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翻腾着白花的海浪像一堵高墙般从海际线缓缓排来。
周向晚被这股海浪高高甩起, 同纷乱的水花一起被甩至半空,水花如水晶珠帘纷纷落下,他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又像一片轻灵的魂,直到水花落下, 他还在慢慢往下飘。
但是周向晚没有扑通一声掉在海里,而是落在了一片浩瀚的鲸背上。
那蓝鲸像浮在大海上的孤岛,以令人惊异的速度在海面上迅速游行, 歌声依然在耳畔回响,越来越清晰。
那声音也是非常熟悉,周向晚怀着莫大的忐忑, 小心翼翼地确认道:“……姐?周向清?”
歌声顿停。
小鲸鱼动作稍缓,甩了甩尾巴,激起一大片瀑布似的水花。
周向晚被淋成了落汤鸡, 却莫名激动,将鲸背拍得啪啪作响。
“姐!是不是你!姐?!姐?你说话!周向清?!”
周向晚闹起人来就好像那夏日的蝉, 聒噪还烦人。鲸鱼似乎有些无语,甩甩尾巴,水又扑了周向晚一身。
周向晚却不生气, 张开双臂, 抱住了宽大的鲸背, 又拿脸蹭了蹭,小声道:“我以为你会变成美人鱼呢……”
周向晚一直觉得周向清在海里潜水的样子特别好看,但他心里有结, 拉不下脸来说,总别别扭扭地说周向清像蛤蟆,丑女人,从来不肯叫她一声姐姐。
“对不起!!!”周向晚趴在鲸背上大声吼,仿佛一个复读机,“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周向晚吼着吼着,在鲸背上滚了几圈,仰面望着湛蓝的天空,抬手抹了抹眼泪,动了动嘴唇:“……姐。”
忽闻一声幽幽叹息,周向晚听见一道清脆的女声,“你个35的老男人,一口接一口地把我叫老了。你该叫我妹。”
周向晚捋了捋头发,乖巧道:“妹。”
“哎,乖!”小鲸鱼笑得直往外喷水柱,她行事向来非常不羁,尾巴一甩道:“时间快到了,送你上天!”
周向晚摸不着头脑,便被一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巨大水柱冲上了天。
周向晚乘着水柱突然上天,一飞就停不下来,可谓扶摇直上九万里了。
小鲸鱼愉快地甩甩尾巴,像是在和周向晚道别。
周向晚在空中狗刨:“啊!!!”
周向晚原本轻得像羽毛,但没想到这次上天,身体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他被高高抛起,又陡然下沉,地面越来越近,一屁股坐在了马路边上。
周向晚在做梦,梦里什么都有。
刚才大海里的水似乎都倾泻下来,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周向晚身处一个巨大的迷宫内,道路错综复杂,车流川流不息,周向晚既找不到路,又怕被车撞死,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脸上,周向晚连眼睛都睁不开,急得在马路边直抹脸。
周向晚隐隐约约觉得他必须要过马路,必须要走出这个迷宫,他似乎要去见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但却一直想不起他的名字。
周向晚觉得很冷,感觉自己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个迷宫了,颓然地蹲在地上,丧唧唧地盯着水洼。
水洼没有映出他的影子,周向晚奇怪地点了点水面,水面泛起圈圈涟漪,再次平静下来时,倒映出一张苍白清俊的脸,薄薄的唇总是抿着,严肃而端庄。
也就在这时,周向晚才发现已经没有雨落在他身上了。
那是吴凉,撑着一把黑色商务伞,替周向晚挡住了雨点。周向晚蹲在地上,仰头望着他,明明是两个人,水洼却只印出了吴凉的影子。
周向晚没认出他,只愣愣地望着吴凉。
“周少,走吧。”吴凉淡淡开口。
周向晚没有多想,跟着吴凉在马路边走着,他心里充满了疑惑,但却被一种莫名的安心感笼罩着。
吴凉向来是不爱说话的,游刃有余地在迷宫里穿梭,神色极冷极淡,伞却往周向晚的方向斜了大半。
在行走的过程中,无数记忆像潮水一般注入了周向晚的脑海里,周向晚想起了他是谁。
雨声渐停,天色暗下来,漫天的星辰闪烁着灿烂的光芒。在出迷宫最后一扇门前,周向晚忽的停下了步子,纠结道:“吴凉,我到底是在做梦,还是这一切是人死后的世界?你……是那个吴凉吗?”
吴凉微微偏过头,淡淡道:“这不重要。周少,过马路。”
周向晚执着道:“吴凉,你知不知道,后来,我成了你男朋友!你特别爱我!”
吴凉嘴角一抽。
周向晚喃喃道:“但是,是我对不起你。我是个混蛋,我活该……你……你为什么……在这里?那次车震……我……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我是不是在做梦?我妈妈,我姐都可以解释……你不恨我吗?你为什么会在我梦里?”
“我来打你。”吴凉打断周向晚,忽的甩了周向晚一巴掌。
周向晚啪一下被吴凉打懵了,因为他感觉不到疼,只觉得越来越冷,愣愣地指了指另一边脸,讷讷道:“你……要打对称吗?”
吴凉收了伞,换了一只手拿伞,用无比正经的语气道:“这一巴掌,可能会把你扇飞。”
周向晚:“……”为什么感觉吴凉的眼神充满了期待。
吴凉说把周向晚扇飞,就真的没有一点夸张,就是扇飞。
周向晚像飞向天际的灰太狼一样,跌入了漫天的星辰之中。
周向晚被扇得眼冒金星,脚踏实地时,他看见了一尊纯金的佛像。
那佛像,周向晚是见过的,就是他在妙峰山看见的那一尊,经过岁月的侵蚀,金漆都暗淡了不少。
在佛像底下,周向晚看见了一个身穿道服,胡子拉碴却挡不住双下巴的男人。
是钱盟,并不是今世那个安然无恙的钱盟,而是前世打比赛瞎了一只眼的钱盟,他已经很老了,似乎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周向晚还是凭着他的双下巴和眼睛才认出的他。
长明灯重重,共有千盏,因为周向晚的到来,齐齐晃了晃。
钱盟似乎非常紧张,扭头确认门窗都关好了,才拿着一根细细的铁丝,小心翼翼地将每一根灯芯挑出,烛光变得更加明亮。
周向晚叫了他一声:“钱盟。”
钱盟仿佛没听见似的,继续挑灯芯,周向晚伸手拍他肩膀,却毫无预兆地穿过了钱盟的身体。
这情况和之前又不一样了,周向晚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这时,从内室里又慢腾腾地走出一个白衣僧人,嘴角含笑,长眉秀目,超凡脱俗,大慈大悲,正是钱盟嘴里的神秘师叔。
烛光在钱盟脸上打下油画般的光影,钱盟远离烛光,才轻声细语地讲话:“师叔,你说过的,只要保证这三千盏长明灯五十年不灭,他的魂就能回来。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神秘师叔嗯了一声,周向晚才发现原来他不是哑巴。
钱盟挠了挠花白的头发,道:“我怎么感觉您是哄我的呢?哪有这种好事?”
师叔笑道:“因果轮回,自有定数。更何况,他有大功德。”
“那王八蛋什么缺德做什么,不下十八层地狱就不错了!”钱盟充满了疑惑,“哪来的功德?”
师叔骤然回头,对上了周向晚的视线,那目光通透至极,似乎将世间的一切收入眼底,周向晚陡然一惊,师叔抬起手来,轻轻一挥,“柬埔寨数万人命,生于他之手。”
周向晚感觉这几趟自己就像一只绝美苍蝇,被人挥来挥去的,钱盟佝偻的背影逐渐远去,转眼之间,周向晚又来到了一团柔和的光团前。
周向晚回头望望,身后是他前世一直放不下的牵挂,他心中有一丝丝的不舍,但又很快充满了无边的勇气,朝那些虚影挥挥手,背过身,走向了属于他的人间。
光点四散,融入他的骨血,前世今生,周向晚再次经历了一遍。
这个只知漂亮衣服的幼稚小孩将在十八岁那年走向人生的另一条路,他痛尝生离死别,历经无能无力的绝望狂躁,在众叛亲离的孤寂中粉身碎骨。
但是生命中闪烁的光却从未熄灭,他在爱里被重建,岁暮向晚,漫漫长夜过后,总有太阳升起。
他穿越时空,竭尽全力,在沉沦的时光长河中艰难睁开了眼,他没有力气,艰难地动了动手臂,发现自己似乎在一个冰冷黑暗又逼仄的棺材里。
周向晚:……我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