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真情实意地哭是什么时候林冠雪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不过大概记得是因为什么。
因为林晓钰住了回院。
林晓钰,也就是林冠雪他爸。
这些年来,林冠雪演戏拍戏,把自己揉进角色里。
哭戏不少,但那些情感会经过角色释放,属于“自己”的那部分情感多少会经过一些稀释。
再加上随着经历的事情也来越多,林冠雪已逐渐变得成熟,早就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刚毕业大学生了。
大学毕业就像是一个分界点,“在上学”的时候,自己似乎还是个需要家里人照拂的孩子,没钱了跟家里说遇到不喜欢的老师同学了跟家里说,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也会找家里。
毕业之后,人好像就一夜之间长大了,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报喜不报忧。
被家里照顾的人变成了照顾家里的人,哪怕自己赚的钱不多,哪怕省着花也不朝家里开口,仿佛这样就能让家里觉得,自己靠着自己的能力,过得还不错。
林冠雪可能“伪装成熟”伪装得更早一点,他从大学的时候跑场子赚兼职演员钱的时候就已经把自己当一个“大人”了,先是先斩后奏地拒绝了家里给的生活费,后来还靠着自己的专业赚了点儿小钱,会人模人样地给赵女士和林先生打钱了。
当然,赵女士在微信上把红包退了回去,并回了句“这点钱就留着你自己花去吧。”
大三的暑假,林冠雪回家发现,一向视力很好的赵女士在看电脑的时候戴上了眼镜,一问才知道那是老花镜。
“人年纪大了是这样的”赵女士这么说。
林冠雪不是一个情绪很外放的人,这种“症状”在他自以为能撑起一片天的时候越来越严重,尤其是在自己父母面前。他听见赵女士这么说也只是笑了笑,嘱咐她“看电视的时候别老离电视那么近,我就说了伤眼睛。”
还被赵女士笑着骂了几句,说年纪不大开始管妈妈了。
在赵女士看起来不算事的事儿,让林冠雪那天晚上回屋之后难受了一晚上。
等到再过年回来,林冠雪一声不吭地用自己这半年期间攒下来的片酬一声不吭地给赵女士的办公电脑换了个水墨屏,美其名曰不伤眼睛。
赵女士嘴上说林冠雪乱花钱,并对这种没法显示彩色的屏幕嗤之以鼻,但林冠雪不在家的时候她也没少跟来串门的亲戚炫耀。
这几年,林冠雪每次刷到防诈骗的视频都随手转到三人的家庭小群里,还有那种专门盯着年纪大些人骗的保健品,林冠雪次次不落,总觉得自己一个不当心,赵女士和林先生就会被人骗走。
林晓钰先生不止一次在群里抗议过“我和你妈是高知,高知懂吗?怎么可能被这种小伎俩骗走?”
林冠雪回了个“嗯嗯”,下次遇到这种资讯和短视频还是照发不误,他心里还寻思呢,爸啊,“高知”这个词现在在网上都不能算是完全的褒义词了。
时代的洪流袭来,在网络和互联网蓬勃兴起时成长起来的一代人接受能力快,成长速度也快。回望的时候,含蓄但又多愁善感,觉得自己肩抗天地,早就悄悄长大了。
那次林先生住院的时候,林冠雪刚好碰上休假回家,他没跟家里人说,想着给爸妈一个惊喜——他这假期极其不固定,尤其忙起来,好长时间都不一定能回家一趟。
可回家才知道,林晓钰人在医院。等到林冠雪匆匆赶到医院,才知道他爸是因为熬夜改论文,本来年纪就在那,又碰上手里的专著发表,一堆事儿安排在一起,也没休息好,林父弄完一堆东西起身的时候眼前黑了一下就倒在地上,把胳膊碰了一下。
赵女士觉得不算大事儿,就没跟林冠雪说,怕打扰他工作。
林冠雪到了医院,听医生说林晓钰先生是真没什么事儿后心才放下,转过身就说给他俩买饭去,出了病房先在楼梯间抹了把眼泪。
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得赚多点儿钱,让爸妈都过好一点,可忙起来就没法陪他们,父亲住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整天都在忙点儿啥呢?
自诩为“成年人”后,连哭都得避开最亲密的人,父母。
怕他们担心,怕他们体恤,也怕他们难过。
遇见“任务者”这件事后,林冠雪更不敢声张。
因为时奕辰自己被全网骂那阵,他还叮嘱过赵女士少看点儿关于自己的消息,说那都是营销公司的手笔,别放在心上。
知子莫若母,儿子也了解母亲,赵女士平时经常刷有关他的消息,林冠雪也知道。
被骂第一件事不是替自己难过,是怕对网络不了解的母亲被那些流言中伤。
“一切都好”是林冠雪最经常回给赵女士和林先生的说法。
刚签公司没什么戏拍到处跑剧组面试的时候,他跟家里说“最近挺忙的,事业上升期”,有点儿戏拍了他说“最近挺好的,都有个大剧组上赶着找我了“,混出点名堂来,成为电视上的常客后,他跟家里说“少看那些网上的评论,都是跟我有竞争的人买的恶评,不是真的。”
小时候常玩的院门口那颗青松已经长成了大树,经常闯祸淘气的小男孩也摇身一变,变成了多愁善感但在父母面前成熟稳重的小伞——力求为他们多遮挡一些风雨。
尽管有时候是“一厢情愿”,父母那么多年的阅历什么没见过,心里远没有这个儿子想象中那般脆弱。
但一厢情愿也好,自作多情也罢,林冠雪早就不是那个在家外边受了委屈就跑回家在妈妈怀里哭的小男孩了,他在自己这条路上走的艰难又孤独。
他像一个被命运眷顾,又被命运诅咒的人,在迷雾中窥见真相,有了反击的可能,也失了向他人倾诉的口舌。
但情绪并没有消失。
恐惧、愤怒、怯懦甚至欣喜,林冠雪都无处分享。
郑业和冯晗、小陈他们只能算一半同路人,更多真相林冠雪不能坦言告知。
——他要怎么跟这些信任自己的人说,说我们所有人在外来的力量操控下,都只是一件趁手的工具,一个随时有可能助纣为虐的伥鬼?
他说不出口,也不能说出口。
——把情绪藏在深夜的影子里,林冠雪以为这件事他已经习惯了。
可在祁书阳的怀抱里,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有这么多泪可流。
……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祁书阳一直轻轻地拍着林冠雪的背,没说别哭了,也没说尽情哭吧,他只是在默默等。
默默等林冠雪把情绪发泄干净。
此刻。
他们像疾风骤雨的苍茫海面上,两艘随时会被淹没在巨大浪潮里的小舟。
海面过于宽阔,对岸连影子也看不到,暗无天日的暴风雨下,他们连自己都看不清全貌,只能凭着一腔孤勇前行。
兀然重逢,两艘小舟碰在一起。
没有对岸,对方就是临时港湾。
不幸,但又幸运。
不知过了多久,林冠雪才抬起头来。
抬起头来的时候,祁书阳的前襟已经被他的泪水打湿了。
他有点儿不好意思,低头找纸。
还没找到,一张纸巾已经递了过来。
林冠雪想替祁书阳擦一擦衣服上的水渍,刚一伸手,自己脸上落下一片柔软,是祁书阳在帮他擦泪痕。
俩人拿到纸巾第一件事,都是给对方擦。
林冠雪抬头,正好对上了祁书阳有些发红的双眼。
“阳哥,你哭了?”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鼻音浓重,刚才哭的。
祁书阳有点儿无语:“……崽崽,我不说你你在这点我?我们俩不应该谁也别说谁么。”
林冠雪乐了,又拿了张纸擤鼻涕。
“小鼻涕虫。”祁书阳哼了一声。
“小红眼鬼。”林冠雪把纸拿下来立刻反击。
“……”
“崽崽……”
俩人都不是爱哭的性格,在外人面前也都是勇猛金刚类的冷面人。
林冠雪本来有点儿不好意思,情绪稍微平复之后那股忸怩劲才后知后觉地爬了上来,他本来觉得自己会尴尬,被祁书阳这么一打岔,尤其在发现他俩都在对方面前露出了“窘迫”之后,那股尴尬就一下子散了。
于是林冠雪又有了抓祁书阳错处的劲头:“小胖又来?”
“小雪小雪小雪。”
祁书阳就跟默念记忆一样,重复了三遍。
“……”
“坐好,开车了。”
祁书阳往前开了一个路口,才想起来什么一般惊道:“刚才那个路口让停车么?天太黑了没看清楚地标。”
林冠雪不清楚:“我也不知道。”
“那有摄像头吗?”
“没注意。”
“你在丰津这么长时间,我路不熟就算了,你还不熟?”
“平时都是小陈,就是我助理开车。”
“失敬失敬,那您看我这个司机您今天用着还习惯吗?”
“还行,就是司机不认路。”
“……这不是有导航吗?”
祁书阳点了一下前边的手机屏幕。
没反应。
林冠雪:“?”
“等等我看一下。”祁书阳这回找了个确定能停的路边靠了一下,把手机拿下来,点哪都没反应:“我手机不会也没电了吧?”
“额……”林冠雪道:“刚才我输入我家地址的时候好像弹了个窗口,你手机电量不足百分之五。”
“……”
两个都不认识路的人就这么大半夜被撂在了路上,双双手机没电关机。
也许是林冠雪先开始笑的,也有可能是祁书阳。
总之,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在深夜的车里笑得乐不可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