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腾这次去的时间比想象中要久,李锦程等得胸腔生闷,实在是坐不住。起身出了茶水间,决定沿着走廊转一转。
先前柏腾带他来过这层的阳光花园房,平时也作为艺人拍摄取景地。有个木架上放着几排茉莉花盆栽,是柏腾亲手植上的。
只不过当时还都是花苞,他想去看一看现在是否了开花。
左拐右拐,也没能找到。李锦程不免失望,正想原路返回,肩膀从身后被人轻轻拍了拍。
他回头,看见一张周正帅气的脸。
李锦程知道他,叫周榕,是一名歌手。
并不是因为自己听过他的歌,而是高一上学期时的女同桌很喜欢他,笔记本上贴得都是他的照片。
周榕的眼尾本身有些下垂,像饱含笑意,给人亲近感。
“你是来找柏总的吗?”
李锦程犹豫了下,缓缓地点点头。
“柏哥托我们照顾好你,这会儿我正好没事,带你去这层的花园房转转?”
李锦程忙不迭点头,“谢谢,哥哥。”
这声软软的“哥哥”,听得周榕微微一怔,垂眼看着李锦程精致瓷白的脸,唇红得像是被颜料浸染过。
他垂在一侧的手指尖微微蜷起,尔后莞尔,“不客气。”
花园房其实就在附近,只不过中间要穿过一个录音室,所以李锦程一直没能找到。
如他所想,阶梯木架上的茉莉花果然都开了。
白色精巧的锥形花冠,一朵挨着一朵,单瓣的,双瓣的,多瓣的......乍一看过去,甚至比绿叶的数量还要多。
茉莉香充盈着整个房间,香味能传出一走廊远,沁人心脾却不甜腻。
周榕拿过架子上的喷水壶,朝着绿叶洒下水雾。洗得花朵更白,叶子更亮,香味也更浓。
“现在是茉莉花开得最盛的时候,气温高,需要大肥大水,傍晚浇肥,第二天接水,这样花开得会很好。以前都是柏总亲自照料,他忙得时候顾不上,我就过来浇浇水。”
他走到李锦程身边,把喷水壶举给他,“你来?”
李锦程没接,眼睛看着他,像是在说“可以吗”。
周榕低头看他两秒,抓住他的手腕,将水壶放到手里,“放心,浇多点也没关系,这花不怕水。”
李锦程点点头,学他浇着剩下的花。
他抿着唇,眼神认真。微垂的眼睫洒下阴影,遮着瞳仁里的光。
周榕本是想看花,可现在这里有个人,比花要好看得多,引得他总是忍不住看。
窗外有风吹进,吹得木梁上悬着的紫藤萝沙沙作响,飘下几片紫色的花瓣,正巧落在李锦程的耳后。
他伸手去摘,大概耳朵太过敏感,稍稍一碰耳廓便“唰”地泛起红。
李锦程侧头,大眼睛带着疑问看向他。
周榕将指尖的碎花捻落,喉结攒动:“粘了这个。”
阳光花园房的对面,是柏林娱乐的整个大楼采光和风向最好的房间,也是林恣意的艺人休息室。
镀膜玻璃能看到一切景色,而从外面看却看不到里面。
林恣意饶有趣味地盯着一旁的柏腾,手搭在他肩膀上,语调上扬:“柏老板,眼神收一收,先看完文件?”
柏腾拿开他的手,视线移到桌上白底黑字的合同。
他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没看半页,又抬头看向对面,被站起来坐到桌上的林恣意挡住了。
他双手撑着桌面,纤薄的身体靠近。全然不顾坐在对面的张初正,去亲吻柏腾。
唇还没碰到,便被柏腾按住了肩膀,“还在工作。”
林恣意不理会,伸手圈住他的脖子。
张初正轻咳一声,拿起旁边的手机,“柏总,我去趟洗手间。”飞速离开了办公室,顺手带上了门。
“还挺有眼力见。”
林恣意弯起眼尾,低头吻上柏腾的唇。
柏腾不拒绝,也不回应。林恣意突然觉得没劲,报复似地咬了下他的唇,结束了这个吻。
他静静地看着柏腾片刻,眼里的笑意淡了,“你最近变了。”
柏腾依旧皱着眉,看着他没说话。
林恣意的指腹轻轻压着他的眼尾,盯着他的眼睛,“这里面,过去没有我,现在也没有我,但是有了别人。”
气氛沉静几秒,柏腾移开视线,扯开他的手,“别闹了,先处理工作。”
“周榕是gay。”
手上动作一顿,柏腾抬眼看他,眉骨压着眼窝,折出一条褶痕。
“几年前何浪在同志酒吧见到过他,不止一次,而且当时他身边那个小男朋友......和你这个小朋友,长得还挺像,看着也挺乖的。”
闻言,柏腾眼睛微乜,眼神深了些,转头看着阳光房里,此时距离算得上近的两人。
下午五点半钟,柏腾结束了工作,开车带李锦程去了家港式餐厅吃饭。
小孩爱吃甜食,他便叫服务员将招牌糕点上了个遍。
喜欢吃甜是一方面,李锦程怕浪费,把盘里的凤梨酥一个一个地往嘴里塞,嚼得腮帮子鼓着,像只小松鼠。
噎得实在不行,李锦程捧着水杯喝了半杯,才将喉咙里的噎挺顺下去。
刚放下水杯,他听见柏腾说:“你和周榕关系很好吗?”
突兀的一句,问得李锦程一愣。
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想起周榕是谁,反应几秒,才记起是下午见到的那个哥哥。
这个哥哥确实很好相处,但只是见过一次面,他们的关系没办法评定好或者不好。
李锦程诚实地摇摇头,“不熟悉,没有很好。”
柏腾的表情稍稍舒缓,眼里带了些许笑意,还没持续多久,又听小孩继续说:“但是哥哥,人很好。”
这声“哥哥”听得他眉心一跳,嘴角没了笑,“你和他不熟,就知道他好?”
李锦程眼睛睁得大了些,带着疑惑,“哥哥,不好吗?”
柏腾嘴上一噎,没了话。
周榕人品怎么样,先放在一边。现在倒像是他的人品有问题,背后嚼人舌根。
安静少间,柏腾没回答这个问题,“不要叫他哥哥。”
李锦程一怔,下意识说:“那是叫,叔叔?”
柏腾声音沉了些,口吻不容置喙,“更不准叫。”
这下李锦程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只好应了一声。
心里觉得柏腾好像有点奇怪,和平时的柏叔叔似乎不太一样。至于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傍晚李锦程回到家后,李楠已经去便利店打工了。
本来是只上后半夜的班,现在开始值整夜了,说可以多挣些钱。
桌子上留着饭菜,用防蝇罩罩着。
想了想,李锦程掀开罩子,就着电饭煲里剩的米饭,把菜吃得干干净净。
虽然他在外面已经吃过,但还是不想浪费姐姐做的食物。
洗干净碗筷,李锦程回到房间,从书包里拿出那本蓝色的《泰戈尔诗选》。
他翻到第七十九页,标题为《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的诗映入眼帘。
诗很长,有五节,三页。
李锦程从头到尾,认认真真看了一遍。
明晰整首诗的内容后,他怔怔地盯着那字许久,直到眼前重影,揉了揉眼睛又从头开始看。
不知看了多少遍,李锦程终于慢慢地,磕磕绊绊地,读出了第七十九页的诗。
对于普通人来说,读一首诗不难,流利地读一首诗也不难。但对于患有语言障碍症的李锦程来说,是一件不算容易的事。
李锦程不想让柏腾失望,他一定要读好这首诗。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他只要一有时间就会拿出来读。
连李楠都有些好奇,问他:“这是你们的作业吗,怎么一直在读这个?”
李锦程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含糊着点头。
以前见不到柏腾的日子,李锦程觉得一天一天过得很慢。
虽然现在依旧见不到柏腾,但不同的是,这次是在等待见柏腾,总算不再那么难熬。
读完最后一句,李锦程攥着纸,倒在床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看着天花板上飞速旋转的电扇叶,渐渐地疲惫感袭来。
眼皮愈发地沉重,在意识清醒的最后一秒,想到的是:明天可以见到柏腾了,他有一点点想他。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透,李锦程便睡不着了。他利落地起床,洗漱后去厨房熬上粥。
勺子在粘稠的白米粥中搅动着,一手拿着抄在纸上的诗念着,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
李楠要上早班,发现李锦程比她起的还要早,惊道:“怎么起这么早?”
李锦程不喜欢被打断,没回答。
听到他嘴里又在念叨这首诗,李楠去卫生间刷牙,嘟囔着:“都快半个月了,到底是什么诗这么长时间还没记住......”
李楠去上班后,李锦程把厨房收拾干净。整理好书包,坐上了去柏成钰家的公交车。
今天不止要去给柏成钰做作业,还要去见柏腾。
想到这,李锦程蓦地紧张,连忙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纸,把诗认认真真、从头到尾读了几遍,悬着的心才落下几分。
他看着窗外闪过的景色,希望这公交车开快点,又希望别那么快。
车到站了,李锦程又走了五分钟的路程,站在了别墅前。他深吸一口气,一手抓着书包肩带,另一只手去按门铃。
还未碰到,铃声响了起来。
不是门铃声,而是手机,并不清晰的屏幕上闪着李楠的电话。
李锦程看向眼前的门,又看向手机屏幕,不知为何,心突然沉重,有种不好的预感。犹豫几秒,他抿着唇,还是接了电话。
对面是李楠抑制不住的哭声,李锦程从他哭声中夹杂着的话里,知道发生了什么——和他一页户口簿上的所谓“父亲”去世了。
大致是因为酗酒酗的神志不清,大半夜横躺在没有路灯的土路上。对面迎来一个货车司机,踩了刹车也没能阻止巨大的惯性,从他身上碾压了过去,肠子挤出半坨,不治身亡。
相比起李楠哭得泣不成声,李锦程内心却丝毫没有起伏。
甚至当她泪声俱下地告诉他这个消息时,那一刹那,脑中只有两个想法。
一个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是这报应来得有些晚。
另一个是,他能不能见一见柏腾再走?
但这两个想法,不管哪一个说出来,都会被人指着鼻子大骂无情无义的冷血怪。
李锦程垂眼,声音带了些哑,“......知道了,姐姐,我现在,回去。”
李楠听得出弟弟伤心低落的情绪,安慰道:“没事的,你先回来吧,我买好车票了,咱们一块回家。”
李锦程“嗯”了一声,鼻头发酸,红了眼眶。
手上不自觉用力,把那张写着诗的纸抓得更皱,几乎要攥成一个团。
他终究是没摁下门铃,转身跑开了。
李锦程边跑,边用胳膊抹着眼睛,泪水洇湿衣袖。
也许别人会以为他是因爸爸的去世而难过,而他只是可惜半个多月的努力付诸东流,只是因为没能见到柏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