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羁绊, 还有喜欢。
心脏突然开始一收一缩地涨疼，手臂上的血洞一瞬间彰显了存在感，痛感像是带刺的藤蔓, 钻入了空洞的心脏腔室，蔓延生长, 再从喉腔中刺出, 带着腥臭的血肉捂住了口鼻。
呼吸都带着疼意。
见银尾久久没有出声, 灯希担心地问，“是不是伤口很疼, 人类是不是伤害小哑巴了？”
“我不喜欢人类了。”
“他们好讨厌。”
“小哑巴, 我们一起回大海吧？”
一起离开这个危险的世界。
人类的世界充满着未知，这里有太多太多灯希不认识的东西了, 他从没有碰到过这么多智慧生物。
但因为不是同类。
即使可以对话, 也散发着友好的气息，在跟他们相处在同一个空间时, 灯希还是会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他深刻地认知到，他跟人类是不同的，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分辨不出哪些人类是好的, 哪些人类是坏的。
他们会不会伤害自己，或者再次伤害到小哑巴, 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
还是大海最安全。
从他钻出人鱼蛋开始就一直保护着他的大海，永远也不会伤害自己。
灯希松开银尾, 认真地看向小哑巴, “回到大海, 就没有人会伤害我们了。”
比大海还有透彻的蓝眸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全是期待和关切, 并且，只有自己。
带着尖刺的藤蔓赌住了发声的喉腔，利刺划破腔管，让回答都变得困难。
祀寂生突然发现自己失去了拒绝的能力。
他闭上眼，“我离不开。”
不真实的喜悦陷入了空前的滞停，像是被抛在了高点，然后骤然跌落，灯希眨了眨蓝眸，眼里里的期待慢慢转成慌乱，“是因为人类不让你走吗？”
小哑巴变了很多。
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变得会说话了，受伤的伤口也痊愈了，但是身上又添了新伤。
对比在大海里跟他一起抓鱼的时候，
好像变得不快乐了。
灯希突然很难过。
因为他不知道，这几年里他想好好保护的小哑巴，到底受到了多少人类的伤害。
“他们太坏了。”
灯希揉了揉眼睛，“那我们偷偷逃走好不好？”
开口似乎都变得艰难。
灯希想要的很简单。
但这是祀寂生给不了的东西。
恢复的语言系统似乎又要溃败，祀寂生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艰涩的停顿，“我可以……送你回大海。”
灯希愣了一下，茫然地眨了眨眼，“小哑巴呢？”
沉默。
不回答就已经代表着答案了。
灯希怔在原地，重逢的喜悦好像一瞬间消失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固执地问，“小哑巴不跟我走吗？”
“我自己回去吗？”
可是，如果他自己回去，那样他寻找了这么久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灯希仰起首去看银尾，很轻很轻地眨了下眼，张了张唇，又问了一遍。
“小哑巴为什么不能跟我一起回去？”
“不要为我留下来，不值得。”
答非所问。
可灯希就是想要一个答案，“是不愿意，还是不可以？”
祀寂生几乎没有犹豫，“不能。”
蓝眸又重新弯了起来，灯希看向银尾手上的伤口，“我知道了。”
他相信小哑巴现在有困难。
灯希很容易就可以开心起来，不管面对多大的困难，“没关系的，我们可以一起面对，我可以留下来，陪小哑巴一起解决，等到我们可以一起回大海的时候。”
“好不好？”
心脏又开始抽疼，祀寂生重重深呼吸了一口气，“如果，永远也不能呢？”
如果一切都是谎言，他不是什么唯一的族人，以后也没有可能去大海一直陪伴孤单的灯希。
灯希想到还在大海等待着他回去的蓝鲸和水母，还有巢穴里他很怀念的两个大贝壳，以及那颗星球上，无论他离开还是回来，永远都在的大海。
属于他的大海。
选择永远都是困难的。
灯希想了想，“会有人类伤害我们吗？”
祀寂生摇首，“不会，永远也不会。”
“唔……”灯希掰着手指头数，“那会有永远也吃不完的鱼吗？”
祀寂生点头，“会，也会有比鱼还要好吃的食物。”
灯希眼睛亮了亮，“那我们会拥有一个可以安睡的大贝壳吗？”
祀寂生继续点头，“也会有。”
灯希摆动着尾鳍，原地游了一圈，张开双臂，“那会有一片属于我们的大海吗？”
祀寂生也答应下来，“会。”
他可以在首都星买一栋靠海的庄园。
灯希游回来，凑到银尾身前，“那大鲸还有小水母，也可以接过来吗？”
祀寂生稍作迟疑，想了一下军部最大星舰的容量，点头，“可以。”
“真的吗真的吗？”灯希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下一秒，他又弯了下眼睑，“小哑巴不可以骗我。”
“这些都没有也没有关系的。”
他以为小哑巴还是一尾被人类抓起来，哪里也去不了的弱小银尾。
灯希的唇角露出一个小小的窝，他笑起来，“我不会抛弃小哑巴的。”
“永远也不会。”
祀寂生连呼吸都带着闷疼，他难以压抑，胸膛重重起伏了一下，一动作就猛然被药效带着，脱力地靠在身后的珊瑚礁上。
灯希吓了一跳，连忙拉起银尾的手，慌乱地带着小哑巴往上游，“是伤口太疼了，还是没有力气？上面有吃的，吃点东西应该就会好了。”
祀寂生抿紧薄唇，将剩余的话咽了回去，也用剩余的力气，配合着灯希的动作，灯希还算轻松地把银尾牵着，游到了水池旁。
等到了水池旁，祀寂生一眼就看到了盘子里还剩下一大半的单调三文鱼，刀叉都被推的远远的。
只有三文鱼。
他皱了皱眉眼。
三文鱼是一整块的，之前灯希是拎起来放在嘴里啃，但是现在有小哑巴在。
灯希拿起锋利的小刀，笨拙地抵在三文鱼上，想学之前在大海里一样，将鱼肉切成薄片，做一尾斯文优雅的小人鱼。
用力切下去时，才想起自己忘记拿叉子了，后知后觉又拔起小刀，伸出手去拿推远的叉子，动作间，小刀在手里晃晃悠悠。
看着就很危险。
眉眼皱得更紧了，祀寂生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室内，面色越发难看，他神色沉了沉，伸手将灯希手里的小刀轻轻拔了出来。
灯希愣了愣，“怎么了？”
祀寂生熟练地将小刀握在手中，长手一挥，也拿过叉子，沉默地给灯希示范了一遍正确的动作。
灯希抿了抿唇，露出一个笑窝，“小哑巴懂得好多，变得好厉害。”他突然有点好奇，“小哑巴为什么又可以说话了？”
“治疗。”
三年的心理治疗外加药物辅助。
还有一个破碎的，已经听不到海浪声的蓝绿色小巧海螺，那是祀寂生清醒后，发现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找回了丢失的海螺。
虽然是碎片。
灯希并不在意这有点冷淡的回复，他真心为可以说话的小哑巴感到开心，“那人类会经常伤害你吗？”
祀寂生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首。
灯希拿过银尾递过来的叉着三文鱼块的小叉子，放进嘴里，因为咬着鱼块，说话有些含糊不清，“那小哑巴手上的伤口呢？”
灯希将三文鱼咽下去，摇摇头拒绝下一块，把它们都推给了小哑巴，“小哑巴不可以骗我，要说实话！”
祀寂生沉默了一下，“因为一些要确认的事情，是我自己拔的鳞。”
灯希心疼地皱了皱小脸，“下次不可以了。”
祀寂生没有点头，也没有出声，他只是沉默地将一块三文鱼又推给了灯希。
他并不饿。
镇定剂的药效是需要时间代谢的，单纯的进食有加快的效果，但作用并不大。
这一块三文鱼被你推我阻地吃完了。
因为看银尾精神不振，灯希没有再问更多的问题，他压下去自己的好奇心，知道小哑巴过得还不错，就放下了心。
灯希把银尾带到了角落的大贝壳旁边，把小哑巴推了进去，“小哑巴需要休息。”
祀寂生伴随着灯希的力道，沉重的身躯缓慢地倒了进去。
他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
祀寂生象征性地闭上双眼。
灯希松了一口气，趴在贝壳旁边静静地按着沉睡过去的银尾，他很不安心似的，一直都很少眨眼，生怕这一切都只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小哑巴出现得太突然了。
灯希怕他也会突然得消失。
但时间缓慢地消逝，困意还是将灯希拽入了睡意中，感受到身旁变得平和的呼吸声，银尾才睁开了眼睛。
祀寂生静静地看着灯希。
他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深夜，被指节处震动的光脑唤醒了酸涩的双眼。
祀寂生打开光脑，幽暗的蓝屏显示出科研所所长发过来的消息，对方的情绪非常激动，“已经将阁下送过来的两枚鳞片进行了基因对比，结果出来了，阁下和他确实不是同一个物种。”
“元帅，您知道他的种族天赋还有什么吗？这会对我们查阅大量的资料有帮助。”
祀寂生回复道，“歌声。”
因为这简单的两个字，整个科研所忙碌了一整夜，快将帝国首都星各个研究所的基因库调了个遍，直到他们在一篇古老的文献里发现了一个相对吻合的物种。
这是一篇吟游诗人留下的著作。
在西方古老的流传里，有这么一支被大海偏爱的种族，他们生来就是美貌的代名词，他们天生就对世界万物有着无与伦比的亲和力，他们的歌声可以治愈一切。
这是一个已经消失了很久的物种。
人鱼种。
星际千万年来都没再看见过的物种，直到今时今日，帝国发现了全星际最后一尾人鱼，唯一一尾人鱼！
当灯希再次醒来，他是蜷缩在贝壳里的，而本该在贝壳里的银尾就好像一个他梦幻出来的泡泡一样，突然出现，又突然“啪嗒”一声，残忍地破裂开来。
灯希慌张地打开贝壳，一看向四周就愣住了，透明的玻璃室外，突然多了很多来来回回走动的人影。
不知道是不是灯希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些人在路过的时候，都会时不时珍惜地看他两眼。
这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的小哑巴。
他的小哑巴去哪里了？
灯希游出贝壳，急得快哭出来，他后悔自己昨晚为什么会睡着，他明明决定好了，不会让小哑巴再从自己面前消失的。
第二次了，他还是做不到。
他还是什么都听不见。
灯希游遍了整个水池，什么都没找到，水池中的小人鱼低落地垂下眼睑，正当他想继续游进通道，在水下世界再找一圈时，身后响起了人类走动的声响。
灯希转过身。
是爱尔。
爱尔蹲在水池边，平复着微微激动的心情，“早上好，灯希。”
灯希闷闷地说，“早上好。”他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爱尔，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你昨天给我找的那位新邻居，他去哪里了？”
“我一睡醒他就不见了，你可以帮我找找他吗？”
爱尔不解：“新邻居？什么新邻居？”
灯希用手比划着，“爱尔昨天说要给我找的海生物呀，他大概那么高，尾巴那么那么长，是银色的！”
爱尔皱了皱眉，“可是我给你安排的海生物还没有居住进来。”
没有居住进来。
那他昨天看见的小哑巴是幻觉吗？
“灯希？”
灯希抬起惊惶颤动的蓝眸看去。
爱尔：“我也有一个问题。”她问，“你的歌声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力量？”
灯希胡乱地点点头，“昨天，昨天他一定在的，爱尔，你可以帮我找找他吗？”
爱尔：“或许是有返祖对象是海生物的异族人潜了进来，不用担心，我会帮你找的。”
“在这之前，我有一个请求。”
“我们这里有一位患者可能需要你的帮助，你能跟他见一面吗？拜托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事情这么紧急，但爱尔还是如实照所长吩咐的照办，直到灯希如她所意料中的点点头，才搬过来轮椅，将蓝尾扶了上去。
这次的轮椅明显改进了许多，增加了一个长长的拖板，让灯希不用抱着自己的尾巴了，他有些紧张地握紧轮椅的扶手，因为不安的情绪，粉润的指尖用力到发白。
直到爱尔将他推到一扇纯白的门前。
门一打开，就露出了一个沉肃冷漠的背影，身着纯黑的作战服，披着军装大衣，肩上布满了金色的勋章，垂落在身侧的两只手都戴着代表禁锢的机械手套，再往下就是一双笔直的双腿。
灯希记得他。
那个送给他贝壳的人。
直到面前的人转过了身，露出了一张灯希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侧脸。
蓝眸微微睁大，灯希攥紧了扶手，突然不可遏制地全身颤栗，不是的，不是的，他的小哑巴怎么会变成人类的样子？
人鱼，可以变出人类的双腿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晚，但还是坚强地二更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