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
谢眠忽然无可遏制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疯狂的笑声到达顶点之后骤然停止,谢眠低下头,脸上表情冰冷而戏谑。
“不想说可以不说,为什么还要说笑话要逗我?明明……我刚刚还打算好好地品尝你,不让你那么快就去死呢。”
锋利的五指插i入肩膀血肉,疼痛让塞缪尔闷哼了声,嘴唇有些发白。
谢眠低头咬了一口,“我是不是该叫你黎明祭司?”
黎明号上,唐简曾假借黎明祭司的身份,引诱蓝星人出航献祭,复活祸乱之母。但他实际上只是祸乱之母的仆从,并非真正的黎明祭司。
真正的黎明祭司,是塞缪尔。
塞缪尔并没有否认。
那张年轻俊美的脸上有一道显眼伤痕,上面鲜血已经被舔得干干净净,只余下粉嫩泛白的肉。
谢眠又咬了一口。
塞缪尔没有再试图解释或者说服什么,他脸上甚至丧失了对痛苦的反应,而是微微笑道。
“眠眠,你要吃得快点。祂就要到了。”
“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黎明之神马上就要降临。
但相较于此,他更在乎自己眼前的食物。
不论哪个生物,如果尝试过忍饥挨饿亿万年的滋味,就该明白,饥饿比死亡更加不可忍受。
而此刻。唇齿之间,浓郁到极点的夜息花香让人目眩神迷,发出喟叹。
最纯粹的神之血肉就在眼前,为什么以前的他却没有发现?
是了……失败造物没有心脏,也没有阳气流动,光凭碰触,是没有办法感知到的。
非要像现在这样,咬在口中,细细咀嚼,才能品尝出其中美味。
地面的震动仍在扩大,不断有物体砸在地上发出凌乱声响。
黎明祭司手边翻开的书卷发出的光芒越发强烈刺眼,掩盖住与恶魔交i叠的身影。
“我的味道如何?”
“……很香……很……纯粹。”
“纯粹?是因为我没有心吗?”
“或许吧。你有意识,却没有灵魂……而灵魂,却决定味道变化的最大因素。”
“眠眠,是他们好吃一点,还是我好吃一点?”
“……呵……”
“乖,别光顾着吃,告诉我答案。”
“你的血肉和他们的灵魂,都来自同源……我都……很喜欢……”
“真狡猾。‘都喜欢’怎么能算是答案。”
“……”
恶魔撕咬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苍白的手抚在那只浓稠如夜的黑色眼睛下方,鲜红的血液从他锋利的指甲流淌,仿佛是从眼眶里流下的血泪。
“……该喊狡猾的,不应该是我吗?”他嗤笑道,“在问我问题的时候,你也从来没有给过我答案。”
“当初为什么要送我这只眼睛?为什么这么想要让我看到真实?看到之后呢?你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谢眠凑近了过来。
“不管是什么。你再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塞缪尔脸上忽然又漾出那年轻的、狡黠的笑意了。尽管此刻已经很难辨认那是一个笑容。
“噗……眠眠,我以为戴上那只眼睛之后,你现在脑子里已经只剩下吃了。”
谢眠坐在他身上,低头睨着他,“你当我是什么?猪么?”
“哈哈哈……咳咳……哈哈哈……”塞缪尔忍不住发出低低的笑声,有些漏气的喉管让他的笑声断断续续。
束缚着他手腕的锁链已经悄然消失了,或许是恶魔认为此刻这样的束缚已无必要。
于是,他苍白的赤i裸的骨节便沿着恶魔的血衣攀上去,与那只美丽圣洁如莲花的恶魔的手交握在了一起。
“这只眼睛,能够让你看见世界的真实,却也会将你的欲i望无限放大。”
“这没有什么不好的。释放真实的欲i望,展示完全的本我……没有东西可以再束缚你,你可以爱,也可以不爱,可以恨,也可以憎恶,饿了就猎食满足,痛苦就祭以杀戮……祂总是想把你变成记忆中最初的人,可你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人了。谁都不再是了。”
“……眠眠,我说过的,我想要让你自由……”
“完全的、彻底的,自由……”
塞缪尔抚摸着谢眠的脸,单片眼镜已被鲜血浸染,另一只眼睛里却仍显出异样的狂热执迷,呢喃。
“真是美丽啊……这样鲜活的你……”
“来吧,”他说。
“在世界倾覆之前,再用力一点吻我。”
……
旁边黄金之书的光芒已经发到最盛。
谢眠靠在船舱门边,舔舐着手背上残留的血。
地面的震动忽然停止了,周遭安静下来。
一团金色的光芒钻进了被仔仔细细吞噬干净的躯壳里。
血肉再生时候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寂静的船舱里响起,但谢眠犹在回味着刚才的美味,所以并不在意。
直到“黎明祭司”重新又站了起来。
祂和之前塞缪尔的模样并无不同,只是眼瞳变成了漠然的暗金。
【阿勒忒娅的‘心’消失了。是你所做?】
洛萨忒修斯,这位“黎明之神”,在降临之后说了第一句话语。
谢眠停下动作,目光挪到死而复生的“人”身上,片刻,他点点头。
“没错。”
【阿琉克斯,也因你而丧命。】
混乱之子,阿琉克斯。
为了复活自己的母亲,在被抹除之前,以自身为献祭,开启了“黎明号”上的传送法阵。
而阿勒忒娅是洛萨忒修斯的妻子之一。
阿硫克斯是她为黎明之神生下的半神子嗣。
这是他所吞噬那颗残缺的“心”里留下的记忆。
“是。”谢眠道。
【你比我想象中要冷静,容器。】
“而你却并不如我所想,是一位足够谨慎的神明。”
【谨慎?】
“能够在死亡之主的狩猎下存活至今,理应是一位谨慎的神明。”
“可如今你却选择亲身降临死亡之主的梦境,难道不怕这只是一个陷阱?”
洛萨忒修斯金眸漠然。
【如果没有真正确认‘心’的存在,我不会降临此地。】
【亦不会和一个容器,说这样多的话语。】
“所以,”谢眠挑了挑眉,“你也认为死亡之主将祂的‘心’藏在了我的身体里?”
【不是认为,而是肯定。容器,你接管了死亡之主的梦境。】
“所以呢?”
【神的梦境又怎会轻易被区区容器掌控,你身上必然掌握着梦境的钥匙,也就是祂的‘心’。】
谢眠又笑了起来。今天晚上惹他发笑的东西似乎意外地多。
“一个问题。你会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放在一个试图杀死自己的容器身上吗?”
【容器怎会试图杀死神明?不必再试图用谎言隐瞒了,你的神明已经沉睡,没有力量持续支撑的梦境是无源之水,不必外力击破也会慢慢自行崩毁。如果你放弃抵抗,束手就擒,我或许可以尝试将‘心’从你身上剥离,放你一条生路。】
谢眠:“我杀了你的妻子和儿子。现在你说,你可以放我一条生路?”
【神有博大胸怀与恩慈,若诚心忏悔,当可宽恕。】
“宽恕?”谢眠嘴角勾起嘲讽笑意,“不。你本来就不在意。阿勒忒娅只是你用来试探死亡之主的工具,她的生死甚至比不上从你眼前掠过的一根飞你要我束手就擒,也不过只是害怕梦境力量的攻击,更害怕死亡之主是否有可能从沉眠中苏醒。我说得对吗?洛萨忒修斯。”
【……休得无礼!容器,我的耐心有限。机会仅此唯一,你若不抓住,别怪我手下无情。】
谢眠脸上却丝毫没有惊慌之色,道:“黎明之神,你是否想过一个问题?”
“那位手段残暴的神明,当年几乎把宇宙中的所有神明猎杀殆尽,又有谁能够让祂陷入如此突然的虚弱,甚至长眠无法清醒?”
“对于一位高阶神明来说,假装沉睡可比真正沉眠简单得多。”
洛萨忒修斯瞳孔收缩了一下。
祂并不相信一个容器会敢于刺杀神明。
眼前这个容器能够掌握梦境世界,必然已经得到了梦境的钥匙,死亡之主的“心”。
但有一点谢眠说的没错。
对于神明而言,假装沉睡比真正沉睡要容易太多了。
如果死亡之主真的只是以“心”作为诱引,特意将它引出藏身之地,困于这梦境世界之中……
谢眠过了勾唇。
感知到了。
神明的欲i望。渴求。动摇。恐惧。
这些高高在上的神明,在一些方面,其实和祂们眼中的蝼蚁也没什么不同。
浑浊而又无趣。
【不对,如果祂是假装沉睡,此刻我已经入瓮,祂为何还不醒来?】
洛萨忒修斯忽然反应过来。
【容器,你在愚弄我!】
似乎因为被窥视到了内心的软弱而暴怒,洛萨忒修斯的语气不再平静。祂的身影转瞬而至,手臂骤然贯穿了容器的身体!
心口被穿出一个大洞,鲜血汩汩流淌。
谢眠却仿佛感觉不到痛苦一样道,语气懒懒,道。
“我都说了不在这里。”
洛萨忒修斯的手停在他身体里。
胸膛里面确实空空荡荡,只是一堆骨与血的结合体,并没有‘心’存在的痕迹。
怎么会没有?
难道真的是陷阱,祂上当了?
不对,一定只是容器把‘心’藏了起来。
【容器,你把‘心’藏到了哪里?】
“我为什么要说?”
【倘若你不说,我将会把你的灵魂碾成碎片,让你的意识永远在痛苦中灼烧,永世不可解脱!】
发觉事情超出意料的神明已经失去了开始时的风度。
祂在他的胸腔内不断翻找,将血肉翻搅得一片狼藉。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谢眠又有些忍不住发笑了。
穿过胸膛翻搅的手臂。
如水流般不断滴落的血。
链接……建立了。
“你真的如此渴望,毁去祂的‘心’吗?”
他柔柔问道,仿佛在神的威胁下终于示弱。
【告诉我,它在哪里!】
“好……我告诉你。”
他轻飘飘地笑了起来。
“我并没有将它藏到别的地方,它就在我的身体里。你再仔细找找。”
“把手再左移一点,往上一点……对。它就在那里。”
洛萨忒修斯感觉自己握住了一个正在跳动的东西了——是心脏吗?
没错,是心脏。
死亡之主的心脏,此刻就在祂的掌心——!
脆弱的承载着‘心’的容器仰头看祂,一红一黑的眼瞳好像有魔力将人吸引。
祂忽然觉得那眼睛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是哪里熟悉。
“你已经握住了祂的‘心’了。”容器轻声说。
狂喜。
为了今天,祂已经等待了亿万年,也在宇宙中躲藏了亿万年——这亿万年间,众神之国彻底崩坏,死亡之主的阴影却飞速扩张,祂已快被逼至绝路,而今却正是绝处逢生!
没有犹豫,神力如洪流倾泻,汇聚在掌心,猛然捏碎了这枚心脏!
破裂的血肉从指缝中挤压出来,瞬间得到的快感,几乎超出世间一切,连神明也不禁发出一声喟叹。
梦境的世界开始崩毁,好像烟花一样四散崩裂,四周一切褪色。
“你已经捏碎了祂的心。”
“自此之后,你不必再因畏惧躲避于宇宙荒芜边境,也不必再担忧死亡与恐怖随行。”
“你的欲望、你的渴求、你所想要的一切,都已铺于前路。”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
“祂的心脏蕴藏巨大的能量,只要吞噬它,就能够成为宇宙中唯一众神之王。”
洛萨忒修斯上前一步,狂热与兴奋将祂充斥,是已期待了太久吗?当然,期待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世间已没有比这更心潮澎湃的事情了。
祂杀死了死亡之主,祂将登临至高神座,祂是众神之王!
祂不假思索地将心脏吞入口中。
几乎是刚入口祂就觉察到了不对劲。
没有能够咀嚼,那东西仿佛瞬间长出了几十只节肢,从祂的喉咙爬下肚腹。
那是……‘心’?
狂热的意志渐渐恢复。
沾血的手臂一片粘稠。
周围崩坏的景色已经恢复如常,竟和先前没有两样——梦境的崩塌是假的,是眼前的容器——眼前的容器操纵了梦境的流动,在祂面前炸开了一场虚假的烟花!
所以,祂刚才捏碎并吞下去的……也并不是什么死亡之主的心脏。
【你让我吞了什么!?】
“是好东西哦。”
容器闭上右眼,漆黑左眼对他戏谑地眨了眨。
【不对……】
【这只眼睛……】
洛萨忒修斯瞳孔收缩。
【欲望之主……你没死?】
【不……不可能,你没死的话,死亡之主不可能在你的尸骸上诞生……当初,你的错误判断导致了虚空崩塌,又滋生了死亡之主的阴影令宇宙走向寂灭……不……你为什么不滚回你的地狱里!?你从坟墓里爬出来,难道还要计较我当年的逃跑吗?你已毁灭了我的半身!】
怒吼之后,祂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站在祂面前的,只是一具容器,它的血肉和骨骼都蕴藏着浓浓的死亡之主的味道,被永久打上了专属容器的印记。
如果昔日众神之主的意识真的复苏,又怎会容许自己待在这样一个杀死自己的后继者制造的载体中。
这只是一个装载了欲望之主残骸的容器而已。
……可是,就算只是装载了部分残骸,刚才的自己也被之迷惑了。
容器怎么能掌控这样的力量?
是了,那只眼睛——
那只眼睛,或许残留有以利亚的冤魂。那位曾经的诸神之王不可能不为自己留下后手。所以,现在操控那具躯壳的,究竟是容器本身,还是欲望之主?
这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联想到死亡之主忽然的衰弱与沉眠,生性谨慎的祂已经产生了从这个世界脱离的念头——这份谨慎,是祂屡次从死亡之主的狩猎下脱逃的原因。
可是。心底忽然又有一个声音响起。
能够杀死死亡之主的机会或许只有这一次了。
能够登临诸神之王宝座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了。
祂躲躲藏藏了这么久,难道真的甘心?
这念头在扎根在祂心脏中发芽生根,忽然有些无法遏制。
祂盯着那脆弱的站立着的容器,一个容器而已,就算有可能承载着欲望之主残留的意识……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祂踌躇着上前一步。
也就是这一步。周围景色变幻。
洛萨忒修斯忽然意识到对方是要将祂拖入梦中!
地上的生灵想要强行拖一个神灵入梦,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的幻想。
但是对于以利亚而言……以利亚——!
“发芽地很快呢……用你的妻子心脏为媒介制作的种子。”
谢眠走上前。
“阿勒忒娅很想念你。你们该团聚了。”
洛萨忒修斯心脏的位置血管凸起,形成蜘蛛的轮廓。
这是以利亚的梦种——再不脱离这个躯壳,就会被拉入梦中——而梦,是欲望之主的绝对领域!
祂必须、马上从这个世界脱离!
周围梦境的力量澎湃扭曲,洛萨忒修斯已经相信,或许死亡之主的‘心’真的不在这容器的身上——如果这容器体内真的有以利亚的意念的话,操纵死亡之主的梦境就并非完全不可能!
这样想时,整个梦境庞大恐怖的重量已经骤然压制了上来,逼迫祂的意识困守笼中。
洛萨忒修斯发出一声怒吼,无尽神力从宇宙彼岸向此方牵引。
地上黄金之书化为纯粹的黎明之力,将方舟内部照得亮如白昼。
比太阳更炙热的温度让方舟内所有一切都开始融化、坍塌。
空间在扭曲。一团金光在祂的躯壳中闪烁,将骨骼血肉都映照透
所以也能清晰看见,一只黑色的蜘蛛正扒在光芒下沿,死死不肯放开。
【放手!阿勒忒娅——!】
蜘蛛形状的种子已经没有了意识,却只知道咬住那让自己熟悉的气息。梦的根系沿着光芒不断攀沿,密密麻麻让人心生恐惧,
洛萨忒修斯发出咆哮,正欲强行斩断部分本体与之链接,却忽然感受到又一层大网将祂笼罩而来。
令诸神震悚的死亡气息让祂一切行动都陷入僵止。
这是……死亡之主布下的法阵?
这里怎么会有死亡之主布下的法阵?
不对。不对。不对。
法阵并不是被提前布置在这里,而是来源于祂所附身的这具身体。
祂的祭司戴着的单片眼镜——!
所谓叛逃是虚假的,奉出信仰也是虚假,这是陷阱陷阱陷阱陷阱陷阱陷阱!
蜘蛛的节肢已经握住了祂,发芽的梦种从光团上破出树干。
不!!!!!!
*
一切归于寂静的时候。
谢眠从地上捡起一片单片眼镜。
镜片已经完全碎裂了,他放在鼻尖轻嗅,嗅不到任何残留的夜息花香,有些遗憾。
本打算将之扔下,想了想,还是放进了衣服口袋里。
天空中,猩红的月泠泠照耀。
他感受着灵魂里逐渐被填补的空洞,呢喃。
“五分之四。还有……最后一片。”
*
漆夜找到谢眠的时候,对方正坐在树下。
那是一棵很高的、纯白色的巨树。根系扎于整个巨大坑洞的中心,白玉般的枝节延伸出来,发出淡淡的荧光,树梢上开满了纯白色的小花。
树的旁边散落着一些银白色的金属碎片,似乎被高温融化过,看不出原型。
谢眠背靠着树,长而卷曲的头发散落肩头,纯白的花朵落在他的衣服和发间,衬得平时那张漂亮得妖冶的脸,有种异样的圣洁。
他曲着腿,正低头把玩着手上一朵娇嫩的白花。听到声音,便朝他看来,道。
“你来啦。”
漆夜:“你在等我?”
“嗯。”谢眠歪头朝他笑了笑,“你不过来吗?”
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纷纷扬扬的白色花瓣在他身边飘洒着落下。
很奇怪,明明刚才地震的时候,那些变异的岛民们都尖啸着往这边跑,可是等地震停止之后,所有声音都不见了,包括岛民的踪迹。
就好像有一个橡皮擦,生生把它们都抹去了一样。
他又看向前方。
那棵足有几十层高的白色树木矗立在那里。
这样高的一棵树,之前在大坑上方的时候他们应该能看到,但却没有任何印象。似乎突然之间,这棵树就从泥土里长了出来,然后遮天蔽日。
不过,很快这些东西都被他抛诸脑后了。
他闻到了不远处传来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
他快步走过去,观察着谢眠。
血液是从对方的胸膛渗出来的,接近心脏的位置。
因为衣服是黑色,所以并不明显。
漆夜并不认为这个世界上还有能让这个怪物受伤的存在,甚至下意识就觉得这是谢眠为了欺骗他设下的又一次谎言。
只是。
以前夏眠最怕受伤。
一受伤会喊疼。然后怯生生地缩在他怀里。上药的时候会闭着眼蹙着眉。用手揉皱他的衣襟。
都是谎言,他想。
低垂的视线落在谢眠掌心。
一朵被揉皱的白花正躺在那里。
“我站不起来了。”谢眠道。
漆夜面无表情:“你受伤的又不是腿。”
谢眠:“就算是怪物,被人洞穿了心脏,也不是那么容易恢复的事情。”
心脏?
漆夜拧起眉,沉默片刻,还是问出一句:“现在怎样了?”
“嗯……得尽快补充能量。不然血流干了,可能会枯萎掉。”
“……枯萎掉?”
漆夜抽了抽嘴角。
忽然想起对方本体似乎是一株玫瑰,用枯萎这个词形容……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
“所以,”他试图令自己的口吻变得更冷漠一些,“你要怎么补充能量?”
谢眠撩起睫毛看了他一眼。风流婉转的一眼。
然后朝他伸出手。
“拉我起来。我去觅食。”
于是漆夜握住了他的手。
滑腻冰凉的感觉。像柔软的玉石、流动的冰雪。反正不太像人。
下一秒。
虽然一直有所戒备,可是当无数白色的树根从周围破土而出,将自己缠住,同时右手被巨力牵引,整个人被拉到谢眠身上的时候,他还是有些出离的愤怒了。
“你、又、骗、我。”他咬牙切齿道。
谢眠闷闷地笑了起来。
漆夜能够感觉到他的胸腔震动。因为震动,洇湿衣服的血液还在不断地外渗,但谢眠脸上没有一丝痛苦模样——漆夜忍不住想,怪物是不是本来就不会感觉痛苦?
“你又被我骗了。”
谢眠笑道。
漆夜简直想要拔刀。但他看着谢眠此刻的笑容,动作却停了下来。
并不是夏眠伪装出来的天真纯洁,也不是惯常表现的魅惑妖冶。
而是纯粹的快乐,明媚地喜悦。
他弯唇笑着,漂亮的脸上没有任何阴霾,就像个孩子一样。
一个想要讨糖吃、且计划得逞的孩子。
他从来没有见过谢眠这样的笑容。
或许以前见过。是什么时候?不是在乐园里,应该是更久、更久之前……
他们在这个世界里没有进入乐园的时候,曾经见过面吗?
他感觉头有点痛了。
脸颊湿湿软软地,是谢眠凑上来舔了他一口。
对方的动作亲昵得好像在吃糖。
就算不是糖,也应该是布丁、蛋糕,诸如此类。
树上的白色花瓣还在飘飘摇摇地落下。
漆夜还在想那个笑容。
是什么时候见过呢?
为什么想不起来?
他觉得自己应该想起来。
该想起来的。
头脑开始有些昏沉。
世界的声音和画面在逐渐远去。
他想,或许是因为……玫瑰太香,熏得让人头晕眩。
*
【最后一片。】
*
树上的最后一片白色花瓣落尽了。
它们堆在同样纯白的骨上,形成一座小小的坟。
如水的月色为墓地披上一层银纱。
而孩子已消失不见。
*
“以利亚大人……”
繁华的诸神之国,洁白的云缠绕着高耸尖塔,一座座神之塔分散排布。
“以利亚大人……”
侍女怯怯的呼喊。
他斜枕于云床,手中拿着一管长烟枪,正吞云吐雾,听到声音,才慢吞吞睁开眼。
“什么事。”
侍女惶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以利亚大人,众神都在殿中等您商议,请问您什么时候才愿动身前往?”
他吐出一口烟雾,淡淡道:“就让他们等着吧。”
侍女不敢多言,迅速地退下了。
他把手中的烟吸完,才从云床起身。
悬浮的水镜倒映出他的脸。
漆黑蜷曲的长发散着,像是涂抹着石灰粉的苍白美艳的脸。白色长袍松松垮垮露出半肩,指间夹着一管细长的烟枪。
【不对。】
他想。
镜中的人也望着他,道。
【你是众神之王,欲望之主,立于宇宙无尽生灵之上的至高存在,世间所有欲i望的源头与归处,有什么不对?】
【不对。】
他依然道。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周围景象已如雾般散去了,却还有几缕蛇一样缠绕着他。
他正走在一片玫瑰花海之中。
风吹过,繁花如浪。
有人正站在花海中央。
是个男人。身形修长,穿黑风衣。整体看上去却有些透明。
“好久不见。”男人转过身来,面容与大学礼堂那张黑白照片上的面孔重叠了。
谢眠手插在兜里,淡淡道。
“好久不见。”
没什么食欲的时候,他脸上惯来是没有什么好表情的。
毕竟眼前的人,并不是死亡之主——真正的死亡之主已经沉眠。
也不是循环中的真名碎片——那片碎片已被毁灭,这只是一段被复制下来的记忆留影。仅此而已。
不能吃也不能啃。
随时随地都可能会消散。
男人看着他,笑了笑,“我还是喜欢你电话里叫我铁柱老师时候的语气。”
谢眠:“铁柱老师给自己起名字的功力可真是令人不敢恭维。”
虚影又笑了一下。
“你既然来到了这里。那么,按照记忆的安排,我可以回答你三个问题。”
“三个太多了。”谢眠道,“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够了。”
“祂的‘心’在哪里?”
似乎没预料到谢眠会说出“三个太多”这样的话,虚影怔了怔,反问。
“祂究竟安排了什么,你不好奇?”
“不好奇。”
“祂真正想要什么,你不想知道?”
“不想。”
“所以,你自私你冷酷你残忍你无情,你什么都不在乎,你只在乎祂的‘心’在哪里。”虚影抬手抹了抹眼睛,虽然那里一滴泪没有,“事已至此,你依然想杀死祂,是吗?”
“我以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虚影叹了口气。
“眠眠,你诚实得令人伤心。”
谢眠:“承蒙夸奖。所以,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虚影沉吟了一会,道:“这个问题,我猜应该有人已经回答过了。”
谢眠:“如果你想说的还是祂把‘心’放在了我的身体里的鬼话,那我劝你还是不要继续放屁了。”
虚影:“为什么不能?”
谢眠转身就走。
“等等,”虚影无奈喊住他,“我是说真的。你既然已经确认,祂的‘心’就在祂的梦里。你自己也是祂梦的一部分,为什么不能承载祂的‘心’?”
“不可能。”
斩钉截铁的三个字。
且不论把心脏寄放到一个想要弑主的容器体内有多么荒唐。如果死亡之主真的把祂的‘心’放进了他的身体里,他不可能会感受不到。
“有个地方,你之前一定没有好好注意过。”
虚影的语气却比他还要斩钉截铁。
“我说的是,你自己的梦。”
他自己的……梦?
谢眠脚步停了下来,没有回头,道:“我没有那种东西。”
他确实擅长编织和入侵梦境,那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就像他本能就能感知和操纵别人的情绪和欲i望一样。
但是,那些梦归根到底都是别人的。所感受的情绪和欲i望,也大部分是别人的。他自己不会做梦,也不必做梦。
“不,你有。”虚影却道,“完整的灵魂怎么会没有梦呢?”
完整的灵魂。
倒也没错。
灵魂中的巨大空洞已经被填平,不再时刻叫嚣着亿万年无止无休的饥饿。
或许他现在的模样,已经确实能够称得上是“完整”。
“况且,”虚影斟酌着说,“梦也不仅只是生灵欲i念编织的幻想,也可以是对曾经历经的过去的缅怀。”
谢眠:“所以,祂把自己切成食物送到我面前,就是为了让我拥有一个自己的梦?”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虚影道,似乎有些惊讶,“原来你不是什么都没有知觉的木偶。”
谢眠:“更不是只知道吃的猪。”
“……噗。”
虚影笑出了声,忙干咳了几下,“还是说回你的梦吧。你知道该怎么进去吗?”
谢眠给了他一个“你在说什么废话”的眼神。
“我的意思是,你可千万不能搞错了。”虚影认真道,“哪一个才是你‘自己’的。这很重要。”
谢眠没说话。
他周围还有几缕缠绕不休的雾气,恍神的时候会看见云端上高耸的尖塔。
血红的月色照耀着他。
另一个自己与他紧密缠绕。
他们始终在一起。只要他活着,它就存在。
“不论哪个。只有我承认的,才是我自己。”
他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