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夜晚,白天的余热未褪,热潮从窗外蔓延进来。
最后一节晚自习老师没来,教室里闹哄哄的,让拥挤狭窄的空间更加燥热。
江予不太舒服,素白的手指拨着助听器,依旧一阵嘶嘶拉拉的杂音。
完蛋,江予心里咯噔一下,这玩意不会热坏了吧。
江予曲起指骨,敲了敲藏在耳朵里的助听器,犹豫了下,又敲了一次。
这次,嘶嘶拉拉的电流杂音消失了。
江予松了口气,衣服被黏腻的汗水打湿贴在身上,回头看一眼教室后面的挂钟,默默算着还有多久下课,视线掠过教室唯一的空座位时一顿。
空座位堆满了杂物,桌子被前面的人推到后面,只留了四五厘米的空间,看上去闲置了许久。
座位的主人从开学到现在一直没出现,但江予知道他是谁。
庄敛。
这本书的主角之一。
江予穿书了,而且已经穿了十几年。
好消息是,穿的是他曾经看过的系列文。
两个主角是一对双生子,庄敛,和庄曜。
一个是性格阴暗、人人厌恶的万人嫌,一个却是千娇万宠的团宠万人迷。
万人迷主角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善良、天真、纯洁、热情、美好,是天上月,理所当然得到了一个happy ending.
万人嫌主角却因为出生时脐带险些勒死万人迷,让万人迷天生体弱,惹得父母和哥哥姐姐厌弃,从小流落在外,性格敏感,沉默阴郁、暴戾易怒,十六岁遍体鳞伤回家后被品性美好的万人迷弟弟衬托成地上泥,然后被冷暴力、排挤、校园霸凌,心理扭曲后疯狂报复万人迷,险些杀光万人迷阵营的主角团,引得众怒,最后被所有疼爱万人迷的人联手送进精神病院,度过凄惨的一生。
现在高一刚开学,庄敛应该快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了。
然后,他就该转到附中去,走向属于他的悲剧结局。
庄敛一生没得到过爱,心中却一直藏着一个早死的白月光。
很不幸,江予穿的就是这个白月光。
白月光死因不明,根本没有任何侧写,只有一个姓名存在于万人嫌心中。
所以江予根本就不知道万人嫌的白月光竟然和他一样是个半聋的小残疾。
小残疾只有一只耳朵能依靠助听器听见声音,另一只耳朵则完全听不见。
这是高烧引起的重度听障。
江予穿书前是个孤儿,穿书的时候还没从妈妈的肚子里出来,小时候发高烧,父母忙工作,疏忽了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婴儿,到他们发现的时候江予已经烧得神志不清了。
一家人对江予有愧疚,始终觉得亏欠了小孩。
江予揉了揉眼睛,他不想死,所以不打算掺和主角之间的事,他转回去,从数学书里抽出一张折好的试卷,开始和那些看不懂的数字死磕。
晚自习快下课的时候,忽然有人惊叫一声,砰的一声推开窗,“我草,下雨了!”
把脑袋支出去吹凉风,“妈的爽死!”
教室的窗哐哐全拉开了,教学楼震天的欢呼从窗外飘进来,夹杂着老师们的暴呵。
这场雨来势汹汹,雨珠噼里啪啦落下来在窗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豆大的水花,不到半分钟就变成了一场瓢盆大雨。教室窗边的那棵树被突然起的大风吹得东倒西歪,雨水猝不及防哗啦刮进教室,不仅打湿靠窗的那排桌子,还波及到了教室中间。
窗边的小可怜们被风吹雨打,手忙脚乱,“靠,老子的书要没了,妈蛋快把窗关上!”
“怎么突然这么大的雨,这咋回去?有人带伞了吗?”
“没有啊,天气预报不是都说了最近半个月都没雨吗?”
“我去,你这都信!”
“……”
一阵兵荒马乱。
江予写完一道填空题抬头,下意识用指尖碰碰助听器。
秦晟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眼,看见他的动作,挑眉,“耳机出故障了?”
江予没放心上,“好像是。”
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同学臊眉耷眼加入他们,“靠,我家司机堵路上了,铁汁们,你们谁能捎我一段?”
“我捎你。”江予低头看一眼手机,“任叔叔说他到了。”
任叔叔是江家的司机,专门接送江予上学。
“那行,我给我家司机说一声。”
下晚自习的时候,江予和秦晟、戴子明一块儿出教学楼,任志刚眼尖看见他们,打着一把伞就过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把伞。
秦晟和戴子明两个大男生挤一把伞,任志刚大半个身体都在伞外,把江予遮得严严实实。
但雨势实在太大了,几乎是申城几年难得一见的大暴雨,上车的时候江予还是被淋湿了。
任志刚歉疚地递过来一张干毛巾,“不好意思啊,小予,擦擦吧,别感冒了。”
淋了点雨,杂音好像更大了,江予指尖摁着助听器,没有立即说话,朝他微微一笑,“谢谢任叔叔。”
却没发现他的声音低不可闻。
任志刚立即敏锐看向他的右耳,神情紧张,“小予,这小东西被淋到了?”
江予听得有些吃力,摇了摇头,“在教室的时候就出问题了。”
“哦哦。”任志刚没说话了。
戴子明送完秦晟回来,打开车门一下窜进来,衣服湿透,冻得打哆嗦,扯着嗓子嚎,“我靠这是冰雨吧,好冷好冷,我打着伞呢冷冷的冰雨还在我脸上胡乱地拍。——冷他妈死!”
任志刚也递给他一张干燥的毛巾,熟稔地将车驶向他家的方向,笑着说,“已经立秋了,秋雨是有点冷。”
戴子明从书包掏出眼镜布擦干眼镜重新戴回去,靠在座位上有气无力地靠了一声,抖了一会,缓过来,手肘捅了捅江予的腰,鬼鬼祟祟跟他嘀咕,“江予,你知道庄敛吗?”
江予从手机屏幕抬起头看他一眼,然后打开他的微信,飞快打字:助听器有杂音,听不清。你说什么?
戴子明惊呆,他、秦晟和江予三个人,从初中就认识了,他们不能太知道江予爸妈和哥哥对他的呵护程度了,江予的助听器都是他们亲自定期送去维修和保养,从不假手他人,所以他们从来没见过江予的助听器出过问题。
所以戴子明的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江予的助听器居然会出问题??
一见这幅表情,江予就知道戴子明在想什么,狂戳表情包砸死他。
庄敛!戴子明赶紧打字:你知道庄敛吗?
江予戳表情包的手一顿:我们班那个没来的。
戴子明:对!就是他。我刚才听秦晟说,他前段时间被庄家认回去了。
江予从书包里掏出一只保温杯,淡定拧开杯盖,敛着浓卷的眼睫,灌了一口热水。
手到用时方恨少,戴子明疯狂打字,恨不得自己多长几只手:就是那个庄家,这两年炙手可热的新贵。不过庄敛在庄家过得很不好。
江予:秦晟怎么知道?
戴子明:嗐,秦晟说庄敛一回去这件事就在他们那个圈子里传遍了,都把这件事当个笑话听。
江予和戴子明虽然家庭优渥,但比不上秦晟,人是申城太子爷那个圈子里的。
戴子明继续分享从秦晟那里得到的八卦:庄敛原本和庄家的幺子是双胞胎,结果四岁的时候就被人贩子拐走了,十几年都没找到,谁知道庄敛竟然一直都在申城,而且那家人也姓庄,太巧了是不是?庄家找回庄敛之后就立即告了这家人,那对夫妻好像败诉了之后就被抓了,只剩一个小姑和妹妹。
江予拧眉,虽然过了这么久,许多记忆已经模糊了,但他知道的还是比戴子明多一点。
人贩子最开始想拐的不是庄敛,而是庄曜,庄敛主动代替了他,跟人贩子走了。庄敛早熟,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家人不喜欢他,但也知道要保护弟弟,于是他给人贩子说弟弟是个病秧子卖不了好价钱,父母不喜欢他,他不见了也不会来找他,带走他会更安全。
庭审的时候人贩子没有说他们想拐的是庄曜,而是扯出庄敛主动跟他们走让他们卖了他,企图以此洗清罪名。
庄敛的养父酗酒成性,对他和他的养母拳打脚踢,养母性格软弱,不敢反抗丈夫,只拿买来的小孩出气。养父的妹妹看不下去,偶尔会劝劝,但也害怕被牵连,不敢多管。可是如果没有她,庄敛早就已经死了。
庭审的时候她也在,原本还对庄敛心怀怜悯和愧疚,却在听完人贩子的供词后勃然大怒,从此与庄敛断绝关系,禁止他联系她和哥哥嫂嫂的亲生女儿。
其中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庄敛是无辜的。
很惨啊。
江予曾经严重怀疑作者是来报复社会的。
庄敛心理不扭曲谁扭曲。
戴子明的小区江家的车进不去,只能把人送到小区门口。江予把伞递给他,看他进了小区之后才让任志刚掉头。
刚走没多久,任志刚接了一个电话,从后视镜瞥了一眼后面的江予。
江予侧头看着车窗外的雨幕,细白的指节抵着助听器,安静地走神。
暴雨一直不见停下来的趋势,路边的霓虹灯被雨幕晕染成一团团的光晕投射在车窗上。雨刷刚刷掉玻璃上的雨水,很快又被雨水挡住了视线。
手机震动,江予低头,是妈妈发过来的微信:小宝到家了吗?
江予回她:刚送戴子明回家,还有一会。
文珊:妈妈记得那边我们家也有套房子是不是?雨太大了,让任叔叔送你去那里住一晚好不好?
江予还在打字回她,任志刚忽然踩刹车,江予身体猛地前倾,被安全带拽了回来。
任志刚心有余悸,盯着突然从雨幕中冲出来的高挑人影,低声骂了句,“艹!”
江予从地上捡起手机,“怎么了?”
“没事,”任志刚被吓狠了,说话时还在喘气,下意识安抚江予,“刚才有个人突然冲出来……”说到一半,才意识到江予听不见。
江予微眯起眼,看向前方。
暴雨中有一个模糊的高挑人影,没撑伞,透着几分颓丧。
江予心脏猛地快了一拍,他有种奇怪的直觉,这个人是庄敛。
因为他忽然想起来,庭审结束后的庄敛其实是去找过小姑和妹妹一次的,但还没进家门就被赶了出来。
江予盯着雨中的人影。刚经历崩溃的庄敛看上去心灰意懒,孤寂地在空荡荡的天地间晃悠,没有一点求生意志。
看上去实在太可怜了。
即使是下定决心不掺和主角之间的江予,看见这一幕呼吸也停顿了一秒。他忽然用力闭了闭眼,抓起手边的雨伞,说:“把门打开,我下去一趟。”
声音太低,任志刚没听清,“什么?”
江予取下助听器丢在一边,抬高音量,“我说,把车锁打开,我下去一趟!”
没有了助听器,江予没控制好音量,任志刚吓了一跳,下意识说:“太危险了!等我靠边停车……”
车一靠边,江予就从车上下来了,打开伞跑向那个人影,边拽下胸牌攥在手心。
那人走得不快,江予很快就追上了他。
只是送一把伞而已。
庄敛不会知道他是谁。
“庄敛!”
暴雨冲弱了江予的声音,但前方的身影还是一顿,停了下来,没有转身,静静等江予追上来。
头顶冰冷的雨水忽然消失,在被暴雨冲刷的天地中,出现了一小块孤岛。
陌生人的气息靠拢,暴雨砸在伞面上响起的震耳欲聋的声音。
任志刚把车掉了个头开回来,远光灯打在两人的身上。
庄敛低垂着眉眼,率先看到的是一截沾上泥水的纤细脚腕,然后才慢吞吞滑到来人的脸上,看见一张嫩生生的俊秀面孔。
眼神干干净净的,身上穿的是崇英高中的校服。
庄敛身形挺拔,五官冰冷桀骜,下颚瘦削,唇色苍白,眉宇间萦绕着一种近乎阴鸷的冷漠,阴霾的目光盯着江予,像一匹穷途末路的凶兽,面对最弱小的敌人的靠近都不得不孤掷一注地弓起背,喉间滚出恐吓的呜呜声,警惕设防。
但是喘着气站在他身前,垫着脚给他撑伞的男生脸色苍白脆弱,比起敌人,更像猎物。
江予嘟囔一句,嗓音太低,甚至带着一点软,还带着点甜,险些湮没在雨声中,“庄敛,你不要淋雨。”
雨水蜿蜒而下,庄敛眉睫湿润,漫不经心地眯起眼,纯黑的瞳仁一瞬不瞬地盯着江予,压迫性很强。
江予不和他对视,垂眉牵起庄敛冰冷的手,强行将手中的伞塞到他的手中,转身跑出了伞下。
任志刚忙从车上下来,拿着一件外套遮盖在江予头上,护送他回到车上。
庄敛撑着伞,依旧安静地站在原地,眸底翻滚骇人墨色,阴晦不明地盯着江予离开的背影。
指骨用力扣着伞柄,掌心似乎还能感受到还没散去的,属于江予手心的温热。庄敛用力顶了顶齿尖,目光下搭,忽然看见地面的脏水中静静躺着一个小小的胸牌,一顿,弯腰捡起来。
一辆车忽然从身侧飞驰而过,拇指抹掉胸牌的脏污,一闪而过的车灯足以让庄敛看清胸牌上的名字。
庄敛看向江予离开的方向,忽然弯了弯唇角,森白的牙齿若隐若现,透着股病态的味儿。
他的舌尖抵着上颚,像是含在唇间良久,低哑,亲昵地吐出了两个字, “江,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