各异的盒子,没有墓碑和灵位,只剩个冷冰冰编号。三千块买断,每年额外交一点维护费。我给陈达缴满二十年,并告诉公墓管理人如果二十年后联系不上我就把他的骨灰倒进河里让他周游列国。
毕竟二十年后可能我都变成了骨灰,没人交钱也是应该的。
那人觉得我在说笑,还象征性地安慰了我几句。我没空理他,他又问需不需要选个好日子下葬,我冷笑了声。
“让他滚去吧!”我骂,“操他妈的,垃圾,死了还坑老子钱!”
骨灰盒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就好像陈达嘲讽我一辈子也逃不出他的阴影。
放他妈的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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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问我接下来怎么办,我说不知道,反正陈达死不死的对我好像也没差。她用完了一整年份的忧心忡忡,然后勒令我放假了。
我没同意,我急需让自己被忙碌充满才能避免胡思乱想。
陈达下葬的当天我回酒吧上班,手的伤疤留着一道很浅的痕迹,舞台前蹦迪的妹妹们心疼坏了,问我怎么回事。我撩起运动裤到膝盖上,给她们看破皮的地方,几个心理承受能力弱点的直接说屿哥好讨厌。
我就不解释了,顶着耳朵里的嗡嗡声跳上台,开始工作。
统共唱了两个小时,中途休息三次。下半夜又帮DJ同事顶了一个小时,等我跌跌撞撞忍着酒意骑车回出租屋已经快天亮了。
我睡不着,用电脑放了个特别吵的贺岁片。
不时传来的笑声和滑稽音乐填满整个出租屋,让我冷漠的样子像个局外人。桌边还有裴嘉言买来没看完的书,我偶尔翻两下,强行给自己充电。
可能译本的原因,劳伦斯的笔触直白,我觉得他被当黄书作家不是没理由,像我这种没什么文化的人只看得懂满篇的屁股奶子儿子和父亲的情人,前任主人还专门把性爱描写都折叠起来生怕自己找不到。
他写没有人不需要性,我读到的时候居然笑了下。
算来我做爱的欲望在急速减退,除了裴嘉言可能我不会对第二个人勃起,连酒吧里那些小鸭子的讨好都勾不起任何兴趣。
甚至还想吐,因为我觉得他们脏,我也脏,在一起没什么好下场。
也许陈达到底改变了一些东西,他变成挂在墙面的骨灰盒,拥拥挤挤地再也不会说话也不会打人。我不用提心吊胆哪天被他堵在出租屋楼下要钱,也不给他养老送终(当然我不可能做这事),他威胁不到我了。
陈达死了,就像我身体里某一个坏掉的部分也跟着死去。
我昏沉过去之前默默地想,既然如此,让我再见一次裴嘉言吧。
翌日中午我接到了祝昉的电话。
放在曾经这种情况我可能会以为这傻逼要泡我,但现在一想到他和裴嘉言相关什么都顾不上了,他没用裴嘉言的手机,是陌生号码,开门见山地报了名字。
接起来时正被头晕折磨得痛不欲生,听完“祝昉”两个字我立刻强行振作,不愿他听出来这一周多的时间我有多凄惨:“找你爹干什么?”
“节哀顺变。”祝昉斯斯文文地说,“听舅妈说了令尊的事,有困难可以找我。”
我说滚蛋,令你妈的尊,接着就要挂电话。但祝昉下一秒的发言改变了我的想法:“还有件事有必要知会一声,嘉嘉他不吃东西。”
挂电话的手停了,我深呼吸,感觉右耳里一阵寂静的空旷。
“我和你通电话只是想让他知道,你过得还不错,对吧?他可能知道了就会吃饭了。”祝昉每句话都能精准戳我痛点,可惜并没有激怒我。
我说:“你让裴嘉言和我说。”
祝昉不同意,我笑笑:“既然你觉得他只有听我的才会吃饭那让我来说,如果你不信那就这样吧,拜拜。”
他权衡了几秒钟:“你等会儿。”
我拿手机开了免提有一瞬间想过录音,毕竟这极有可能是我和裴嘉言最后的对话,但我也很可能变聋,所以录音也没意义。
脚步声消失后,祝昉好像说了什么然后手机被另一个人接起来。
我听见裴嘉言前所未有的冷静声线,没有甜,没有黏,也不惹人爱,无波无澜,好像他一夜之间长大了:
“哥哥。”
我喊了句“嘉嘉”,那边很长时间没说话,呼吸缓慢而克制。
“想哭就哭,嘉嘉,我在这儿。”
我说完,裴嘉言哽咽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