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钟,诸伏景光没有回来,雨宫清砚未做他想。
晚上十一点钟,仍旧没有等来那个熟悉的人回归,雨宫清砚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以他对那个人的了解,如果不能按照约定的时间回来,至少也会发来一条短信告知才对。
雨宫清砚不准备继续等待,如果这是一个普通的日子,那这次的逾期未归也无伤大雅,但是再过不到一个小时,就是最后一个任务发布的时间。
他不是不可以把任务完成的时间拖延到最后那个24小时的后半程,但是先不论他会不会这么做,留给他们的时间至多也只有24小时。
诸伏景光不回来,那也就只好他出门去把那个人找回来了。
【23:27】
雨宫清砚从玄关的衣架上随手拿下那件蓝色的外套穿上,一边推开门一边拿出手机,准备给那个人打个电话问问状况。
当他熟练地从通讯录里找出那串熟悉的号码的那一刻,还未来得及拨通,另一通电话突然打了进来。
那不是他想看到的联系人,按照以往他大概率会随手挂断,但是波本威士忌是诸伏景光的朋友,所以他手指顿了顿,还是没有按下拒接,而是接通了电话。
“你有什……”雨宫清砚还没把话说完,手机中传出的声音匆匆将他打断。
“是你吗?”
雨宫清砚从十一点过后就没抚平过的眉头再次皱了皱,“什么?”
电话那头的人像是松了口气,却也没松几分,声音仍旧夹杂着紧迫,雨宫清砚听出对面的话大概是在奔跑,风声和脚步声让那道话音都不太清晰。
“……不是你。”
或许是真的很紧迫,波本威士忌没做任何额外的解释,沉声道:“他出事了。”
雨宫清砚脚步一滞。
他加快脚步走下楼梯,没问更多,而是立刻追问道:“在哪里?”
“现在在车站那边,他们的位置还在移动,我正在往那边赶。”顿了顿,电话那头的人又补充了一句:“其他代号成员也在往那边聚集,苏格兰是卧底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所有人都收到了围剿叛徒的任务。”
车站距离苏格兰的安全屋不远不近,但是起码也要半个小时的路程,如果他得到消息的话就不会在安全屋里等待那么久,雨宫清砚说:“我没收到。”
“因为通知里还有一条,所有人禁止向麦芽泄露此事。”
雨宫清砚骂了一声,启动发动机,车子驶入车流。
【23:37】
系统仍然在装死,今天除了发布任务和发放奖励以外就没出现过,雨宫清砚不信如果这件事与系统无关的话系统会表现得如此平静。
苏格兰的卧底身份暴露,组织动员除他以外的所有代号成员进行围剿,系统对苏格兰的偏爱从来都不是几句空谈而已,而是会凝为实质,此刻表现得如此平静才不正常。
这个时间段里,即使是在东京,路上的车也不算多,这是一件好事,不过这也没那么重要。
组织禁止向他透露这件事,原因无所谓,诸伏景光没有告诉他这件事,原因倒是可以有很多。
比如像波本威士忌电话里的第一句话说得那样——“是你吗”,在那两个人眼中,他有可能就是那个罪魁祸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时至今日,诸伏景光仍旧在担忧自己会暴露他的卧底身份。
再者就是没有找到机会联络他,哪怕是发一条短信都很勉强,不过雨宫清砚明白,如果只有发一条短信的机会,那诸伏景光会选择把短信发给波本威士忌,而不是他。
【23:47】
他们都没挂断那通电话,此时从波本威士忌那里得到的具体的位置信息成了必不可少的东西。
雨宫清砚比波本威士忌更早抵达车站附近。
他随便把车停在路边,下车去找人。
虽然经常敷衍那些无聊的任务,但是组织的任务他也多多少少参与过一些,那些人大概有专门的定位方法去追苏格兰,波本大概也是通过这个来向他同步苏格兰的位置。
所谓的车站其实已经是旧址,新的车站建在更繁华的位置,于是旧车站也逐渐关停。
这很符合那个人的作风,即使是生死攸关的危机时刻,也仍旧会想保证普通人的安全,所以会向这种偏僻又不好接应的地方跑也是合理的。
【23:57】
周边没什么声音,听不到枪声,甚至连轿车的鸣笛声都少得可怜,雨宫清砚问电话另一端的人:“我到了,他在哪?”
过了一会儿,电话那头才传来一道带着喘息的声音:“天台!他们上天台了!!”
雨宫清砚把手机放进口袋,左右查看了一下,很快便锁定了天台的入口,一路跑过去,不假思索地迈上了通往天台的楼梯。
那段楼梯不算短,花费的时间却让他觉得难以想象的长,直到视线中出现一扇门,他才稍微缓了口气。
雨宫清砚将手按在那扇生了锈的铁门上,正要推开,一道带着机械性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在他的耳后响起——
【今日任务(1000/1000):禁入天台】
【00:00】
【00:01】
【00:02】
【00:03】
【……】
诸伏景光一直到很多年后都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幕画面,他觉得或许自己一辈子都忘不掉那几秒钟。
没有什么剧烈的声响,没有什么浩大的声势,随着门轴转动而出现的刺耳的“吱呀”声,生锈的铁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悄无声息,没有任何预兆,很普通地出现在了这片月光下。
天台上站了十几个人,他已经被很多个枪口对准,有来自追杀者的,有来自他自己的,现在其中又增添了一个,来自站在门口的那个人。
那一瞬的晃神没有影响他的动作,他将枪口压在藏在胸口口袋里的手机上,毫不犹豫地用力扣下扳机——
血色划过夜空,诸伏景光中的第一枚子弹来自他自己,又好像是来自最后一个到达天台那个人。
一枚子弹擦过他手背,虎口发麻的同时枪口不受控制地偏移了几分,于是原本该命中心脏的子弹命中他侧后方的天台围栏。
这两道相隔微秒的枪声像是什么信号,刹那间将这块天台上已经达到一定阈值的紧迫打破,接二连三的枪声紧随其后地响起。
诸伏景光突然暴起,与距离最近的黑麦威士忌短暂地扭打在一起,一个弹匣被不留痕迹地塞在他的掌心。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明显是故意被他横踢出去的躺在地上的男人,握紧了掌心的那个弹匣。
天台并不算大,此时已经赶来的代号成员们虽然不算少但人数也并没有那么多,他知道用不了多久更多的代号成员就会赶到,空旷的天台也将是狙击手们的舞台,等到一切就绪,届时他们就真的难逃一劫了。
诸伏景光看向那个动作干脆利落地放倒了两个人的长发男人身上,那个人没有看他,抬起手扣动扳机却没有应声出现枪响,大概是已经没有子弹了。
他下意识地想转身过去帮忙,又看到那个人用枪柄重重地砸在某个人的后颈,对方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诸伏景光从地上捞了一把手枪扔过去,大声道:“走!”
恋战并不是什么好选择,那个人却仿佛准备就在这里跟后续到来的所有人决一死战,诸伏景光不得不拉着那个人向外走。
他们脚步急促地冲下楼梯,子弹在铁质楼梯擦过引起的火花和刺耳的声音在不断提醒他们这场混战远远还未结束,诸伏景光向身后追来的人补了几枪,下方的楼梯里又传出了新的脚步声。
前后夹击,但是此时除了继续向前已经别无他法了,诸伏景光将黑麦威士忌给的的弹匣换上,咬牙加快了脚步。
“苏格兰!”一道熟悉的声音在楼道里响起。
诸伏景光与出现在视线中的那个人对视了一眼,他抬起手朝着那人脚下开了一枪,在那人闪身躲避时越过那道身影继续向下。
后方传出一声尖锐的喊叫:“波本!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诸伏景光模糊地听到另一道熟悉的声音说:
“哈?你在开什么玩笑?我是情报人员!”
“那可是麦芽,我疯了才一个人去拦他!”
【00:17】
刚刚的一切只是这个逃亡之夜的开始,越来越多的组织成员们到达附近,十几人尚且还有机会应对,再多就不一定了。
诸伏景光在这个废弃的车站里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暂且休整,决定先与上级取得联系,确保有所接应后再见机行事。
身旁的那个人平静得可怕,在这个终于有机会舒缓一下的时刻,诸伏景光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几分不对劲。
他看着那个在他决定牺牲自己保全一切的那一刻从天而降的那个人,凑近了几分,压低声音道:“清砚?”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在这种时刻,多哪怕一个字都有可能引来新一重的危机。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那个人看起来与过去任何一天都没有任何差别,但看着那张平静的脸,他却觉得那个人的精神恍然已经紧绷到一定阈值,只差最后一步藏在心中的那根岌岌可危地连接着的最后一丝的弦就即将崩断。
诸伏景光模糊地意识到,天台上那扇轻到像是被风吹开的门,或许对那个人来说蕴含着冰山般的沉重。
他无法理解,他看不清晰,但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真正正地触摸到了雨宫清砚,那种压抑于无声中的崩溃让他无法生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心脏里的氧气已经被那个人身上溢出的无序和崩溃挤压到再无丝毫缝隙。
他想说些什么,却像缺氧了一般无法开口,最终他将所有无声的话语化作了一个用力的拥抱。
【任务失败了呢。】
熟悉的声音响起,不是像过去那样来自耳后,而是来自头顶。
雨宫清砚抬起头,他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眸子,垂着眸、怜悯地望着他。
楼宇、小巷、天空、车站、诸伏景光……一切造物都消失在了原地,或者说,是他消失在了原地。
雨宫清砚面无表情,但是他看到自己笑了。
【后悔吗?】
那个人站在他面前,蹲下身,笑着说:
【后悔去救他了吗?】
雨宫清砚抓住那人的领口,细细打量那张脸,半晌,他推开那个人,站起身,皮笑肉不笑道:“神经病。”
那个人哈哈笑了两声,摆摆手说:“哎,别这样说自己。”
天地间的一切都已经化为了一片难以看清的虚无,雨宫清砚的目光越过面前的那个人,落在了虚空中不计其数的如水波般的屏幕上。
他起身向前走了几步,目光定格在最中央的那幅画面上——仿佛没有尽头的雪山、雪花肆意飞舞的暴风雪、两个狼狈的人。
而在那块屏幕旁边,画面定格在了毫无声息地停留在血泊中的诸伏景光。
或者说,那是苏格兰威士忌——一个已经死去了的苏格兰威士忌。
如果他没有推开那扇门,或许留给他的也是这样的一个诸伏景光。
北海道的初雪来临时,他站在山脚下,心中已经模糊地得到了一个答案。
正是因为足够了解自己、足够自我,他才更能捕捉到藏在系统背后的那个家伙的秘密。
三秒钟,他起初只是等待看烟花的诸伏景光三秒钟,后来又等待过不同时刻的诸伏景光很多个三秒钟,推开那扇生了锈的铁门,思考的时间也只需要三秒钟。
即使是三秒也足够思考很多,推开那扇门时,他的心中想的并非只有诸伏景光。
签到系统222号,与他有着同样的脸,执着与雪山和苏格兰,或许现在还可以再加一个执着于天台——当面临相同的选择时,那个家伙没有推开那扇门。
以他对自己的了解,如果结局是苏格兰死在天台,那就说明,那个家伙在面临选择时大概率都没有出现在天台的门口。
诸伏景光的生死决定在三秒之间,这三秒还决定了很多东西。
他推开那扇门,不止因为他想看门后的那个人,也因为他想看系统背后的那个人。
能离开这个虚假的世界固然重要,他也已经为此努力九百九十九天,但在另一个人的操控下去生活九百九十九天,如果他对此全然不在意,这才是最令人作呕的事情。
他不是一个会斟酌利弊的人,他的眼中没有利弊,他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没有人能改变他,包括他自己。
身后的那个人仍旧不厌其烦地追问着同一个问题:
【后悔吗?】
雨宫清砚没有转头,扫视着屏幕上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画面,淡淡道:“我做事从不后悔。”
【我知道。】
“你知道……”他重复了一遍这句简短的话,看着那一幅幅画面,忍不住笑起来,“你当然知道。”
那人什么都再没说,下一秒,存在于这个空间中的所有屏幕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在一瞬的模糊过后,画面无一例外地定格在了同一个人的脸部特写。
不同的神色、不同的角度——那都是他在那一千个任务中留下的画面。
【没错,不会有谁比我更清楚,你不会后悔。】
那个人绕到了他面前,不紧不慢地说:
【就算觉得自己做错了选择,你也不会后悔。】
雨宫清砚没有对那两句话做出任何评价。
【没有人比我更懂你,你接受不了自己永远会停留在那种黑白的世界。】
雨宫清砚没有说话。
【我给你一次补签的机会,完成这个任务,你可以重新签一次到。】
“理由呢?”
那个有着与他完全相同的脸的家伙理所当然地说:
【我说过,在这个世界里,我最偏爱的当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