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奖赛第二站就是r国站, 比赛时间跟华国站相差不足一周。
很紧迫的行程,凌燃在华国站比赛后只来得及休整一天,第三天一大早就飞了r国。
倒也不是全为了比赛, 他这次会提前来,是有人有事相托。为了不耽误比赛, 他跟薛林远商量后, 就提前飞了r国。
一方面是完成对方的嘱托,另一方面也是提前来探探路。毕竟他们还是第一次来r国,从未来过的国家很多手续都需要提前跑一下。
好在r国也不算远, 早上出发,中午还来得及尝尝r国的各式料理。
当然了, 能吃到的也只有薛林远和秦安山他们。
凌燃别说是在赛季期间, 就算是休赛季, 非必要情况下,他连外面的一口水都不会多动。
所以在其他人面前都摆得满满当当, 香味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的时候,也只有凌燃一个人埋着头, 不受影响地继续吃他那份特制的营养餐。
少年的胃口很好, 吃饭的样子也很专心, 长长的睫毛安静搭在眼帘上,腮帮子一动一动的, 看上去就吃得很香。
但薛林远光是看着就忍不住嘶了一声。
营养餐这么寡淡,缺盐少油的,也能吃得这么香?
爱好美食的薛教只觉得天天跟徒弟一块吃饭,自个儿的美食观都要崩塌了。
要不是他尝过几次, 确定营养餐真的很寡淡无味, 光是看凌燃吃得这么香, 说不定都要怀疑那其实是什么珍馐美味了。
薛林远在心里叹了口气,怜惜地拍了拍徒弟的头,很有点痛心疾首。
真可怜,真惨,他的宝贝徒弟是不是很久没吃过什么好吃的了,连营养餐都吃出了别样的滋味。
凌燃莫名其妙地抬头,就对上自家教练一脸熟悉的于心不忍。
凌燃:……
少年冷漠地又扒了一口饭,并不是很想搭理自家教练。
薛林远却是真心实意的难受。
他们几个面前摆了一桌子的各种各样的料理汤水,只有凌燃一个人在吃难吃的营养餐,弄得跟他们在虐待徒弟一样。
把吃当做天大的事的薛教郁闷一瞬,然后就化悲愤为食欲,夹起一个虾尾天妇罗塞进嘴里,随即就幸福地眯紧了眼。
薄薄的面皮酥到掉渣,里面的虾尾去了壳,肉质紧嫩且有弹性,鲜到舌头都要掉了。
那叫一个香!
他不由得露出了个笑,对桌对面斯文俊秀的年轻人竖起大拇指,“竹下君,味道真的很不错,谢谢你的款待了。”
竹下俊端着茶杯看上去有点出神,闻言才客气笑笑,“认识这么久,你们又是明桑的朋友,既然来了这里,合该由我尽尽东道主的本分。再说了,本来也是我有事相求。”
他说的是实话,凌燃这回之所以会提前来r国,就是应竹下俊的邀约。
竹下俊有事相求,姿态摆得极低,他们几人一下飞机,就被宽敞的大巴车接到了事先预约好的餐馆。
此时正在一间传统的日式榻榻米房间里。
抱着三味线的盛妆女郎坐在不远处演奏,清幽音色里却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凄凉。
竹下俊一贯温和的眉眼里也带着挥之不去的愁绪。
“再说了,也是我邀请凌桑提前来r国。真要计较起来,也是因为我的私事,才会麻烦凌桑在比赛之后没能好好休整,就要匆匆上路。是我的过错,这也是实在没办法的事情,也是因为……”
眼见竹下俊就要发挥r国人特有的唠叨劲儿,薛林远果断地替对方满上了茶水,“不用这么客气。”
竹下俊被堵了一下,也知道薛林远是个直爽脾气,就叹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回到已经结束战斗,正在擦手的少年脸上。
青年语气幽幽,“凌桑。”
凌燃被这一声慢悠悠的叹气音惊得一个激灵,好险起一身鸡皮疙瘩,脸上就显出几分无奈。
“我已经答应你了,竹下先生。”
所以真的不要再一遍遍地问了。
凌燃的头也有点大。
从机场到这里的路上,竹下俊其实就已经翻来覆去地用各种委婉客气的言词把事情说了不知道多少遍。
这种典型的r式礼貌,简直比明哥的表情包轰炸都可怕。
最起码表情包大军来袭的时候,他可以选择把手机搁一边,等明清元一口气发完再看。但竹下俊的这种略带幽怨和不好意思的客气叨叨,真的是听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难怪他跟明哥私底下关系这么好。
简直就是传说中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少年忍不住腹诽一下。
但想到竹下俊会变成这样的原因,很快就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金发碧眼的小小少年身影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呢,凌燃其实很能理解竹下俊,但他也是真的不想再听对方翻来覆去地说同一件事。
总感觉耳朵像是要被磨起茧。
少年下意识地碰了下自己的耳尖。
斯文青年有心再说几句,但凌燃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再想到自己是有求于人的那一方,就硬生生忍了回去。
只是一想到自己所求之事,就还是一脸的愁云惨淡。
但好在他终于停下了复读机的操作。
薛林远可算松了一口气。
事实上,如果竹下俊再说下去,在外面一向忍性很好的秦安山可能都要破功。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唠叨程度可以跟明清元媲美的人。
r国人都那么能叨叨吗?
还是说跟明清元走得近的都特别能叨叨?
坐在秦安山右手边的苏医生和竹下俊不熟,对这位前前任世界冠军倒是没什么想法,他只是忍不住瞅了瞅脸上涂得刷白的和服女郎,脸上就露出点牙疼的表情。
为什么吃饭的时候要配这么冷清凄凉的音乐,他觉得自己吃饭都吃不香了。
所以一顿饭下来,除了凌燃和薛林远,其他人多少都有点食不甘味。
竹下俊眉眼里愧疚神色越深,眼看着又要花式抱歉,凌燃眉心一跳,提醒道,“竹下先生,我们不是还有正事要办吗?”
竹下俊这才把话咽回去,“我的司机在门外等着。”
凌燃点点头,小心把秦教抱回了轮椅上,安顿好苏医生他们,才跟着竹下俊一起走了出去。
门外赫然停着一辆绿油油的跑车。
荧光绿那种,半夜不开车灯都不用担心会被其他车撞到的那种荧光绿。
这就是竹下俊的审美吗?
凌燃整个人都震惊了一下。
薛林远却是第一时间就联想到往事,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戏谑地看着自家徒弟。
凌燃眉心又跳了几跳,越看越觉得,这车怎么看上去跟f国站时明清元租的那辆一模一样?
竹下俊欲言又止,“明桑说你喜欢这样的车。”
凌燃:“这样的?”
竹下俊掏出手机,“他还特意发了照片,叮嘱我一定要开这样的车,说你一定会喜欢。”
青年神色很认真。
但凌燃却下意识地扶了下额。
他现在是挺喜欢绿色,但这样辣眼的跑车,他也是真的消受不起。
往来的行人也都被这辆跑车格外刺目的颜色吸引住了视线,继而就神色复杂地扫了站在车边的几人一眼。
如果眼神会说话,他们的心里话大概就是——年纪轻轻的,眼光怎么就这么差呢。
所以明哥到底是对他有什么误解?
凌燃不受控制地想到明清元从前开绿跑车的张扬样子,但看看自家教练笑得不行的样子,也忍不住弯了弯唇。
竹下俊站在一边,就看见这对师徒俩定定地看跑车一眼,然后相视一笑。
果然还是喜欢绿色跑车吗,因为烦心事焦头烂额的竹下俊突然就对凌燃有了新的认知。
华国内,正在训练的明清元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喷嚏,惹得陆觉荣望了过来,“着凉了?”
明清元揉揉鼻子,想到他特意给竹下俊发的照片,就笑得无比灿烂,“肯定是有人在想我呢!”他其实就是故意的,反正凌燃隔那么远,也打不着他。
一想到凌燃见到绿油油跑车时的表情,明清元就忍不住地笑。
希望这半年都过得很苦的宝贝小师弟能开心一点吧,明清元的愿望其实很朴素。
r国内,凌燃还站在门口。
颜色是挺奇怪,但车已经在这了,凌燃也没说什么,拉开车门跟在薛林远之后坐了进去。
竹下俊也上了副驾驶。
车速很快,没多久就开到了一间私人冰场的停车场。
竹下俊亲自领着他们两人进去。
冰场大概是被提前清空过,一路上一个工作人员都没有,但冰面显然是不久前才平整过的,光洁无比,没有显而易见的划痕。
凌燃的视线忍不住在冰面上逗留一瞬,然后就跟竹下俊往楼梯的方向走。
“阿德里安就在二楼左手边最里面的那间训练室。”
斯文俊秀的青年此时眉眼里是浓到化都化不开的愁绪,目光殷切地看着凌燃,就像是在看自己唯一的希望,“我就不过去了。”
薛林远很奇怪,“你是阿德里安的教练,怎么反而还躲着他?”
如果他遇到这种事,肯定非得守在凌燃身边不可。
竹下俊今天的叹气声就没有停过,“我怕他见到我难过。”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凌燃仔细想了下,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委。
阿德里安是f国人,却能让r国的竹下俊心甘情愿地放弃自己的亲弟弟竹下川,破例收他为弟子,又带着身边悉心培养多年。
这其中的恩情,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讲得完的。
阿德里安现在卡在这种关头,心里最害怕见的,应该就是自己的这位恩师了吧。
凌燃其实很能理解阿德里安的心结。
换做他是自己,在前世过发育关的时候,即使比如今顺利不知道多少倍,也不是没有担忧自己过不去这个坎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最怕的就是自己会让薛林远失望。
自己会不会真的过不去这个坎,会不会白费了薛教多年的栽培和苦心?
这也是他当时主要的压力来源之一。
天生的白眼狼到底还是少数。
教练在徒弟身上倾注全部心血的同时,徒弟又何尝不是想着一定要用最好的成绩来回报教练。
至少凌燃就是这样想的。
他现在就想让薛林远和秦安山摸到自己的每一块金牌,将自己的荣耀与付出心血的教练共享,绝不是一句空话。
所以他真的很能理解阿德里安的心情。
少年点了点头,把自己的背包递给教练,“我去了。”
薛林远对他很放心,把背包接过来自己背着,“我就在楼下等你。”
竹下俊适时表示,“一楼有雅室,我会带着薛教练过去。”
凌燃对他点了点头,然后三两步迈上了楼梯。
少年的背影矫健轻快,没几秒就消失在楼梯转角,竹下俊定定看着,眼里就有了光。
希望凌桑的到来,能救救他可怜的徒弟吧。
毕竟凌桑可是阿德里安一直心心念念的偶像。
这位前前任世界冠军的目光里充满期待,愣了下,才缓过来神,把薛林远往雅室里领,口中不停地抱歉。
薛林远其实也很能体会竹下俊的心情。
要不是凌燃这半年一直咬着牙坚持着,从未丧失过信心,他说不定就要跟竹下俊一样愁死了。
怎么可能不操心不发愁,那可是他们倾注全部心血的徒弟。
凌燃沿着楼梯往上走。
他不知道竹下俊在自己身上寄予了很深的厚望,就算是知道,大概也不会有很重的心理负担。
在他心里,阿德里安始终是那个在f国站初遇,眼神亮晶晶地宣告自己一定会在接下来的比赛赢过他的金发小少年。
很强的胜负欲,和一颗单纯干净,热爱花滑的心,阿德里安的心就像是他阳光般的发色一样。
太阳也许一时会被乌云遮蔽,但一定有云开再明的时候。
凌燃喜欢阿德里安这样干干净净的对手,也喜欢这样同样热爱花滑的同类。他打心底里觉得,像阿德里安这样的运动员,不应该夭折在半路上。
这也是凌燃会那么爽快地答应竹下俊请求的原因。
不止有明清元帮忙说情的缘故。
若不然,自己在华国站上耗尽体力,连摔两次,原本就该好好休息几天,根本没必要来得这么早。
大概这就是运动员之间的惺惺相惜。
凌燃已经走到二楼尽头的位置,一眼就看见门上挂着的金属牌子,虽然是r文,但脱胎于华国文字的繁体字很显眼,他一下就认了出来。
应该就是这间屋子。
少年本来打算敲门,然后就讶异地发现门没有锁,是虚虚掩着的。
凌燃的心一下松了下来。
门没有锁,说明阿德里安并没有完全封闭自己不与外界交流,这是个很好的讯号。
凌燃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四下一看,一眼就看见了训练器械后面露出的那颗金灿灿的蘑菇头。
“阿德里安?”他放轻了自己的脚步。
蘑菇头抖了下,没吭声。
凌燃挑挑眉,再无顾及地走了过去。
然后就愣在了原地。
阿德里安抱着膝坐在软垫上,见他走过来,就眼巴巴地抬起了头,虽然没有站起来,却也能看出来,他的确长高了不少。
在f国站的时候,阿德里安还是同龄人里罕见的矮个,但如今……凌燃估量着,突然就觉得,阿德里安现在或许跟自己差不多高。
他收敛了自己的目光,“我从华国来,一上午的飞机很累,你不请我坐坐吗?”
阿德里安还有点出神,眼神直愣愣的,“凌?”
凌燃应了一声。
阿德里安的眼睛就亮了,蹭得一下蹦了起来,“你是凌?”
凌燃好脾气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阿德里安见到自己会这么讶异和高兴,自己难道还有假的不成?
阿德里安却是真的很高兴。
凌是现役运动员里,他最最喜欢的一个,可以说凌就是他的偶像!
偶像来了,他怎么可能不高兴。
阿德里安眼泪汪汪地用力抱住凌燃,嗓音都哽咽了,“凌,你是来看我的吗?”
凌燃猝不及防被人抱住,整个人都有点懵。
说好的颓废失落呢,阿德里安看上去很热情的样子,简直从以前的天鹅少年变成了一只热情洋溢的金毛大狗狗。
凌燃突然就对竹下俊的说法产生了怀疑。
但再看看阿德里安眼下深深的青影,就还是决定照着自己原先的计划来。
他在心里比划了一下两人的个头,语气平静地问道,“好久不见,阿德里安,你现在的身高应该有178?”
反正应该只比自己矮一点点的样子。
阿德里安一下就木住了。
他松开手,见到喜欢运动员的兴奋劲一下就冷了下来,他又抱着膝坐了回去,努力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好像这样就能从自己身上汲取到安全感。
“准确来说是179.5。”
闷闷的语气,甚至还带着点哭音。
比自己还高?
凌燃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但很快就平复了心情。
0.5cm而已,应该是尺子的误差。
他见阿德里安没有要起身的意识,索性也坐到了他的身边。
察觉到身边有人坐下,阿德里安就抽了抽鼻子,“是教练请你来的吗?”
阿德里安不是不知道自家教练因为自己的发育关担心,但他也是真的没有办法,一口气长这么多,也不是他自己愿意的。
四周跳几乎丢完了,他现在连3a都跳不好,跳高级三周跳如3lz的成功率都下降不少。
可这样的他今年还刚刚升了组。
这种成绩,别说是在成年组,就算是还在现在的青年组也根本拿不出手。
阿德里安满心绝望,只觉得自己真的是倒霉透了。
他真的是全世界最惨最惨的倒霉蛋了,还连累得教练要跟自己一起难过。
光长个头没长心性的阿德里安越想越想哭,忍不住抽了两下鼻子。
凌燃静静地看着他,“是竹下教练请我来的,他真的很担心你。”
阿德里安闷闷地呜咽一声。
他把头埋在膝盖里,毛茸茸,金灿灿的脑袋看上去就很委屈。
也很好挼。
凌燃有点手痒,但他不是明清元,跟阿德里安的关系也没有近到那个份儿上,就还是忍住了。
他知道阿德里安的痛处,说话毫不留情,“竹下教练特意打了电话给明哥,请明哥向我说情,又特意去机场接我们,连午饭都设置在费用高昂的餐馆里。”
“你的教练真的很在意你。”
瑟缩的身影将自己更努力地缩小了一点,这下连呜咽声也没有了。
还是不说话?
凌燃突然觉得有点棘手,也明白竹下俊为什么那么头疼。
阿德里安是不抗拒跟外界交流,但他同时也拒绝反馈自己的所思所想。
这样的话,的确有点难办。
但这也只是对普通人而言。
有过同样经历的凌燃只需要代入自己,就能猜到阿德里安的心思。
他叹了口气,黑白分明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阿德里安,一上来就拿出了自己原本不打算拿出来的杀手锏。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退役,对竹下教练反而是一件好事?”
一下被猜中了最隐秘的心思,阿德里安抱住自己的动作都变得僵硬。
他怔怔抬头,“你怎么知道?”
这也太好骗了吧,一炸就炸了出来。
凌燃愣了下,继而很快恢复平静。
他眼里藏了丝很深的笑意,“因为我以前也是这样想的。”
诶?
阿德里安天空蓝的眼里满是惊讶,他终于分出心神打量了凌燃一眼,突然就惊叫出声,“凌,你是不是也长高了?”
自己长高的消息传得那么广,阿德里安居然还不知道,而且刚刚都抱住自己了,居然才发现?
凌燃突然就对阿德里安最近的状态有了新的认知。
他站起身,不着痕迹地展示着自己拔高的身量,然后向阿德里安伸出了手,“要站起来比比吗?”
伸来的那只手白皙修长,像玉雕成的一样,骨节匀称,看上去就充满力量。
阿德里安怔怔看了会,含着泪光握住,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凌燃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背,“你需要站直。”
阿德里安刻意蜷缩着的背脊下意识挺直。
然后凌燃就有点郁卒地发现,阿德里安好像真的比自己高了那么一点点。
原来尺子短了的,很有可能是自己。
一直以为自己长得已经足够高,除去发育关难熬,其实一直有点高兴的凌燃:……
他深深吸一口气,目光一扫,就发现了窗边摆着的桌椅。
“我们去那边坐。”
阿德里安被凌燃刚才的那句话和对方突然拔高的身量震得懵懵的,很乖地跟在凌燃身后走了过去。
乖得让人心疼,尤其是,他眼下还挂着深深的黑眼圈,长长没剪的金发像蘑菇一样顶在脑袋上,看着就可怜兮兮。
对于青年组的几个关系不错的选手,像阿德里安和伊戈尔,出于真实的心理年龄,凌燃一直是把他们当小朋友看的,亦或者说是当小弟弟看。
这会看见阿德里安这样,心里的叹息又多了几分。
甚至想到前世的自己。
178的个头,罕见的高个,记忆淡化不少曾经的艰难,但凌燃也曾真实地像阿德里安一样困扰过。
即使是现在,他也还在发育关挣扎。
所以看见阿德里安的时候,真的很难不联想到自己。
他酝酿着接下来的话语,一时沉默。
阿德里安焦虑不安地抬起头,对上少年的视线就是一愣。
这种目光真的很奇怪,就好像是透过自己在回忆什么。
阿德里安不安地动了动脚,还是没吭声。
这样细微的动作在安静的训练室很突兀。
凌燃一下就从思绪里抽离出来,他继续刚才的话题,“你想过退役以后的日子吗?”
阿德里安低下头。
凌燃认真历数退役的好处,“你不会在花费很多时间训练,你不需要再长途跋涉去参加任何比赛,你不需要一遍遍地练习节目练到要吐,你也不需要再为比赛的结果而牵肠挂肚……”
阿德里安整个人愣住。
一直说退役的好处,凌真的不是来劝他退役的吗?
正值午后,他们坐在落地窗前,阳光里有很细的粉尘浮动,每一粒都折射出暖黄的光芒,就像是变成一粒粒金沙,漂浮在阿德里安渐渐朦胧的视线里,将少年清俊的面孔变得模糊且遥远。
遥远到触不可及的地步。
阿德里安看上去很伤心,“是教练让你来劝我退役的吗?”
凌燃顿了顿,“当然没有。我只是在替你数清楚,退役之后的好处。”
阿德里安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甚至已经想过很多次了。
“所以你是来劝我退役的吗?”
难道说凌也要退役了吗?
也是因为长高吗?
阿德里安不由得地想,傻乎乎地看着少年。
凌燃还在继续说下去,“退役之后你就再也不需要为滑冰的事情忧心。如果你还爱滑冰的话,只需要坐在观众席亦或者是电视机前,偶然地看上几眼,心里浮现出:我原来也参加过这种项目,这种念头,就已经足够。”
阿德里安越听越懵,却也越听越不对劲。
凌说的这些,他不是没有想过,这段时间内,他已经想过了千遍万遍,根本就不需要凌多说。
阿德里安莫名地就烦躁起来。
凌燃的眼瞳里倒映出金发少年紧紧抿住的嘴角,突然就笑了下。
“所以,阿德里安,你真的想过这样的生活吗?你真的想要退役吗?”
不需要很多言词,也不需要细数赛场上的热血与感动,凌燃觉得阿德里安应该能听得懂自己的话。
毕竟,打从见到阿德里安第一眼起,凌燃就知道他跟自己是同类人。
他们爱滑冰,胜过自己的生命,只要没有摔断腿,撞坏头,一定会滑到自己不能滑为止。
他现在的说辞,不过是想轻轻地刺激一下对方而已。
阿德里安握紧了拳,他当然不想。
他其实比谁都知道自己不想退役。
但教练怎么办?
他现在技术水平下降得这么厉害,教练带着他,简直就像是带着个累赘!
前前任世界冠军带出个连3a都跳不稳的徒弟,说出来都要让人笑话的。
更何况,由于一意孤行,拒绝了冰协的邀约,只专注培养自己一人,教练已经为了自己承担了太多太多。
自己现在这样,这么对得起教练!
他怎么还有脸继续滑!
阿德里安气息都变得急促,“我不想退役,但我根本就滑不下去!”
金发少年像气球一样鼓起一瞬,转瞬间又再度被刺破漏气。
“为什么滑不下去?”凌燃看着他。
“我连3a都跳不出来了!”阿德里安眼里泪光点点。
凌燃又气又好笑,“那就重新练。”
阿德里安控诉地瞪了他一眼,“我练了很多次。”
是真的练不出来,所以才会格外得难过。
凌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真的不是故意来扎自己的心窝子吗。
一想到这里,阿德里安觉得更难受了,他本来就很难受,结果他的偶像还拿话刺他,突然就觉得更难受了怎么办?
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金发少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我是真的练不出来了。”
“我一会儿就去跟教练说,我要退役,我不能再拖累他了,他会有更好的徒弟……”
阿德里安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原本脸色还很平静,甚至带着点温和笑意的少年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登时就冷了脸。
对方甚至站起了身,黑白分明的眼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周身的气势都有点吓人。
连语气也冷了下来。
“你练了多少次?”
凌燃现在的确有那么一点点不高兴。
阿德里安这么容易就把放弃说出口,他却并不想听见这个早就被他从人生里剔除掉的字眼。
阿德里安被吓了一跳,磕磕绊绊的,“好,好几百次……”
好几百次都没有跳完美过几回。
阿德里安悲从中来,见凌燃居然还凶自己,哭得更伤心了,甚至还哭出了个鼻涕泡泡。
看上去就很可怜。
凌燃顿了顿,强行收敛了语气,“你知道我练了多少次才能勉强稳住3a吗?”
阿德里安泪眼朦胧地看他,眼巴巴的。
凌燃平缓了语气,就像是说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情,“几千次,亦或者是近万次,我根本就数不过来了。”
阿德里安被惊在原地。
几千次?近万次?
凌长高也就是这半年吧,按照180天算,他起码一天得练上几十次才能达到这个数据。
凌真的不是在骗自己吗?
阿德里安吓得打了个哭嗝。
一看就是被竹下俊保护得特别好,心性特别单纯的孩子。
他也的确才十几岁,除了花滑,几乎完全生活在象牙塔里,连正常的学校经历都很匮乏。
凌燃像是能看穿金发少年在想什么。
“我每天吃完早饭就会去上冰,一直到晚上八点才会停下,时间很充足,可以完成所有想要完成的训练。”
早上五点半起床,跑步一个小时,吃饭收拾东西半个小时,七点去上冰,中午十二点吃饭休息一个小时,下午两点上冰,七点半个小时晚饭,晚上八点下冰,休息一会开始理论课的学习。
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他拿出了自己的全部诚意,为什么做不到成千上万次的练习?
阿德里安彻底愣住,“每天?”
即使是他,也不是每天都会上冰,每周总会有一天两天的休息时间。更不可能在冰上待那么久的时间。
凌居然这么努力吗?这是人可以做到的吗?
他就不会觉得枯燥和厌烦吗!
“对,每天。”
凌燃像是浑然不觉自己说了多么可怕的卷王发言。
说起来很可怕,做起来很艰难。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他想要赢,他想要一直赢,那么他就一定要付出超过其他人千百倍的代价。
沉得下心,忍得住寂寞和孤独,吞咽下汗水和苦痛,才能获得那么一丝丝成功的可能。
那么多次摔倒,不难过和失望是不可能的,偶尔,负面情绪也会层层堆叠起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再难,再苦,再重,他也要重新站起来,站到冰面上,预备着下一次的起跳和摔倒,直至赢来再一次的成功。
如果有可能,凌燃发自心底地希望自己长在冰上,最好不用吃饭不用睡觉,也不会受伤,这样他将能以超越其他人无数倍的速度重新磨合成长。
“即使是这样,在前不久的华国站比赛上,我还摔掉了4lz和4f的跳跃。”
他很平静地提起自己的失败和不足,就像是已经正视了它们。
阿德里安最近都没有心情关注比赛,还是第一次听说,闻言就睁大了眼,“那,那你最后赢了吗?”
凌燃唇角不受控制地翘了一下,“赢了。”
金牌是最好的止疼剂,这也是他能这么快就休整好,奔赴r国的原因之一。
阿德里安替偶像高兴一下,又马上晕晕乎乎的,“摔掉两个跳跃……”
凌可是以经常clean著称的,从他开始比赛以来,就从来没有在一场比赛里摔倒过两次!
阿德里安耳朵嗡嗡的,“你的跳跃是不是也丢掉了很多?”
凌燃没有要隐瞒的意思,他的目光恍惚一下,像是在回忆。
“几乎全部都是重新捡起来的。三周跳捡起来的比较快,四周跳和3a花费了很多精力,现在也还没有全部捡回来。”
全部?
全部重新捡起来?
这真的是人所能做到的吗!
即使只是捡回一部分,也真的很难啊。
凌是怎么做到的?他为什么这么厉害!
阿德里安突然就明白教练为什么会请凌来了。
他不受控制地想:凌能做到,他是不是也可以,他现在可是跟凌差不多高。
短暂的喜悦上涌一瞬,又很快被压下。
不对,凌那么努力,也还摔掉了4lz和4f的跳跃,自己长高之前甚至还没有完全掌握这两个跳跃。
凌是天才,都只能做到这种地步,自己远远比不上他,真的还能捡得回来吗?
阿德里安的心乱糟糟的,像乱麻一样。
简单复杂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很容易懂。
凌燃就知道自己的进度条已经前进了一大半。
他示意阿德里安跟他走。
被说动,窥见一点希望的金发少年就直愣愣地跟上。
他真的很爱花滑,哪怕有一点希望,也想牢牢抓住。
而现在,凌就好像是那个希望。
在阿德里安眼里,走在前面的少年简直就像是在发光。
那种属于太阳的,暖融融,金灿灿的光。
薛林远才喝了两口绿油油的茶,正苦得不能行,就见自家宝贝徒弟带着竹下俊家哭唧唧的宝贝徒弟走了下来。
凌燃直接拎起了背包,“薛教,我想上会冰。”
薛林远疑惑地跟了过来,“上冰?”
凌燃点点头,看向阿德里安,“对的,上冰,不止我,还有阿德里安。”
花滑运动员对冰的热爱是刻在骨子里,剩下的话,他想留在冰上再对阿德里安说。
有冰面的加持,他不信阿德里安不会动容。
竹下俊给徒弟递了方帕子,轻轻推了他一把,“去吧。”
他看出了阿德里安眼底的向往,心情已经提前愉快了起来。
果然,请来阿德里安最喜欢的运动员,还是有相同经历的偶像,凌燃只一出马,就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竹下俊对着凌燃微笑,眼里满是深沉谢意。
“我去取阿德里安的冰刀。”
于是,简单的热身之后,黑发和金发的少年就并肩站到了冰面上。
凌燃也没有多说,活动开筋骨后,助滑,蓄力,上来就是一个3a。
因为二次发育,骨骼和肌肉力量增强的缘故,这个3a比从前的更高更远。
比赛时的观众们可能没发现,一直关注凌燃,不止一次亲眼看过凌燃比赛的阿德里安一眼就发现了。
哇哦!
他眼里亮晶晶的,写满着激动。
凌燃却没有停下来,他绷紧心神,像是认真对待比赛一样,依次完成了其他四周跳,还都稳稳落冰。
毫不迟疑的落冰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场馆里,是每一位深爱花滑的运动员无比熟悉又无比留恋的声音。
是梦里都不会错认的挚爱。
阿德里安眼里的光越来越亮。
他眼睁睁看着长高后的凌燃完成一个又一个漂亮的跳跃,简直比自己能跳得出来还要高兴,甚至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
凌燃停下来喘口气的功夫,就收获到了标准的迷弟眼神。
凌燃默了默。
他是来劝孩子的,不是来发展冰迷的。
但少年也无心细想,他专心致志,很快蓄力,接上了自己的第一个4lz。
第一个,勉强算是成功了。
但还不够完美。
少年飞快地皱了下眉,显而易见的不满意。
阿德里安不理解凌燃是在做什么,可转眼间,就眼睁睁地看着凌燃再度跳起的第二个跳跃一下就摔倒了。
甚至不是普通的那种摔倒,而是整个人重重砸在冰面上的摔倒。
砸下来的时候发出好大一声响,吓了所有人一跳。
光是听着就很疼!
摔倒的一瞬间,别说阿德里安,连竹下俊都吃了一惊,下意识想叫人,却被薛林远拦住。
薛林远也是满脸心疼,但还是阻止道,“凌燃会站起来。”
如果站不起来,他就会叫自己,只要他没有吭声,就一定会再站起来。
薛林远比谁都了解凌燃,他也相信凌燃能站起来。
毕竟,这是在这半年里,薛林远无数次见证过的奇迹。
薛教眼有点酸酸的,忍了又忍,还是别过眼吸了下鼻子。
阿德里安下意识就要去扶,可还没等他靠近,凌燃已经重新站了起来。
他倒吸着凉气,抖抖身上的冰屑,整个人都有点狼狈。
但还是很快再次助滑蓄力,转体,点冰,跳起。
重重的摔倒声再次响彻场馆。
很可惜,又摔了。
还是摔得很惨的那种。
阿德里安看得目瞪口呆:凌的4lz成功率这么低吗?
可还没等他惊讶完,就看见少年居然又一次地站了起来,他脸上没有沮丧,没有难过,神色平静的就像是刚刚无事发生。
唯独一双眼亮得惊人。
在阿德里安睁大的眼瞳里,那道顽强不屈的身影再度后滑,转体,点冰!
他在半空中高速旋转,长腿绷得笔直。
一圈,两圈,三圈,四圈!
“啪——”
成功落冰!
刀刃撞击冰面的声音的一声久久回荡在场馆上空。
落下的瞬间却是果断且坚决。
狠狠地一下撞进了阿德里安心底。
金发少年的眼里酸酸的,却没有立刻掉下来泪。
因为少年已经停在了他的面前,微微气喘着,“你看清了吗?”
阿德里安愣愣的。
凌燃笑了下,从阿德里安的角度看起来,乌黑眼里像是缀满了光,“摔倒了,就再站起来,摔倒了,就再站起来,然后,你就会成功落冰了。”
他就是这么一次次摔过来的。
摔倒不可怕,站不起来才可怕。
他已经站起来了,所以也想拉阿德里安一把。
无关国籍,无关年龄,无关其他任何的一切,或许只是运动员之间的惺惺相惜,他不想看见阿德里安就此一蹶不振。
f国站上的那只白天鹅,纯洁又可爱,是冰上不可或缺的风景。
凌燃的本心就是这么简单。
阿德里安眼红了一下,忍了又忍,终于哇得一声扑到了凌燃怀里。
明明是跟凌燃差不多的身高,却硬生生蜷在了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凌燃只觉得这个人都不太好了。
他甚至感觉自己的训练服胸前被阿德里安哭湿了一片。
有必要哭成这样吗?
凌燃觉得哭包这个标签大概贴在阿德里安身上就撕不掉了。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这一刻的阿德里安心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那是足以比肩太阳和神明,亦或者说是指路明灯一样的存在。
如果换了其他人,这些话都不会有这么强说服力。
但凌燃本来就是阿德里安心目中的目标和向往,又刚刚好跟他同样遇到了发育关难题。
不得不说,除了凌燃,可能真的不会有人能这么快把阿德里安从失落和自怨自艾的泥潭里拉出来。
这一点,竹下俊和薛林远作为局外人看得很清楚。
被抱住的少年脸色有点青,薛林远看着看着就噗嗤一声笑出来。
但心里却猛地一松。
他会答应这件事,其实也是担心凌燃在华国站上受影响,多多少少有点想要趁这个机会,试探试探自家徒弟的意思。
毕竟孩子总是习惯自己想自己的,也不太跟他们这些教练抱怨,他害怕凌燃又跟从前一样压抑自己。
现在看看,好得很。
心态稳得一批!
薛林远终于放下了心。
阿德里安也是真的很感动。
凌燃来的时候,他只是窥见了一线阳光,而现在,他像是看见了光芒万丈的太阳。
凌在赛场上也一定是这样摔倒又爬起来,摔倒又爬起来,才能拿到金牌的吧?
阿德里安突然就觉得自己之前真的是太懦弱了。
他一遍遍地用母语说谢谢,感动得不能行,哭得也不能行,像是要把之前的委屈和难受都哭出来。
凌燃乘人不备地揉了下看上去就很好挼的金色蘑菇头,一直到把这个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大哭包移交给竹下俊,才松了一口气。
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回去换衣服。
立刻,马上。
竹下俊赔罪离开一会,很快就追出来送。
“阿德里安哭累了,睡着了。”
青年眉宇里的阴郁终于散开,再三感谢后终于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凌桑,你刚刚是不是故意摔倒的?”
竹下俊毕竟蝉联过世界冠军,眼光比稚嫩的徒弟要毒辣很多。
凌燃抿了抿唇,“很明显吗?”
他其实确实有一点故意要展示给阿德里安看的意思。
竹下俊忍不住笑,“不太明显。”
唬住阿德里安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他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所以,你的跳跃成功率,是不是没有那么糟糕?为什么会在华国站上一连摔倒两次?”
说起专业上的事,这个温吞唠叨的前任r国运动员说话终于变得直白。
凌燃却没有正面回答。
他看了看远处楼顶上电子屏幕上的日期,离r国站的比赛很近,少年唇角慢慢旋开一抹好看的弧度。
“下一次,我就不会再摔倒两次了。”
就这么自信吗?
竹下俊被少年灿烂的笑容闪了下眼。
这话换做是其他人,他或许不会信。
但如果是凌燃的话,总能创造奇迹的凌燃的话,或许很值得一信?
竹下俊笑了笑,“我会带着阿德里安去看你在r国站的比赛。“
他没有明说,但凌燃已经听懂了他的话外音。
所以,很期待看见你更精彩的表现。
少年点点头,“我会的。”
他会全力以赴,带给所有人更好的节目,就在马上要开始的下一次比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