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动的春天还没结束,又连着半月阴雨。
傅氏旗下度假酒店门外停着一辆黑色劳斯莱斯幻影,后排座椅上的傅卿云一身高定西装,两条长腿交叠着搭在一起。
傅卿云天生一幅薄情脸,高鼻薄唇,剑眉浓黑,脸部轮廓深邃不拘,却也异常性感深刻,此刻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浑身上下透着站在金字塔尖,久居高位的从容跟压迫,但那压迫又不会过分盛气凌人,他把那几分分量拿捏得恰到好处。
蜿蜒的雨痕把车窗外的夜划出不规整的斑斓痕迹,路灯昏黄,透过玻璃窗,滑过傅卿云的脸,光斑又在他乌黑的眼底一闪而过。
傅卿云随手翻开摊在腿上的文件,只扫了两眼,就用力合上甩到旁边:“这个合作,不用继续了。”
“好的,傅先生。”驾驶位的特助点点头,傅卿云不需要过多交代,他已经明白后续该怎么做了。
傅卿云闭上眼,曲起食指压了压涌上眉心的倦意。
特助从后视镜看一眼,知道傅卿云现在已经不想把精力继续放在工作上,特助顺着挡风玻璃往前看一眼,适时出声:“傅先生,那个瞎子还站在酒店门口石柱旁的台阶上呢,又往我们这边看了……”
“看”这个词,一说出口就不太对,瞎子看不见,特助又很快改了口:“站在台阶上,脸朝着我们这边。”
傅卿云抬头,撩起眼皮偏头看向窗外,特助感受到傅卿云的视线,降下车窗,好让傅卿云看得更清楚一些。
傅卿云从手边的储物盒里拿出烟,点着之后眯着眼抽了两口问:“第几天了?”
被烟草浸过的嗓音淳厚低沉,仔细听还能分辨出他语气里的玩味。
“今天是第七天了。”特助答。
外面的雨比白天小了不少,又慢又细的雨丝淅淅沥沥地下着,连个声响都没有。
那个看不见的男人,站在黑伞下一动不动,右手握着伞柄举过头顶,左手握着一根黑色盲杖。
他站的位置,不会阻碍从大门进进出出的行人,身侧是酒店大门边雕刻着盘龙纹路的鱼肚白方柱,他站的那节台阶,让他头顶的雨伞一半在酒店门檐下,一半在细雨里。
不知怎么的,傅卿云突然有种感觉,雨里的人自成一幅安静的画,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
伞下的男人很漂亮,看起来也就20出头,身材纤长,黑色伞檐下只能看见男人的下半张脸。
傅卿云的视线穿过雨丝,描摹着男人挺翘的鼻尖跟略微发白的唇,男人唇形并不圆润,但也不过分凌厉,唇瓣微微带着肉感,衣服干净整洁,唯有裤脚沾了黑色雨泥。
傅卿云猜测,应该是路上看不见,不小心踩进街边的水洼里才沾上去的,又在心里暗暗分析,如果看得见,那个瞎子应该会有微微洁癖才对。
傅卿云这是第七次看见他了,他还记得七天前第一次见那个男人时,自己的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至少五秒钟的时间。
他承认,他向来喜欢漂亮的男人,第一眼就对他印象深刻。
男人脸颊瓷白,放在男人堆儿里五官十分精致,春天的晚风一吹,额前贴着眉眼处的发丝微微飘起,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
但,再好的面容也掩饰不住长期带着病容的苍白感,还有那双无神的眼。
傅卿云猜测,他的眼睛应该不是外伤导致的眼盲,瞳孔涣散,没有焦距,但却很漂亮,如果那双眼能看见,聚焦时应该也是一双玲珑眼,跟玻璃珠子似的。
又猜,或许他不想别人把视线一直放在他眼睛上,所以眼皮一直微微垂着,半遮着那双无神眼。
瞎子连续七天出现在傅卿云必来的酒店门口等着他,这七天,哪怕他看不见,但脸却总能对着他的方向。
瞎子每天都站在同一位置,或许问了很多人,又或许,他有双听力异常的耳朵吧,人都说,五感缺少其一,其他感官的敏感度也会提高。
这让傅卿云有种别样的错觉,那个瞎子好像看得见自己,而且,只看得见自己。
这个幼稚的想法一出来,傅卿云在心里怔愣了一下,心底晃了下神。
这种想法幼稚又主观,且不切实际,不该在他脑子里出现,以后也要不得。
瞎子看不见别人,自然也看不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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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先生,”特助能感觉到,傅卿云对那个男人感兴趣,但也不得不打断他,“舒飞语的电话。”
傅卿云的思绪被打断,不耐地皱了皱眉:“舒飞语?不是上个月就打发了吗?怎么还会打电话过来?”
特助低了下头:“他还以为,您还在跟他生气呢,现在一直在家门口闹呢,说是,说是看不见您,就不走了。”
“直接让他滚,跟了我几个月,还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做了那么愚蠢的事,能让他继续在圈儿里混下去已经算是仁慈,如果还不识好歹,直接封杀,别人怎么看我傅卿云,养个小玩意儿都养不好,直接把我的原话转达过去,一字不落……”
特助明白傅卿云是生气了,赶忙应声:“好的傅先生,我这就叫人把他弄走。”
特助说完,心里还揪了口气,他一开始也琢磨不透傅卿云对那个小明星的态度,傅卿云的情人太多,新人来旧人去,但这些年里傅卿云情人中,他对舒飞语算是最好的,他本以为傅卿云会收心,看来是他想错了。
他在傅卿云身边待了八年,这种错误不应该犯,看来是他的修为弱了,顺着傅卿云的视线看向还站在酒店门口的瞎子一眼,很快判断出一个不出意外的结果——
傅先生,现在是对那个瞎子感兴趣,在这个时候提舒飞语,无疑是在坏他兴致。
傅卿云夹烟的手指搭在窗沿上,外面的雨浇灭了他指尖燃着的烟头,同时浇灭了他心里刚升起来的一点儿兴趣。
中途被打断,傅卿云收回两道灼热的视线,特助升上车窗。
车窗缝隙合严,傅卿云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可惜了,是个瞎子。”
刚刚打扰了老板的兴致,特助终于找到了机会,自然要找补回来,很快接了话:“傅先生,只是眼睛看不见,不碍事儿。”
傅卿云听完,交叠在一起的双腿放下来,后背慵懒地靠向椅背,抬起指间已经灭了的烟头,指了指特助,唇角往上勾了勾,最后干脆仰头哈哈笑了两声:“刘峰啊刘峰,不是我说你,你瞧瞧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傅卿云这话,明贬实褒,特助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说对了话,又说:“好歹也等您七天了,傅先生给个机会,或许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等着求您呢,这段时间一直在下雨,眼睛又看不见,怪可怜见儿的。”
傅卿云微微坐直身体,把烟头扔进烟灰缸,理了理西装前领,顺着特助的话说:“你在车上等着我吧,这恼人的雨天,还他妈没完没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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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卿云没拿伞,顺着台阶往上走,从男人身侧路过,越过他,脚步没停留。
是伞下的男人先开的口,听起来很急促,怕错过什么一样:“傅先生,是,是你吗?”
傅卿云顺着他的话,停住了继续往上迈的脚,往下退了两节台阶,单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微微偏头,刚刚的想法再一次跳出来。
傅卿云挑眉问伞下的男人:“你,看得见我?”
黑色伞檐微微向上抬了抬,男人的脸整个露出来。
长密的睫毛低垂着,湿漉漉的,眨一下眼,下眼睑也沾了几点细小的水珠,棕色瞳仁依旧涣散,眼里溢了几分瞎了很久的浊气,那是失明人的特征。
但那丝毫不影响男人精致的面容,反而像是老天太过嫉妒,带走了他的光明,也压制住了他身上的几分妖气。
“看不见的,”伞下的男人开了口,声音清冷,“但我能感觉到。”
“感觉到什么?”傅卿云说着,往旁边又挪了一点距离,男人的脸也跟着他的方向移动了一些角度。
“感觉到你,”男人说完,像是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直白,重新低下头,“傅先生,好久不见。”
这样的开场白太老旧,没有花样儿,这些年,那些一门儿心思想往傅卿云床上爬的男人并不少,“好久不见”这句话,傅卿云已经在各种场合,听了太多太多遍。
漂亮。
是傅卿云对瞎子的第一印象。
有意思。
是傅卿云对他的第二印象。
傅卿云眼尾漾着笑,又想到,瞎子看不见他脸上看穿一切的表情。
“我好像,并没见过你。”傅卿云直说。
男人脖颈又垂了几分:“傅先生,贵人多忘事。”
傅卿云轻笑了声:“你叫什么名字?”
“程离。”男人唇瓣轻启,声音轻缓,不急不躁,“禾字旁的程,离别的离。”
倘若别人这么说,傅卿云顶多敷衍两句,但现在正在兴头上,突然想逗逗他:“那你跟我说说看,我什么时候见过你?我的记忆里,并没有程离这个人。”
程离听完皱了皱眉,手心用力捏了下盲杖,盲杖跟地面摩擦出声音,他又很快松了力道,脸上紧绷的表情也很快消失不见。
程离一直偏着头,像是在回忆,几秒钟后才回答:“五年前的夏天,岚城飞行学院六十年校庆,傅先生作为特邀嘉宾,在学校礼堂演讲的时候,我是那晚的校庆主持人,给您递过话筒,小事,仅一面之缘,傅先生不记得也正常。”
傅卿云仔细想了想,五年前,他的确去飞行学院参加过校庆,也的确演讲过,但他对给他递话筒的主持人丁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程离,你是飞行学院的?”
“曾经是。”现在不是了,程离在心里补充。
因为眼睛,傅卿云没把这句话说出来,有些事,心里清楚就好。
只是可惜了,能进飞行学院,都是千挑万选拔尖儿的人,并不容易。
傅卿云没说话,程离也跟他一起沉默,雨丝飘在他虚虚的眼前,盛满了雨夜里的凉跟湿。
傅卿云抬腿要走,程离感受到他要离开的动作,着急地抬手拦了他一下:“傅先生,您要……要走了吗?”
“我晚上还有个宴会要参加,怎么,你还有事吗?”
“傅先生……”程离叫了他一声,紧紧抿起的唇瓣被压得泛白,比刚才更白了,同时多了几分破碎感。
傅卿云不接话,他看出程离身上带着几分孤傲冷清,他下车的目的是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但这话,不能是他先开口。
“傅先生,我等您七天了,我想,我想……”程离还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话到嘴边留八分,呼吸起伏着,像是漂浮在水上即将溺水的人,往上一步,开口是生,往下一步,不开口就是溺亡。
“你想什么?”
傅卿云颇有耐心,刚刚说要参加宴会只是个借口,他晚上没有工作,也没有酒局应酬,他有的是时间,陪眼前的男人再耗一耗。
他比程离要高出不少,又往下退了一节台阶,这样不用低头看他了,是能跟他平视的高度。
“傅先生……”
程离又一次开口,呼吸都重了几分,连带着伞檐下的雨丝也跟着抖了几下,身体里的孤傲敛下去,声音也跟着低了几分,但入耳的分量却是十足的。
“我想,我想,跟着您。”
“跟着我?”傅卿云假装听不懂,“你知道我公司是做什么的?傅氏并不是慈善机构,我从来不招收无用之人,况且,你的眼睛看不见,很多工作都不太方便。”
程离彻底急了,呼吸都乱了:“我不是想跟着您一起工作,我就是想跟着您,跟在,跟在您身边而已。”
话到这步,已经是程离能主动说出口的最大程度,他说完,深深吸了几口气,鼻尖都急红了,喉结动了动,模样好不可怜,像是马路边的小狗,等待着能把他领回家的主人。
傅卿云知道到这步就够了,弯着唇无声笑了下,抬起手指挑着程离的下巴,指尖感受着程离想退缩又忍住的情绪,又捏着他下巴转了转,仔细看了几眼。
程离的心思太明显,心里想什么,脸上就写了什么。
“为什么想跟着我?”傅卿云问。
程离微微张开口:“因为,因为,从第一眼开始,我就喜欢傅先生了……所以,想跟着您。”
傅卿云开始无声的笑变成了有声,他喜欢这样的人,你可以天真,可以带点一眼就能让人看穿的小心机,不过分世故。
长相还是占了重要比例,毕竟这张脸,在以后的几个月里,是要用眼睛看的,谁不喜欢赏心悦目的美人呢?
程离入了他的眼,当然了,总归是要带回家里去的,如果在床上能再讨人喜欢一点儿,那就更好了……
傅卿云想到这,心里暗暗沉了下,看来自己是没救了,还没带回去呢,就已经开始想床上的事儿了。
不应该,实在不应该,他不能让身体的欲.望所支配。
但人,往往对自己的反省跟谴责不会过分深入跟持续,傅卿云刚想完就开了口:“晚上有事吗?”
程离摇摇头:“没有。”
傅卿云脸上挂着满满的笑:“出来的匆忙,没带雨伞,能不能借你雨伞一用?”
程离呆滞了两秒钟,反应过来傅卿云话里的意思,冷淡了一晚的脸上终于露了点笑,发白的唇都红润了几分,他仰着下巴,对着傅卿云笑了:“当然,十分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