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正是塞北雨季。
滂沱大雨从午后下至深夜,犹未止歇。
雨腥气裹挟着草原上开花牧草的清香,随着二人先后掀帐入內的动作, 瞬间席卷了闭塞沉闷的营帐。
血腥味也在同一时间扩散开来。
一灯如豆,照亮男子黑沉的眼眸,眸底蓬勃的杀机尚未来得及消退。
绿绮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公……公子。”
“何时来的?”祁昭看到她浑身湿透小脸惨白的模样,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 眼神已柔和下来, “怎么不先进来等?”
“事发突然,我快马加鞭, 也才刚刚赶到。”绿绮放下手中的剑, 搓热了手便要为公子更衣, “公子深夜去了哪里?受伤了吗?”
祁昭去榻边矮柜里翻出两身干净衣裳,换下湿衣时, 方露出小臂上一道狰狞刀伤, 看样子, 应是打斗时为招架对方猛烈的进攻留下的。
绿绮心疼极了,忙帮着清洗伤口, 敷药包扎。
这种事六年来她已做过数不清多少次, 如今已处理得十分娴熟。
“皇帝要御驾亲征?”就算是手臂上的伤口深可见骨,疼痛钻心,也没能让祁昭像现在这样眉头紧锁, “荒唐。”
他竟失态地霍然起身。
刚包扎好的洁白绷带上又渗出新鲜血迹。
“京中的官员都是干什么吃的, 竟无人劝阻吗?”
他甚至迁怒满朝文武。
绿绮张了张嘴。
“是了。”没等她开口,她家公子自问自答,“如今朝中还有谁能劝得住他呢?”
绿绮心想, 你还是了解皇帝的。
祁昭缓缓坐下,似乎被迫接受了这个现实,扶额问:“何人坐纛京师?”
“听说是恭亲王。”
他点了点头,并不意外,又问:“何日启程?”
“还未择日。”
而后再没什么问的,长久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绿绮却心里急得像有千万蚂蚁在热锅上爬,终于没忍住问:“皇帝来了,会认出您吗?”
祁昭嗤笑一声,转过脸来,反问:“你看我与先皇后有几分相像?”
绿绮拧着秀眉认真审视,谨慎且诚实地道:“总有五六分。”
“足矣。”祁昭的嗓音被倦意浸染,喃喃道,“足够蒙混过关了。”
绿绮还是不放心:“万一呢?万一他……”
“他。”祁昭蜷了蜷指尖,六年来,第一次主动询问起那人的近况,“近来身体可好?”
绿绮哽了一下,咽下所有忧虑:“应是没什么大碍。”
祁昭喉结滚动,嗯了一声。
五月十六日,也就是朝廷颁下皇帝亲征诏书的当日,前方有密报传来,老渠勒王遇刺身亡,其麾下主将亦身负重伤,长子姑忽努西仓促继任,三部联合攻打云州的计划不得不暂时延缓。
这无疑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钦天监抓紧时间择定了最近的出征吉日,京营随即在百姓的夹道欢呼中挥师北上。
大军开拔,从京城到云州,日夜兼程,需耗时二十日左右,但考虑到皇帝行銮也在其中,不能一味求速,这个时间还会相对拉长,所以众人保守估计,大军将会在六月中抵达。
派出去的探子几乎每日都会寄信汇报銮驾动向,从当日落脚何处,渐渐详细到皇帝一日三餐吃的什么,精神状态如何,龙体有无病痛等,事无巨细。
但祁昭千算万算,没算到銮驾里护着的,是个冒牌货。
真皇帝使了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只带了二十名金羽卫,乔装打扮,抄近道走水路,花了不过短短十二日,就到了云州大营。
这时候,京营大军还在半道儿上呢。
所以当听到守营士兵来报,说皇上已至辕门外五里时,虎威军三名留守副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确定是圣驾?不是骗子?不是敌方细作?”
“来人向斥候出示了圣旨和虎符,瞧着挺真的。”
“真不真的,出去一瞧便知,去年我随大帅回京述职,有幸瞻仰过一次天颜。”
“有道理,全看小五你的了。欸?小祁怎么不在?”
“祁副将早间刚带了一队斥候巡逻去了。”
“什么?那他岂不是已经遭遇圣驾了?他可从未见过圣上,该不会一言不合把人抓起来吧?”
“你这脑袋是榆木疙瘩做的吗?消息就是祁昭的斥候传回来的,你说他有没有见到圣驾?”
“快快快,速速整理好仪容接驾!凌小五,把你的臭靴子扔出去,别熏着圣上!”
草原上,天高风长,苍鹰盘旋。
雍盛一身干练武装,风尘仆仆,被围成保卫圈的金羽卫团团护住,他勒马注视着前方不远处的黑衣人马。
那队人马的首领,面目隐在黑色斗笠的阴影下,一手按剑,问来者何人。
语调冷冽且倨傲。
不知对方底细,雍盛也不敢亮明身份,只派狼朔前往试探。
怪的是,狼朔稍一露面,对方就主动报上家门,自称祁昭。
原来此人就是祁昭。
那个大名鼎鼎的副将祁昭。
雍盛执辔,纵马前行,想看清此人长相。
那人却先一步下马,朗声跪拜:“末将参见陛下。”
雍盛居高临下地望着那斗笠的顶心:“你认得朕?”
“末将认得此马。”祁昭始终低着头,“此马血统高贵,世所罕见,五年前曾由韦藩进贡给朝廷,养在宫中骐骥院。除了圣上,世上再无旁人有资格骑御此神驹。”
“传闻副将见多识广,足智多谋,今日得见,可知传闻非虚。平身。”
雍盛弯腰虚扶。
祁昭顺势而起。
随着他的身躯渐渐挺直,他的容貌避无可避地一寸寸暴露在天光下。
暴露在雍盛眼前。
那一刻,雍盛听到耳畔倒吸凉气的细微声响。
雍盛怀疑是自己发出的,但其实是怀禄。
他看向怀禄,似乎想求得什么印证,而怀禄只是茫然又怔忪地与他面面相觑,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雍盛心底有声音在尖叫,喝令他切勿失态。
但轻颤的指尖还是暴露了他汹涌澎湃的心绪。
他再一次确认道:“你姓祁?”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又询问了对方的祖籍、家世、年岁。
无一能对上。
真是可笑。
雍盛心想,自己在离谱地期待什么?
对方甚至连性别都不对。
他一声苦笑,赞道:“祁副将如此青年才俊,未来可期。劳烦遣人告知军中,一切从简,不必远迎。”
虽是提前这般吩咐了,然而虎威军众将还是集体到校场辕门外跪迎,伴随着的,还有三声号炮平地起惊雷。
军中一共四位副将,除了与圣驾同归的祁昭,另外三位中雍盛对那个凌小五稍有印象,此人以常年不修边幅性情豪爽著称,又有百步穿杨之神箭手称号,受得已故高帅赏识,在军中颇有人望。
另两个一个姓孙,一个姓鲁,科考出身,比起武艺,更善文章谋略。
“先不必向兵士们透露朕已抵达的消息,行銮王帐等京营大军到了以后再布置不迟,在那之前,朕的吃穿用度与你们一般无二,不必另行优待。”雍盛边走边吩咐。
“这……”副将们吞吞吐吐,面露难色。
凌小五直言不讳道:“这样恐怕不太妥当,军中样样粗糙,住得糙,穿得糙,吃得更糙,跟宫里根本没法儿比,末将担心圣上……”
“担心朕养尊处优惯了,吃不了这军旅之苦?”皇帝乍然发难,冷脸呵斥,“凌小五,敢轻视朕,你好大胆子!”
“末将不敢。”
凌小五心一紧,忙收起吊儿郎当的做派,匆匆跪下。
“嘴上说不敢,心里却未必这样想。”雍盛又迅速转还神色,将他扶起,“朕知道你们的顾虑,无非是怕慢待了朕,朕心里不舒坦以后就给你们穿小鞋。你们若这样想,也太看小了朕。不错,朕自小被养在深宫,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坐享其成。但朕时时自省,吾之江山,吾之国土,都是由你们厮杀而来,没有你们的卖命守护,国无以成国,君无以成君。自古以来,练兵苦,打仗苦。只是这些苦,都是书上说给朕听的,朕今日来,就是想切身体会一下你们平日里都吃了哪些苦,知兵才能统兵,知战才能督战,不是吗?”
听皇帝这样说,众将心里淌过一股暖流。
在他们眼中,皇帝好像不再是那个远在京师高高在上的天子,他活生生地站在眼前,与他们侃侃交谈,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某种程度上甚至称得上亲切。
“朕带来的一干侍卫下属就跟虎威军的普通士兵同吃同住,白日一同操练,晚上一道凑合着睡。”雍盛不容拒绝地道,“至于朕。”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四位副将,挑中其中看起来最干净整洁的那一个:“就暂住祁副将帐中吧。”
御命已下,祁昭却像当场石化了一样,半天不吱声。
凌小五拿胳膊肘捅了捅他,心说这兄弟今儿怎么白日撒起癔症来。
“祁副将?”皇帝唤他道,“怎么,你不情愿?”
“末将不敢。”祁昭僵硬地从牙缝里挤出字句,“末将……从命。”
雍盛满意颔首,这就堂而皇之,领着怀禄去鸠占鹊巢了。
他不是没察觉到祁昭的轻微抵触,但这抵触落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说到底,他本就不是那么顾及他人意愿的人。
所谓天子,必要的时候,就是有任性的资本。
雍盛猜得没错,祁昭的营帐虽不大,但称得上是整个虎威军中最后一片净土。
怀禄到处忙活,不知从何处搬来一张榻,就放在祁昭那张榻的旁边,紧挨着。
雍盛提出质疑:“也不必挨在一处,朕睡觉不喜身侧有人。”
怀禄一想,也是,又吭哧吭哧将榻搬到营帐另一头,相对而言,堪称帐中最远的距离。
“这样似乎又有些太远了,中间还隔着一条书案,说话难道不费劲吗?”雍盛又挑刺。
怀禄:“……”
雍盛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头,叹息道:“行了行了,就这样吧。”
“爷还是很在意么?”怀禄心知肚明皇帝为何反常地挑剔起来,他也憋了一天了,有些话不吐不快,“祁副将只是长得略有些……”
“废话少说,朕疲乏得紧,收拾停当夜里睡个清净觉才是正经。”
皇帝拒绝谈论。
怀禄只能闭嘴。
到晚间,众人一起吃大锅饭时便不见了祁昭身影,之后沐浴更衣一直到临睡之际,此人都未露面。雍盛便确信,这祁昭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躲着自己。
他懒得细究,吹熄了灯,摸上榻,昏昏欲睡时,才听到有人轻手轻脚地入帐。
起先,是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然后,鼻尖嗅到一股清苦药香,夹杂点点血腥气。
继而,那人笨拙的动作撞倒了装药的瓷瓶。
叮的一声,骨碌碌滚了开去,在昏暗静谧中显得尤为刺耳。
雍盛默然爬起身,吹亮了火折子,点起灯。
祁昭被陡亮的光线耀得眯起眼睛,嘴里咬着绷带一角,看样子,正试图用左手给右手包扎。
两人隔着一长条书案大眼瞪小眼。
祁昭齿一松,吐出布条:“搅扰了圣上清梦,末将……”
雍盛却打断他:“需要帮忙吗?”
说完也不管对方是否接受,就兀自趿着鞋,横穿整个营帐,来到跟前。
他只穿一层薄薄的里衣,祁昭目光不自然地闪躲,上半身亦往后仰,竭力拉开距离。
但雍盛身上独有的龙涎香气依旧蛮横地冲进鼻腔。
那一刻,无数回忆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心脏不可抑制地疼痛起来。
他们曾耳鬓厮磨,曾花前月下,曾做过这世上许多最亲密的事。
如今再相见,却陌生得恍若隔世。
在重逢之前,他以为他能承受,但胸口令人窒息的钝痛将他一下子扯回现实。
是他太自以为是。
他难堪地弓起身子。
雍盛却以为他是伤口很疼,于是凑近细看,攒眉嘶了一声:“这么深的伤口,几时受的?可请军中医正诊视过?”
他边问,边抬眼,不期然撞进一双装满了情绪与往事的瞳眸
那是什么?
悲伤吗?
雍盛探究地回视,但只是一个闪神,所有内容烟消云散。
祁昭垂落眼睑,说了个受伤的大概时间。
机敏如雍盛,随即猜中了事件:“看来老渠勒王是你杀的。”
祁昭挑眉,唇线绷紧了一瞬。
“是不是觉得我这个皇帝比你想象中的要聪明那么一点?”看到他的表情,雍盛知道自己猜对了,眉眼间难掩得意,接着试探,“你冒险刺杀,是为了给高献报仇?杀高献之人是渠勒方面派出的刺客?”
祁昭这次学乖了,既不否认,亦不承认,面上不显露出任何可供解读的表情。
雍盛也不是来审讯逼供的,他捡起地上的药瓶,将里面的白色粉末均匀地洒在那可怖的伤口上,再径自从祁昭手中夺过绷带,帮忙包扎。
他没亲手干过这种活计,所以包得磕磕绊绊,但好在他还算心灵手巧,不至于散乱丑陋到没眼看。
“多谢。”
结束后,祁昭道谢。
雍盛摆摆手,示意不必,他太困太乏了,连日奔波榨干了他的气力,包扎完就转身回到自己榻上,倒头就睡。
接下来的数日间,祁昭与雍盛各忙各的,除了夜间同帐而眠,平日里极少交谈,也极少碰面。
据雍盛有限的观察,祁昭是个极度沉默寡言的人,终日不是在练兵,就是在巡哨。
每日例会上,商议作战方案或分析敌情时,大多数时候他也只是听,不怎么发表见解。但雍盛同时也发现。只要他发言,必是关键处,所有人都会停下来认真听,并采纳之。简而言之,话虽少,但极其管用。
同僚尊重他,士兵们对他则是又敬又惧。同样是副将,凌小五总能跟手底下的士兵们闹成一团不分彼此,而祁昭所到之处,除了坟场一般的静默,就是热切的仰望,威慑力可见一斑。
除了观察祁昭,雍盛观察军中的一切。
他与士兵们保持相同的严苛作息,无论刮风下雨,白日看他们操练,演习阵法,夜里跟他们一起喝酒比武,谈天说地。
士兵们被瞒在鼓里,只以为雍盛是新调来的将领,见他为人又亲和温厚,所以说话做事都不怎么避讳。
也因为如此,雍盛捡耳朵探听到不少流言,流言中的绝大多数,都集中在某位祁姓副将身上。
有说祁昭出身成谜,是高帅私生子的。
有说祁昭被大隰王女看上,欲强招为夫,但祁昭宁死不从的。
有说祁昭罹患不治之症,虽强但惨的。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此人身上也确实迷雾重重。
“我只好奇,祁副将难道从来不洗澡吗?”某天,雍盛终于也按捺不住好奇,“从来没见过他洗澡,可身上居然也不臭。”
被问的小兵看他的眼神如看傻子:“他洗啊,天天洗。”
“在哪里洗?”雍盛问。
小兵伸直胳膊,遥遥一指:“看到那座雪山了吗?”
“啊。”
“雪山半腰上有个天然温泉池。”
雍盛出离震惊了:“他每天为了泡个澡跑那么远?还爬山?”
“是啊,脚程快得话,来回也就一个时辰。”
小兵平静无波的语气,听起来就好像再离谱的事只要安在祁昭身上,都是理所当然的。
雍盛则私下里揣测,半山腰的温泉,一定不只有温泉。
他是个敞亮人,不屑搞偷摸跟踪那一套,所以当天傍晚,他就找到祁昭,开门见山地提出他的诉求——
“带朕去泡温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