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久违的“段医生”, 段青深短暂地愣了下,说:“谢你开导啊,梁大师。”
其实没什么悟不悟的, 至多就是想通了。
再退一步说, 支摊子做买卖又谈何容易, 起早贪黑忙前忙后自负盈亏。所以没什么悟不悟的, 只是愿意接受任何境遇的自己罢了。
梁愿醒把相机关掉, 换了个35广角的镜头, 抬头从车窗看向严琦的方向。她跳完一整遍大约是5分钟, 这会儿快跳完了。
“我们过去吧。”梁愿醒说, “快拍完, 今天我要去阳关, 天气这么好, 去拍祁连山。”
严琦这项拍摄工作是顺手的,江意昨天联络他们的时候很惊讶他们居然还在敦煌没有离开。因为只拍那么几张的话, 特意找摄影师比较麻烦,人家一般出门就是拍一套, 所以他们就正好了。当然酬劳还是照付。
梁愿醒边在手腕上缠相机带边往严琦那边走,这时起风了。段青深递给他口罩, 但他两只手在忙活相机,于是将脸转过去:“帮我戴一下。”
段青深把口罩拆开,替他挂上耳朵的时候指尖刮过他耳廓。梁愿醒抬眸看他时, 风骤然急促,掀起的沙子扑了人们一脸。
梁愿醒倏地反应过来, 他立刻端起相机,镜头对着严琦,喊道:“琦姐!看镜头, 睁眼!”
风沙在给所有人做安检似的,全身上下都不放过。大家下意识低头抬手遮着脸,严琦也是,所以这时候让严琦睁眼看镜头实在是有点为难人家。
不过严琦相当敬业,真就在这一人高的沙砾中放下了手,转头,睁大眼睛看向了镜头。
取景器画面里,舞者发饰凌乱,头发丝胡乱飞扬,一些沙子黏在她脸上、眼角,但她听见摄影师不容反驳的声音时,还是坚强地睁开眼。
所以梁愿醒拍到了无比坚毅的眼神。
“看。”梁愿醒立刻把相机伸到段青深面前,手指在屏幕上比划,“这么裁一下,裁一个特写出来,怎么样?”
“先给模特看。”段青深见严琦过来了,她必然是想看看刚才拍得如何。
“哦哦。”梁愿醒这才发现,确实是应该先给模特看,“琦姐,你看。”
“哇——”严琦确实没想到是这样的画面效果,“拍得好好!没白被眯眼睛哈哈哈哈哈~”
梁愿醒有点不好意思:“抱歉啊,你要不要拿水冲一下?”
“没事没事,说着玩的。”严琦摆摆手,“接下来再拍几张吗?”
“好。”
给严琦拍最后一张的时候,梁愿醒叫严琦躺在沙地上,然后让段青深把车开过来,他爬到车顶去,想拍一个俯视的画面。
但站上去了才发现,他即使站在车顶边缘也还是角度不够,他又叫段青深把露营椅拿上来,可踩在露营椅上又不稳。
他站在车顶,拿着相机,求助的眼神看着地上的段青深。
段青深想了下,踩着车轮、引擎盖,爬上车顶,说:“站椅子上,我抱着你腰,你上半身往前探,差不多画幅就够了。”
梁愿醒看着他,因为两人都戴了口罩,只有眼睛看着眼睛。
“怎么样?”段青深追问了一句。
“好。”梁愿醒点头,然后转身踩上露营椅。露营椅的椅面是软的,不太稳,段青深伸出胳膊牢牢环住他腰,臂力很强,也很稳。
梁愿醒自然是信任他,整个人重心完全探出去,把自己身体大半的重量交给段青深。
他调整光圈,跟严琦说:“琦姐,之前跳舞的时候有个动作,是你从躺着一下起来的那个过程,你能还原一下吗?”
“好的!”严琦说。
他说不出学名,只猜那大概是个很吃基本功的动作,需要很强的核心力量。
他开始连拍,模特的舞蹈基本功果然很强,严琦身形像一条绸缎在沙漠中涌起。镜头快门连拍,今天段青深是助理,梁愿醒因为整个上身在施力,腹肌绷着,和段青深的手臂肌肉紧紧贴合。
关于段青深的力道,他体验过几次,深表敬佩,这次亦然。此人简直就像是吉普车顶焊上的围栏,纹丝不动。
“好了。”梁愿醒说。
虽然他早知道段青深臂力惊人,但当他直接把自己从露营椅上抱下来的瞬间,还是脑子空白。
两个人都没再多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有点奇怪。说谢谢吗?委实多余,两个人一路走来不就是这么互帮互助吗,说辛苦了?还是插科打诨一下?忽然没词了。
没词了,就这么站在车顶,都有点呆。
还是严琦抬着头,跟他们说:“哎,你们俩下来呀,风这么大。”
两个人先后撑着车顶往下跳,稳稳落地,然后把露营椅收下来。这次梁愿醒想着先给模特看照片了,因为是连拍,所以要一直翻看着。
“到时候会挑其中一张效果最好的。”梁愿醒说,“不过这几张你想都要的话,我也可以都发给你。”
严琦想了下:“不了吧,我存着废片也没用,到时候我直接从电子刊上下载好了,你不用顾着我。”
“好。”梁愿醒点点头,又看向段青深,试探着问,“你…你想看看吗?”
“晚上再看吧,你不是要去阳关拍祁连山吗,八十多公里,现在过去还来得及。”
“那快走。”
闻言,严琦笑眯眯地说:“快去吧,辛苦二位了,回头有商拍我们再联络哦!”
“好!”梁愿醒挥挥手,“我们先走啦!”
大家互相打招呼说拜拜回见,然后继续各忙各的,严琦那边助理给她披上厚外套,用纸巾帮她掸着脖子上脸上的沙子。她们几个姑娘把严琦围在中间帮她挡风,给她看刚刚拍的视频。
梁愿醒跨上摩托车,最后朝她们那边看了一眼,接着抬手扣上护目镜,拧油门出发。
原来那就是艺术类学生走在专业方向的样子,挺好的,他想,不论是严琦、她的助理,还是段青深和自己,无论大家是什么专业,小时候有什么梦想,今天他们都在西北的沙漠里。
往阳关去的路上没看见别的车,景区里也很空。
曾经戍守边疆的烽燧,经过两千多年的风化腐蚀,如今被拉起绳索包围,变成被保护的一方。
再望向茫茫戈壁,远在天边的祁连山拉出一线雪顶。
段青深教他平移相机,这样回去可以合成一张完整的祁连山全景。今天光线难得的好,一马平川,天地广阔。
天气不错的情况下,河西走廊上的几个城市,是鲜少的能够在市区看见雪山的城市。
这些天他们去了敦煌附近的很多地方,今天是第二次到阳关,上次天太阴,没拍到什么好画面。
戈壁总是很大的风,梁愿醒手扶着三脚架,半开玩笑地说:“早知道三脚架要买贵的,当初我就劝你再多上一个月班了。”
旁边段青深抱着手臂陪他站在大风里,听他这么说,笑了下,也开玩笑地说:“那怎么办,趁着执医证还有效,我明天去敦煌市医院问问,找个工作?”
“那我也找个酒吧接着唱歌?”
“在医院和酒吧连线中间的距离租个房?”段青深顺着他的话继续。
自然二人都明白这是玩笑话,嘴上说两句罢了,不会当真。拍完这边,梁愿醒把相机拿了下来,风越来越急,要回市区了,再过一会儿太阳落山,这边会很冷。
“等一下。”梁愿醒捧着相机,在屏幕上把画面放大再放大,“你看。”
段青深靠过来,稍微低头。他看见相机屏幕放大后,在戈壁滩地面的石缝中,梁愿醒拍到了一株小小的白花。
不知是不是画面效果——镜头会转述拍摄者的思维,就像有人认为,艺术作品的传达都带有创作者的主观意识,所以世界上没有真正客观的创作者。
在段青深看来,梁愿醒拍的这朵小花在戈壁风沙中游刃有余,它要是有朋友圈,大约会置顶一句:根本难不倒我,完全没在怕的。
“看到了吗?”梁愿醒追问。
“看到了。”段青深说,“这么冷的天还开着。”
梁愿醒视线离开屏幕,肉眼看不到那朵小白花,说:“是啊,像山东的蚊子。”
“?”段青深哑然。
接着梁愿醒又说:“坏了,我这嘴真是越来越像你了。”
段青深表情复杂,很想在他脑门上敲一下。
他没敲,因为梁愿醒接着说:“以后我们两就是商拍界的那种‘奉劝找商拍的甲方们先把这两人毒哑’。”
段青深笑笑:“没关系,按目前的工作进度,拍摄对象就是雪山。”
收好器材后,梁愿醒又回头看向远山,说:“我第一次看见雪山。”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有点像在自言自语。于是段青深也很轻地“嗯”了一声。
“其实连雪都很少见到……我是说那种雪,很有诚意的雪。”梁愿醒又补充,“也见过,就是太少了。”
“去布尔津吧。”段青深忽然说。
“什么?”梁愿醒停下脚步,看向他,有些不可置信,“你说去哪里?”
“布尔津下雪了。”段青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