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胜安不明情况,“一起吧一起吧。”
邱宝珠比卫樹先一步走出教室,但因为潘胜安,他和卫樹还是并肩走在了潘胜安的一左一右。
潘胜安从来没站过c位,心中忐忑,踌躇着从中间让开,走到了邱宝珠的另一边。
“卫樹,你妈这样,难怪你一直都要打工。”
一路上,都没有人主动开口说话,潘胜安不是受不了安静,他是受不了这么诡异的安静。
但待他开口后,这种安静变得更诡异了。
再开口时,潘胜安磕巴了起来,“你们私底下是有什么矛盾吗?”
“……”
“没有。”邱宝珠露出奇怪的表情,“只是不熟而已。”
潘胜安了然。
两人不属于同一类人,不熟也正常。
只是邱宝珠回答得如此坦然……潘胜安偏着头去偷看卫樹的神情是否有异,一盏一盏的吸顶灯从对方头顶掠过去,对方神色一如平时淡漠,无动于衷。
出了学校,已经有不少人家长领着学生在朝外走。邱宝珠看见邱家的车就停在不远处。
“我先走了,明天见。”潘胜安指指自家的车。
他家没有人来给他开家长会,司机接到他,就能直接离开学校。
邱宝珠看见何英洁和邱金言带着邱翡从综合楼的方向过来。
卫樹在校门口旁边的超市买水。
这家超市是门卫的老母亲开的,她儿子在前几年因为救一个被校园霸凌的女孩子被捅了十几刀,市里给了奖章和锦旗,校方给了抚恤金,又将这家超市盘下来送给了已经年迈的门卫母亲,平时学生要买什么吃的喝的课上用的,能在她家买就会在她家买。
婆婆哭瞎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看东西也模糊,她不会用手机支付,学生用一块纸板写了字立在柜台上:仅支持现金。
邱宝珠站在校门口最亮的光源中心。
超市显得很暗,不管是超市本身,还是超市里的商品和人,都与他不在同一个时代。
柜台在卫樹面前尤为低矮了起来,婆婆在喊着价钱,他腰背弯了弯,刀锋一样凌冽的身形表情竟然在此刻显得谦逊恭敬。
与将钱丢在李彩娉脸上的样子判若两人。
邱宝珠吁出一口长长的气。
卫樹虽然是有些让他很不满意的地方,但品性无可挑剔。
所幸还不算太烂。
“宝珠?”
“怎么不上车?外边站着多冷啊。”
何英洁说着,把自己肩头上的披肩取了下来,绕着少年脖颈围了两圈。
接着,她看见卫樹拎着两瓶水从小超市的方向过来。
“卫樹!”她语气意外,欣喜。
邱宝珠揉揉鼻子,觉得何英洁是在卖假药。
“你也回家?正好,跟我们一起。”说完后,何英洁打电话让司机把车开过来。
卫樹没拒绝,说了“谢谢”,然后把手里的两瓶水,朝邱宝珠的方向递过去一瓶。
邱宝珠双手还揣在校服的口袋里,他沉吟一声。
“嗯什么嗯嘛,人家给你买水,你应该说什么?”何英洁嗔笑着说。
“……”少年把水接到手中,“谢谢。”
商务车是七座,邱翡自觉上了副驾驶,邱金言按住要往最后面钻的邱宝珠,指了指卫樹,“你和卫樹坐前面,待会儿卫樹要下车的,坐后面不方便下车。”
车驶上寂静的马路,两条栽种得笔直的柏树延伸得看不见尽头,尽头是一排纽扣似的红绿灯。
何英洁一直在说话,她嗓音柔和,无论怎么说话都不惹人厌烦。
她问起卫樹的成绩。
“那比邱翡的还要好些。”
邱宝珠知道卫樹少年时期跟李彩娉住在一片破旧的城中村中,城中村外面高楼大厦,只城中村里那一片,连灯光都要比外面暗上许多。
卫樹就住在那里面。
邱宝珠知道,可他从未进去过,上一世他偶得机会,路过时遥遥看了一眼,那时候城中村已经没有人居住,马上就要全部拆除。
“哎呀呀。”何英洁放下窗户,车轮颠簸了几下,她反而露出惊喜的表情,“这地方怎么住人呢……”
邱宝珠也在看着外面,不过他跟看着外面估价的何英洁不一样。
他有些透不过气。
他感觉这不是人类居住的地方,不是因为它贫穷破败,因为它曲折狭窄,因为它落后过时,初进路口,车身往下咯噔了一截,路塌了一个大坑,车后是明亮的,车前昏暗,车像驶入了地底下,车轮碾过去的路,像是某棵大树埋在地底下的根系,分布于城中村内的全部小路,是大树深扎于地底的盘根错节。于是邱宝珠感觉自己身体里的空气开始流失。
鲜少有奔驰车开进来,走在路上的人纷纷避让的同时,又忍不住好奇地观察。
邱金言摁稳了腿上的电脑,看着外面,“住在这样的地方还能考第一,卫樹啊,前途无量。”
邱宝珠心想,你要是知道他是卫家的,估计更会觉得他前途无量。
“你觉得怎么样?”卫樹的声音忽然在邱宝珠耳畔响起。
他声音很低,前后的人好像都没听见。开着车窗,外面乱七八糟的声音很多。
“什么……怎么样?”邱宝珠不明所以。
“这里,看起来怎么样?”
邱宝珠想了想,说道:“很破,很乱,很吵,人挺多的。”
卫樹眸光幽深,“就这样?”
“嗯。”邱宝珠觉得卫樹问的问题很奇怪,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卫樹从不在乎外界对他的评价。
无端,邱宝珠眼睛有些发热。
其实,他上一世很想到这里来看看,来看看卫樹长大的地方。
刚开始恋爱的时候,邱宝珠就向卫樹提过自己的想法。
只是卫樹拒绝了,“你不适合去那样的地方。”
邱宝珠一开始不明白,什么是那样的地方,什么是不适合去,人长了双腿,自然世界上什么样的地方都去得,但卫樹爱他,肯定是为了他好。
后来邱宝珠明白,卫樹爱他没错,可卫樹觉得他不适合去的地方实在是太太太太太太多了。
“是这里吗?”司机将车停在一栋低矮的小楼前,他扭头认真地看了看外面。
邱宝珠心情复杂地打量着眼前这栋不过三层半的小楼。
青苔沿着地面石板爬上墙,白墙除了青苔就是霉斑,寥寥无几的干净部分晾晒着各种各样的蔬果,窗台上刚挂上去的衣服滴滴答答地流着水。
小楼的业主也是房东,卫樹和李彩娉只是租户,邱宝珠依稀记得,两人租的是二楼。
这里就是卫樹从小长大的地方,如此贫瘠的缺少养分与阳光的土壤。
“早点休息哦卫樹。”何英洁笑靥如花,她挥挥手,说了再见。
司机问清掉头的位置后,驶车继续前行。
男生站在门口,身形笔直,气息孤傲,他没立刻进屋,而是在原地目送商务车车身消失在路上,他眼里藏了很多东西,想要摒弃的,他所希冀的。
“宝珠?”何英洁轻声唤了前面发愣的少年一声。
“把水给妈妈。”她拍拍椅背。
“这个?”邱宝珠手里只有卫樹刚刚在校门口给他买的那瓶水。
何英洁拿了水,让司机停了车,随即拉开车门下车。
她保养得宜的手指掐进了裙摆,高跟鞋小心地踩上翘起来的石板,她走向了路边已经即将要堆满的垃圾桶,顿了顿,把水放在了旁边。
她重新上车后,邱金言张望着,“你这是做什么?”
“那么便宜的水,不干净。”何英洁莞尔一笑,“但都没喝过,直接丢了又很可惜,我就放在边上,万一谁口渴,还能救个急。”
邱金言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停车。"前座,邱宝珠突然出声。
司机却看着后视镜,先要征求何英洁和邱金言的意见。
邱金言:“停车停车。”他摆摆手,并不在意。
邱翡回头,“你要干嘛?”
车还没停稳,邱宝珠就跳下了车,幸好车还没开出去多远,他很快就小跑到垃圾桶的旁边。
然后他弯腰捡起地上那瓶水,动作利落地拧开。
他仰头喝水的时候,何英洁的脸上飘起一层乌云。
喝完水后,邱宝珠把空水瓶放回到地上,他往回走,脚步刚迈出去就停了下来。
少年慢慢把迈出去的腿又收了回去。
不远处的小路畅通无碍,商务车不知所踪,独留几只蚊蝇飞过。
-
邱宝珠的书包和手机都还在车上,他两手空空。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凭借着还没有变得模糊的记忆往回走。
一路上,都有人看他。
城中村除了卫樹,没有谁家的小孩能在济才念得起书的。
而且茫然四顾的少年一看就不是这里村生村长的。
“咔嗒”。
行走在路上的邱宝珠被手边一个角落里的火光闪了一下。
“哎哟我草,谁他妈准你这么给老子点烟的谁他妈准你这么点的?”
一句谩骂声过后,啪啪两声。
被扇了脑袋的男生捂着脑袋嬉皮笑脸,“冬哥饶命!冬哥饶命!”
邱宝珠朝声音所在看过去,一条巷子里,挤着好几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男生,身形都可以用高大壮这三个字来概括,每个人手中都夹着一只烟。
在这几个人中,邱宝珠看见了一个老熟人。
卫济冬!
男生着一件打着补丁的牛仔外套,一条卡其色的牛仔裤,帆布鞋鞋跟都没拉上,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举着一包辣条,低头一口就是一包。
对方与邱宝珠上一世认识的卫济冬大相径庭。
邱宝珠初到卫家时,卫济冬就已经在卫家了。
卫济冬常常用“家生子”自嘲自己的身份,邱宝珠便以为卫济冬是在卫家长大的。
原来,竟不是么?
“看什么看?”终于有人发现邱宝珠了,不过不是卫济冬,卫济冬听见声儿后,就朝他看了眼。
“还看还看,问你话呢?是不是想……”男生起身,本想一口把手里的烟嘬完好耍个帅,结果不仅没能嘬完,还呛得咳嗽个不停,只能指着巷子外的邱宝珠,“咳,咳咳,你,咳咳,哎咳卧槽咳咳……”
卫济冬这时候扒开卫宵,朝邱宝珠微抬下巴,“ Who are you?”
“……”
“我找卫樹。”邱宝珠语调不急不缓,“他的家是在前面吗?”
太温和了!太高贵了!太有礼貌了!
几个人呆看着一张口就跟他们不一样的少年,忽觉刚刚自己这边的一通全是脏字的质问好没意思。
“卫樹……卫樹他……卫樹不就在你后面吗?”卫宵音调本来起得很高,在看见后面路过的男生时,哑了火。
邱宝珠回头。
卫樹已经换下了校服,他手里拎着一袋垃圾。
看见邱宝珠,还是一个人,他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你怎么还在这里?”
邱宝珠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看见卫樹,看着卫樹的眼睛,他喉咙像是被棉花塞住了。
他以为重生,必定能潇洒快活,逍遥自在。
他以为家里没有破产,父母亲也一定不会像破产后那样对待自己,他还会慢慢,慢慢地让何英洁像爱自己那样爱邱翡,他的人生在这一次一定会毫发无伤,有一个完美圆满的剧终。
但邱宝珠想不到,即便没有破产,何英洁的爱,也是像泡泡一样的存在。
一旦他想要逍遥自在,那他在何英洁的眼中,就跟上一世破产后没什么两样。
世界不是一成不变的,人也不是。
他会变,自然,身边的一切事物都会变。
少年意识到,自由的另一面其实是孤独。
“怎么了?”卫樹见邱宝珠迟迟不说话,眼底泪光时隐时现,表情变了又变,万般委屈后又重新坚定。
不远处的卫济冬卫宵等人,哪里见过卫樹这么温柔地跟人讲话,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看,不看吧,千年难得一见,看吧,又怕眼睛待会儿被抠了。
“卫樹,我妈妈他们撇下我自己走了,我在她眼里其实不够听话,这不是她第一次抛弃我了,她……她以前也丢下过我一次,然后她去了很远的地方,让我独自和一个虽然我很喜欢但却很危险的人待在一起。”
“但听话其实一点都不好,只要想要控制我的人才会经常把‘你不听话’挂在嘴边,实际上就是为了满足她的控制欲,卫樹,你说这是爱吗?应该是吧,只是我不明白这种爱,你不觉得很畸形吗?”
“是……”
邱宝珠沉浸在自己的碎碎念当中,他知道自己所说的一切,眼前十七岁的卫樹都不会明白,对方只会认为自己是在抱怨何英洁。
“一旦,一旦我脱离她的掌控了,让她觉得‘你不听话’了,她就会立刻惩罚我,抛弃我,我觉得这还比不上宠物,也比不上植物,起码植物没有按照四季开花,养花人的第一做法不会是把它从盆里连根给拔出来,卫樹,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少年的脸呈现出一种惨烈的苍白,他眼中没有眼泪,绿宝石一样的眼睛像两片苦绿的干涸地。
“我很抱歉。”卫樹的世界人仰马翻,眼底墨色滚滚,邱宝珠缺的那场雨像是预备下在他的眼睛里。
邱宝珠心情不佳,想不来那么多,别扭地看着别处,咕哝道:“你不用给我道歉,这和你又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