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后的天空是深蓝色的, 和夜幕降临的时候一模一样,不过一个是由浅入深,一个是由深入浅。
游星戈在半梦半醒间摸到了身边没有人, 戒指被体温渡得温热的感觉得以和被窝并存, 他浅眠, 几乎在意识到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
黎明会让一切都变得模糊,还没到的清晨已经有了秋霜的味道, 冷气要钻进被窝里。
程际野在外面阳台打着电话, 因为早上很寂静, 就算隔着一道墙也能隐隐约约地听清。
不是工作。
虽然听不到具体在说什么。
游星戈看向模糊的天色,另一只手摸上戒指。
内圈有个音符的暗纹。
深栗色眼睛模糊倒映出来阳台边的身影, 深蓝色天空里留着黑发又很高的年轻人打着电话, 修长的手敲了敲阳台边, 他的背影隐隐透出来点说不上来的意味。
程际野最后挂掉电话时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遥远寂静的清晨变得让人恍惚起来。
阳台边绿植叶尖的露珠在他要走进屋的时候不小心沾到衣角,打湿了那么一小块, 程际野没注意,进屋才意识到自己带了身凉气进来。
游星戈从这其中捕捉到了什么, 他眨眨眼,睡得昏沉的大脑开始清醒过来。
程际野在床边停下, 大概以为他还没醒, 或者因为不想把一身凉气沾上床, 站在床边看了他一会。
游星戈干脆闭着眼假装睡着, 只是嘴角实在没忍住勾起来, 隐没在不太亮的天光里。
又过了一会他发现这人完全没有要继续下一步动作的意思,他在心里敲了个问号。
他打了个哈欠, 假装刚刚才睡醒,迷蒙的眼睛对半天才对上程际野的, 而后才完全睁开:“……哥,你穿这么薄下床不冷吗?”
他现在才发现。
程际野看着他迷蒙中睁开的深栗色眼睛,顿了一下才轻轻点头:“是有点冷。”
身上的冷气已经散开,游星戈躺在床上去拉程际野的手,手上最后的凉意被驱散了点,程际野握住了他的手。
“刚刚有人打电话给你吗?”游星戈问。
这么早的时候。
“没什么,”程际野说,“是件很早之前的事情了,我现在才知道。”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在安静的早晨也不显得突兀。
游星戈的脑袋上敲出来个问号,程际野看出来了,他嘴角挑了下才揉了揉游星戈那头卷毛。
很好摸,不少人都评价过乐队的吉他手这卷毛和他这个人一样,会给人一种哪怕在寒冬里也会很温暖的感觉。
“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我们乐队的第一个吉他手吗?”
在快要到冬天的早晨,爱满嘴跑火车所以真不能知道她现在在哪里的老板给他打来这个电话,语气里怅然若失。
这本来也是件会让人怅然若失的事,就算让陈青知道也要怔一会。
游星戈很快就想起来:“我记得。”
外面的天光渐渐大亮,程际野看着他的眼睛被染上剔透的光,他上手捏了捏游星戈的脸,换了个话题:“你是个很好的吉他手,继续睡吧。”
有话不直说的家伙。
戒指的指环碰到了他的脸,游星戈露出个笑:“哥,我不仅是一个很好的吉他手。”
“我还是一个很好的恋人。”
游星戈眨了眨眼,衬着微卷弧度的头发,像是发亮的巧克力河在流淌。
所以,和我说吧。
程际野的目光顺着他的脸往下,在他刚睡醒被挣开的散乱衣服领口上停留了一会,然后才上手不动声色地拢好了他的衣领。
大早上就会说这些话的人。
游星戈的眼睛眯了下,很快,他就想起了这件事。
“没关系的,哥。”
这条路对他们俩来说并没有那么难走。
哪怕世俗给出的选择并不宽容。
“我知道,”程际野的手顺着头发一直拢到他的脖子,“我知道。”
他又重复了一遍。
游星戈拿戒指碰他的手,戒指第一天戴上的时候不会有痕迹,但是戴久了之后会有戒痕,很难消退。
游星戈等着那一天。
大概过了一小会,程际野似乎终于能感知周围的温度了,不知道从哪里回过神来,蓦地收紧了手。
“我知道的。”
他黑沉色的眼睛里渐渐聚拢起很轻的笑意,从微敞的领口到那头黑发,游星戈视线上移,没忍住勾起了嘴角,为了掩饰一二他还咳嗽了一声。
这样的程际野,会让他想起来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符合他对这个男人的所有印象,又骄傲又坚定的一个人。
他拉住程际野的手腕,这么大一个人当然一下拉不进被窝,但是程际野乐意就势被拉上床,清晨的空气里隐隐浮动着清新的米兰花味道,这么一掀冷空气就能直钻进被子里。
程际野在他的耳朵边落下个吻。
游星戈同样摸了摸他的黑发。
早上又没有事,游星戈很干脆地从一边扒出来个本子,上面乱七八糟的已经忘记写写画画了些什么了,他趴在床上编了段和声,程际野就在他旁边。
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他才发现很久前随手画出来的黑色线条的心被人拿笔填满了。
他轻笑了声,笔轻轻地敲了下那一页,在旁边写了一段旋律。
“哥,”他侧过头,正好对上旁边拿着本杂志半躺着的程际野,对方黑色头发下的脸庞看上去颇为认真,他眨了眨眼,“情歌是教不会的。”
程际野给了他一个疑问的眼神。
他接着说:“情歌是需要自己悟的嘛。”
只有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程际野半晌露出个笑,合上了杂志:“歪理。”
游星戈没接他这句话,他只是没忍住嘴角往上勾了勾,然后从他的主唱手里抽出了那本杂志。
这当然不妨碍自有一番歪理的吉他手写出来的歌变得火,甚至写出来的情歌也有渐渐向细腻转变的趋势。
陈青有时候还会混淆他和程际野写的歌。
毕竟是趴在一张桌子上写出来的。
游星戈用最后的时间慢悠悠地在歌词旁边加了个注解。
下午出门录demo的时候,他们又一次转过街角的报刊亭,沉迷打游戏的老板依旧坐在报纸摊边,几张报纸糊住了土黄色的纸板,上面放着版面标题称得上炸裂的港媒小报和不知道是不是正版的磁带,难得整整齐齐任人取用,就是报纸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更新了,上面蒙了层薄薄的灰。
短发和烫着波浪头的女孩们嬉闹着走过,老板才从游戏机里抬头,睁开的小眼睛还什么都没看到的时候,先对上他们的眼睛,不到一秒他又低头若无其事地打起游戏,有噼里啪啦的打击声。
很熟悉,仿佛再过十年祈城街道上也是这样的场景。
游星戈把一枚硬币放进了透明盒子里,在取走一份报纸的时候凑过去和程际野低声说:“我们打个赌吧。”
他放低声音说话很好听,程际野忍住把那绺卷发往旁边撇过的冲动,虽然那头发确实让他有些分神:“什么赌?”
游星戈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报摊老板,同时把自己的声音控制在不会被隔了两米距离的老板听到的范围:“再过十年,我们再回来看。”
他把选择给了程际野,声音里含着笑意:“你赌这个报刊亭还会不会在这里。”
程际野看了他一眼,三秒之后他的语气很笃定:“会在。”
游星戈没想到他是这个答案,但是他理应选择另一个:“那我就赌它不在吧。”
其实在不在不重要,他就是随口打了个有趣的赌,在等那十年。
“赌注是什么?”程际野问。
游星戈也没说输掉的人要赔一辈子什么的,这种话大白天说怪肉麻的,他把只看了一眼标题的报纸放了回去,表情里带着轻松:“输掉的人写首歌吧。”
这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程际野想。
因为游星戈把这十年许诺出去了。
就算以后回祈城的次数没有那么多,就算他们要走十年不知繁花锦簇还是风雨并加的道路。
走在街上认出他们的人这时候还并不多,大多数人有印象还是对他们乐队成员的身份,想起来在某个酒吧见过的那么一支神采飞扬的乐队,能把前不久火起来的那张专辑和他们对上脸的人很少。
这时候火的往往是歌,而不是人。
徐庆倒很有一番这样的野心,说他们注定会火,歌火了人也得火。
不知道那时候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但是他又不会放开游星戈的手。
程际野露出个轻笑。
游星戈很自然地接茬:“哥,你和我在一起笑的次数变多了。”
他眨了下明亮的眼睛。
程际野说:“因为我很高兴。”
他这句话说得轻,但是意味很重,游星戈握住了他的手。
去录在那家录影棚的最后一个demo的时候,录音师也颇为舍不得他们,毕竟这年头能听他唠嗑一唠唠很久的人已经没那么多了,更何况这一群小年轻们有时候还会给他带张很久前差不多就绝版的唱片,他们围在一起唱和着,录音师都感觉自己年轻不少。
以后他的生意就没那么好做了,这年头搞乐队的越来越少不说,祈城地头最近搞打黄扫非严得紧,有几支南平巷子里混的乐队成员进去了几个,他还为之痛惜过。
年轻人干什么不好,非要做违法乱纪的事情。
乐队一团和睦里也有暗流涌动,比如陈青总是会被查尔斯不知道从哪里伸出的脚给绊到,他万年不变的嘴角弧度这时候会被拉平,再表情不变地给后面的查尔斯个手肘,比如继乐队两位先后戒烟戒酒后,李钴最操心的就是如何劝说查尔斯放弃在喝酒时逞能。
demo大多制作比较简单,陈青给了点编曲的建议,只在最后一样乐器的选择上犯了难,游星戈很干脆地替他做了选择。
到录音部分时,李钴很敏锐地发现今天程际野的声音稍微变了点,但具体有什么改变他又说不上来,这让平素沉默寡言的贝斯手皱了下眉。
好像,比平时更,嗯,让人面红耳赤?
这样一类的形容。
李钴看了游星戈一眼,在他们总是眉目飞扬的吉他手脸上发现了灿烂的笑容,在收回视线的时候还瞥见了对方手上的戒指,他挑起眉,又确认了一遍。
而同样注意到两个人指间戒指的查尔斯表情没变,李钴都怀疑他是不是没看到,直到金发的鼓手朝他眨了眨眼。
谁会对爱横加指责呢,更何况这两个人是他们的朋友兼队友,他们所给出的当然要是祝福。
乐队对外默契地将这件事埋在心里闭口不谈。
最多对内平时调侃两句。
游星戈给他的主唱和声,音色搭配得很和谐,录音师花白的鬓角都抖了下,眼里流露出些微陶醉的情绪。
最后离开录音棚的时候已经称不上早了,毕竟音乐总是会让人忘掉时间。
夕阳隐隐把影子拖得很长,陈青去接了个工作电话,查尔斯兴高采烈地表示要再去吃最后一顿酒吧后门那家烧烤,话一开口说得很大,冷风一下把他呛住了。
从风里还传来街头劣质音响放的歌声,游星戈使劲忍住的笑意被轻易遮盖。
程际野握住他的手,在外套口袋里有很暖和的触感,指节攀上时戒指对撞。
这是个很普通的黄昏。
安稳的、平静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又像是什么都已经发生过了。
游星戈轻轻碰了下他的乐器包,然后握紧了程际野的手。
他们要走的路,已经铺开在他们面前。
走一天,走十年,走一辈子。
给出去的承诺,绝没有收回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