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奶油蘑菇汤渐渐滚沸, 浓郁的香味在厨房里弥漫开来。
看到汤汁即将满溢出锅,于白青把手伸过,按下了电磁炉的关机键。
厨房的抽油烟机仍在持续运作,发出嗡嗡的声响。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背影, 他将沙漠D304塞入自己后腰, 声音喑哑而又模糊:“转过来。”
应晚从没听到于白青用这样的语气对自己说过话。
冷冽, 低沉, 容不得半点反驳, 几乎是命令一般。
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应晚从半空中缓缓放下双手,在灶台前转过身,满脸淡然地迎上了身后人的目光。
没等他作出回应,两只垂落在身侧的手腕就被于白青同时扣住, 压上了灶台的边缘。
后腰重重抵上橱柜门, 在厨房内发出一声闷响。看到站在眼前的人渐渐往前逼近,居高临下地将自己笼罩入阴影里,应晚撑住橱柜的双手开始无意识地蜷曲, 却被面前人将绷紧的手指一点点掰平, 在冰冷的橱柜表面缓缓伸展开来。
他比于白青整整矮了半个头, 只要这人真的想, 就能把他整个人全部控制在自己的双臂范围内。
下一秒, 高大的身影覆了上来,烟草的气息从四面八方环绕而至。
男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逐字逐句挤出来的, 带着刻意压抑的凛凛冷意:“你刚才的话, 什么意思?”
应晚根本没想过于白青会突然发疯。
嘴唇艰难地蠕动了一下, 他对着面前人缓慢抬起颈, 声音里染上了几分戏谑:“你觉得呢?”
他这句带着挑衅意味的反问似乎并没有将于白青激怒。
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见他仍旧满脸一副坦荡的模样,于白青的眼神里渐渐多了种深沉的探究意味。
“你去过新泰。”
手上的力道愈发重了,于白青这一回用的是肯定句。
“对,我去过。”应晚稍稍偏了偏头,睁着一双无辜而又清亮的眼睛,“那又怎么样?”
他原本想紧接着诈于白青一句,从他嘴里套出他是怎么知道的。但见于白青听了自己的回答,一张俊脸蓦地黑了下来,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能得到答案了。
果然,没过多久,他听到于白青再一次开口:“上次弼打街的那两个人,在警局招了不少东西。”
听到于白青这样说,应晚顿时了然。
在地下拳击场听到那两个人的要求时,他就已经大概猜出了他们的来历。
用麻醉弹将两人击晕后,他原本想联系奥托让他把人偷偷带走,从嘴里逼出点东西再扔给新泰警方处置。可惜奥托的脑子当时明显没转过弯,还没等他交代,就直接把两人拱手交到了他哥手上。
看来SPEAR为了不弄脏自己的手,雇佣的那帮杂碎也不太靠谱。被于白青用审讯手段一问,就什么都抖出来了。
想到这里,应晚凝固视线,一眨不眨地回望着面前人:“那你现在知道了,有人要杀我。”
“谁要杀你?”
“不认识。”
“搜集情报时惹上的仇家?”
“不是。”
“和新泰那家公司有关?”
“我不知道。”
于白青的气息有些不稳。
这人刚刚留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足以引发人无穷无尽的猜想,现在却又闭口不谈了。
一股无声的胁迫感扑面而来,应晚下意识地抬脚想要往后退,却发现自己的后路已经被于白青完全堵死。脊背在橱柜前硌得慌,他只能用两只手支撑自己的身体,僵直着往后靠了靠,任着老男人身上的那股淡淡烟草味在鼻间萦绕不散。
两人的视线在氤氲雾气中相撞,稍矮的那个倔强地仰着头,胸口缓慢地起伏着。个高的那个面色不善地蹙着眉,不自觉地绷紧了下颌。
他们的目光紧紧锁在彼此脸上,却没有一个人率先作出让步。
片刻后,应晚听到于白青冷冷出声:
“你,不,知,道?”
话音落下,他放开两只制住应晚的粗糙手掌,在橱柜前缓缓直起了腰。
终于从面前人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应晚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活动了一下被按了太久有些酸痛的手指,他正准备从于白青的眼皮底下拍拍屁股走人,连手带脚突然一僵。
距离他近在咫尺的于白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沉默地掀开挂在厨房门口的帘子,带着他大步往外走。
右脚踝上的伤才刚刚痊愈,被于白青就这么拉着跌跌撞撞朝主卧的方向去,应晚镇定自若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不确定。
他呼吸一滞,下意识地喊出男人的大名:“于白青,你是要——”
一言不发地推开半掩的卧室门,于白青拉着他走入昏暗的房间,用脚把门给带上了。
背后传来“哐啷”一声摔门的巨响。于白青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肩,另一只手强行分开他的五指,沉默着将他牢牢按在了卧室门上。
“……”
窗外月色被乌云遮挡住了大半,看着老男人隐藏在昏暗光线下的冷硬侧脸,应晚动了动喉咙,心跳刹那间乱了序。
于白青这回是真发火了?
他——
接着,他听到于白青用十分平静的语气,再次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问你,什么叫你不知道?”
“因为这件事而死的人里,有未成年,有马上要考大学的学生,有父母打工赚钱辛辛苦苦拉扯养大的独生子。”“于白青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他们全是孩子。”
“如果你真的知道一些东西,却不说出来,那他们的死什么都不是,毫无意义。”
听完于白青的沉声质问,应晚笑了。
他微微抬起眼皮,坦然地看着面前人:“哥,我从没有让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因我而死。”
“我想做的,只是为了避免更多的人卷进来而已。”
没等于白青出声,他在整个人都被于白青制挟的情况下,上半身稍稍往前倾,凑上了于白青的耳垂。
“你说我知道一些东西,却从来不肯说出来?”唇瓣紧贴着男人的耳侧,应晚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呼出的温热气息尽数喷洒上于白青的耳廓,“你难道不也是这样?”
“7.13”人质劫持案现场,他平白无故从死神手里接回了一条命,时隔数年又重新回到了于白青的身边。
自从回到繁市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假死的事情无法完全瞒住远山。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红尾鱼”的人马一直在想方设法往境内渗透,试图调查清楚他的动向。
如果他没猜错,那两把迈克恩D38,或许就是远山发出的第一次试探。
远山想要通过这个途径旁敲侧击地告诉他。他们依旧掌握着他的一切,他已经逃不掉了。
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往后过,他隐隐约约察觉到,远山好像被别的什么事绊住了脚步,没时间顾得上他。
换一个词,与其说没时间,不如说是没办法。
根据灰背那帮人截取的情报,“红尾鱼”的人曾三番五次想利用假身份入境这座国际大都市,却每一次都被海关拦截下来,遣返了回去。
这半年以来,除了几个月前在公寓楼下偷窥的那拨人,自己还从来没有与任何势力产生过硬碰硬的正面交锋。
直到前不久,通过警方更加私密的情报传递途径,他才知道,原来远山无法在境内深度渗透,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红尾鱼”在国内的老巢被警察总部派人给捣了。
而向总部提供这一重要线索的人,就是他的好哥哥,于白青。
他并不知道于白青为什么会查得到“红尾鱼”的老巢地址。但重来一次,他绝不会允许于白青有任何一次重蹈覆辙的机会。
默不作声地抬起被人抵在门前的右腿,应晚弯起膝盖,迎着面前人的小腹狠狠撞了上去。
【砰——】
他听到男人的胸腔发出一声闷哼,紧接着,他的手腕便从于白青的掌心里挣脱了出来。于白青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眼疾手快地用手撑住身后的床,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被小孩突然给了这么一下,于白青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就发现自己被人揪住了警服领带。
应晚扯着于白青的领带,狠狠往前一拽。两人四目相对,就连呼吸也被牵扯其中,在黑暗中错落交缠。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偷偷调查远山?”微微眯起眸子,他一字一顿问眼前的男人,“于白青,你到底还想瞒着我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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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繁市国际机场国际航班起降区。
白芒刺破夜空,一架红白色涂装的商务机在塔台的指挥下从空中平稳着陆,沿着机场跑道开始缓缓滑行。
前来接引的摆渡车早就等候在了跑道一侧,旁边还停着两辆闪烁着警示灯的警用车辆。
飞机停止滑行,十几分钟后,舱门打开,舷梯降了下来。
在空姐的指引下,一名三十多岁的女性拎着公文包走出了机舱。她穿着一身黑色工作西装,胸前别着一道警徽胸针,看上去非常优雅干练。
卓督察带着两名与他年纪相仿的同事站在警车前,看到女人走下飞机,他带着两人迎了上去。
见一行三人朝自己走来,女人笑着将公文包放在地上,双手合十举在胸前,依次向卓督察和另外两人行了个新泰的见面礼节。
“卓先生,几年没见了。”和卓督察握了手,女人的视线越过他,望向站在他身后的两人,“这两位想必就是——”
“给你介绍一下,他们就是这次逗留期间,和你配合一同在繁市进行调查取证的两位督察。”卓督察开口,“梁督察,总区反恐及行动科副指挥官。黄督察,总区情报组行动组长。”
两人一一上前和女人握手。
“这位是诗查雅.瑟辛,派驻新泰国际刑警总部驻守。”卓督察向二人介绍,“他们都是和我一起工作的老同事了,有什么事大家随时沟通,不用拘束。”
坐上警局派来接送的车,诗查雅给身旁的两位督察递完名片,直截了当地开了口:“两位都是身经百战的老指挥官,我就不绕弯子了,有一件重要的事想要和二位提前说明。”
“破案和抓人并不是我这次来繁市的首要目的。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拿到SPEAR集团在境外非法活动的一手证据,找出完整证据链,回去后才能向新泰警察总署申请调查令。希望二位能够理解。”
梁督察沉思了一会,忍不住问道:“我记得这家公司的总部在锡隆府,锡隆应该属于新泰第七警区的管辖范围,为什么不找他们配合调查?”
听到梁督察这样问,诗查雅笑了起来:“梁先生应该并不了解这家公司吧?”
“SPEAR确实最近十几年才突然崛起,成为新泰数一数二的生物医疗集团,但它的发家史可以追溯到几十年前。”她说,“他们的第一任老板靠在边境线种植大麻起家,这几年业务转为提取大麻中的大麻素进行医用合成,逐步将整家公司的产业链都洗白并合法化了。”
“他们公司所涉及的交易链和背后的利益输送链非常错综复杂,我们目前所看到的,恐怕只是冰山一角而已。据我所知,新泰境内没有任何人能够对SPEAR集团发起调查,哪怕有盖了章的官方文件也没有用,第七警区自然也不例外。”
黄督察忍不住插话:“当地警方拿他们没办法?”
“他们从不漠视法律。”靠上车厢的座椅靠背,诗查雅望着车窗外的夜幕,眸光渐渐沉了下来,“在锡隆府,他们就是法律,是规则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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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床前僵持了半晌,直到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起又黯了下去,在黑暗中映衬出面前人透澈的眼睛,于白青才逐渐意识到,自己中了应晚的计。
原本是他在步步紧逼质问应晚,没想到从上一段对话开始,自己反倒变成了被质问的那一方。
于白青的视线缓缓往下移动,落在了紧紧攥住自己领口的光洁手背上。
他坐着,小孩站着。
应晚手上的力道不算重,却解了他胸口的纽扣,扯松他的领带,将他穿着整齐的制服弄得一团糟。
月光洒满窗前的地板。于白青的思绪开始逐渐回笼。
一阵寂静过后,他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最初的疑问:“你为什么说,你就是SPEAR?”
见他又将话题给硬生生绕了回来,小孩抬起眼帘瞪着他,眸子里带上了三分无奈七分恼怒。
似乎发现一时半会应付不了自己,应晚微微抿了抿下唇,攥着自己领带的手稍微松了些力道。
又过了一会,他听到应晚开了口:“SPEAR是那家公司创始人的名字,他是混血新泰人,原来的名字就叫做斯皮尔。”
“除了这个,SPEAR还有另外一层含义。”
“什么?”
应晚静静看着他:“幼芽。”
话音刚刚落下,应晚正准备向于白青解释更多,却发现男人看向自己的眼神突然间起了变化。
一双漆黑眼眸凝聚在一起,映着他身影的瞳孔急剧地收缩起来。
他在于白青眼中看到了一种从未出现过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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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后,于白青有了动作。
就在刚才,应晚正在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看到面前人的眉心中间忽然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小圆点。
——狙击枪的瞄准镜。
没顾得上转头确认窗外狙击手所处的位置,于白青的第一反应是伸出手臂,将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孩猛地拽进了怀里。
抱着应晚在床上迅速翻了两圈,他带着怀中人直接滚下了床。
应晚在下,他在上,他在分秒间便调换了两人所处的位置。
由于时间太过于紧迫,于白青没来得及伸出手肘,替小孩挡住放置在地板上的障碍物。小孩被他抱在怀中一连滚了好几圈,侧躺着摔在地上,脸一不小心撞上了床四角支的柱子。
“嘶……”
牙齿磕在一起,应晚忍不住吃痛出声。舌尖多了一股湿意,他的嘴唇好像被磕破了。
天地都静了下来,四周没了声息,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
两个人面对面躺倒在地,鼻尖对着鼻尖,呼吸间全是彼此缭乱的气息。
他们的距离那么近。应晚的睫毛有些轻颤,每眨一下眼睛,都在撩动着他最敏感的神经。
只差一点点,他就可以触碰到小孩漂亮而又柔软的唇。
别说……小孩的发育还挺好。
意识到自己脑海里在想什么,于白青脊背绷紧。
……
数秒后。
确定应晚已经离开了窗外人的射程范围,于白青手掌抵着地面用力,将身子撑远了些。
从地上半蹲着站起来,他握紧腰间手枪,准备立即确认窗外狙击手所处的位置。
躺在地上的人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察觉到有危险正在临近。看到自己铁青着脸从地上爬起来,应晚仰面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动不动。
余光不经意地落上应晚的脸,于白青忽然僵在了原地。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轻薄月色下,他看到应晚舔了舔唇角殷红的血丝,正在背后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小孩的上下唇在黑暗中缓缓张合,对自己比出了一道口型:
怂货。