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的雪已经下来了。
阮肆窝在车里,端着烫手的纸碗,吃一份来之不易的炒米粉。
新疆的炒米粉和他过去吃过有所不同,汤汁浓郁,色泽酱红。粗米粉Q弹有嚼劲,芹菜裹在黏稠的汤汁里,香辣中带着爽口。种类繁多,阮肆喜欢加酸菜的鸡肉炒米粉,肉选得是胸脯肉,吃起来带着辣,无骨肉香。
他吃得快,车边的沈修还在看摄像头。
车停在了巨大高山湖泊边,远处的太阳正冲破阴云,光芒万丈地自静如琥珀的湖面那一头升起,光辉迸溅在辽阔的海西。这里的风刮得异常大,阮肆裹着厚实的羽绒服,依然被冻得手脚冰凉。放目过去,天蓝色的净海像是微波摇曳的桔梗花浪,白雪和黑土苍茫延伸,三种颜色相协完美。轻而薄的纱云像雾又像山峰的雪披,四下冰山群绕,松林葱茏,雪原寂静。
这里是赛里木湖,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泪,是高原中镶嵌的蔚蓝宝石,也是山脊上凝汇的尘世净波。
“太美了。”阮肆下了车,被风刮得双颊发红。他面对壮丽景色长呼出一口气,“难怪昨晚一定要留在这里。”
“能看见湖心小岛吗?”阿克久力戴着厚实的帽子,指给他看,“在哈萨克语里,赛里木湖是祝福。它是情侣投身的眼泪,有一段动人的爱情传说。我们来得正好,十二月的时候这里就会冰冻两米,你看到了真正的冰封千里。来年五月左右才能解冻。七八月来这儿旅游的人非常多,那个时候骑马绕湖,可以看到苍山老松,整个湖面寂静得像沉睡的高原之神。”
“因为民族太多。”沈修手指被冻得发红僵硬,他抄起袖,缩着脖子躲避寒风,“在蒙古语里赛里木湖又叫做‘赛里木淖尔’,意思是山脊上的湖泊。就是太冷了,七八月来也依然很冷,湖水常年冰凉,可以作为消暑圣地。”他说完看阮肆一眼,“如果以后可以,你应该跟你的小对象来。”
“会有机会的。”阮肆在凛风中抬头。
他们这一行经过伊犁河谷,拍摄了果子沟,目前到达赛里木湖边。没有在伊犁过多停留的原因是目前已经是冬天,塞外江南的诸多风情只有夏天才更具魅力。
重新出发时车里开了暖气,阿克久力开车,换下了昨晚的别克。他们一行只有四个人,团体其余人在后方各有工作,精简人员是沈修的意思。团队没有那么多钱,能够支撑所有人一起出发。
阮肆觉得阿克久力很具备浪漫情怀,比如现在,他打开了音乐,放了首《Michign》。透过窗户,高速公路的两侧平阔着雪地。戈壁一连数里,雪覆盖了夏日观望时的苍凉,添缀了厚重的无暇。天空很蓝,苍鹰很少在这里飞跃,偶尔会路过一群牛羊,骑马的民族大叔摘帽对他们说声抱歉,再赶着牲畜路过。阮肆打开车窗,在羊群经过时,伸手揉了把小羊羔的头,在羊羔受惊的咩声里笑出来。
“看见羊羔我就想吃烤羊。”睡得迷糊的别克也爬起来,他是个白胖的家伙,挤在另一边的窗户,对骑马的大叔打声口哨。
“到了博乐也吃不了。”沈修窝着身,困倦道,“我现在想喝完奶茶,配上新打出来的热馕,蘸着酥油……”
“快闭嘴!”其余三个人异口同声。
车上只有压缩干粮,吃得人蛋疼,味如嚼蜡。保温杯里的水已经凉了,只剩一点,他们晚上才能到达博乐吃一口热饭。
阮肆压着书,在笔记本上记录。
从出发开始,他每经过一处地方都会记录。不论是名字、传说,还是感受,都是在不断冲击他狭窄道路的强风。他似乎能够察觉到心境跟随着眼睛逐渐开阔,笔下的瓶颈震动,就差个契机蓬勃汹涌。
他来到新疆的目的是寻找……寻找自己,寻找意义,寻找这只笔。这个问题实在太过哲学,可是却没办法真的忽略。握着一支笔,除了热爱,还应该有某种意义,不管是对别人还是自己。内心嘶喊的是写自己想要的故事,可自己到底想要写怎样的故事,这个故事赋予自己怎样的意义与欢愉……他还在茫然。
路上信号很差,流量也发不出消息。阮肆用手机录了很多片段,有他自己的,有只有风景的,都等到了网络流畅的地方发给秦纵。目前已经放寒假了,秦纵还在上课,过几天就是过年。
晚上要跟他打电话……打通宵……
阮肆合上笔记本,靠着后边,在车平稳的晃动中逐渐睡着。睡了很久,被突然的颠簸震醒,再看窗外已经天黑。
“这路我也是醉了。”别克操着从沈修那里学来的川音,“干啥子哦,能不能修一修!”
“前几年来就这么颠。”沈修颠簸得屁股上下跳,最惨的是阿克久力,一米九颠到一直撞车顶。
车里的歌已经切到了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四个人有节奏的“卧槽”几乎成为了这首歌的背景RAP。
“呦呦。”别克唱起来,“是你的万种柔情融化冰雪!诶卧槽!”
“切克闹!”阿克久力接道,但是忘词了,只能“嘚浪嘚浪”的跟着音乐唱。
雪地非常滑,前边昏暗,颠簸异常。过弯的时候轮胎打滑,没有前兆地陷进雪坑,阿克久力一脚刹车没打稳方向,整个车身跟着坡沿猛地侧翻下去。
“卧槽!”阿克久力这次是喊出来。
阮肆拽紧安全带,清晰且缓慢地感受着车身翻过,头脚颠倒的新奇。他胸口跳动,却不是因为紧张,这个时候他竟然无比冷静,脑子里闪现各种车身翻过然后爆炸的美国片镜头,随后紧接着爸妈爷爷奶奶秦纵的脸,他心想。
卧槽!老子怎么忘记写遗书了呢?这狗日的地方也不知道有没有信号,要给秦纵发最后一条消息!
“没事!”沈修都挤到了最角,他在下边喊,“阿久把腿往上抬!要踩老子脸上了!阮肆!你那最高,快开车门!”
阮肆松开安全带,向上推车门,却发现非常沉。脚底下踩在座椅背,用力推开门,他先爬出去,然后拉出被挤成馅的别克。大家都出来的时候还有些心有余悸,幸好雪厚坡缓,仅仅是翻车而没有遇见撞击。
大晚上的戈壁滩寒风肆虐,羽绒服也挡不住的冷。此时已经进到了博乐市的边沿,沈修打电话给相熟的修车铺老板,叫人来拖车接人。
阮肆踩了一脚雪,站在坡底下,雪都埋到腿窝了。鞋里灌了雪,脚冻得麻木。耳朵、鼻子、手必须藏起来,暴露在风里只会有冻裂的错觉。
四个人挤一起,这会儿已经晚上十点半了。秦纵电话打过来时阮肆插了耳机,帽子压在耳朵上,挡住了风的呼号。
“到地方了吗?”秦纵在那头才洗完澡。
“到了。”阮肆没提翻车的事,给他说,“这里的风好大。你要睡了吗?”
“再聊一会儿……你在外边?”秦纵敏锐道,“还没找到酒店吗?”
“马上。”阮肆冻得声音有点发颤,他转过身背对着风,“秦纵!”他喊,“叫我一声吧。”
“软软。”秦纵说。
“我爱你。”阮肆这会儿胸口的急促才褪下去,后怕让他生出一种现在不说一定会后悔的错觉,于是他拉开嗓子不停地说,“我爱你!”
“屠狗现场。”沈修把他的厚毡帽拉好,“神经病啊!大半夜站这儿喊我爱你!”
“我更爱你。”秦纵低低地笑,阮肆说一句他就是接一句。
阮肆神经病似的对着手机足足说了十分钟,看着远处有车灯亮才恋恋不舍地说,“快睡吧……晚安。”
“晚上睡前再发了消息给我。”秦纵顿了顿,“我很想你。晚安。”
挂了电话阮肆还插着耳机。
漆黑的天看不见头,车灯缓慢地晃过来,下来几个人。沈修去跟人打招呼,大家把车里的必需品抱出来移到对方车上,又继续颠了半个小时。到地方了也不能睡,先吃了饭,又紧跟着送车去修理,索性没大事,还有保险。
阮肆困得眼皮打架,蹲修车铺门口,别克给了他一块口香糖。阮肆嚼了几口,想吹个泡泡愉悦一下心情,结果才吹出来就冻得发硬,他又赶紧卷回去,含嘴里嚼。
这里的修车铺紧靠着路边,亮着的灯泡瓦数不高,有点昏暗。门口垂了厚厚的军大衣当挡风帘,招牌都歪了半边。
“虽然看着不像。”阿克久力说,“这家老板人很好,跟老修是兄弟,我们每次到博乐翻车了都是他关照。”
“等等。”阮肆说,“你说什么?每次?大哥你到底翻过几次车?”
阿克久力露齿一笑,“三四次吧,都在这边。”
阮肆:“……”
妈的好害怕!老子还想再打电话给秦纵说十分钟我爱你!不然下次也不知道有没有活着的机会了!
因为修车,他们停滞在博乐一直到过年。因为要过年,开的宾馆不多,只有一家靠近车站的。四个汉子挤在宾馆,两个标间,阮肆跟沈修住。这宾馆自带卫生间,但是马桶的味道实在令人难以忍受。桌案上积了一层灰,凳子有一只是歪的。插座位置诡异,在两张床中间的柜子后边,一个床头灯是坏的。
阮肆穿着衣服睡,暖气供得不太热,夜里有点冷。他半睡半醒中摸到手机,看了秦纵的脸,又睡过去。第二天是年三十,他早上一起来就觉得鼻子呼吸艰难,脑子里发懵。
“有点发烧啊。”沈修摸了他额头。
“吃点药吧。”阮肆找阿克久力要了路上带的感冒药,但是到下午依然没退烧。中途跟秦纵打了一会儿电话,下午烧得更厉害。
最后找了个小门诊,挂了个水。今天连病号都没几个,别克和阿克久力要盯着修车,就沈修抱着笔记本,坐边上修片陪阮肆。阮肆打了个盹儿,窝在厚大的羽绒服里,显得年纪很小。
手里在椅把手上震动,阮肆没醒过来。沈修原本没看,但是电话锲而不舍,他扫了眼来电显示,接了。
“喂?”沈修点着键盘。
那头人反应飞快,“您好。阮肆不在吗?”
“在的。”沈修不断地重复着拍摄片段,心不在焉道,“睡觉呢。”
“这会儿?”秦纵说,“怎么这会儿睡觉了。”
“嗯。”沈修说,“发烧了,一直在边上睡着呢。你电话来的不巧,晚上再打吧。有什么事儿吗?”
“去医院了吗?”秦纵问。
“就在医生这儿。”沈修说,“没什么大碍,挂完水闷一晚上就好了。”
“沈修吗?”秦纵说。
“沈修。”沈修顿了顿,“秦纵是吧。听他打电话叫过几次……不用担心,不会把他弄丢了,一定让他完好无缺的回家。”
“这次的回程还要多久?”
“一个星期。”
阮肆动了下手指,应该是做梦了。沈修侧头看,突然道,“这小子挺帅的。”
秦纵淡声,“是帅。”
“你们这样异地恋没问题吗?”沈修笑,“别介意……就是出于好奇。他跟着我们还要再跑一个暑假,如果拍摄结果不理想,还需要再跑,直到作品完成为止。我好奇是因为他就这么报了新大,怪让人出乎意料,也挺受宠若惊的。”
“别介意。”秦纵说,“他并非是为了谁而去的那里,所以你不必太过受宠若惊。”
“哦。”沈修无所谓地说,“那行吧,晚上你再打给他。”
秦纵道了谢,沈修就挂了电话。画面自动切换到主屏,阮肆设了一张秦纵穿白衬衫的照片,沈修抬起来看了一会儿,才挑挑眉,把手机放回阮肆手边。
小鬼头,还挺有占有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