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巡的船只到达松修府, 除了祭河以外,几乎什么事都没来得及做,便转头回往雍都。
殷川大运河自北而南流, 回程是逆流,船行的速度, 也比来的时候慢了许多。
走了两天,才刚过登诚府。
边关上的军报一条条传来,皇帝也随之着急了起来。
他不但头疼的频率高于往常, 甚至晚上还失眠、多梦,肌肉更是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单单是这几晚,文清辞便被临时唤过去好几次。
看着皇帝一天天的变化, 贤公公的脸色, 也逐渐变得难看。
这位很会审时度势的老太监,已经暗地里谋划起了自己的未来……
卯时初刻, 又有军报自雍都送了过来。
听到船舱外的声响, 刚刚睡下的皇帝,再次按着眉心睁开了眼。
看到他眼底的乌青,守在身边的兆公公被吓了一跳:“陛下, 您不再休息一会吗?”他下意识问到。
“混账东西!”皇帝难得发起了火来, “军报这种事,岂能耽搁?”
“是是……”兆公公慌忙跪下, 朝他磕起了头。
“给朕把披风拿来。”
一边的宫女听命,忙将它拿来披在了皇帝的肩上。
哪怕是夏季, 清晨依旧寒凉。
丝缎制成的披风刚落在肩上, 皇帝的身体便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手臂也不受控制地重重晃了一下。
顷刻间, 身体不受控制的无力感, 将他席卷、吞没。
从前乐观期许长生久治的皇帝,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浓浓的恐慌。
他咬着牙压低了声音对身边人说:“去把太医叫来。”
“是,陛下。”
话音落下,那名身着银甲的士兵,就被带进来跪在了地上,将刚刚的军报给皇帝递了上去。
谢钊临的脸色,随之一沉。
……
文清辞被太监带到皇帝身边的时候,正巧看到对方数都没数,就将一大把芙旋花丹倒入口中的画面。
这架势将他都吓了一跳。
“臣参见陛下。”文清辞缓缓行礼,将心中的古怪压了下去。
皇帝看了他一眼说:“起来吧,爱卿先在这里等候片刻。”
“是,陛下。”
昨天晚上文清辞刚被叫来诊过一次脉,直到半夜才回房休息。
因此他也和皇帝一样,没有睡几个时辰。
刚来的时候文清辞很是困倦,然而模模糊糊听了几句,他便突然清醒了过来。
——眼前这个军人,不但传来了边关的消息,甚至还有来自雍都的。
“……京兆尹贪污一案,确有此事,陛下请看,这是大理寺的奏章。”
说着便将手里的东西交了上去。
京兆尹……那不就是二皇子的外祖父吗?
文清辞缓缓抬眸向皇帝看去。
或许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遇到了更大的麻烦,皇帝甚至将二皇子的事情忘到了一边,此时他看奏章的眼神,麻木又漫不经心。
皇帝随手翻了两下,就将奏章扔到了一边,接着对一边的贤公公说:“去,朕要拟个圣旨……把笔墨拿来。”
当初在太殊宫的时候,皇帝做什么事都要先顾及帝王威严,动作慢慢吞吞。
但最近一段时间,他总算将那些事情抛到了脑后。
只见皇帝一边落笔飞快书写,一边用另一只手按着额头,噼里啪啦地点了一大堆人的名字。
末了,完全不顾现在天还没有亮,便叫贤公公将所有人都叫到这里来。
老太监带着一堆人走了出去,大殿里稍稍安静了一些,皇帝终于将文清辞叫过去施针,同时用略显沙哑的声音,慢悠悠地开口:“……我朝立朝不过二十余载,还未经历过什么战事,也没有名将。现下遇到这样的事情,民心也随之不稳。”
最近一段时间,卫朝的反应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受此影响,边境上的一些民众,便觉得自己已经被朝廷放弃。
文清辞轻轻点头。
皇帝缓缓闭上了眼睛,他继续说:“若在这个时候,有皇子赴边,自然也能够安稳民心。”
一派胡言!
文清辞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
他这话乍一下听着好像没什么问题,可是完全经不起细想。
现在二皇子还是戴罪之身,三皇子的年龄不够。
唯一能去边关的人,只有谢不逢一个。
但凡是稍微了解一些朝堂事务的百姓都知道,谢不逢自三岁起就离开了太殊宫,成了皇帝的弃子。
将他放到北地,完全起不到皇帝想要的作用。
甚至还可能起反作用。
“……是,陛下。”
殿外,刚才被皇帝点到名的人全被带到了这里。
除了朝廷重臣以外,兰妃和慧妃两人也在其中。
两人在回廊上相遇。
有几个宫女小心翼翼地转过身,看了一眼自己背后的慧妃……这位娘娘一向都和兰妃不和,今日二位千万不能在此处闹起来啊。
可没想相遇的那一刻,慧妃却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出言讽刺,或是没规没矩的翻人白眼。
这……她今天怎么像变了个人一样?
宫女们忽然反应过来,不只是表情,今天的慧妃,和她们一贯印象中的形象完全不同。
慧妃南巡的时候,只带了艳色的衣裳,因此今日仍穿着一身水红。
但是她头上却不再配满金玉,而只斜斜的簪了一枝花,再坠了根步摇。
两人相遇的那一刻,慧妃忽然朝着兰妃笑了一下,她淡淡地说:“伴君伴虎,希望兰妃娘娘的运气,能比本宫好些。”
她的语气里没有半分嘲笑与挑衅,而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兰妃似乎也不意外。
她朝慧妃轻轻点头:“承您吉言。”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跟在她们背后的宫女都愣住了,这两位娘娘之间的关系,似乎不应该这样好啊?
但来不及多想,几人便已经加快脚步进了大殿之中。
进门的瞬间,兰妃攥紧了手中的丝帕。
斗了将近二十年,她知道慧妃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在太殊宫里,慧妃的确不算是一个聪明人。
但是她原本的性格,也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张扬、恶劣。
慧妃自然也想和兰妃一样低调、淡然,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出身,并不允许自己这样做。
所以她索性抛下脸面,给自己争取起了最大的利益。
慧妃自进宫之后,就一直在“装傻”,她常常故意说一些不合时宜,却又无伤大雅的话,并明明白白地暴露着自己的野心。
因为慧妃知道,太殊宫甚至雍都那些自诩“聪明”的人,都是不屑于与一个“花瓶”多计较的。
尤其是当今圣上这种既多疑,又害怕聪明人的皇帝。
有的时候在他面前表现得肆无忌惮一点,反而可以更直接地达成自己的目的。
事实证明,皇帝的确很吃她这一套。
慧妃方才的话,并不是挑衅,而是陈述。
皇帝身体不佳的消息,明面上无人敢提,但是背地里却是人人议论。
就连前阵子被幽禁的她,也有所耳闻。
因此慧妃并不觉得自己会落魄太久,就像她同样不觉得,兰妃的“结局”会比自己好一样。
皇帝的不安,是不会这么容易便消散的。
最近一段时间,就连整日无所事事的三皇子,都变得低调了许多,整天待在房间里不出来。
他尚且如此,那么一直被所皇帝厌恶的谢不逢,又能再过几天安稳的日子呢?
……
文清辞穿书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
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不再刻意区分原主和自己。
知道藏在殷川大运河背后的故事,以及原主也对皇帝怀有杀心后,文清辞便对这位九五之尊生出了浓浓的厌恶。
他与皇帝说话的时候,不由分了好几次神。
等文清辞回过神来的时候,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战报的伤亡和人数上,接着不由皱眉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这都是必然的代价……”
假仁假义。
你怎么不自己去当这个“代价”?
放在几个月前,文清辞大概不会多想皇帝的话,但是如今听到这里他便意识到,眼前的人大概已经凭他这套逻辑,“牺牲”过不少人了。
玉质香炉还在冒着青烟,此刻文清辞真是无比共情那些下毒的人。
“陛下,人已经到齐了,均在外殿等候。”贤公公快步走来,小声提醒。
皇帝按了按眉心,将手上的战报放到了一边,他轻叹一口气说:“把他们都带进来吧。”
“是。”
余光看到文清辞想要收拾药箱离开这里,皇帝又慢慢挥手说:“爱卿且慢,你也留下。”
“是,陛下。”文清辞略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收拾好药箱站在了下方。
现在的时间不会超过六点。
殷川大运河上的寒凉之气,顺着船只的骨架一点点渗了上来。
文清辞的腿,冷得有些发麻。
一阵清风吹来,撩动衣摆缓缓撞在腿面上。
恍惚间就像是鬼魂,牵绊住了他的脚踝。
想到之后即将发生的事情,文清辞的手,不由紧紧地攥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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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发生的一切,如同梦境。
皇帝让身边的太监,宣读了方才拟好的圣旨。
——京兆尹易贯轩贪污受贿、私卖官职,抄家流放。
二皇子越权调兵、办事不力,罚入光成寺反省。
“光成寺”是前朝留下的几大皇家寺庙之一,在本朝或许并不出名,这二十多年来,从没有皇室成员去过这里。
但它却是一个反复出现在前朝史书上的名字。
前朝虽然子嗣单薄,但单传的却也只有最后一代。
在此之前也发生过不少的夺嫡事件。
赢了的自然当了皇帝,而输了的要不是死,要不就是被送入光成寺。
这座皇家寺庙位于深山之中,住在那里与幽禁没有任何区别。
而前朝的戴罪皇子们,大部分也都在这里关到了死……
圣旨念完半晌,刚被带到这里来的谢观止都没有任何反应。
贤公公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催促道:“二殿下,还不快上来接旨?”
被点到名,谢观止终于缓缓抬头,无比不屑地瞄了这老太监和他手中的圣旨一眼:“哦。”
说完也不行礼,而是直接上前将圣旨接了过来。
向来张扬的慧妃,则一反常态地站在远处没有任何表示。
幽禁光成寺,算是皇子皇孙能受的,除了处死以外最大的惩罚。
谢观止蔑视圣旨自然有错,但却不足以从幽禁升级成处死。
光脚不怕穿鞋的。
冷静几日后,谢观止算是发现,面对自己这位“好父皇”,就该学谢不逢的样子,不给他好脸色看。
干得漂亮!
文清辞忍不住在心中默默地夸奖了谢观止一下。
皇帝果然被他的反应气得不轻。
原本轻轻搭在别处的手,又按在了眉心。
谢观止这个“麻烦”已被解决,他索性不再搭理少年,转而将视线落在了谢不逢的身上。
皇帝慢慢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是惯有的和蔼与慈爱。
但是这一刻,在场所有人从中读出的,却都是无边的虚伪。
皇帝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突然装模作样地自责了起来:“都怪朕这些年一直忙于政务,缺乏对皇子们的管教。如今回过头来才发觉,他们一个个竟都成了这种无法无天的样子!咳咳咳……”
他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竟然咳了起来。
文清辞忙抬头,假装关切的朝皇帝看去。
下一刻,他的视线便与皇帝相对。
“爱卿你说,朕当如何?”皇帝拢了拢披风,假装头疼的朝下方看去,俨然一副慈父模样。
文清辞:“……”
皇帝最近一段时间,几乎日日都要给自己暗示他的想法。
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殷川大运河上的寒意,继续向上冒。
文清辞像是被冻在原地般,顿了半晌,才缓缓向前一步,朝他行了个礼。
见文清辞一直不说话,皇帝又暗示了一句:“……不知不觉,大皇子已近十八了,却什么都不会,这实在不是一个皇子该有的样子啊。”他的语气略显无奈。
“臣不懂政事……但臣以为,凡是学习都是相通的,”文清辞终于开口轻声说,“应当从实际出发,多多历练才是。”
皇帝笑着点了点头。
文清辞的话听上去很有道理。
可是放在眼下这个场景里,却透出了几分诡异。
他的声音不复往常温柔,反倒是透着一股寒意与决绝。
站在最末的谢不逢,一点点抬眸,向文清辞看了过去。
卫朝的正装,都是宽袍大袖。
因此没有人看到,少年的衣服里还藏着一个暖手筒。
——最近几天,谢不逢始终将它带在身上,却还犹豫着没有送出。
运河的寒气,在刹那间将谢不逢包裹。
只有雪狼毛支撑的暖手筒,还有一点点温度。
南巡队伍中风声鹤唳。
谢不逢知道,皇帝对自己的忍耐或许已近极限。
可是文清辞的声音,还是让他的大脑空白了一刹那。
船舱明明不大,他们中间也没有隔多少人,然而谢不逢却忽然生出错觉……文清辞和自己之间,就像是隔了一条殷川大运河般遥远。
“哦?”皇帝像是忽然来了兴趣,他侧眸朝文清辞看去,“那爱卿以为,如何历练才好?”
如何,你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吗?
文清辞缓缓地笑了一下,麻木的说出了那句早早在心中预演过无数次的台词。
他的声音变得无比陌生,好像不属于自己一般。
“……臣以为,长原镇北狄的战事正急,若这个时候去往北地,应当能好好历练一番。”
北狄,长原镇?
和早被打预防针,并反复暗示的文清辞不一样。
在场的其他人,全都呆愣在了这里。
他们之前并不知道皇帝的打算。
更没有想到,居然还可以将谢不逢送上战场。
文清辞的话像一颗闷雷,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